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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1

将 军

贝尔·里欧思:
……在其相当短暂的军旅生涯中,里欧思赢得了“最后一位大将”的头衔,而且可谓实至名归。分析他所指挥的几场战役,显示他的战略修养足以媲美大将勃利佛,而领导统御能力或许尤有过之。但是由于生不逢时,使他无法像勃利佛一样成为战功彪炳的征服者。然而,当他与基地正面对峙之时(他是第一位有如此经历的帝国将军),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银河百科全书》

01

寻找魔术师

贝尔·里欧思没有带任何护卫就出门了,这样做其实违反了宫廷规范。因为他是驻扎在“银河帝国边境”某星系的舰队司令,而这里仍是民风强悍的地区。

里欧思既年轻又充满活力,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正因为他太有活力,宫廷中那些深沉而又精明的大臣,自然尽可能将他派驻得愈远愈好。而在此地,他听到许多新奇而且几乎不可置信的传说——至少有几百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有数千人像他一样耳熟能详。这些传说令他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更使得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他按捺不住。诸多因素加在一起,便成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他刚走出那辆他征用来的老旧地面车,来到一栋古旧的大宅前,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等了一下,门上的光眼便亮起来。可是这道门并未自动开启,而是由一只手拉开的。

里欧思对着门后的老人微微一笑。“我是里欧思……”

“我认识你,”老人僵立在原处,丝毫不显得惊讶,“你来做什么?”

为了让对方放心,里欧思后退一步。“全然善意。如果你就是杜森·巴尔,请允许我跟你谈谈。”

杜森·巴尔向一旁侧身,室内墙壁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军走进屋里,感到宛如置身白昼。

他随手摸了摸书房的墙壁,然后瞪着自己的手指。“西维纳竟然也有这种装置?”

巴尔淡淡一笑。“我相信并非到处都有。这个,是我自己尽可能修理维护的。很抱歉,刚才让你在门口久等。那个装置现在只能显示有人到访,却无法自动开门了。”

“你只能勉强修好?”将军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嘲讽。

“找不到零件了。大人,你请坐,要喝茶吗?”

“在西维纳,还需要这样问吗?我的好主人,此地的风俗,不喝杯茶对主人是大不敬。”

老人缓缓对里欧思鞠了一个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这是一种贵族礼仪,是从上个世纪较好的年头流传下来的。

里欧思望着主人离去的身影,缜密的心思泛起些许不安。他接受的是纯粹的军事教育,他的经验也都来自军旅生涯。套一句老掉牙的说法,他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些死亡的威胁总是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具体。因此之故,这位第二十舰队的英雄偶像,竟会在这个古老房间的诡异气氛中,心头感到一股寒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在书房一角的架子上,排列着一些黑色小盒子,将军认得出那些都是“书”,但是书名他全不熟悉。他猜想房间另一端的大型机械就是阅读机,能将那些书中的讯息还原成文字与语音。他并未见过这种装置实际操作,但是曾经听说过。

有一次他听人提起,在很久以前的黄金时代,当时帝国的疆域等于整个银河系,那时十分之九的家庭拥有这种阅读机,以及一排排这样的书籍。

可是,现在帝国有了需要严防紧守的“边界”,而读书则成了老年人的消遣。算了,有关古老世代的传说,反正有一半是虚构的。不,超过一半。

茶来了,里欧思重新回到座位。杜森·巴尔举起茶杯。“敬你的荣誉。”

“谢谢,我也敬你。”

杜森·巴尔饶有深意地说:“听说你很年轻,三十五岁?”

“差不多,我今年三十四。”

“既然这样,”巴尔以稍带强调的语气道,“我想最好先跟你说明白,很遗憾,我并没有爱情符咒、痴心灵丹或发情春药之类的东西。我也无法影响任何年轻女子,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老先生,这方面我不需要什么外力帮助。”在里欧思的声音中,不但透着明显的自满,还混杂着几分戏谑。“有很多人向你索求这些东西吗?”

“够多了。真不幸,无知的人们常常将学术和魔术混淆不清,而爱情又好像特别需要魔术帮忙。”

“这点似乎再自然不过。但我却不同,我认为学术唯一的用处,是用来解答疑难的问题。”

西维纳老者神情阴郁地想了想。“你也许跟那些人错得一样严重!”

“这点很快就能获得证实,”年轻将军将茶杯插入华丽的杯套,茶杯随即注满开水。他接过香料袋,投进杯里,溅起一点水花。“老贵族,那么你告诉我,谁才是魔术师?我是指真正的魔术师。”

面对“贵族”这个久未使用的头衔,巴尔似乎有些讶异。他说:“根本没有魔术师。”

“但是百姓常常提到。西维纳充满关于他们的传说,并且发展出崇拜魔术师的教派。而在你的同胞当中,有些人痴心梦想着古老的世代,以及所谓的自由和自治权,这些人和那些教派有着奇妙的牵连。如此发展下去,终将危及国家的安全。”

老人摇了摇头。“为什么问我?你闻到叛变的气息,而我就是首领吗?”

里欧思耸耸肩。“没有,绝对没有。喔,这种想法不全然是无稽之谈。令尊当年曾被放逐,而你当年是个偏激的爱国者。身为客人,我这样说很失礼,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如今此地还有人密谋叛变吗?我很怀疑。经过三代的改造,西维纳人心中已经没有这种念头了。”

老人吃力地回答说:“身为主人,我也要说几句失礼的话。我要提醒你,当年有一位总督,他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西维纳人已经没有骨气。在那位总督的命令下,先父成了流亡的乞丐,我的兄长们壮烈牺牲,而我的妹妹自杀身亡。但那位总督的下场也很凄惨,他正是死在所谓卑屈的西维纳人手中。”

“啊,对了,你刚好提到我想说的事。三年前,我就查明了总督惨死的真相。在他的随身侍卫当中,有一名年轻军官行动很可疑。而你就是那名军官,我想细节不必说了吧。”

巴尔气定神闲。“不必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你回答我的问题。”

“但绝不是在威胁之下。虽然并非高寿,我也活得够本了。”

“亲爱的老先生,这是个艰难的时代。”里欧思若有所指地说,“而你还有子女,还有朋友。你热爱这片土地,过去也曾信誓旦旦要保乡卫土。别这样,倘若我决定动武,对象也绝不是你这个糟老头。”

巴尔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里欧思端着空杯子说道:“老贵族,你听我说。如今这个时代,所谓最成功的军人都在做些什么?每逢节庆典礼,他们在皇宫广场前指挥阅兵大典;当大帝陛下出游到避暑行星时,他们负责为金碧辉煌的皇家游艇护驾。我……我是个失败者。我已三十四岁却一事无成,将来还会继续落魄下去。因为,你可知道,我太好斗了。

“这就是我被派驻此地的原因。我待在宫廷中处处惹麻烦,也不能适应繁复的礼仪规范。我得罪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但我又是深受部下爱戴的一流指挥官,所以也不能把我放逐到太空去。于是西维纳成了我的最佳归宿。这里位于边疆,是个百姓桀骜难驯、土地荒芜贫瘠的星省。它又十分遥远,远到令大家都很满意。

“我只好等着生锈发霉。现在已经没有叛乱需要平定,边境总督们最近也没有造反的迹象。至少,自从大帝陛下的父亲在帕拉美的蒙特尔星省杀一儆百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好一个威武的皇帝。”巴尔喃喃道。

“没错,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皇帝。记住,他就是我的主子,我要为他鞠躬尽瘁。”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你这番话,跟原来的话题有何相干?”

“我马上就向你解释。我提到的那些魔术师,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在我们的边境戍卫之外,那儿星辰稀疏……”

“星辰稀疏,”巴尔吟哦道,“寒气自天而降,浸染心头……”

“那是一首诗吗?”里欧思皱起眉头,这种关头吟诗实在不得体。“反正,他们来自银河外缘——唯有在那个角落,我有充分自由为大帝的光荣而战。”

“这样一来,你既可为大帝陛下尽忠,自己又能赚得几场酣战。”

“正是如此。但我必须知道敌人的真面目,而你能帮我这个忙。”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里欧思咬了一口小点心。“因为过去三年来,我追查了有关魔术师的每一项谣言、每一个传说,以及每一点蛛丝马迹。在我搜集到的各种资料中,只有两件互不相干的事实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所以也就一定是真的。第一,那些魔术师来自西维纳对面的银河边缘;第二,令尊曾经遇到一位魔术师——活生生的真人,并且和他交谈过。”

西维纳老者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里欧思继续说:“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巴尔语重心长地说:“我很乐意告诉你一些事,就当做是我自己的心理史学实验。”

“什么实验?”

“心理史学实验。”老人的笑容中掺杂着几丝不悦,然后他又爽快地说,“你最好再倒点茶,我会有一段长篇大论。”

他把上半身沉入椅背的柔软衬垫中。此时壁光的色彩转为粉红色,让将军刚直的轮廓也柔和了一些。

杜森·巴尔开始叙述:“我会知道这些事,主要源自两个巧合。其一,他恰好是我的父亲;其二,西维纳恰好是我的故乡。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是‘大屠杀’之后不久,当时先父逃亡到南方森林,而我在总督的私人舰队中担任炮手。喔,对了,那位总督就是‘大屠杀’的主谋,也就是后来惨死的那位。”

巴尔冷笑一下,又继续说:“先父是帝国的贵族,也是西维纳星省的议员。他名叫欧南·巴尔。”

里欧思不耐烦地插嘴道:“我对他的流亡生活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必再费心重复。”

西维纳老者完全不理会,仍然自顾自地说:“先父流亡之际,曾经有一个浪人找上门来。他其实是来自银河边缘的年轻商人,说话带有奇怪的口音,对帝国最近的历史一无所知,并且佩带着个人力场防护罩护身。”

“个人力场防护罩?”里欧思怒目而视,“你吹牛不打草稿。需要多大功率的产生器,才能将防护罩浓缩成一个人的大小?银河啊,他是不是把五千万吨的核能发电机,放在手推车上到处推着走?”

巴尔镇定地答道:“你从口耳相传的谣言、故事、传说中听到的魔术师就是他。‘魔术师’这个头衔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他身上的产生器小到根本看不见,可是即使再强力的随身武器,也不能令他的防护罩损伤分毫。”

“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吗?这会不会是一个颠沛流离的老人,由于精神衰弱而产生的幻想?”

“大人,早在先父转述之前,有关魔术师的故事已经不胫而走。而且,还有更具体的证明。那名商人,也就是所谓的魔术师,他和先父分手之后,根据先父的指引,到城里去拜访过一名技官。他在那里留下一个防护罩产生器,跟他自己佩戴的属于同一型。等到那个残虐的总督恶贯满盈之后,先父结束了流亡生涯,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那个防护罩产生器。

“大人,那个产生器就挂在你身后的墙上。它已经失灵,其实它只有最初两天有效。不过你只要看一看,就会了解帝国的工程师从未设计出这种装置。”

贝尔·里欧思伸出手,扯下粘附在拱壁上的一条金属腰带。随着附着场的撕裂,带起一下轻微的嘶嘶声。腰带顶端的那个椭圆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只有胡桃般大小。

“这是……”他问道。

“这就是防护罩产生器。”巴尔点点头,“不过已经失灵了。我们根本没办法研究它的工作原理。电子束探测的结果,发现内部整个熔成一团金属,不论怎样仔细研究那些绕射图样,也看不出它原来是由哪些零件构成的。”

“那么,你的‘证明’仍然只是虚无缥缈的言词,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

巴尔耸耸肩。“是你威迫我告诉你这一切的。如果你选择怀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我住口吗?”

“继续说!”将军以严厉的口吻道。

“先父过世后,我继续他的研究工作。此时,我提到的第二个巧合发生了作用,因为哈里·谢顿对西维纳极为熟悉。”

“哈里·谢顿又是谁?”

“哈里·谢顿是克里昂一世时代的一位科学家。他对心理史学的贡献,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曾经造访过西维纳,当时西维纳是个庞大的商业中心,科学和艺术都蓬勃发展。”

“哼,”里欧思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哪颗没落的行星,不曾夸耀过去那段富甲天下的光荣历史?”

“我所说的过去是两个世纪前,当时的皇帝还统治着银河中每一颗行星,西维纳还是处于内围的世界,而不是半蛮荒的边陲星省。就在那个时候,哈里·谢顿预见帝国即将衰败,整个银河终将成为一片蛮荒。”

里欧思突然哈哈大笑。“他预见了这种事?我的大科学家,他简直大错特错——我相信你自命是科学家。听好,当今帝国的国势,乃是仟年以来最强盛的。你一直待在遥远荒凉的边区,才会有眼无珠。哪天你到内围世界参观一次,看看银河核心的富庶和繁华。”

老人却阴沉沉地摇了摇头。“淤滞现象首先发生在最外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衰微才会到达心脏地带。我所说的,是表面上显而易见的衰微,而不是已经悄悄进行了十五个世纪的内在倾颓。”

“所以,那个哈里·谢顿预见了整个银河变做一片蛮荒?”里欧思感到可笑,“然后呢?啊?”

“所以,他在银河系两个遥遥相对的尽头,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两个基地的成员,都是最优秀、最年轻、最强壮的精英,他们在那里生活、成长、发展。两个基地的所在地都经过仔细的挑选,设立时机和周遭环境也不例外。这些精心的安排,都是为了配合心理史学的数学对未来所做的准确预测,使得基地上的居民,一开始就脱离帝国文明的主体,之后渐渐独立发展,终于成为第二银河帝国的种子。如此,就能将不可避免的蛮荒过渡期,从三万年缩短成仅仅一千年。”

“你又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你似乎知道不少细节。”

“我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老贵族沉着冷静地说,“我将先父所发掘的一些证据,加上自己找到的蛛丝马迹,费尽心血拼凑起来,就得到以上的结论。这个理论的基础很薄弱,而许多巨大的空隙则靠我自己的想象力填补。不过我深信,大体上是正确的。”

“你很容易被自己说服。”

“是吗?我的研究足足花了四十年的时间。”

“哼,四十年!我只要四十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我相信一定做得到。而得到的答案——会和你的不同。”

“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用最直接的办法,我决定亲自去探索。我可以把你口中的基地找出来,用我自己的眼睛好好观察一番。你刚才说共有两个基地?”

“文献上说有两个。但是在所有的证据中,却都指出只有一个。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另一个基地位于银河长轴的另一极。”

“好吧,我们就去探访那个近的。”将军站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腰带。

“你知道怎么去吗?”巴尔问。

“我自有办法。上上一任总督——就是你用干净利落的手法行刺的那位——留下一些记录,上面有些关于外围蛮子的可疑记载。事实上,他曾经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某个蛮族的君主。我一定找得到。”

他伸出手来。“感谢你的热情款待。”

杜森·巴尔用手指轻握着将军的手,行了一个正式的鞠躬礼。“将军造访,蓬荜生辉。”

“至于你提供给我的资料,”贝尔·里欧思继续说,“我回来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杜森·巴尔恭敬地送客人到门口,然后对着逐渐驶远的地面车,轻声地说:“你要回得来才行。”

基地:
……经过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哈定与马洛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与果决精神也随之式微……

——《银河百科全书》

02

魔术师

这个房间与外界完全隔绝,任何外人都无法接近。房间里有四个人,他们迅速地互相对望,然后盯着面前的会议桌良久不语。桌上有四个酒瓶,还有四个斟满的酒杯,却没有任何人碰过一下。

最接近门口的那个人,此时忽然伸出手臂,在桌面上敲出一阵阵缓慢的节奏。

他说:“你们准备永远呆坐在这里吗?谁先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先发言吧,”坐在正对面的大块头说,“最该担心的人就是你。”

森内特·弗瑞尔咯咯冷笑了几声。“因为你觉得我最富有?或者,因为我开了口,你就希望我继续说下去。我想你应该还没忘记,抓到那艘斥候舰的,是我旗下的太空商船队。”

“你拥有最庞大的船队,”第三个人说,“以及最优秀的驾驶员;换句话说,你是最富有的。这是可怕的冒险行为,我们几个都无法担当这种风险。”

森内特·弗瑞尔又咯咯一笑。“我从家父那里,遗传到一些喜爱冒险的天性。总之,只要能有足够回报,冒险就是有意义的。眼前就有一个实例,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将敌舰先孤立再逮捕,自己完全没有损失,也没让它有机会发出警告。”

弗瑞尔是伟大的侯伯·马洛旁系的远亲,这是基地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事实上他是马洛的私生子。

第四个人悄悄眨了眨小眼睛,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段话:“这并没有多大的利润,我是指抓到那艘小船这件事。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更加激怒那个年轻人。”

“你认为他需要任何动机吗?”弗瑞尔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我的确这么想。这就有可能——或者一定会替他省却炮制一个动机的麻烦。”第四个人慢慢地说,“侯伯·马洛的做法则刚好相反,塞佛·哈定也一样。他们会让对方采取没有把握的武力途径,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了胜算。”

弗瑞尔耸耸肩。“结果显示,那艘斥候舰极具价值。动机其实卖不了那么贵,这笔买卖我们是赚到了。”这位天生的行商显得很满意,他继续说:“那个年轻人来自旧帝国。”

“这点我们知道。”那个大块头吼道,声音中带着不满的情绪。

“我们只是怀疑。”弗瑞尔轻声纠正,“假如一个人率领船队、带着财富而来,表明了要和我们建立友谊,并且提议进行贸易,我们最好别把他当敌人,除非我们确定了他的真面目并非如此。可是现在……”

第三个人再度发言,声音中透出一点发牢骚的味道。“我们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应该先弄清楚真相,弄清楚之后才把他放走。这才算是真正的深谋远虑。”

“我们讨论过这个提议,后来否决了。”弗瑞尔断然地挥挥手,表示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政府软弱,”第三个人忽然抱怨,“市长则是白痴。”

第四个人轮流看了看其他三人,又将衔在口中的雪茄头拿开,顺手丢进右边的废物处理槽。一阵无声的闪光之后,雪茄头便消失无踪。

他以讥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位先生刚才只是脱口而出。大家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几人就是政府。”

众人喃喃表示同意。

第四个人用小眼睛盯着会议桌。“那么,让我们把政府的事暂且摆在一边。这个年轻人……这个异邦人可能是个好主顾,这种事情有过先例。你们三个都曾试图巴结他,希望跟他先签一份草约。我们早已约定不做这种事,这是一项君子协定,你们却明知故犯。”

“你还不是一样。”大块头反驳道。

“我不否认。”第四个人冷静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别再讨论当初该做什么,”弗瑞尔不耐烦地插嘴道,“继续研究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总之,假使当初我们把他关起来,或者杀掉,后果又如何呢?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确定他的真正意图;往坏处想,杀一个人绝对不能毁掉帝国。在边境的另一侧,或许有一批又一批的舰队,正在等待他的噩耗。”

“一点都没错,”第四个人表示同意,“你从掳获的船舰上发现了什么?我年纪大了,这样讨论可吃不消。”

“几句话就可以讲明白。”弗瑞尔绷着脸说,“他是一名帝国将军,即使那里不称将军,也是相同等级的军衔。我听说,他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军事天分,部下都将他视为偶像。他的经历十分传奇。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无疑有一半是虚构的,即使如此,仍然可以确定他是个传奇人物。”

“你所说的‘他们’,指的是什么人?”大块头追问。

“就是那些被捕的舰员。听好,我把他们的口供都记录在微缩胶片上,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你们若有兴趣,等会儿可以看看。假如觉得有必要,还可以亲自和那些舰员谈谈。不过,我已经将重点都转述了。”

“你是怎么问出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

弗瑞尔皱皱眉。“老兄,我对他们可不客气。拳打脚踢之外,还配合药物逼供,并且毫不留情地使用心灵探测器。他们通通招了,你可以相信他们说的话。”

“在过去的时代,”第三个人突然岔开话题,“光用心理学的方法,就能让人吐露实情。你知道吗,毫无痛苦,却非常可靠。对方绝对没有撒谎的机会。”

“是啊,过去的确有许多好东西,”弗瑞尔冷冰冰地说,“现在时代不同了。”

“可是,”第四个人说,“这个将军,这个传奇人物,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中带着固执与坚持。

弗瑞尔以锐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会把国家机密透露给部下?他们都不知道。从他们口中没法问出这些来,银河可以作证,我的确试过。”

“所以我们只好……”

“我们只好自己导出一个结论。”弗瑞尔又开始用手指轻敲桌面,“这个年轻人是帝国的一名军事将领,却假扮成银河外缘某个偏僻角落一个小国的王子。这就足以显示,他绝不希望让我们知道他的真正动机。在我父亲的时代,帝国就已经间接援助过一次对基地的攻击,如今他这种身份的人又来到这里,这很可能是个坏兆头。上次的攻击行动失败了,我不相信帝国会对我们心存感激。”

“你难道没有发现任何确定的事吗?”第四个人以谨慎的语气问道,“你没有对我们保留什么吗?”

弗瑞尔稳重地答道:“我不会保留任何情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为了生意钩心斗角,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

“基于爱国心吗?”第三个人微弱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什么鬼爱国心。”弗瑞尔轻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将来的第二帝国,而愿意捐出一丁点核能吗?你以为我会愿意让哪批行商船队冒险为它铺路?但是——难道你认为被帝国征服之后,对你我的生意会更有帮助吗?假使帝国赢了,不知道有多少贪婪成性的乌鸦,会忙不迭地飞来要求分享战利品。”

“而我们就是那些战利品。”第四个人以干涩的声音补充道。

大块头突然挪了挪庞大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作响。“可是何必讨论这些呢?帝国绝对不可能赢的,对不对?谢顿保证我们最后能够建立第二帝国,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危机而已。在此之前,基地已经度过三次危机。”

“只不过是另一个危机而已,没错!”弗瑞尔默想了一下,“但是最初两个危机发生的时候,我们有塞佛·哈定领导我们;第三次的危机,则有侯伯·马洛。如今我们能指望谁?”

他以忧郁的目光望着其他人,继续说道:“支撑心理史学的几个谢顿定律,其中也许有一个很重要的变数,那就是基地居民本身的主动性。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时势造英雄,”第三个人说,“这句成语你也用得上。”

“你不能指望这一点,它并非百分之百可靠。”弗瑞尔喃喃抱怨,“现在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倘若这就是第四次危机,那么谢顿应该早已预见。而只要他预测到了,这个危机就能化解,一定能够找到化解的办法。

“帝国比我们强大,一向都是如此。然而,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它的直接攻击,所以也就特别危险。假使能安全过关,一定如同过去那些危机一样,是借助于武力以外的办法。我们必须找出敌人的弱点,然后从那里下手。”

“他们的弱点又是什么呢?”第四个人问,“你想提出一个理论吗?”

“不,我只是想把话题拉到这里。我们以往的伟大领导者,都有办法看出敌人的弱点,然后予以痛击。可是现在……”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的感慨,一时之间,没有任何人愿意搭腔。

然后,第四个人说:“我们需要找人卧底。”

弗瑞尔热切地转向他。“对!我不知道帝国何时发动攻击,也许还有时间。”

“侯伯·马洛曾经亲身潜入帝国疆域。”大块头建议道。

可是弗瑞尔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严格说来,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而且天天处理行政事务,让我们都生锈了。我们需要正在外面跑的年轻人……”

“独立行商?”第四个人问。

弗瑞尔点点头,悄声道:“但愿还来得及……”

03

幽灵之手

副官走进来的时候,贝尔·里欧思正心事重重地踱着方步,他立刻停下来,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有没有小星号的消息?”

“完全没有。分遣队在太空中搜寻多时,但是并没有侦测到任何结果。尤姆指挥官报告说,舰队已经作好准备,随时能进行报复性攻击。”

将军摇了摇头。“不,犯不着为一艘巡逻舰这样做,还不到时候。告诉他加强……慢着!我亲自写一封信。你把它译成密码,用密封波束传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写好了信,顺手便将信笺交给副官。“那个西维纳人到了吗?”

“还没到。”

“好吧,他抵达后,一定要立刻把他带来这里。”

副官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随即离去。里欧思继续在房间中来回踱步。

房门再度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正是杜森·巴尔。他跟在副官后面,缓缓走了进来。在他眼中,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华丽无比,天花板还装饰着银河天体的全息模型。而贝尔·里欧思这时穿着野战服,正站在房间中央。

“老贵族,你好!”将军把一张椅子踢过去,并挥手表示要副官离开,手势中带着“他人绝对不准开门”的意思。

他站在这位西维纳人面前,双脚分开,两手背在背后,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把重心放在前脚掌。

突然间,他厉声问道:“老贵族,你是大帝陛下的忠诚子民吗?”

始终漠然不发一语的巴尔,这时不置可否地皱起眉头。“我没有任何理由喜爱帝国的统治。”

“但这并不代表你是一名叛国者。”

“没错。然而并非叛国者,绝不代表我会答应积极帮助你。”

“这样说通常没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是拒绝帮助我——”里欧思若有深意地说,“就会被视为叛国,会受到应有的惩治。”

巴尔双眉深锁。“把你的语言暴力留给属下吧。你到底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对我直说就行了。”

里欧思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巴尔,半年前,我们做过一次讨论。”

“关于你所谓的魔术师?”

“对。你记得我说过要做什么吧。”

巴尔点点头,他的一双手臂无力地垂在膝上。“你说要去探访他们的巢穴,然后就离开了四个月。你找到他们了?”

“找到他们了?我当然找到了。”里欧思吼道。他的嘴唇这时显得很僵硬,似乎努力想要避免咬牙切齿。“老贵族,他们不是魔术师,他们简直就是恶魔。他们的离谱程度,就像银河外的其他星系一般遥远。你想想看!那个世界只有一块手帕、一片指甲般大小,天然资源和能源极度贫乏,人口又微不足道,连‘黑暗星带’那些微尘般的星郡中最落后的世界都比不上。即使如此,那些人却傲慢无比又野心勃勃,正在默默地、有条有理地梦想着统治整个银河。

“唉,他们对自己充满信心,甚至根本不慌不忙。他们行事稳重,绝不轻举妄动;他们摆明了需要好几个世纪。每当心血来潮,他们就吞并一些世界;平时则得意洋洋地在恒星间横行无阻。

“他们一直很成功,从来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他们还组织了卑鄙的贸易团体,它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自己的玩具太空船也不敢去的星系。他们的行商——他们的贸易商自称行商——深入许多秒差距的星空。”

杜森·巴尔打断对方一发不可收拾的怒意。“这些信息有多少是确定的,又有多少只是你的气话?”

将军喘了一口气,情绪逐渐平复。“我的怒火没有让我失去理智。我告诉你吧,我所探访的那些世界,其实比较接近西维纳,离基地仍然还很远。而即使在那里,帝国已经成了神话传说,行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物。就连我们自己,也被人误认为行商。”

“基地当局告诉你,他们志在一统银河?”

“告诉我!”里欧思又发火了,“没有任何人直接告诉我。政府官员什么也没说,他们满口都是生意经。但是我和普通人交谈过。我探听到了那些平民的想法;他们心中有个‘自明命运’,他们以平常心接受一个伟大的未来。这种事根本无法遮掩,他们甚至懒得遮掩这个无所不在的乐观主义。”

西维纳人明显地表露出一种成就感。“你应该注意到,直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这些,跟我利用搜集到的零星资料所做的推测都相当吻合。”

“这点毋庸置疑,”里欧思以恼怒的讽刺口吻答道,“这证明你的分析能力很强。然而,这也是对帝国疆域受到的逐渐升高的威胁,所做的一种发自肺腑的傲慢评论。”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里欧思却突然俯身抓住老人的肩头,以诡异的温和眼神瞪着他。

他说:“好了,老贵族,别再说什么了。我根本不想对你动粗。对我而言,西维纳人对帝国一代又一代的敌意,简直像是芒刺在背,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将它消灭。然而我是一名军人,不可能介入民间的纠纷。否则我会立刻被召回,再也无法有所作为。你懂了吗?我知道你已经懂了。既然你早已手刃元凶,你我就当它是扯平了四十年前那场暴行,把这一切都忘掉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坦白地承认。”

年轻将军的声音中充满焦急的情绪,杜森·巴尔则从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以祈求的口吻说:“老贵族,你不了解,我大概也没有能力让你明白。我无法像你那样说理;你是一名学者,而我却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不论你对帝国的观感如何,你仍然得承认它的伟大贡献。纵使帝国的军队曾经犯下少数罪行,可是大体来说,这是一支维护和平与文明的军队。数千年来,银河各处得以享有帝国统治下的和平,完全是帝国星际舰队的功劳。请将帝国‘星舰与太阳’旗帜下的数千年和平,和在此之前数千年的无政府状态相比。想想那时的烽火战乱,请你告诉我,纵有诸多不是,帝国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吗?

“你再想想,”他继续中气十足地说,“这些年来,银河外围的世界四分五裂,纷纷独立,可是他们衰退到什么地步?请你扪心自问,仅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仇,你就忍心让西维纳从帝国强大舰队保护下的星省,变成一个蛮荒世界,加入蛮荒的银河——各个世界相互孤立,尽数陷入衰败而悲惨的命运吗?”

“会那么糟——那么快吗?”西维纳人喃喃道。

“不会。”里欧思坦然承认,“即使我们的寿命再延长三倍,我们自己也绝对安然无事。然而我是为帝国而战;这是我个人所信奉的军事传统,我无法让你体会。这个军事传统,建立在我所效忠的帝国体制之上。”

“你愈说愈玄了,对于他人的玄奥思想,我一向难以参透。”

“没关系。你了解这个基地的危险性了。”

“在你尚未从西维纳出发之前,我就已经指出这个所谓的危险性了。”

“那么你应该了解,我们必须趁这个威胁刚萌芽时就将它铲除,否则可能永远来不及了。当别人还不知道基地是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对它很有研究。在整个帝国中,你对基地的认识超过任何人。你也许知道如何攻打基地最有效,也许还能预先警告我它将采取的对策。来,我们结为盟友吧。”

杜森·巴尔站起来,断然说道:“我能给你的帮助根本一文不值。所以,无论你如何要求,我也不会提供任何意见。”

“是否一文不值,我自己会判断。”

“不,我是说正经的。帝国所有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打垮那个小小世界。”

“为什么?”贝尔·里欧思双眼射出凶狠的光芒,“别动,给我坐好。你能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呢?假如你认为我低估了我所发现的敌人,那你就错了。老贵族,”他有点不情愿地说道,“我回来的途中,损失了一艘星舰。我无法证明它是落在基地手中,但我们一直找不到它的行踪;倘若只是单纯的意外,沿途必定能够发现一些残骸。这并不是什么重大损失——九牛一毛都谈不上,却有可能代表基地已经对我们开战。他们那么急切,完全不顾后果,也许意味着他们拥有我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所以你能不能帮个忙,回答我一个特定的问题?他们的武力究竟如何?”

“我没有任何概念。”

“那么你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说帝国无法打败这个小小的敌人?”

西维纳人重新坐下,避开了里欧思的灼灼目光。他以严肃的口吻说:“因为我对心理史学的原理深具信心。这是一门奇特的科学,它的数学结构在一个人手中臻于成熟,却也随着他的逝去而成为绝响,他就是哈里·谢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处理那么复杂的数学。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时期内,它的学术地位已经确立,公认是有史以来研究人类行为最有力的工具。心理史学并不试图预测个人的行为,而是发展出几个明确的定律,利用这些定律,借着数学的分析和外推,就能决定并预测人类群体的宏观动向。”

“所以说……”

“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人,在建立基地的过程中,正是以心理史学作为最高指导原则。无论基地的位置、时程或初始条件,都是用数学推算出来的,它让基地必然会发展成为第二银河帝国。”

里欧思的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这门学问,预测到了我将进攻基地,并且会由于某些原因,使我在某场战役中被击败?你是想告诉我,我只是个呆板的机器人,根据早已决定好的行动,走向注定毁灭的结局?”

“不!”老贵族尖声答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门科学和个人行动没有任何关系。它所预见的是宏观的历史背景。”

“那么,我们都被紧紧捏在‘历史必然性’这个女神掌心中?”

“是‘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巴尔轻声纠正。

“假如我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应变呢?如果我决定明年才进攻,或者根本不进攻呢?这位女神究竟有多大的弹性?又有多大的法力?”

巴尔耸耸肩。“立刻进攻或者永不进攻;动用一艘星舰,或是整个帝国的武力;用军事力量也好,用经济手段也罢;光明正大地宣战,或者发动阴谋奇袭。无论你的自由意志如何应变,你终归都要失败。”

“因为有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在作祟?”

“是‘人类行为的数学’这个幽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无法扭转,也无法阻延的。”

两人面对面僵持良久,将军才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他毅然决然地说:“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这是幽灵之手对抗活生生的意志。”

克里昂二世:
……世称“大帝”。身为第一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他最重要的贡献,是多年执政期间所促成的政治与文艺复兴。然而,在野史记载中,他最著名的事迹,却是他与贝尔·里欧思的关系;而在一般人心目中,他根本就是“里欧思的皇帝”。必须强调的是,绝不能因为他在位最后一年所发生的事,否定了他四十年来的……

——《银河百科全书》

04

皇帝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恶疾。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别不调和。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可是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历史人物,无法使他自己的病痛减轻一个电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尘埃般的行星上占山为王的土匪,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躺在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而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落的叛乱,恢复了斯达涅尔六世的和平与统一,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从未发生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反叛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都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将脑袋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精力场”产生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点。他又吃力地坐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任何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浮滥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脸孔,都在拐弯抹角地臆测他何时驾崩,并幻想着他们自己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脱缰。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个堂堂正正的年轻人,充满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无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一起紧盯着自己。

他不安地动来动去。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那个出身卑微而忠诚的布洛缀克,他之所以忠诚,是因为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成十二个派系,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痛恨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诚的宠臣,也就必须加倍忠诚。因为除非他拥有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能在大帝驾崩当日远走高飞,否则第二天一定会被送进放射线室。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

布洛缀克沿着深红色地毯走过来,跪下来亲吻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我还活着,”大帝怒气冲冲地说,“却过着非人的生活。只要看过一本医书的混蛋,都敢拿我当活生生的实验品。无论出现了什么新式疗法,只要尚未经过临床实验,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来自远方的庸医,在我身上测试它的疗效。而只要有新发现的医书,即使明明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奉为医学圣典。

“我敢向先帝发誓,”他继续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没有一个灵长类,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病人把脉量血压。我明明病了,他们却说这是‘无名之症’。这些笨蛋!假使在未来的世代,人体中又冒出什么新的疾病,由于古代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也就永远治不好了。那些古人应该活在今日,或者我该生在古代。”

大帝的牢骚以一句低声咒骂收尾,布洛缀克始终恭谨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

他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耐心地回答:“大厅中的人和往常一样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我正在为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直接宣布我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那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就会一个个原形毕露。”大帝露出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有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急不徐地说,“说您的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冷笑未见丝毫减少。“倘若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采取行动,他们一定得不偿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么呢?我们说个清楚吧。”

看到大帝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布洛缀克这才站起来。“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我不记得这个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几个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位?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御准,让他为帝国和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完全正确。”

大帝干笑了几声。“布洛缀克,你曾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我相信你已经处理了。”

“启禀陛下,臣已经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尚未接到进一步圣命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在宫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担任见习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有不错的表现。”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轻军官,阻止了两艘主力舰对撞的那件事……嗯……或类似的事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桩英勇的行为。”

“那名军官就是里欧思。他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淡淡地说,“于是被外调,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某个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他是个人才!”

“启禀陛下,他很危险。他一直活在过去;他天天梦想着古代,或者应该说,对传说中的古代朝思暮想。这种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么不愿接受现实,却会成为其他人的坏榜样。”他又补充道:“据臣了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众望的将军之一。”

“是吗?”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很好,布洛缀克,我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废物。无能之辈根本不会对我忠心耿耿。”

“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有才干的人却必须加以防范。”

“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吗?”克里昂二世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你暂且别再说教了吧。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事迹?我希望你不是专门来提陈年旧事的。”

“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一份奏章。”

“哦?关于什么?”

“他已经打探出那些蛮子的根据地,主张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大帝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诸侯大会’中,诸侯们会对这件事进行详细讨论。”他朝大帝瞟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皱起眉头。“诸侯?布洛缀克,这种问题也跟他们有关吗?这样一来,他们会再度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次总是这样子。”

“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荡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若是没有接受那个宪章就好了。可是既然有这个东西,我们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

“我想,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诸侯讨论。嘿,不过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毕竟,这只是小事一桩。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兵力进行的征战,根本算不上国家大事。”

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这件事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不务实的呆子,倘若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致命武器。启禀陛下,此人过去在京畿就深得人心,如今在边境仍极受拥戴。他又很年轻。假如他吞并了一两颗蛮荒行星,就会成为一名征服者。这么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他随时随地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没有野心,并不想如先帝对付伪君莱可那般对付陛下,可是我们那些忠心的诸侯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动了动手臂,立刻痛得全身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显轻松,但是他的笑意锐减,声音听来有如耳语。“布洛缀克,你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而你的警告我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能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向诸侯提出来,看看他们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想,应该还没有轻举妄动吧。”

“他在奏章中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已经要求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目前的兵力如何?”

“启禀陛下,他麾下有十艘主力舰,每艘的附属舰艇完全满额。其中两艘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还有一艘的火炮系统也是接收自‘大舰队’。其他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建造的,虽然如此,都还管用。”

“十艘星舰应该足以执行任何正当任务了。哼,先帝当年麾下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就在推翻伪君的战役中旗开得胜。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蛮子?”

枢密大臣扬了扬那对高傲的眉毛。“他称之为‘基地’。”

“基地?那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臣仔细翻查过档案,却没有发现任何记录。里欧思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里昂星省,在两个世纪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然而,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颗叫做‘基地’的行星。有一则很含糊的记录,提到在该星省脱离帝国保护之前不久,曾经有一群科学家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要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称那颗行星为‘百科全书基地’。”

“嗯,”克里昂二世蹙眉沉思了一下,“这么勉强的关联,不值得提出来。”

“启禀陛下,臣并没有提出什么。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支科学远征队的消息。假如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颗行星上,并且仍然沿用原来的名称,他们无疑也退化到蛮荒时代。”

“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将严厉的目光投到宠臣身上,“这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以十艘星舰攻打野蛮人,却未发一枪一弹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了,他是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另有蹊跷,但我一时还看不透。这里头或许有更重要的问题,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他抚弄着盖在僵硬的双腿上那床发亮的被单。“我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有眼睛、有头脑又有忠心的人。布洛缀克——”

宠臣恭谨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的星舰呢?”

“还不到时候!”大帝一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身子,一面发出低声的呻吟。他举起一根摇摇欲坠的手指,又说:“我们还需要了解更多内情。下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诸侯大会,这也是提出新预算案的好时机。我一定要让它通过,否则活不下去了。”

大帝将头痛欲裂的脑袋沉进力场枕的舒缓刺激中。“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最不中用的庸医。”

05

战端

从设在西维纳的集结点,帝国舰队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险恶的银河外缘进发。巨大的星舰横越银河边缘群星间的广袤太空,谨慎地接近基地势力范围的最外环。

那些在新兴的蛮荒中孤立了两个世纪的世界,再度感受到帝国威权的降临。在重型火炮兵临城下之际,他们一致宣誓对大帝矢志效忠。

每个世界都留下若干军队驻守;那些驻军个个身穿帝国军服,肩上佩戴着“星舰与太阳”的徽章。老年人注意到这个标志,想起了那些早已遗忘的故事——在他们曾祖父的时代,整个宇宙都统一在这个“星舰与太阳”旗帜之下;当时的天下浩瀚无边,人民的生活富裕而和平。

然后巨大的星舰不断穿梭,在基地周围继续建立更多的前进据点。每当又一个世界被编入这个天罗地网时,就会有报告送回贝尔·里欧思的总司令部。这个总部设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恒星的行星上,整颗星都是岩石构成的不毛之地。

此时里欧思心情轻松,对着杜森·巴尔冷笑。“老贵族,你认为如何?”

“我?我的想法有什么价值?我又不是军人。”他颇不以为然地四下看了看,这是一个由岩石凿成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凌乱,石壁上还挖出一个孔洞,引进人工空气、光线与暖气。在这个荒凉偏僻的世界上,这里要算是唯一具有生机的小空间。

“我所能给你的帮助,”他又喃喃道,“或说我愿意提供的帮助,值得你把我送回西维纳去。”

“还不行,还不行。”将军把椅子转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个巨大而闪烁的透明球体,上面映出旧时的安纳克里昂星郡以及邻近星空。“再过一段时间,等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可以回到书堆中,还能得回更多的东西。我保证会把你的家族领地归还给你,你的子孙可以永远继承。”

“感谢你,”巴尔以稍带讽刺的口吻说,“但是我不像你那么有信心,无法对结局抱着如此乐观的态度。”

里欧思厉声大笑。“别再讲什么不祥的预言,这个星图比你所有的悲观理论更具说服力。”他轻抚着球体表面雕出的透明轮廓,“你懂得怎么看径向投影的星图吗?你懂?很好,那么自己看吧。金色的星球代表帝国的领土,红色的星球隶属于基地,至于粉红色的那些星球,则可能位于基地的经济势力圈之内。现在注意看——”

里欧思将手放在一个圆钮上,星图中一块由许多白点构成的区域,开始慢慢变得愈来愈蓝。它酷似一个倒立的杯子,笼罩着红色与粉红色的区域。

“那些蓝色的星球,就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的世界。”里欧思面有得色地说,“我们的军队仍在推进,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遭到反抗。那些蛮子都还算乖顺。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从来没有遭遇基地的军队。他们还在安详地蒙头大睡呢。”

“你将兵力布置得很分散,对不对?”巴尔问道。

“其实,”里欧思说,“只是表面上如此,事实则不然。我留军驻守并建筑了防御工事的重要据点并不多,但是都经过精挑细选。这样的安排,能使兵力的负担减到最少,却能达到重大的战略目的。这样做有很多优点,没有仔细钻研过太空战术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是有些特点,仍然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比如说,我能从包围网的任何一点发动攻击,而当我军完成包围网之后,基地就不可能攻击我军的侧翼或背面。对敌人而言,我军根本没有侧翼或背面。

“这种‘先制包围’的战略,过去也有指挥官尝试过。最著名的一次,是大约两千年前,应用在洛瑞斯六号那场战役中。但一向不完美,总是被敌方洞悉并试图阻挠。这次却不同。”

“这次是教科书中的理想状况?”巴尔显得疲惫不堪又漠不关心。

里欧思不耐烦了。“你还是认为我的部队会失败?”

“他们注定失败。”

“你应该了解,在古往今来的战史中,从来没有包围网完成后,进攻一方最后却战败的例子。除非在包围网之外,另有强大的舰队能击溃这个包围网。”

“你大可这么想。”

“你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

“是的。”

里欧思耸耸肩。“那就随便你吧。”

巴尔让将军默默发了一会儿脾气,然后轻声问道:“你从大帝那边,得到什么回音吗?”

里欧思从身后的壁槽中取出一根香烟,再叼着一根滤嘴,然后才开始吞云吐雾。他说:“你是指我要求增援的那件事吗?有回音了,不过也只是回音而已。”

“没有派星舰吗?”

“没有,我也几乎猜到了。坦白说,老贵族,我实在不应该被你的理论唬到,当初根本不该请求什么增援。这样做反而使我遭到误解。”

“会吗?”

“绝对会的。如今星舰极为稀罕珍贵。过去两个世纪的内战,消耗了‘大舰队’一大半的星舰,剩下的那些情况也都很不理想。你也知道,现在建造的星舰差得多了。我不相信如今在银河中还能找到什么人,有能力造得出一流的超核能发动机。”

“这个我知道。”西维纳老贵族说,他的目光透出沉思与内省,“却不知道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说,大帝陛下没有多余的星舰了。心理史学应该能预测到这一点,事实上,它也许真的预测到了。我甚至可以说,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里欧思厉声答道:“我现有的星舰就足够了。你的谢顿什么也没有赢。当情势紧急时,一定会有更多的星舰供我调度。目前,大帝还没有了解全盘状况。”

“是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显而易见——当然就是你的理论。”里欧思一副挖苦人的表情,“请恕我直言,你说的那些事,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除非事情的发展能证实你的理论,除非让我看到具体证明,否则我绝不相信会有致命的危险。”

“除此之外,”里欧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像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臆测,简直就有欺君的味道,绝不会讨大帝陛下欢心。”

老贵族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假如你禀告大帝,说银河边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蛮子,可能会推翻他的皇位,他一定不会相信也不会重视。所以说,你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除非你将特使也当成一种帮助。”

“为什么会有特使呢?”

“这是一种古老的惯例。凡是由帝国支持的军事行动,都会有一位钦命代表参与其事。”

“真的吗?为什么?”

“这样一来,每场战役都能保有陛下御驾亲征的意义。此外,另一项作用就是确保将领们的忠诚,不过后者并非每次都成功。”

“将军,你将发现这会带来不便,我是指这个外来的威权。”

“我不怀疑这一点,”里欧思的脸颊稍微转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此时将军手中的收讯器亮了起来,并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传送槽中便跳出一个圆筒状的信囊。里欧思将信囊打开,叫道:“太好了!来了!”

杜森·巴尔轻轻扬起眉毛,表示询问之意。

里欧思说:“你可知道,我们俘虏到一名行商。是个活口——他的太空船也还完好。”

“我听说了。”

“好,他们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老贵族,请你坐好。在我审问他的时候,我要你也在场。这也是我今天请你来这里的本意。万一我疏忽了什么关键,你也许听得出来。”

叫门的讯号随即响起,将军用脚趾踢了一下开关,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人个子很高,留着络腮胡,穿着一件人造皮制的短大衣,后面还有一个兜帽垂在颈际。他的双手没有被铐起来;即使他知道押解的人都带着武器,也并未显得丝毫不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见到将军后,他只是随便挥挥手,稍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里欧思简洁有力地问。

“拉珊·迪伐斯,”行商将两根拇指勾在俗不可耐的宽皮带上,“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你是基地的行商吗?”

“没错。听好,如果你是这里的头儿,最好告诉你的手下别碰我的货。”

将军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凝视这名战俘。“回答问题,不要发号施令。”

“好吧,我欣然同意。可是你有一名手下,把手指放进不该放的地方,结果胸口开了一个两英尺的窟窿。”

里欧思的目光随即转移到一名中尉身上。“这个人说的是事实吗?威兰克,你的报告明明说没有任何伤亡。”

“报告将军,当初的确没有。”中尉以僵硬而不安的语调答道,“后来我们决定搜查他的太空船,因为谣传说上面有女人。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人,却找到很多不知名的装置,这名俘虏声称那些都是他的货品。我们正在清点时,有样东西忽然射出一道强光,拿着它的那名弟兄就遇难了。”

将军又转头面向行商。“你的太空船配备有核能武器?”

“银河在上,当然没有。那个傻瓜抓着的是核能打孔机,方向却拿反了,又将孔径调到最大。他根本不该这么做,等于是拿中子枪指着自己的头。要不是有五个人坐在我身上,我就能阻止他。”

里欧思对身旁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你去传话,不准任何人进入那艘太空船。迪伐斯,你坐下来。”

行商在里欧思指定的位置坐下,满不在乎地面对帝国将军锐利的目光,以及西维纳老贵族好奇的眼神。

里欧思说:“迪伐斯,你是个识相的人。”

“谢谢你。你是觉得我看起来老实,还是对我另有所求?不过我先告诉你,我可是一个优秀的商人。”

“两者没有什么分别。你识时务地投降了,并没有让我们浪费多少火炮,也没有让你自己被轰成一团电子。如果你保持这样的态度,就能受到很好的待遇。”

“头儿,我最渴望的就是很好的待遇。”

“好极了,而我最渴望的就是你的合作。”里欧思微微一笑,低声向一旁的杜森·巴尔说:“但愿我们所说的‘渴望’指的是同一件事。你知道市井俚语里面它有其他意义吗?”

迪伐斯和和气气地说:“对,我同意你的话。头儿,但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合作呢?老实跟你说,我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他四下看了看,“比方说,这是什么地方?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啊,我忘了还没有介绍完毕呢,真抱歉。”里欧思的心情很好,“这位老绅士是杜森·巴尔,他是帝国的贵族。我名叫贝尔·里欧思,是帝国的高级贵族,在大帝麾下效忠,官拜三级将军。”

行商目瞪口呆,然后反问:“帝国?你说的是教科书中提到的那个古老帝国吗?哈!有意思!我一直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

“看看周围的一切,它当然存在。”里欧思绷着脸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拉珊·迪伐斯将络腮胡对着天花板,“我那艘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造得出那种货色。”他皱起眉头,“头儿,这到底是什么游戏?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将军?”

“这个游戏叫做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吗?”

“没错。”

“为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

行商瞪大眼睛,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对方沉思半晌,然后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

拉珊·迪伐斯喃喃自语:“这里好热。”他站起来,脱下连帽短大衣。然后他又坐下,双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拳打脚踢一番。假使我算好时机,就能在你采取行动之前制住你。那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阻止不了我。”

“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我不会这么做。”迪伐斯表示同意,口气还很亲切,“第一,我想即使杀了你,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非常准确。”

“此外,即使制服了你,我也可能两秒钟后就被打倒,然后立刻遭到处死,却也可能被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我在盘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考虑这种可能性。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个识相的人。”

“头儿,但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何攻击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猜谜游戏总是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我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里欧思向一旁的杜森·巴尔瞟了一眼,后者温和地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那种冥想的神情。

里欧思带着不悦的表情说:“迪伐斯,别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有一个传统,或者说传说或历史——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终将建立所谓的第二帝国。我对哈里·谢顿那套华而不实的心理史学,以及你们对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都知道得相当详细。”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知道你所听过的谢顿传说。”

“但既然只是传说……”

“迪伐斯,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我没有。事实上,我会坦白对你说。我知道的其实你都知道了。这是个愚蠢的传说,内容也不完整。每个世界都有一些传奇故事,谁也无法使它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父母晚上讲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小伙子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惊险影片。但这些都不吸引成年人,至少,不吸引有头脑的成年人。”行商使劲摇了摇头。

帝国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撒这些谎是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颗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我亲自探访过。”

“那你还问我?我呀,过去十年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相信那些传说,就继续打这场仗吧。”

巴尔终于首度开口,以温和的口气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他的脸颊稍微涨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嗯——嗯,这位沉默的伙伴。老学究,你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里欧思对巴尔浅浅地点了点头,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因为我知道,假如你认为自己的世界可能打败仗,因而导致悲惨的遭遇,你一定会坐立不安。我自己的世界就被征服过,如今仍旧如此。”

拉珊·迪伐斯摸摸胡子,轮流瞪视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干笑了几声。“头儿,他总是这样说话吗?听好,”他态度转趋严肃,“战败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战争,也看过打败仗。领土真的被占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满脸嘲讽地摇了摇头。

“听好了,”行商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地说,“一般的行星,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战败了是他们遭殃,可是我的心情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懂吧!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些倒霉鬼会被杀掉,没死的则有一阵子得多付些税金。但是局势终将安定,事情总会渐渐恢复正常。然后一切又回复原状,只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而已。”

杜森·巴尔的鼻孔翕张,右手的肌肉在抽搐,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拉珊·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说:“看,我一生在太空飘泊,到处兜售那些不值钱的玩意,我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头。那里有好几头肥猪——”他用拇指向背后比了比,“成天坐在家中,每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假如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需要我们,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你根本摸不着头绪,而我们能帮你赚进现金。我们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没错,我们会这么做,我是在商言商。只要能有赚头,我一定干。”

他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瞪着对面两个人。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之久,突然又有一个圆筒状信囊从传送槽中跳出来。将军立刻扳开信囊,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字迹,并随手将影像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每艘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备战,等待我的命令。”

他伸手将披风取过来,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对巴尔耳语:“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有些收获。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便径自离去。

拉珊·迪伐斯望着他的背影。“嗯,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举止谦恭有礼,表情却木然生硬。迪伐斯跟着西维纳的老贵族走出这间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比较小、陈设比较简陋的房间。室内只有两张床,一块电视幕,以及淋浴和卫生设备。而将两人带进来之后,士兵们便齐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看来我们要长住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暴躁地问:“老学究,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由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来向对方走去。他那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不为所动。“是吗?可是你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而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些枪口不只是对着我,同时也对着你。听着,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我发现你简直要气炸了。”

他没等到回应,只好说:“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被征服过,是被谁征服的?从外星系来的彗星人吗?”

巴尔抬起头。“是帝国。”

“真的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沉默代替回答。

迪伐斯努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他把戴在右手腕上的一个扁平手镯退下来,再递给对方。“你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左手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西维纳老贵族接过了这个手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遵照迪伐斯的手势,将手镯戴上。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迪伐斯的声音突然变了。“对,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随便说话吧。即使这个房间装有监听线路,他们也什么都听不到。你戴上的是一个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25信用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每个世界都一样。今天我免费送你。你说话的时候嘴唇别动,要放轻松。这个窍门你必须学会。”

杜森·巴尔突然全身乏力。行商锐利的眼神充满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无法招架。

巴尔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嘴唇几乎没动,讲得含含糊糊。

“我告诉过你了。你说得慷慨激昂,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但你自己的世界却曾经被帝国蹂躏。而你如今又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吗?”

“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前!”行商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起眉头,“这种陈年旧账,实在不值得提了。那个穿将军制服的初生之犊,他晓得这件事吗?”

巴尔点了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充满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老贵族突然大发雷霆。“希望帝国和它的一切,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殆尽。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的父亲、我的妹妹、我的几位兄长都去世了。可是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

巴尔继续细声道:“但是,只要冒险是值得的,我还是会不顾一切,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行商以温和的口吻说:“你杀死过一名总督,是吗?你可知道,我想到了一些事。我们以前有位市长,他的名字叫做侯伯·马洛。他曾经造访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吗?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杜森·巴尔以狐疑的目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和基地上每名行商知道得一样多。你是个精明的老人,你和我关在一起也许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恨透了帝国,愿意和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正中将军下怀。老学究,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

“但是话说回来,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的儿子——他的第六个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幺。”

杜森·巴尔以颤抖的手,从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并打开来。当他将取出的金属物件递给行商的时候,带起一阵“叮当叮当”的轻微响声。

“你自己看。”他说。

迪伐斯瞪大眼睛。他将那个金属链中央的大环凑到眼前,然后低声赌咒:“这是马洛名字的缩写,否则我就是一只没上过太空的嫩鸟。这种设计的式样,也是五十年前的。”

他抬起头来,面露微笑。

“老学究,握握手吧。这副个人核能防护罩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伸出粗大的手掌。

06

宠臣

在深邃空虚的太空中,出现了数艘小型星际战舰,以迅疾的速度冲入敌方的舰队。它们并未立即开火,而是先穿越敌舰最密集的区域,然后才发动攻势。帝国舰队巨大的星舰立即转向,像疯狂的巨兽般开始追击。不久之后,两艘如同蚊蚋的星舰消失在核爆中,两团烈焰无声无息地照亮太空深处,其他几艘则纷纷急速逃逸。

巨型星舰搜索了一阵子,又继续执行原来的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巨大的包围网建构得愈来愈致密。

布洛缀克的制服威严而体面,那是细心剪裁加上细心穿戴的结果。现在,他正走过偏僻的万达行星上的花园,这里是帝国远征舰队的临时司令部。他的步履悠闲,神情却有些忧郁。

贝尔·里欧思与他走在一起,他穿着野战服,领子敞开,浑身单调的灰黑色令他显得阴沉。

他们来到一株吐着香气的大型羊齿树下,竹片状的巨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里欧思指了指树下一把黑色的长椅。“大人,您看,这是帝国统治时期的遗迹。这把装饰华丽的长椅,是专为情侣设计的,如今仍然屹立,几乎完好如新。可是工厂和宫殿,都崩塌成一团无法辨识的废墟了。”

里欧思自己坐了下来。克里昂二世的枢密大臣屹立在他面前,精准地挥动着手中的象牙手杖,将头上的叶子利落地斩下一片又一片。

里欧思跷起二郎腿,递给对方一根香烟。他自己一面说话,一面也掏出一根。“大帝陛下英明,派来一位像您这么能干的监军,真是不作第二人想。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生怕有更重要、更急迫的国家大事,会把银河外缘这桩小战事挤到一边。”

“大帝的慧眼无所不在。”布洛缀克公式化地说,“我们不会低估这场战事的重要性,话说回来,你却似乎过分强调它的困难。他们那些小星舰绝不可能构成任何阻碍,我们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功夫,进行布置包围网的准备。”

里欧思涨红了脸,但是仍然勉力维持镇定。“我不能拿部下的生命冒险,他们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我也不能采取太过轻率的攻击行动,那样会损耗珍贵无比的星舰。一旦包围网完成,无论总攻击如何艰难,我军伤亡都能减低到原先的四分之一。昨天,我已经趁机向您解释了军事上的理由。”

“好吧,好吧,反正我不是军人。在这个问题上,你已经让我相信,表面上明显的事实,其实根本是错误的。这点我们可以接受。可是,你的小心谨慎也太过走火入魔。在你传回的第二份奏章中,你竟然要求增援。对付那么一撮贫穷、弱小、野蛮的敌人,在尚未进行任何接触战之前,你竟然就先做这种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要求增援,若非你过去的经历充分证明你的英勇和智慧,你一定会被视为无能,甚至引起更糟的联想。”

“我很感谢您,”将军冷静地答道,“但是请让我提醒您,勇敢和盲目是两回事。倘若我们了解敌人的虚实,而且至少能够大致估计风险,那就大可放手一搏。但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却是一种冒失的行为。您想想看,为什么一个人,白天能在充满障碍物的道路上奔跑,晚上却会在家里被家具绊倒。”

布洛缀克优雅地挥了挥手,把对方的话挡回去。“说得很生动,但是无法令人满意。你自己曾经去过那个蛮子世界。此外你还留着一个敌方的俘虏,就是那个行商。你从那个俘虏口中,多少也该问出些什么了。”

“是吗?我祈求您别忘了,针对一个孤立发展了两个世纪的世界,不可能仅仅探查了一个月,就能计划出一个精密的军事行动。我是一名军人,而不是次乙太三维惊险影片中,那些满脸刀疤、浑身肌肉的英雄。至于那名俘虏,他只是一个商业团体中的小角色,而且那个团体和敌方世界并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我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敌军的重大战略机密。”

“你审问过他吗?”

“审问过了。”

“结果呢?”

“有点用处,但不算太重要。他的那艘太空船很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他所兜售的那些小玩具,顶多只能算是新奇有趣。我拣了几件最精巧的,准备献给大帝赏玩。当然,那艘船上有许多装置和功能我都不了解,然而我又不是技官。”

“但是你身边总有些技官吧。”布洛缀克明白指出。

“这我也晓得。”将军以稍带挖苦的口吻回答,“但是那些笨蛋太差劲,根本就帮不上我的忙。我所需要的专家,必须懂得那艘船上古怪的核场线路,我也已经派人去找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音。”

“将军,这种人才十分难求。可是,在你所统治的广大星省中,总该有人懂得核子学吧?”

“假如真有这样的人才,我早就叫他帮我修理我们的发动机了;我的小小舰队中,有两艘星舰上的发动机根本不灵光。在我仅有的十艘星舰中,就有两艘由于动力不足,无法投入主要的战役。换句话说,我有五分之一的军力,只能用来担任巩固后方这种无关紧要的工作。”

大臣的手指不耐烦地拍动着。“将军,这方面的问题并非你的专利,就连大帝也有同样的困扰。”

将军把捏得稀烂却从未点燃的香烟丢掉,点着了另一根,然后耸耸肩。“嗯,这并非燃眉之急的问题,我是指缺乏一流技官这件事。不过,假使我的心灵探测器没有失灵,应该就能从那名俘虏口中获得更多情报。”

大臣扬了扬眉。“你有心灵探测器?”

“一个古董。早就过时了,我需要用的时候,它偏偏失灵。当那个俘虏熟睡时,我试着使用那个装置,结果什么也没有探测到。这并非探测器的问题。我拿自己的部下做过实验,反应都相当正常;可是我身边那些技官,却没有谁能够向我解释,为什么偏偏在那个俘虏身上就不管用。杜森·巴尔虽然不是工程师,对于理论却很精通,他说或许那名俘虏的心灵结构对探测器具有免疫性;可能是由于他自孩提时代起,就处于一种异常环境中,并且神经受过刺激。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但是他仍然可能有点用处,所以我把他留了下来。”

布洛缀克倚着手杖。“我帮你找一找,看看首都有没有哪位专家有空。不过,你刚才提到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西维纳人,他又有什么用处?你身边养着太多敌人了。”

“他很了解我们的敌人。我把他留在身边,也是为了他还能提供许多建议和帮助。”

“但他是西维纳人,他的父亲还是一名遭到放逐的叛徒。”

“他已经年老力衰,家人还都被我当做人质。”

“我明白了。但我认为,我应该亲自和那名行商谈一谈。”

“当然可以。”

“单独谈。”大臣以冷峻的口气特别强调。

“当然可以。”里欧思温顺地重复了一遍,“身为大帝的忠实臣民,钦命代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然而,因为那个行商被关在固定的军事基地,想要见他,您需要在适当时机离开前线。”

“是吗?什么样的适当时机?”

“包围网今天已经完成了;一周内,‘边境第二十舰队’就要向内推进,直捣反抗力量的核心。这就是我所谓的适当时机。”里欧思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布洛缀克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尊心被刺伤了。

07

贿赂

莫里·路克中士是一位模范军人。他来自昂宿星团的巨大农业世界,在那里的居民若想脱离土地的羁绊,不愿终生从事单调、辛劳而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只有投身军旅;路克中士就是这类军人的典型。他思想单纯,作战不畏艰险,而强健矫捷的身手,又足以使他轻易过关斩将。他对命令绝对服从,对部下要求万分严格,对他的将领则崇拜得五体投地。

虽然是标准的职业军人,路克的天性却活泼开朗。即使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毫不犹豫,心中却也毫无恨意。

进门之前,路克中士竟然先按下叫门的讯号,这更表现出他的礼貌与修养。因为在他的权限内,他绝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

屋内的两个人正在用晚餐,看到路克中士走进来,其中一人把脚一伸,将一台破烂的口袋型阅读机关起来,原来充满室内喋喋不休的粗哑声音立刻消失。

“又送书来了吗?”拉珊·迪伐斯问道。

中士掏出一个紧紧卷成圆柱形的胶卷,搔了搔脖子。“这是欧雷技师的东西,还要还给他。他准备寄给他的孩子,当做所谓的纪念品吧。”

杜森·巴尔将胶卷拿在手中来回翻弄,显得很有兴趣。“那位技师是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他也没有阅读机,对不对?”

中士用力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床脚那台破烂的机器。“那是这里唯一的一台。那个家伙,欧雷,他的这本书,是从我们征服的那些猪窝般的世界里找到的。当地人把它郑重地单独藏在一栋大型建筑物中,有几个人试图阻止他,他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他以赞赏的目光望着那个胶卷。“这的确是个很好的纪念品——送给孩子刚好。”

他顿了顿,然后特别压低声音说:“对了,目前有个大消息正在流传。虽然只是谣言,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们。将军又完成一件大事。”他缓慢地、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吗?”迪伐斯追问,“他又做了什么?”

“完成了包围网,就是这件事。”中士咯咯笑着,显得既得意又骄傲,“他真是个绝顶人物,把这件事做得这么精彩,你们说对不对?有个说话非常夸张的哥儿们,说它就像天籁仙乐一般完美和谐,虽然谁也不知道仙乐是什么。”

“那么大规模进攻要开始了?”巴尔轻声问道。

“希望如此。”中士兴高采烈地回答,“既然我的弟兄都会合了,我想赶快回到星舰去。我实在不愿意再把屁股粘在这个地方。”

“我也一样。”迪伐斯突然粗声地喃喃道。他的牙齿轻咬着下唇,显得有点担心。

中士狐疑地瞪着他,然后说:“我该走啦。队长快开始巡逻了,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先生,还有一件事,”他突然对行商现出腼腆的神情,“内人告诉我,你送给我们的那台小型冷藏器很管用。根本不用花钱添加能源,而她每次都能冷藏几乎整整一个月的食物。真是太感谢了。”

“别客气,没什么。”

大门无声无息地关上,把中士咧嘴的笑容关在门外。

原本坐着的杜森·巴尔站了起来。“好,他送这个来回报冷藏器。让我们看看这本新书吧。啊,书名不见了。”

他将胶卷拉开大约一码,对着光线看了一下,然后喃喃道:“嗯,套用中士的话,我要是猜错了,把我串在棍子上烤来吃。迪伐斯,这本书是《萨马花园》。”

“是吗?”行商显得兴趣缺缺,他将没吃完的晚餐推到一边,“巴尔,你坐下来。听这种老派文学作品对我毫无用处。你听到中士讲的话了?”

“听到了。那又怎样?”

“进攻即将开始,而我们还坐在这里!”

“你想要坐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样子等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吗?”巴尔细心地取下阅读机上原来的胶卷,将新的那卷装上去。“过去这一个月,你跟我讲了许多有关基地的历史。好像以前每当危机来临,那些伟大的领导者几乎都是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哎呀,巴尔,但是他们知道局势将如何发展。”

“他们知道吗?我想是在事过境迁之后,他们才声称早有先见之明,而据我所知,也许真是这样。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假使他们并没有先见之明,结局就不会那么完美,甚至更好。因为深层的社会和经济巨流,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主导。”

迪伐斯露出嘲讽的笑容。“却也没有办法证明,结局不会变得更糟。你的推理本末倒置。”他出神地沉思了一下,“你瞧,假设我把他轰掉?”

“谁?里欧思?”

“是的。”

巴尔叹了一口气。他立刻想起尘封的往事,一对老眼透出困惑的神色。“迪伐斯,行刺不是办法。我曾经试过,当时我二十岁,一时冲动——可是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替西维纳除掉一个恶霸,却无法除去帝国的桎梏。问题的症结却在于那个桎梏,而不在恶霸身上。”

“老学究,可是里欧思不只是恶霸。他代表了整个该死的军队。没有了他,那些官兵都会作鸟兽散。他们个个像婴儿一般仰赖他;例如刚才那位中士,每次提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悠然神往。”

“即使如此。帝国还有其他军队,还有其他将领。你得想得更远一点。比如说,布洛缀克来了——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受大帝的宠信。里欧思只能靠十艘星舰苦战,布洛缀克却能要到好几百艘。有关他的传闻,我听说得很多。”

“是吗?他这个人怎么样?”行商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却不懂对方为何流露出挫折感。

“你想要我简单说说吗?他是个出身卑微的家伙,靠着无穷的谄媚赢得大帝的欢心。宫廷中所有的王公贵族,虽然自己都不是好东西,却通通恨透了他,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又不具备谦恭有礼的品行。他是大帝的万能顾问,也是执行最下流任务的工具。他心中毫无忠诚,又必须表现得忠心耿耿。整个帝国中,找不到另一个像他那么邪恶诡诈,又那么残忍成性的人。听说唯有透过他的安排,才能得到大帝的赏识;而唯有通过旁门左道,才能得到他的帮助。”

“唔!”迪伐斯若有所思地扯着修剪整齐的胡子,“而他就是大帝派到这里来,负责监视里欧思的老兄。你可知道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吗?”

“现在我知道了。”

“假如布洛缀克对我们这位‘官兵的最爱’起了反感?”

“也许他早就起反感了。没听说他喜欢过什么人。”

“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糟。那么大帝就可能知道,而里欧思就有麻烦了。”

“嗯——嗯,很有可能。可是你准备怎么挑拨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应该会接受贿赂?”

老贵族轻轻笑了几声。“没错,可以这样说,但可不像你贿赂那位中士那样简单——绝非一台袖珍冷藏器就能打发。而且即使你填饱他的胃口,也可能会血本无归。他大概是天地间最容易贿赂的人,却一点也不遵守贪官污吏的基本规范。不论给他多少钱,他随时会翻脸不认人。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迪伐斯跷起二郎腿来回摇晃,脚趾还不停地打着拍子。“至少,这是个初步灵感……”

他随即住口,因为叫门的讯号再度闪了起来,路克中士随即又在门口出现。他看来十分激动,宽大的脸庞涨得通红,却没有任何笑容。

“先生,”他开始说话,尽力想表现得很尊重对方,“我非常感谢你们送我冷藏器,而你们对我讲话又总是非常礼貌。虽然你们都是伟大的贵族,而我只是一名农家子弟。”

他那昂宿星团特有的口音愈来愈重,几乎令人有点听不太懂。他又因为极为激动,木讷的农人天性全部浮现出来,掩盖了长久艰苦训练而成的军人本色。

巴尔柔声问道:“中士,究竟怎么回事?”

“布洛缀克大人要来看你们,就是明天!我知道,因为队长命令我让手下准备好,明天……明天他要来检阅。我想——我应该来警告你们一声。”

巴尔说:“中士,谢谢你,我们很感激。不过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不必……”

可是路克中士的表情明显地布满恐惧。他压低声音,哑着嗓子说:“你们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给‘宇宙邪灵’。不,不要笑。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净是些可怕至极的事。据说他不论到哪里,都会带着武装侍卫,当他心血来潮时,就会命令他们射杀遇到的每个人。而他们便会照做——他就哈哈大笑。据说连大帝都怕他,就是他强迫大帝增税,又不让大帝听到百姓的抱怨。

“而且大家都说,他憎恶我们的将军。据说他想要杀害将军,因为将军既伟大又睿智。可是他办不到,因为我们的将军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早知道布洛缀克大人是个坏胚。”

中士眨了眨眼睛,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失态,很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然后就向门口走了过去。他又猛力点了点头,并说:“你们记住我的话,要小心提防他。”

他一低头,走到了门外。

迪伐斯抬起头来,显得出奇冷静。“正中我们的下怀,老学究,对不对?”

巴尔冷淡地答道:“那还得看布洛缀克的态度如何,对不对?”

但是迪伐斯已经陷入沉思,没有听到巴尔说些什么。

他在很用心地计划着。

布洛缀克大人低着头,走进太空商船的狭窄舱房。两名武装警卫紧紧跟在后面,手中大刺刺地举着武器,脸上带着职业杀手般的冷峻表情。

从这位枢密大臣的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已经出卖了灵魂。假使宇宙邪灵真的收买了他,他也掩饰得一点都不露痕迹。反之,布洛缀克像是带来一丝宫廷中的华丽,为这个单调粗陋的军事基地注入了一点生气。

他的服装笔挺合身而一尘不染,并且闪耀着眩目的光辉,给人一种高大挺拔的假象。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中,射出两道冷冽的目光,沿着他长长的鼻子,直射到行商身上。当他以优雅的姿态,将象牙手杖拄到面前时,袖口的珍珠色褶饰轻飘飘地晃来晃去。

“不,”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小手势,“你待在这里别动。不必展示那些玩具,我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他拉过一张椅子,用附在白色手杖顶端、散发着晕彩的方巾仔细擦拭一番,这才放心地坐下来。迪伐斯向另外一张椅子瞄了一眼,布洛缀克却懒洋洋地说:“在帝国的高级贵族面前,你得好好站着。”

说完,他微微一笑。

迪伐斯耸耸肩。“如果你对我的货品没有兴趣,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枢密大臣默然不语,迪伐斯又轻轻叫了一声:“大人。”

“为了避人耳目。”大臣道,“想想看,我在太空中奔波了两百秒差距,会是专程来检视那些小饰物的吗?我真正要见的是你这个人。”他从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中,取出一粒粉红色药片,优雅地将它摆在两排牙齿之间。然后他慢慢舔着,显得很有滋味。

“比方说,”他继续道,“你是什么人?那个引起这场军事风暴的蛮子世界,真是你的祖国吗?”

迪伐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此外,你真是在这场争端——也就是他所谓的战争——爆发之后才被他抓到的吗?我是指我们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

迪伐斯又点了点头。

“好!非常好,尊贵的异邦朋友。我注意到你实在很不会讲话,就让我帮你开个头吧。我们这位将军,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显然没有意义的战争,却消耗了极可观的人力物力——他用这种方式,攻打一个不见经传、偏远蛮荒、芝麻大小的世界,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认为不值得为此浪费一枪一弹。话又说回来,将军并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反之,我还认为他聪明绝顶。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大人,我不敢说懂。”

大臣一面审视着自己的指甲,一面说道:“那么再好好听下去。将军绝不肯为了徒劳无功的行动,牺牲他的部下和星舰。我知道他一向把自己的荣誉和帝国的光荣挂在嘴边,但很明显的是,他这种效法古代传奇英雄的行径只是装模作样罢了。除了追求荣誉之外,他一定还另有所谋——否则怎么会把你留在身边,又对你十分礼遇。假如你落在我手上,却只能对我提供那么一点点情报,我早就把你开膛破肚,用你自己的肠子把你勒死了。”

迪伐斯保持一副木然的表情。他的眼珠却在缓缓转动,先看看大臣身边的一名保镖,再看看另一个。看得出来,那两个保镖已经跃跃欲试。

大臣又微微一笑。“嗯,还有,你是个沉默的小坏蛋。将军告诉我,连心灵探测器对你也起不了作用。我可以告诉你,他犯了大错,因为这样反而更让我深信,我们这位年轻的军事天才在撒谎。”他似乎十分得意。

“老实的生意人啊,”他继续说,“我自己也有一种心灵探测器,应该对你特别有效。你看——”

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捏着一叠粉红与黄色相间、图案复杂而精美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迪伐斯果然说:“看起来像是钞票。”

“不只是钞票——是帝国境内最佳的纸钞,因为担保品是我的领地,它们的范围甚至超过大帝的领地。总共是十万信用点,全都在这里!就在我的两指之间!通通可以给你!”

“大人,为什么给我钱呢?我是一名优秀的行商,但所有的买卖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什么?为了让你讲实话!将军到底在图谋什么?他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

拉珊·迪伐斯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抚着胡子。

“他在图谋什么?”迪伐斯说。此时大臣正在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钱,迪伐斯紧盯着大臣的双手,自问自答:“简单一句话,就是帝国。”

“哈,答得太简单!任何图谋不轨的人,最后的目标都是当皇帝。可是他要怎么做呢?从这个偏远的银河边缘,到那个魅力无比的皇宫之间,这条路他要怎么走?”

“基地藏有许多秘密。”迪伐斯以苦涩的口吻说,“那里收藏着许多书籍,都是古书——那些古书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文字只有几个最顶尖的人看得懂。但是那些秘密隐藏在宗教和仪典中,不准任何人动用。我以身试法,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在那里,我已经被宣判死刑了。”

“我明白了。这些古老的秘密又是什么呢?继续说,我花十万信用点的代价,理应买到一切详情。”

“就是元素嬗变的技术。”迪伐斯回答得很简单。

大臣的眼睛眯起来,开始显露出一些神采。“据我所知,根据核子学的定律,以人工达成元素的嬗变,根本没有实用价值。”

“没错,那是指使用核能的情况。但是古人还真聪明,早就发现了比核能更巨大、更基本的能源。假如基地使用那种能源……”

迪伐斯感到胃部一阵轻微的蠕动。钓饵正在晃动,鱼儿已经闻到了。

大臣突然道:“继续说。那个将军,我确信他也晓得这件事。可是一旦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他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做?”

迪伐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如磐石。“掌握了嬗变技术之后,他就能控制帝国所有的经济体系。当里欧思能用铝制造钨、用铁制造铱的时候,任何矿藏都会变得一文不值。过去整个的产销系统,都是根据各种元素不同的丰盈程度而建立的,这时就会完全被推翻了。帝国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解体,只有里欧思一个人能阻止。我提到的那种新能源,还有另外一项优点,就是不会为里欧思带来宗教上的心理负担。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他已经扼住基地的咽喉,而一旦征服了基地,两年内他就一定能称帝。”

“原来如此。”布洛缀克轻声笑了笑,“你刚才是怎么说的,用铁来制造铱,对不对?来,我也告诉你一件国家机密。你可知道,基地已经主动跟将军接触了。”

迪伐斯的背脊僵住了。

“你看来很吃惊。这又有何不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合逻辑。为了求和,基地向他提出年缴一百吨铱的提议。也就是说,他们宁愿违反宗教禁忌,愿意将一百吨的铁变成铱来解危。这个提议很公平,却怪不得我们那位守正不阿的将军断然拒绝——他马上就能自行制造铱,还能把帝国弄到手。可怜的克里昂,还称许他是最忠诚的将领呢。大胡子商人,你已经赚到这笔钱了。”

他用力一掷,迪伐斯立刻追赶四散纷飞的钞票。

布洛缀克大人走到舱门口,又转过身来。“行商,记住一件事。我这些带着枪的游伴,他们不但是聋子、哑巴,而且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什么智慧。他们不能听、不能说、不会写字,甚至不会对心灵探测器有任何反应。可是对于各种新奇的杀人手法,他们却是专家中的专家。老兄,我花了十万信用点的代价收买你,你就应该乖乖地作个好商品。万一你忽然忘了这一点,而试图要……比如说……把我们的谈话转述给里欧思,你就会被处死。不过,是以我指定的方式处死。”

在布洛缀克优雅高贵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许多狰狞的线条,老奸巨猾的笑容也一下子变成骇人的嗥叫。在这一瞬间,迪伐斯看到他的买主的买主“宇宙邪灵”,正借着这位买主的眼睛向外瞪视。

在布洛缀克的两名“游伴”携械押解之下,迪伐斯沉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面对杜森·巴尔的问题,他以饶富深意的满意口吻说:“不,说来可真奇怪,反而是他贿赂了我。”

两个月的艰苦征战,在贝尔·里欧思身上刻划出痕迹。他笼罩在凝重严肃的气氛中,而且变得暴躁易怒。

他正在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向最崇拜他的路克中士说:“中士,到外面等着,等我问完了话,再把这两个人送回他们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入。任何人都不准,听懂了吧。”

中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走了出去。里欧思心烦气躁地抓起桌上待批的公文,一股脑儿丢进最上层的抽屉,再用力把抽屉关起来。

“坐啊。”他对面前的两个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严格说来,我根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我又必须见你们一面。”

他转身面向杜森·巴尔,老贵族站在一个立方水晶饰物之前,正饶有兴味地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玩赏。水晶内部镶嵌着大帝陛下——克里昂二世满脸皱纹、威严无比的拟像。

“老贵族,首先我要告诉你,”将军说,“你的谢顿就要输了。当然,‘他’打得很好,因为基地的战士一波波蜂拥而出,个个都不要命般英勇作战。每颗行星都誓死抵抗,而一旦被攻下来,又毫无例外地兴起反抗活动,给征服者带来无穷的麻烦。但它们终究被攻下来,也终于被占领了。你的谢顿眼看就要输了。”

“可是他还没有输。”巴尔恭敬地轻声回答。

“基地本身没有什么指望了。他们想用重金求和,求我别让这个谢顿接受最后的考验。”

“怪不得有这种谣言。”

“啊,谣言来得比我还快吗?有没有提到最新的发展?”

“什么最新的发展?”

“喔,那个布洛缀克大人,大帝最宠爱的大臣,由于他自己要求,现在已经是远征舰队的副总司令。”

迪伐斯这时第一次开口。“头儿,由于他自己要求?怎么搞的?还是你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他咯咯大笑起来。

里欧思镇定地说:“不,不能说是我改变了观感。是他用了我认为合理而足够的代价,买到那个职位的。”

“比方说?”

“比方说,他答应向大帝要求增援。”

迪伐斯脸上的轻蔑笑意更浓了。“他已经和大帝联络过了,啊?头儿,我想你现在正在等待增援舰队,但不知道他们哪天会来。对不对?”

“你错了!他们已经来了。五艘主力舰,性能良好,武力强大,带着大帝的亲笔祝福函前来,还有更多的星舰正在途中。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迪伐斯的嘴唇突然僵硬了,他勉强说:“没什么!”

里欧思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行商,一手放在腰际的核铳上。

“行商,我问你,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个消息似乎令你很不安。当然,你没有突然关心起基地的安危吧?”

“我没有。”

“有——而且你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头儿,是吗?”迪伐斯笑得很不自然,双手在口袋里握紧拳头,“你通通提出来,我来逐一为你破解。”

“听好了。你被捕的过程太容易;你的太空船只受到一次攻击,防护罩就被摧毁,而你便投降了。你轻易就背弃自己的世界,没有要求任何代价。这些都令人起疑,对不对?”

“头儿,我渴望投靠胜利的一方。我是个识相的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里欧思声音嘶哑地说:“姑且接受!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逮捕到任何行商。基地的每艘太空商船都速度奇快,只要想逃都能轻易逃走。而那些奋力迎战的商船,每艘都有强力的屏蔽,足以抵挡轻型巡弋舰的攻击。只要情况允许,行商都宁愿战死也不投降。在我们占领的行星上和星空中,那些游击战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们原来的身份也都是行商。

“难道你是唯一识相的人吗?你既不抵抗又不逃走,还自动自发地出卖基地。你可真特殊,特殊得奇怪——事实上,特殊得太可疑了。”

迪伐斯却轻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没有什么具体证据。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这段期间我一直很乖。”

“你的确很乖,而我也因此待你不薄。我没有碰你的太空船,对待你也处处设想周到。可是你却令我失望。你还可以提供更多的情报给我,比方说,你推销的那些装置,也许就对我们很有用。那些装置所应用的核子学原理,在基地所发展的一些难缠武器中,想必也用上了。对不对?”

“我只是行商,”迪伐斯说,“又不是那些伟大的技师。我只负责兜售货品,并不负责制造。”

“好吧,这点很快就能知道,这正是我到此的目的。比如说,我要仔细搜一搜你的太空船,看看有没有个人力场防护罩。你虽然并未佩戴,可是每名基地战士都有。倘若给我搜到,那就是个重要的证据,证明你有意保留了一些情报。对不对?”

迪伐斯没有回答,里欧思继续说:“我还能取得更直接的证据,我把心灵探测器也带来了。虽然它上次失灵,不过,跟敌人打交道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他的声音充满威胁的意味,迪伐斯还感觉到有东西抵住胸口——那是将军的核铳,刚从皮套掏出来的。

将军以平稳的口气说:“把你的手镯摘掉,把身上其他的金属饰物也都除下来交给我。动作慢一点!电磁场会被干扰,你知道吧,而心灵探测器只能在静电场中工作。对,把它给我。”

此时,将军办公桌上的收讯器突然亮起来,一个信囊随即出现在传送槽中。巴尔仍然站在那附近,仍然抱着大帝的三维半身像。

里欧思走到办公桌后面,手中紧握核铳。他对巴尔说:“老贵族,你也一样。你的手镯令你也有嫌疑。虽然你原先帮了不少忙,我跟你也没有仇恨,但是我要根据心灵探测器的结果,来决定你一家人的命运。”

正当里欧思俯身拾取那个信囊,巴尔突然举起镶着克里昂半身像的水晶,出其不意地往将军头上砸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迪伐斯吓呆了。仿佛老人家忽然间遭到恶魔附身。

“走!”巴尔压低声音说,“赶快!”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核铳,藏进自己的上衣。

当他们推开一个窄到不能再窄的门缝,钻出办公室的时候,路克中士立刻转过头来。

巴尔故作镇定地说:“中士,带路吧!”

迪伐斯则赶紧关起门来。

路克中士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带回房间,稍微停了一下,直到一把核铳指着中士的肋骨,还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耳旁说:“带我们到太空商船去。”三人才又继续向前走。

抵达后,迪伐斯走到前面去开气闸,巴尔则对中士说:“路克,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你是个老好人,我们不想杀你。”

不料中士认出核铳上镂刻的字母,他脱口怒吼:“你们杀了将军!”

他发出一声疯狂而毫无意义的叫喊,不顾一切扑向前去,却正好撞上核铳冒出的烈焰,顿时化作一团焦炭。

不久之后,太空商船便从这颗死寂的行星起飞。又过了一会儿,强烈的信号灯才射出阴森的光芒,与此同时,在巨型透镜状的乳黄色银河背景中,另有许多黑影腾空而起。

迪伐斯绷着脸说:“巴尔,抓紧啦——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追上我们的船舰。”

他知道根本没有!

他们到达外太空后,行商的声音几乎嘶哑了,但他仍然勉强说:“我给布洛缀克吃的饵恐怕太香了一点。他似乎跟将军站在一条线上了。”

说着,他们已经冲进银河稠密的群星之间。

08

首途川陀

拉珊·迪伐斯俯身观看一个黯淡的球形小仪器,寻找任何一丝生命反应的迹象。方向控制器射出强力的讯号波束,在太空中缓慢地、彻底地过滤着各个方位。

巴尔坐在角落的便床上,耐心地看着迪伐斯工作。他问道:“没有他们的踪迹了吧?”

“帝国的阿兵哥吗?没有。”行商吼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们早就把那些王八蛋甩掉了。太空保佑!我们在超空间中盲目跃迁,幸好没有跳进恒星肚子里。即使他们的速度够快,想必也不敢追来,何况他们不可能比我们快。”

他靠向椅背,猛力将衣领扯松。“不知道帝国阿兵哥在这里动了什么手脚。我觉得有些超空间裂隙的排列被搞乱了。”

“我懂了,这么说,你是试图回基地去。”

“我正在呼叫‘协会’——至少一直在试。”

“协会?那是什么组织?”

“就是‘独立行商协会’,你从未听说过,啊?没关系,没听过的人很多。我们还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盯着毫无动静的收讯指示器,然后巴尔又问:“你在通讯范围内吗?”

“我不知道。对于目前的位置,我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那是靠盲目推算得来的。这就是我得借助方向控制器的原因。你知道吗,也许要好几年的时间。”

“会不会是那个?”

巴尔指了指显像板;迪伐斯赶紧跳起来调整耳机。在显像板上一团球状昏暗之中,出现一个发光的微小白点。

接下来半小时中,迪伐斯仔细控制着微弱的通讯超波。经由超空间,相隔五百光年的两地能瞬间取得联系;倘若换成“迟缓”的普通光波,必须花上五百年的时间。

然后,他失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把耳机向后一推。

“老学究,我们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想洗澡,浴室中有针雨淋浴,但热水要省着点用。”

他在舱壁旁一排柜子前蹲下来,伸手往里面掏。“希望你不是吃素的,对吗?”

巴尔答道:“我什么都吃。但是协会联络得怎么样,又中断了吗?”

“似乎如此。距离太远了,实在有点太远了。不过,没关系,我早就通通料到了。”

他站起来,把两个金属容器放到桌上。“老学究,只要等五分钟,然后按下这个接点,它就会自动撕开来。可以用它当盘子,里面除了食物还有叉子——的确是很方便的速食,只要你不介意没有餐巾。我想你一定希望知道,我从协会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倘若不是什么秘密。”

迪伐斯摇了摇头。“对你不用保密。里欧思说的都是实情。”

“关于纳贡的事?”

“嗯——嗯。他们的确提议过,但是被拒绝了。现在情况很糟,已经打到洛瑞斯的外围恒星。”

“洛瑞斯离基地很近吗?”

“啊?喔,你不可能知道的。它是当初的四王国之一,可算是内缘防御阵线的一环。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们所对抗的,是前所未见的巨型星舰。这就代表里欧思并没有向我们吹牛,他的确得到了增援。布洛缀克已经倒向他那边,而我已经把事情搞砸了。”

他一面说,一面按下速食容器外面的开关,并冷眼看着容器灵巧地打开。容器里面是炖熟的食物,舱房中立时弥漫着香气。杜森·巴尔已经开始吃了。

“那么,”巴尔说,“我们别再随机应变了。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不能突破帝国的防线回到基地;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最合理的一件事——耐心等待。然而,倘若里欧思已经攻到内缘阵线,我相信也不需要等太久了。”

迪伐斯放下叉子。“等待,是吗?”他瞪大了眼睛,咆哮道:“对你而言当然没关系,反正你没有任何切身的危险。”

“我没有吗?”巴尔淡淡一笑。

“没有。事实上,我告诉你,”迪伐斯的怒气浮上台面,“我对你这种态度厌烦透了,你把整个事件当成有趣的研究对象,放在显微镜底下仔细观察。可是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们正处于生死关头;那里的整个世界,我的故乡,也正处于存亡之秋。你是个局外人,你不会明白的。”

“我曾经亲眼看着朋友死去。”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双眼紧紧闭起来,“你结婚了没有?”

迪伐斯答道:“行商是不结婚的。”

“好吧,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侄儿。他们都接到我的警告,但是——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能有所行动。你我这次逃出来,等于宣判他们死刑。我希望,至少我的女儿和两个孙儿,在此之前已经平安离开那个世界。即使如此,我所冒的风险以及我的损失,已经比你大得多了。”

迪伐斯恼羞成怒。“我知道,但是你有选择的余地。你仍然可以跟里欧思合作,我从来没有要求你……”

巴尔摇了摇头。“迪伐斯,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不必良心不安,我并非为了你而牺牲两个儿子。当初我跟里欧思合作,已经豁出了一切。可是没想到会有心灵探测器。”

西维纳老贵族睁开眼睛,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悲痛。“里欧思之前找过我一次,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提到一个崇拜魔术师的教派,却不了解真实内情。严格说来那并不是教派。你知道吗,已经四十年了,西维纳仍然受到无可忍受的高压统治,所以你我的世界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前后发生过五次起义事件,都被镇压下去了。后来,我发现了哈里·谢顿的古老记录——那个‘教派’所等待的,就是其中的预言。

“他们等待‘魔术师’到来,也为这一天作好了准备。我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批人的首领。我心中的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被探测器发现。所以我的儿子必须以人质的身份牺牲;否则他们仍然会被当做叛徒处死,但半数的西维纳人却也会陪葬。你瞧,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我也绝对不是局外人。”

迪伐斯垂下眼睑,巴尔继续柔声说:“西维纳唯一的指望,就是基地能够胜利。我的两个儿子,可算是为了基地的胜利而牺牲。当哈里·谢顿推算到基地必然胜利的时候,并未将西维纳必然获救计算在内。对于同胞的命运,我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希望而已。”

“可是你仍然愿意在此等待,即使帝国舰队已经打到洛瑞斯。”

“我会怀着百分之百的信心,一直等待下去。”巴尔直截了当地答道,“即使他们登陆了那颗端点星。”

行商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不可能照你说的那样发展;不可能像变魔术那样。不管有没有心理史学,反正他们强大得可怕,而我们太弱了。谢顿又能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必做。该做的已经做过了,一切仍在进行中。虽然你没有听见鸣金擂鼓,并不代表就没有任何发展。”

“也许吧,但我仍然希望你能把里欧思的脑袋打碎。他一个人比整支军队还要可怕。”

“把他的脑袋打碎?你忘了布洛缀克是他的副总司令?”巴尔的面容顿时充满恨意,“所有的西维纳人都等于是人质,而布洛缀克早就证明了他的厉害。有一个世界,五年前十分之一的男子遭到杀害——只因为他们无法付清积欠的税款。负责征税的,正是这个布洛缀克。不,应该让里欧思活下去。比起布洛缀克,他施加的惩罚简直就是恩典。”

“但是六个月了,整整六个月了,我们都待在敌营,却看不出任何迹象。”迪伐斯粗壮的双手相互紧握,压得指节格格作响,“却看不出任何迹象!”

“喔,慢着。你提醒了我——”巴尔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阵子,“这个也许有点用处。”他将一个小金属球丢到桌上。

迪伐斯一把抓起来。“这是什么?”

“信囊,就是里欧思被我打晕前收到的那个。这东西能不能算有点用处?”

“我不知道。要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迪伐斯坐下来,将金属球抓在手中仔细端详。

当巴尔洗完冷水浴,又在“空气干燥室”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暖流的吹拂之后,发现迪伐斯正全神贯注、默然不语地坐在工作台前。

西维纳老贵族一面有节奏地拍打自己的身体,一面扯着喉咙问道:“你在干什么?”

迪伐斯抬起头来,他的胡子上粘着许多亮晶晶的汗珠。“我想把这个信囊打开。”

“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你打得开吗?”西维纳老贵族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如果我打不开,我就退出协会,这辈子再也不当船长。我刚才拿三用电子分析仪,详细检查了它的内部;我身边还有些帝国听都没听过的小工具,专门用来撬开各种信囊。你知道吗,我曾经干过小偷。身为行商,什么事都得懂一点。”

他低下头继续工作,拿着一个扁平的小仪器,轻巧地探着信囊表面各处,每次轻触都会带起红色的电花。

他说:“无论如何,这个信囊做得很粗陋。我看得出来,帝国工匠对这种小巧的东西都不在行。看过基地出品的信囊吗?只有这个的一半大,而且能屏蔽电子分析仪的探测。”

然后他屏气凝神,衣服下的肌肉明显地鼓胀起来。微小的探针慢慢向下压……

信囊悄无声息地打开,迪伐斯却大大叹了一口气。他将这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球拿在手中,信笺有一半露在外面,好像是金属球吐出的纸舌头。

“这是布洛缀克写的信,”然后,他又以轻蔑的语气说,“信笺用的还是普通纸张。基地的信囊打开后,信笺在一分钟内就会氧化成气体。”

杜森·巴尔却摆手示意他闭嘴,自己很快读了一遍那封信。

发文者:大帝陛下钦命特使,枢密大臣,帝国高级贵族,安枚尔·布洛缀克

受文者:西维纳军政府总督,帝国星际舰队将军,帝国高级贵族,贝尔·里欧思

谨致贺忱。第一一二〇号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行动依预定计划继续顺利进展。敌已显见疲弱之势,定能达成预期之最终目标。

看完这些蝇头小字,巴尔抬起头来怒吼道:“这个傻瓜!这个该死的狗官!这算哪门子密函?”

“哦?”迪伐斯也显得有些失望。

“什么都没有提到。”巴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只会谄媚阿谀的大臣,现在竟然也扮演起将军的角色。里欧思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前线指挥官。他为了自我安慰,拿这些和自己无关的军事行动大做文章,做出这种自大自夸的报告。‘某某行星放弃抵抗’、‘攻击继续进展’、‘敌见疲弱之势’。他简直就是空心大草包。”

“嗯,不过,慢着。等一等——”

“把它丢掉。”老人转过身去,一脸羞愧悔恨的表情。“银河在上,我原本也没有希望它会是多了不起的重要机密。可是在战时,即使是最普通的例行命令,倘若没有送出去,也会使得军事行动受到干扰,而影响以后的若干局势。我当时正是这么想,才会把它抢走的。可是这种东西!还不如把它留在那里呢。让它耽误里欧思一分钟的时间,也比落在我们手中更有建设性。”

迪伐斯却已经站起来。“看在谢顿的份上,能不能请你闭嘴,暂时不要发表高论?”

他将信笺举到巴尔眼前。“你再读一遍。他所谓的‘预期之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然就是征服基地。不是吗?”

“是吗?也许他指的是征服帝国呢。你也知道,他深信那才是最终的目标。”

“果真如此又怎样?”

“果真如此!”迪伐斯的笑容消失在胡子里,“哈,注意啦,让我做给你看。”

迪伐斯只用一根手指,就将那个有着龙飞凤舞标志的信笺塞了回去。伴着一声轻响,信笺立刻消失,而金属球又恢复原状,变成光滑而没有缝隙的球体。在它的内部,还传出一阵零件转动的响声,那是控制装置借着随机转动来搅乱密码锁的排列。

“现在,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就没有办法打开这个信囊了,对不对?”

“对帝国而言,的确没办法。”巴尔说。

“那么,无论它装着什么证据,我们都不知道,所以绝对假不了。”

“对帝国而言,的确如此。”巴尔又说。

“可是皇帝有办法打开它,对不对?政府官员的个人特征资料一定都已建档。在我们基地,政府就保有官员们的详细资料。”

“帝国首都也有这种资料。”巴尔再度附和。

“那么,当你这位西维纳的贵族,向克里昂二世那位皇帝禀报,说他手下那只最乖巧的鹦鹉,和那头最勇猛的猎鹰,竟然勾结起来密谋将他推翻,并且呈上信囊为证,他对布洛缀克的‘最终目标’会作何解释?”

巴尔有气无力地坐下来。“等一等,我没有搞懂你的意思。”他抚摸着瘦削的脸颊,问道:“你不是要玩真的吧?”

“我是要玩真的。”迪伐斯被激怒了,“听好,先前十个皇帝之中,有九个是被野心勃勃的将军杀头或枪毙的。这是你自己跟我讲了许多遍的事。老皇帝一定立刻会相信我们,令里欧思根本措手不及。”

巴尔细声低语:“他的确是要玩真的!看在银河的份上,老兄,你用这种牵强附会、不切实际、三流小说中的计划,是不可能解决谢顿危机的。假设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这个信囊呢?假设布洛缀克并未使用‘最终目标’这几个字呢?谢顿不会仰赖这种天外飞来的好运。”

“假如天外真的飞来好运,可没有任何定律阻止谢顿善加利用它。”

“当然,可是……可是……”巴尔突然打住,然后以显然经过克制的镇定口吻说:“听好,首先,你要怎样到达川陀?你不知道那颗行星在太空中的位置,我也根本不记得它的坐标,更别提星历表了。甚至连你身在太空何处,你都还搞不清楚呢。”

“你是不会在太空中迷路的,”迪伐斯咧嘴一笑,他已经坐到控制台前,“我们立刻登陆最近的行星,等我们回到太空的时候,就会把我们的位置弄得明明白白,还会带着最好的宇航图,布洛缀克给我的十万信用点会很有用处。”

“此外,我们的肚子还会被射穿一个大洞。帝国这一带的星空,每颗行星一定都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

“老学究,”迪伐斯耐着性子说,“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里欧思说我的太空船投降得太容易了,哈,他并不是在说笑。这艘船拥有足够的火力,防护罩也有充足的能量,在这个边区星空不管遇到任何敌人,我们都有能力应付。此外,我们还有个人防护罩。帝国的阿兵哥一直没有发现,但你要知道,那是因为我不要让他们找到。”

“好吧,”巴尔说,“好吧。假设你到了川陀,你又如何能见到大帝?你以为他随时恭候大驾吗?”

“这一点,等我们到了川陀再担心吧。”迪伐斯说。

巴尔无奈地喃喃道:“好吧,好吧。我也一直希望死前能去川陀看看,已经想了半个世纪。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超核能发动机立刻启动。舱内的灯光变得闪烁不定,两人体内也感觉到轻微抽搐,代表他们已经进入超空间。

09

川陀

群星如同荒野间的杂草一般浓密,而拉珊·迪伐斯直到现在才发现,在计算超空间的航线时,小数点以下的数字有多么重要。由于需要进行许多次一光年内的跃迁,令他们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如今,四面八方都是闪耀的光点,又带来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太空船仿佛迷失在一片光海中。

前方出现一个由万颗恒星组成的疏散星团,光芒扯裂了周围黑暗的太空。帝国的巨大首都世界“川陀”就藏在那个星团的中央。

川陀不只是一颗行星,还是银河帝国二千万个星系的心脏。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行政管理,唯一的目的就是统治帝国,唯一的产物就是法律条文。

整个川陀世界的机能呈畸形发展。表面上仅存的生物是人类、人类的宠物与人类的寄生虫。除了皇宫周围一百平方英里之外,找不到一根小草或一块裸露的土壤。在皇宫范围之外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天然水源,因为这个世界所需的一切用水,全储藏在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中。

整个行星覆盖着不会损坏、不会腐蚀且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作为无数巨大金属建筑的地基。这些星罗棋布的金属建筑物,相互间藉由通道或回廊联系,里面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机关部门;底层是占地数平方英里的大型零售中心,顶楼则是五光十色的游乐场所,每到晚上就会热闹非凡。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金属建筑,即可环游川陀世界各个角落,根本不必离开这些建筑群,却也没有机会俯瞰这座城市。

为了供应川陀四百亿人口所需的粮食,每天都有庞大的太空船队起降,数量超过帝国有史以来任何一支星际舰队。川陀居民消耗这么多的粮食,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回报,就是帮助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庞杂的政府的行政中心,处理来自银河各处的无数疑难杂症。

川陀有二十个农业世界作为它的谷仓,而整个银河都是它的仆人……

太空商船两侧被巨大的金属臂紧紧夹住,缓缓地经由斜坡滑向船库。在此之前,迪伐斯已经耐着性子办好了许多繁杂琐碎的手续。这个世界唯一的功能便是生产“一式四份”的公文,各种手续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他们还在太空的时候,就被拦下来进行初步检查,填好了一张问卷表格。但他们绝对想不到,之后还有上百张表格有待填写。他们接受了上百次的盘问,以及例行的初级心灵探测。海关还为他们的太空船拍照存档,并为两人做个人特征分析,然后详细记录下来并存档。接着是搜查违禁品与私货,缴交关税……最后的一关,是检查两人的身份证件与游客签证。

杜森·巴尔是西维纳人,因此是帝国的百姓,迪伐斯却没有必备的证件,因而变得来历不明。负责询问他们的海关官员,立时露出万分悲伤的表情,表示不能让迪伐斯入境。事实上,他还将遭到扣押,接受正式的调查。

突然间,一张崭新的、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担保的一百信用点钞票,出现在海关官员眼前,并且悄悄被易手。官员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悲伤的表情随即消失。他从某个文件格中掏出一张表格,熟练而迅速地填写完毕,并将迪伐斯的个人特征郑重其事地附在后面。

在表格上,行商与老贵族的居住地都是“西维纳”。

而在太空船库中,他们的太空船被安置在一角,照相存档、记录相关资料、清点内部物品、复印乘客的身份证明,然后缴交手续费,做好缴清费用的记录,这才终于领到收据。

不久之后,迪伐斯来到一个巨大的天台,耀眼的白色太阳高挂在头顶。天台上有许多妇女在谈天,许多儿童在嬉戏,男士们则懒洋洋地一面喝着酒,一面听着巨型电视幕中高声播报的帝国新闻。

巴尔走进一间新闻传播室,付了足够的铱币,从一堆报纸中取走最上面的一份。他买的是川陀的《帝国新闻报》,亦即帝国政府的机关报。新闻传播室后面传出印刷机轻微的噪音,那是正在赶印更多的报纸。帝国新闻报总社离此地很远——地面距离一万英里;空中距离六千英里,但是由于印刷机与总社直接联线,所以能够实时印制最新的新闻。在这颗行星上各个角落,类似的新闻传播室共有上千万,每间皆以这种方式印制实时新闻。

巴尔看了看报纸的标题,然后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做什么?”

迪伐斯正在尽力摆脱沮丧的情绪。如今他置身于一个距离故乡极为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令他眼花缭乱、心情沉重,居民的行为与语言也都是他无法理解的。而在他身旁,耸立着无数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大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也令他有很大的压迫感。在这个由整个行星所构成的大都会中,人人过着忙碌而疏离的生活,这又使他感到可怕的孤独,体认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他回答说:“老学究,现在最好一切由你做主。”

巴尔显得很镇定,低声说道:“我曾经试图告诉你这里的情形,可是我知道,倘若没有亲眼见到,很多事情你是不会相信的。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觐见大帝吗?大约一百万。你知道他接见多少吗?大约十个人。我们得先向政府机关提出申请,而这样做非常麻烦。可是我们又请不起贵族帮忙。”

“我们的十万信用点,几乎都还没有动用。”

“一个帝国高级贵族就能吃掉那么多钱,可是想要见到大帝,至少得透过三四个高级贵族牵线。而另一个途径,大约需要找五十个局长、主任之类的行政长官,但是他们大概每人只收100信用点。让我来负责跟他们交涉。原因之一,他们听不懂你的口音;原因之二,你也不懂帝国的贿赂文化。我向你保证,这可是一门艺术。哎呀!”

在《帝国新闻报》第三版,巴尔发现了他想要找的消息,赶紧将报纸递给迪伐斯。

迪伐斯读得很慢。报上的遣词用字很陌生,但他至少还读得懂。然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不安,还气呼呼地用手背拍着报纸。“你认为这种消息可靠吗?”

“在某个限度之内。”巴尔冷静地回答,“上面说基地的舰队已被扫平,这是很不可能的事。这个首都世界距离前线那么远,若是当成普通的战地新闻来处理,他们可能已经把这则新闻报了好几遍。它真正的意思,我想是指里欧思又赢了一场战役,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上面说他拿下洛瑞斯,是不是指洛瑞斯王国的首都行星?”

“是的,”迪伐斯沉思了一下,“或者应该说,是历史上的洛瑞斯王国。它距离基地还不到二十秒差距。老学究,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巴尔耸耸肩。“在川陀可快不得。如果你想快,很可能就会死在核铳之下。”

“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运气好的话,一个月吧。一个月的时间,再赔上我们的十万信用点——如果够用的话。这还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大帝没有突然心血来潮,移驾到避暑行星去,他在那里不会接见任何请愿者。”

“可是基地——”

“——会安然无事的,就像之前一样。来,我们该解决晚餐问题了,我好饿。吃完饭之后,傍晚这段时间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你该知道,此后我们再也见不到川陀或是类似的世界了。”

外围星省内政局长摊开两只肥胖的手掌,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还用猫头鹰似的近视眼瞪着两位申请者。“两位,可是大帝御体欠安。实在不必再去麻烦我的上司了。一周以来,大帝陛下没有接见过任何人。”

“他会接见我们的。”巴尔装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告诉大帝,我们是枢密大臣的手下。”

“不可能。”局长高声强调,“这么做,我会连饭碗都砸掉。这样吧,请你们把来意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很乐意帮你们,懂吧,但我自然要知道得很详细,才能向我的上司提出来,请他做进一步的考虑。”

“假如我们的来意可以透露给任何人,而不是只能禀报大帝,”巴尔振振有词地说,“那就没什么重要性,我们也就根本不必觐见大帝陛下。我建议你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该提醒你,如果大帝陛下认定我们的事情很重要,其实我保证一定会,那么你必定会因此获得嘉奖。”

“没错,可是……”局长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巴尔再度强调,“当然,冒险总该得到回报。我们知道要请你帮的是个大忙,而你肯给我们这个机会向你解释我们的问题,我们已经万分感激你的好意。但是如果能让我们有一点实际的表示……”

迪伐斯皱起了眉头。过去的这一个月,类似的话他已经听了有二十遍。而每次的结局,一律是在遮遮掩掩中,有几张钞票迅速易手。但是这次的结局稍有不同。通常钞票会立刻从视线中消失;这回却仍然留在台面上,局长好整以暇地一张张数着,还顺便把每张钞票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

他的口气起了微妙的变化。“由枢密大臣担保,啊?真是好钞票!”

“让我们回到正题……”巴尔催促道。

“不,等一等,”局长打断了巴尔,“让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们真正的来意。这些钱都是新钞,而你们口袋里一定装了不少,因为我突然想到,你们来见我之前,已经见过许多官员。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巴尔答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听好了,这也许就能证明你们是非法入境本星的。因为这位不说一句话的朋友,他的身份证明和入境表格显然不完整,他根本不是大帝的子民。”

“我否认。”

“你否认也不要紧,”局长的态度突然变得粗暴,“那个拿了你们一百信用点、在他的入境表格上签字的海关已经招供了,所以我们对你们两人的了解,要比你们想象中多得多。”

“大人,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们请你收下的钱,还不足以让你冒这个险……”

局长微微一笑。“正好相反,简直太够了。”他将那叠钞票丢在一边,“回到我刚才的话题,其实是大帝自己注意到了你们的案子。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最近当过里欧思将军的座上客?你们是不是刚从他的军队里逃出来,可是,说得婉转点,实在太容易了?你们是不是拥有一小笔财富,全是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所担保的钞票?简单地说,你们是不是两名间谍和刺客,被派到这里来……好了,你们自己说,是谁雇用你们,任务又是什么!”

“你知道吗,”巴尔带着怒意说,“你只是个小小的局长,没有权力指控我们犯了任何罪。我们要走了。”

“你们不准走。”局长站了起来,眼睛似乎不再近视,“你们现在不必回答任何问题,以后有的是机会——更好的机会。我根本不是什么局长,而是帝国秘密警察的一名副队长。你们已经被捕了。”

他微微一笑,手中突然出现一把亮晶晶的高性能核铳。“比你们更重要的人物,今天也已经被捕了。我们要把你们一网打尽。”

迪伐斯大吼一声,想要拔出自己的核铳,可惜慢了一步。那名秘密警察一面绽开笑容,一面使劲按下扳机。铳口立刻吐出强力射线,正中迪伐斯的胸膛,迸发出一阵毁灭性的烈焰——迪伐斯却完全没有受伤,个人防护罩将所有的能量反弹回去,溅起一片闪烁的光雨。

迪伐斯立刻还击,秘密警察的上半身瞬间消失,头颅随即滚落地面。墙壁也被打穿一个洞,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正好照在那个依然微笑的头颅上。

两人赶紧从后门溜走。

迪伐斯用粗哑的声音吼道:“赶快回到太空船去,他们随时会发布警报。”他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又一个计划弄巧成拙。我敢打赌,一定是宇宙邪灵在跟我过不去。”

冲到外面之后,他们发现巨型电视幕前已经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弄明白;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吼叫声,也顾不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钻进巨大的太空船库之前,巴尔顺手抓了一份《帝国新闻报》。迪伐斯开炮将顶棚打穿一个大洞,便仓皇地驾着太空船从洞口升空。

“你逃得掉吗?”巴尔问道。

他们的太空船跳脱了由无线电波导航的合法离境航线,速度超过了一切速限。有十艘交通警察的太空船紧追在后,其后更有秘密警察的星舰——他们的目标是一艘外型明确的太空船,由两名已被确认的凶手所驾驶。

“看我的。”迪伐斯说完,便在川陀上空两千英里处硬生生切入超空间。由于此处的重力场太强,这个跃迁令巴尔陷入昏迷状态,迪伐斯也由于剧痛而感到一阵晕眩。好在飞过几光年之后,就没有其他太空船的踪迹了。

对于太空商船的精彩表现,迪伐斯的骄傲溢于言表。他说:“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任何帝国星舰追得上我。”

然后,他改用苦涩的口气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又无法和他们那么强大的势力为敌。谁能有办法?又有什么办法?”

巴尔在便床上无力地挪动着。切入超空间的生理反应还没有消退,他全身各处的肌肉仍然疼痛不堪。他说:“谁也不必做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你看!”

他把紧捏在手中的《帝国新闻报》移到迪伐斯眼前,行商看到标题就明白了。

“里欧思和布洛缀克——召回并下狱。”迪伐斯喃喃念道,然后又茫然地瞪着巴尔。“为什么?”

“报道中并没有提到,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帝国征伐基地的战争已经结束,与此同时,西维纳也爆发了革命。你仔细读一读这段新闻。”巴尔的声音愈来愈小,“我们找些地方停下来,打探一些后续的发展。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我想睡觉了。”

他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借着一次比一次幅度更大的连续跃迁,太空商船横越银河,一路向基地的方向进发。

10

终战

拉珊·迪伐斯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点不高兴。刚才市长颁赠一枚挂在红色缎带上的勋章给他时,他以世故的沉默忍受着市长浮夸的言辞。受勋后,他在这个典礼中的演出就结束了,可是为了顾及礼仪,他当然不得不留在原地。这些繁琐的虚礼令人难以忍受,他既不敢大声打哈欠,又不能把脚抬到椅子上晃荡,所以他巴不得赶快回到太空,那里才是他的天地。

接着,由杜森·巴尔所率领的西维纳代表团在公约上签字,西维纳从此加入基地体系。从帝国的政治势力脱离,直接转移到基地的经济联盟,西维纳是首开先例的第一个星省。

五艘帝国的主力舰掠过天空——它们原本属于皇家边境舰队,是西维纳起义中的战利品。在通过市区时,五艘硕大的星舰一齐发出巨响,向地面的贵宾致敬。

大家开始饮酒狂欢,高声交谈……

迪伐斯听到有人叫他,那是弗瑞尔的声音。迪伐斯心知肚明,像自己这种角色,弗瑞尔一上午的利润就能买到二十个。可是弗瑞尔竟然表现得万分亲切,对他弯了弯手指,示意请他过去。

于是迪伐斯走到阳台,沐浴在夜晚的凉风中。他恭敬地鞠躬行礼,将愁眉和苦脸藏在胡子底下。巴尔也在那里,他带着微笑说:“迪伐斯,你得救救我。他们硬要说我过分谦虚,这个罪名实在太可怕又太诡异了。”

弗瑞尔把咬在嘴里的粗雪茄拿开,然后说:“迪伐斯,巴尔爵爷竟然坚称,里欧思会被皇帝召回,和你们去川陀这件事并没有关系。”

“阁下,完全没有关系。”迪伐斯简单明了地回答,“我们根本没有见到那个皇帝。我们逃回来的时候,沿途打探那场审判的消息,根据那些报道,这纯然是罗织罪名。我们还听到很多传闻,说那个将军和宫廷中有意谋反的党派勾结。”

“那么他是无辜的吗?”

“里欧思?”巴尔插嘴道,“是的!银河在上,他是无辜的。布洛缀克虽然在各方面都算是叛徒,但这次的指控却是冤枉他了。这是一场司法闹剧,却是必然发生的闹剧,不难预测,而且不可避免。”

“我想,是由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吧。”弗瑞尔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表示他很熟悉这些术语。

“一点都没错。”巴尔的态度转趋严肃,“事先难以看透,可是事情结束之后,我就能……嗯……就像在书本末页看到谜底一样,问题变得很简单了。现在,我们可以了解,由于帝国当前的社会背景,使它无法赢得任何一场征战。当皇帝软弱无能的时候,将军们会蠢蠢欲动,为了那个既无聊又必然招祸的帝位,搞得整个帝国四分五裂。假如皇帝大权在握,帝国便会麻痹僵化,虽然暂时阻止表面上的瓦解趋势,却牺牲了一切可能的成长和发展。”

弗瑞尔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直率地吼道:“巴尔爵爷,你说得不清不楚。”

巴尔缓缓露出笑容。“我也这么认为。我没有受过心理史学的训练,所以会有这种困难。和数学方程式比较起来,语言只是相当含糊的替代品。不过,让我们想想——”

巴尔陷入沉思,弗瑞尔趁机靠在栏杆上休息,迪伐斯则望着天鹅绒般的天空,心中遥想着川陀。

然后巴尔开始说:“阁下,你瞧,你——以及迪伐斯——当然还有基地上每一个人,都认为想要击败帝国,首先必须离间皇帝和他的将军。你和迪伐斯,还有其他人其实都没错——在考虑内部不和这个原则上,这种想法始终是正确的。

“然而,你们所犯的错误,在于认为这种内在的分裂,必须源自某种个别的行动,或是某人的一念之间。你们试图利用贿赂和谎言;你们求助于野心和恐惧。但是你们吃尽苦头,最后还是白忙一场。事实上,每一次的尝试,反而使得情势看起来更糟。

“这些尝试,就像是你在水面上拍击出的涟漪,而谢顿的巨浪则继续向前推进,虽悄无声息,却势不可当。”

杜森·巴尔转过头去,目光越过栏杆,望向举市欢腾的灯火。他又说:“有一只幽灵之手在推动我们每个人——英武的将军、伟大的皇帝、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那就是哈里·谢顿的手。他早就知道里欧思这种人会失败,因为他的成功正是失败的种籽;而且愈大的成功,便会导致愈大的失败。”

弗瑞尔冷淡地说:“我还是认为你说得不够清楚。”

“耐心听下去。”巴尔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想想看。任何一个无能的将军,显然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而当皇帝软弱昏庸时,能干的将军同样不会威胁到我们,因为有更有利的目标,会吸引他向内发展。历史告诉我们,过去两个世纪,四分之三的皇帝都出身于叛变的将军或总督。

“所以只剩下一种组合,只有强势的皇帝加上骁勇的将军才能威胁到基地的安全。因为想拉下一个强势皇帝并不容易,骁勇的将军只好越过帝国的疆界向外发展。

“可是,强势皇帝又如何维持强势呢?是什么在维持着克里昂的强势领导?这很明显。他不允许文臣武将能力太强,所以能够唯我独尊。假如某个大臣太过富有,或是某个将军太得人心,对他而言都是危险。帝国的近代史足以证明,凡是明白这一点的皇帝都能变成强势皇帝。

“里欧思打了几场胜仗,皇帝便起疑了。当时所有的情境都令他不得不起疑。里欧思拒绝了贿赂?非常可疑,可能另有所图;他最宠信的大臣突然支持里欧思?非常可疑,可能另有所图。

“并非哪些个别行动显得可疑,任何行动都会使他起疑——因此我们的计划全都没有必要,而且徒劳无功。正是里欧思的成功使他显得可疑,所以他被召回,被指控谋反,被定罪并遭到杀害。基地又赢得了一次胜利。

“懂了吧,无论是哪种可能的组合,都能保证基地是最后的赢家。不论里欧思做过些什么,也不论我们做过些什么,这都是必然的结局。”

基地大亨听到这里,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很有道理!可是如果皇帝和将军是同一人呢。嘿,这时又会如何?你并没有讨论到这种情况,所以还不能算证明了你的论点。”

巴尔耸耸肩。“我无法‘证明’任何事,我没有必要的数学工具。但是我能请你做一点推理。如今的帝国,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强人,甚至所有的江洋大盗都在觊觎帝位——而历史告诉我们,成功的例子屡见不鲜——即使是一个强势皇帝,假如他太过关心发生在银河尽头的战事,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在他离开首都多久之后,就会有人另竖旗帜兴起内战,逼得他非得班师回朝不可?就帝国目前的社会环境而言,这种事很快就会发生。

“我曾经告诉里欧思,即使帝国所有的力量加起来,也不足以摇撼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

“很好!很好!”弗瑞尔显得极为高兴,“你的意思是说,帝国永远不可能再对我们构成威胁。”

“在我看来的确如此。”巴尔表示同意,“坦白说,克里昂很可能活不过今年,然后,几乎必然又会爆发继位的纷争,而这可能意味着帝国的‘最后’一场内战。”

“那么,”弗瑞尔说,“再也不会有任何敌人了。”

巴尔语重心长地说:“还有第二基地。”

“在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几个世纪内还碰不到呢。”

此时,迪伐斯突然转过头来,面色凝重地面对着弗瑞尔。“也许,我们的内部还有敌人。”

“有吗?”弗瑞尔以冷淡的口气问道:“什么人?请举个例子。”

“例如,有些人希望将财富分配得公平一点,更希望辛勤工作的成果不要集中到几个人手中。懂我的意思吗?”

弗瑞尔眼中的轻蔑渐渐消失,现出和迪伐斯一样的愤怒眼神。 Zc/b0y6sYdqBnf2hwfRwnrD/gkQVs35anIqTGRjmh/6xlCL66mdslG/sI7p1N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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