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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雨霖铃

·1·

深秋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淋湿了整个天地。满地的红枫,被愁思侵蚀的千疮百孔,连身上俏丽的火红,都褪了去,似熬干了一腔心血,却落了个萧索结局,苦悲自饮,冷暖谁知。

冷雨深处,丝竹声漫漫,那被秋风撩拨起的寂寞,被谁对酒当歌,却无人真心去和。临窗几许哀叹,深深思念,低低轻唤,拖得住人心,却拦不了时间。

在命运面前,纵然强大如你我,兀自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却还是低下了头,不愿,却,不得不……

如若,得知今朝离别之苦,那日,你是否还愿再与我相识,相知……

告于你我的答案:我愿。

而你的答案……

呵,我忽然间不想听了。

夕尘推开了半扇窗,雨还没有停,似乎,打算就这么一直下下去,直至,淹没这个夜晚,淹没,这个尘世。

他右手轻轻一提,将旁边已经醉得不醒人事的庆轲抛到了元哀的面前,眼底的疲惫似快要满溢出来,将他淹没。

“带他去客房歇着吧。”他的语气比窗外的冷雨还要寒凉,似乎,眼前这个老实得总是被他欺负,逢酒必喝一喝就醉的酒鬼,这一别,就再也不得相见了。

是啊,这一别,就再也不得相见了。自那日,庆轲终于和鸣对酒当歌之后,这两个傻子似乎就爱上了这个游戏,一个唱的惨绝人寰,一个,却听的如痴如醉。却谁也不知道,那离别的时刻,就在歌声中,愈走愈近。

夕尘忽然间想叹息,但他只是翘起了一边的嘴角,似在自嘲,“不知者无畏,人生得傻,反而是福,可以不管不顾地将一切抛在身后,让清醒的人去扛,这是什么道理。”

那股暗香还赖在他的鼻尖不肯离去,忽甜忽涩,忽轻忽重地诱惑着。夕尘抚了一下眼角,琥珀色的眼眸忽地变得清亮,连瞳仁中最深处那缕细微的杀气,也映得无比明晰。

“借去的,是该还回了吧。”他淡淡地说道。

“嗯?”鸣抿起嘴角,似乎没有听懂这指代不明的话语。

“某人啊,是时候该回到他自己的身份中,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夕尘看着鸣,面色清冷,像是,戴着一幅冰雪雕成的面具。

“可是,他待我很好,像哥哥一般。”鸣抬起头,直视着夕尘的眼睛,不抗拒,也不回避。

“如哥哥一般?”夕尘笑着将这句话在舌尖品过一遍,“但他并不是你的哥哥,以前不是,以后,更加不会是。这世上,血亲是永远无法取代的,其他的,无论生得多么相似,也不过是伪物,用来自欺欺人罢了。”

这句话,如毒蛇吐出的幽蓝的信子,还没亮出那致命的毒牙,单单这咝咝声响,便已让人感到如坠冰窟。

鸣暗暗在桌下捏了捏自己的虎口,那突如其来的痛仿佛驱散了对方蔓延过来的寒意,“他还说,可以与我分享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夕尘上身微倾,听得极其认真,却笑得颇为放肆,“那终归也是他的天下。他今日高兴了,可以分一半给你;明天生气了,便统统收回,他的性子,你不是最了解的么?诚然,你若是留在他身边,这七国城池,天下疆域,风雨水土,都将会为他所有,当然,也包括你。待他坐拥天下,自称始皇帝之时,你可以是他王座上最宠溺的弟弟,但也可以是易水边的一捧无名的飞灰,而这一切,你的生死存亡,你的前程命运,便再也不是你自己所能主宰与掌控的了,你又可愿意?”

夕尘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仿似穿过眼前的鸣,望向他的身后,“被包养的生活,不是那么好过的,当米虫,也是一项技术活,尤其是当帝王的米虫。”

“这只是你的一家之言,说不说由你,做不做,却凭我。”

“这,恐怕轮不到你做主。”夕尘原本端坐在榻上的身子忽的一倾,半坐半卧,倚在了案几旁,似一棵旁逸斜出的古松,孤高至极,却又慵懒无比。他右手高擎着酒壶,微微启开薄唇,让那清甜的佳酿如涓涓春水般流入他的口中。

“要江山,还是要美人;要千秋万代,还是要祸水红颜,端看他一念之间。佛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言至此,是要上天堂,还是要下地狱,也只看你的选择,他的造化了,总之,你若是不听,偏要与命运对抗,我也只能祝你一路顺风,英年早逝,只是,这始皇帝……”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庆轲像梦游一般,跌跌撞撞地摸到阁内,不过,倒是终于想起了后两句被烈酒淹没的歌词,却也让夕尘及时闭上了嘴。

一见到正抚着脸颊与夕尘对饮的鸣,便饿虎扑羔羊一般扑了上去,又是一个熊抱,像抱着一个绝世宝贝般,箍在怀里,不肯松手,仿佛用尽了这一生的力气,仿佛明朝,世界就将全然崩坏于眼前,便趁着这一刻,狠狠篡夺这最后片刻的温暖。

夕尘轻轻抵着头,似睡熟了过去,而鸣,就这样任眼前这个仅仅因为一把匕首就把自己当成知己的人抱着,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直至,听见耳边的鼾声响起,他才慢慢起身,将睡死过去的庆轲轻轻置于榻上,刚要离去,又想起了什么,便折回了身,将一只细长的锦盒放在了夕尘的手边,抿起嘴角,似在苦笑。

“原来,最了解我的人,竟是你,也罢,就依你,有朝一日我若权倾天下,站在七国之巅,那我便称始皇帝。”

·2·

鸣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揉了揉眼睛,鸣忽然觉得脸颊湿湿的,挣扎了半晌,才发觉是那只小猫正在用自己的粉色的小舌头为他洗脸,一下接着一下,很是尽责。

“为什么我一见到你这副模样,总是有种高山遇流水,他乡见故知的感觉?”

“本是同根生,相见分外亲。”夕尘放下手中的茶碗,换了一卷竹简,继续翻阅,“它是猫,你也是猫,同类啊。”

“原来如此。”鸣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却蹭地一跃从榻上跳起,“你,你怎么私闯人家的卧房,告诉你,我的心早已给了我们家小白。”

“生命对你而言,难道就是一场突破自身愚蠢下限的游戏么?”夕尘无奈地看着鸣,指了指门口,“这里是觅哀阁,慢走,不送。”

“诶?那哥……喔,那赵政呢?”想到自己就这样被赵政不声不响,一句道别、一个拥抱也没有地送了回来,鸣不禁有些失望。

“或许,在铸剑吧。”

“又在铸剑?”鸣禁不住想他应该改行去当铸剑师,或许,更有前途,“对了,我的鹿卢呢?”他将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才发觉赵政赠予他的那把青铜剑,也不见了影踪。

“是他的鹿卢。”夕尘轻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鸣这才发现,他的双眼下,一片乌青,似乎一夜未眠。

“那庆轲呢,他不是说,要和我告别的吗?”鸣巡视了觅哀阁一圈,也没有见到庆轲的影子,似乎自己只是小小睡了这么一觉,再次醒来,整个天地却陡然生变,变得他几乎认不得,就如同谁偷了他的时间,过了他的生活。

“问得人心烦。”夕尘摇了摇头,信手将案几上自己刚刚放下的竹简丢了过去,“自己看。”

鸣不明所以地接过竹简,虽不情愿,但瞥见夕尘似要吃人的眼神,嘴角动了动,还是作罢,乖乖地摊开竹简,一字字看了下去。

竹简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但无论如何,鸣也看不完。

荆轲抵秦,秦王嬴政于咸阳宫召见,荆轲献上燕督亢地图,图穷匕见,刺秦王不中,杀之。

看到鸣的身子如枯黄的落叶般,摆了几摆,几乎要软成一滩水,夕尘伸出手臂,抵在他被冷汗浸透的背脊上,撑住这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在这竹简上。庆轲就是荆轲,赵政就是秦王嬴政,而那被藏在燕国地图里用于刺杀秦王的匕首,就是你赠予荆轲的鱼肠,秦王用来斩杀荆轲的剑,就是他曾赠予你的鹿卢。”

鸣静静地听着,脸上却没有一丝悲喜,终于,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每一个答案都清晰无比,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想再听了。

“为什么?”半晌,他才开了口,似在追问夕尘,又像在审问自己,诘问命运。

“也许,这便是答案。”

鸣接过夕尘递来的一只细长的锦盒,打开,取出里面一卷白色丝绸,一寸寸缓缓展开,像是展开这些时日以来的点滴回忆,又涩又甜,却总不忍一下子回味完。

终于,丝绸全部展开。那是一幅画卷,人的肖像。画上之人,紫衣乌发,眉目间山水般宁静,右手握着一柄颀长的青铜剑,左手的掌心,端坐着一小团雪白。

鸣怔怔地看着画中的身影,如照镜子一般,忽地,他想起什么极为重要的事,眼睛飞速却又颇为胆怯地扫向画卷的右下角。

仍是一方朱红色的印,他的心,仿佛坠入了冰湖之中,指尖不由得颤抖。

“看仔细了。”夕尘扫了他一眼,命令般说道。

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死心,鸣再次强迫着自己的眼睛落在那方朱印之上,这才发觉,印于其中的,并不是他曾见过的天干地支的编号,而是一个单字——鸣。

他自己的名字。

“他,他为什么画我?莫不是,真瞧上了我的花容月貌?”

鸣不争气地别过头去,掩住耳朵,那泪水砸在心尖的声音,太响,太响,他只好笑得大声,再大声,直至再也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唔,他画的是你么?”夕尘拿过画卷瞧了瞧,“我怎么觉得,他是在画自己呢?”

“什么?”

夕尘看着懵懵懂懂的鸣,又想起了他当日用在庆轲身上的那句“人傻是福”,“你第一眼见到他是什么感觉?”

“很熟悉,就像很久之前就见过一般。”

“他在你面前可曾摘下过脸上的青铜面具?”

“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从没说过,我也从没问过。”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这面具他摘不得,尤其,是在你的面前。”夕尘端详着鸣那不似之前苍白的脸颊,眼神颇为幽深。

“胡说,面具又不是长在他脸上,怎么摘不得。”

“他摘了,你就活不到现在了。”

这一语,似一柄利剑,猛地插进鸣的心窝,却不见一丝鲜血。

“还不明白么?”夕尘看着画卷中的人叹了口气,“这偌大个雍城,看相算命之人何止百千个,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你这个半吊子?”

鸣低头不语,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说。

“全都是因为你这张脸。”夕尘叹了口气,满眼疲惫,“秦王嬴政,与你长得一模一样,他之所找上你,把你拉入咸阳宫,不过是找一个替身罢了。”

替身……

鸣的脑海中忽地出现那日在院落里闲逛时,一闪而过的青铜面具……

仿佛看透了鸣的心思,夕尘点了点头,“你想的没错,他不只有你一个替身,嬴政此人,疑心极重,心狠手辣,他连自己的生母都能囚禁,血亲的弟弟都能摔死,在这世间找几个与自己容貌身型相似之人,混淆视听,代他去死,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

“你那天见到的,应该就是他一众替身之一。而多年来他四处搜集,豢养这些替身,自己又终日戴着青铜面具,即使是身边最熟悉的人,恐怕也难分辨出自己身旁的到底是秦王,还是他的替身……更何况,像荆轲那般想置他于死地的刺客了。想必,他之所以招你入宫,伴他左右,应当是又有一个倒霉的替身死于暗杀之中,成了他的替死鬼了。少了一个,自然便要补进一个,这才能维持平衡,护他周全。”

那些陪伴在嬴政身边的日子里,鸣早已隐隐地猜到自己之于他真正的价值,待最后的真相铺陈于眼前时,鸣反倒格外平静。

“有最好的武器,有最接近嬴政的机会,荆轲怎会失手?”

“因为,他要刺杀的是秦王政,而不是知己鸣。”

鸣的心猛地一沉,“他,他错将嬴政当成了我?”

“一半一半吧。”

“什么意思?”

“他刺杀嬴政之时,手握鱼肠,近身接近,本来十拿九稳,但见到嬴政那张生得与你一模一样的脸,不由惊诧,才分了神,错失了最佳时机,被嬴政逃了过去。”

“这不是与我刚才说的一样么?”

“不。”夕尘摇了摇头,“其实,那并不是初见,在此之前,他们二人是见过的,就在这觅哀阁中,而且,不止一次。”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夕尘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画卷,置于鸣的对面,那与真人等高的画像,一时之间,竟如活过来一般,这觅哀阁中,仿佛有两个鸣,彼此对峙。

“你是说,他用了我的身份,扮成是我,来到了觅哀阁中,与你和庆轲把酒言欢?”

“他第一次来时,我便知道那不是你。”夕尘极为自负地笑了笑,背过身去。

“他那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极致的很,不是最好,绝对不会放过,他要是真心想模仿我,就怕是连我自己都会认错,你又怎么能一眼就察觉?”

“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会不认得?”夕尘挑着细长的凤目,看着鸣,“哪有主人不认得自己养的宠物的道理。”

夕尘伸出手臂,揉了揉鸣的头发,“好吧,他扮你的确扮得很像,不仅骗过了荆轲,也唬过了元哀,但在我眼中,却到处都是破绽。首先,他开口闭口的唤我为阁主……”

“我从不这样称呼你。”

“没错。”夕尘点了点头,似乎不太介意这突然被打断的陈述,“其次是他的味道,那香味很诡异,又甜又苦又辣,是罂粟香。他虽然做得仔细,用了鸢尾花香掩饰,但那罂粟香已伴随他多年,早就浸肤入骨,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没那么容易遮掩的。”

“我用的,就是鸢尾香。”

“第三,就是他的习惯。人要是撒谎,就会下意识地自我掩饰。他摘下了面具,扮成你,自然不甚习惯,所以,手总是抚于脸颊之上,像自我保护,怕被别人发现一样。”

想到嬴政与自己相处时,总是不经意地用手抚摸面具,鸣不由得衷心佩服夕尘的观察入微。

“除去这些,他还总是抿嘴,想必,这也是秦王嬴政才有的习惯。而最后一点,也是他这次角色扮演最大的败笔……”夕尘拉长了尾音,神色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那天,我故意让荆轲当他面前再唱一曲《易水寒》,能拿下韩国的秦王,果然能屈能伸,整整一晚生化武器的摧残,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拍手称赞,要是真正的你身临其境,恐怕早就已经吐血身亡了。”

鸣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是,想说的能说的,似乎,早就已经说完了。

这好长的一个梦,好大的一出戏,自己身不由己的地被拉进去,粉墨登场,却又不明所以地被换下台,无声离去。这一来一去,竟然,都由不得自己,这冥冥中主宰一切的,是权力,秦王的权力?抑或是,命运,无论是自己、荆轲、嬴政、以及那些替身们,都无法抗衡的命运。

沉默了许久,鸣慢慢地将那幅画卷收好,重新装入锦盒之中,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们,把荆轲葬了吧,他在这里孤苦无依,也只有我们这些朋友了。”

“葬?”夕尘似被这个字刺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葬不了了……他早已被嬴政,用鹿卢分了尸,凑不成人形了。”

想到昔日他们二人还似兄弟般把酒言欢,推杯换盏,荆轲将嬴政视为知己般珍惜……夕尘突然觉得,这一切,真的像是一场梦,醒不来的梦。

“如果,当时拿着鹿卢坐于咸阳宫的人,不是嬴政,而是我,怕是,死于大殿之上的,就不会是荆轲一个人了。”

“所以,那夜我才暗示嬴政,务必要将你们两人的身份换回来。”说完了这全部的原委,夕尘仿佛被榨干一般,瘫坐在榻上,“你们二人互换身份的这出好戏,彼此都是赢家,谁也没真正失去什么,输得最惨的,却是荆轲。你与他仅有数面之缘,当他是过客,但荆轲当你,不,是荆轲将嬴政扮成的你却当成了知己……”

“我,我还是不信,他会狠心看我去死。”

“你的‘哥哥’赵政也许不会,但是秦王嬴政……”

夕尘与鸣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没再说话。

“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不然呢?”夕尘的眼睛细细地扫过这觅哀阁中的每一寸角落,“等死么?”

“依他的个性,必然要斩草除根的。”

“当然。”夕尘轻抚了一下眼角,“那可是秦王嬴政,十年灭了六国,焚书坑儒的始皇帝嬴政。”

秦王政二十年,秋十月,秦国,雍城,咸阳宫,荆轲,卒。 ap84D+l08mx9FkpMfx0QXD7/79V7+PcUAB17x3nr4AQ8OGlCh3y7+9ICtfSzc0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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