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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易水寒

·1·

深红色的酒液在琉璃樽里乖觉地小憩,不时从酒樽底氤氲出丝丝果香,几番旋转,攀升,终于抵至心尖,却又害羞似地止住了步子,别过脸,只是默然不语,静静地享受这片刻永恒。

亦如,这怀中的女子。

鸣看着白织的睡脸,莹白托着淡粉,恰似他手中盛着葡萄美酒的琉璃樽。那乌黑的睫毛随着轻盈的呼吸微微颤动,如若一双绝世的燕尾蝶,误入红尘中,本想开开眼界,岂料恋上樱花粉后,却怎的也舍不得再离开,哪怕片刻,须臾。

鸣就这样看着白织,许久,直至琉璃樽中再也流不出不出半滴酒水,可是他却依然清醒。就如他一直知道,怀中这个女子,他遇见了,便不会再放手。

若她还没有爱上自己,他便等,三生三世也等;若她已爱上旁人,他便抢,天界阴司也闯。

这样很痴很傻吧,世人会笑会骂吧。但即使为了这女子洒去满腔的热血,舍去整条性命,入黄泉,饮忘川的也是他,无忧界的王子,鸣,又与他人何干,又与这尘世何干?

这一生,也许太长,长到终究会忘记一切,苦的痛的,甜的美的,毕生经历种种,临终前,也统统化为黄粱一梦,阎罗殿上,谁也不会比谁高上几许,倘若这般,那又何必执着,找寻。活得逍遥自在,岂不是更对得起在人世走过这么一遭……如若就这样没有悲喜,没有希冀,不痛不痒,浑浑噩噩地走下去,不是不可,但这与飞禽走兽,又有什么不同?

还记得哥哥曾对他讲过,鸣儿,你现在年纪尚轻,不知不懂,觉得活得没有滋味,满心满眼便只有自己与哥哥,世界如井口般大小。等日子久了,当你遇到那样一个人,让你为她哭,为她笑,为她生,为她死……就会发现,原来,生命是这么有趣,原来,除去哥哥,你的世界也可以再容下另一个人。而当你遇到那个人,世事便开始身不由己,你不再执着于对或者是错,你的眼中,她,开始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于是这无忧人界,诸事众生,再也无关值不值,而是,端看你愿不愿……

我愿。鸣的嘴角漾起一弯新月的弧度。

那些个清晨,觅哀阁里,水晶架前,当你对着一众死物轻语倾诉,为之唏嘘感伤,我的眼里,就再也放不下别的身影了。

仅仅短短七日,数面之缘,便这样平管不顾地爱上你,是太快了么?呵,如若我告诉你,见你的第一眼起,你便已然种在我的心底,时时疯长,这整整七日,是不是,过于漫长了。

那,就一直这样吧,七日,七十载,一世,再一世……直至地老天荒。

小白,小白。

我家的小白,我眼中的姑娘,我心上的女子,我未来的……王妃。

不为其他,只因,你,才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你,才是最让我感到心疼的那个人。

“可是,她都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即使她此时睁开了眼睛,看见的也只是个陌生人,你这傻瓜,还要我说得更多么?她粘着你,宠着你,唤你为宝贝,并不是她有多疼你爱你,而是,在她眼中,心底,你从始至终,只是一只猫,一只可笑可怜可悲,没有身份,亦没有名字,只是恰巧被我收留的,恰巧是她喜欢的那个品种的一只流浪猫。”一丝冷梅香蓦然闯进了鸣的梦境中,“一只性命攥在别人手里,朝不保夕,却还想着能保护所爱女子的蠢猫,一只猫可以爱上一个人,但,你什么时候见过主人会爱上自己的猫?”

说罢,夕尘轻抚眼角,眼神里竟然连半分可怜都懒得施舍,他只是无比自然而又熟练地将白织揽入自己的怀中,没有一丝挑衅和炫耀,眼尾暗藏的光却分明告诉鸣,他根本不屑那样做。

而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白远离自己,越来越远,根本无力阻止,因为,此时,他发现自己只是一只猫。

“小白!”鸣猛然间从昏睡中睁开双眼,看着自己得老远的手臂,光滑的,纤细的,没有一丝赘肉和绒毛的手臂,才徐徐出了口气,顺便找回了全部的理智:此刻的自己正身处两千多年前的秦国,“哦,原来,我是人。”

来不及喜极而泣,便又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梦魇,鸣的眼底便真的涌上了一汪泪来。

唉,这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人的日子,真是要了人的老命猫的小命,长久下去,精分指日可待啊,只是不知彼时,阁主夕尘会不会工伤报销……

啊,夕尘,那个毒舌夕尘,平日里各种人身攻击种族歧视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我纯洁的思想和灵魂也不放过,跑到我的梦境中为非作歹,真是可恶至极。有机会,一定要去元哀面前告她一状,横看竖看,他也是个怕老婆的货。

想到这儿,鸣不禁面露喜色,得意地摇头晃脑,刚想摆摆毛茸茸的尾巴,才惊觉,进入无忧界后,自己已然恢复了人身,顿时面色又暗了下去。

“你这副面具倒是精奇,居然会变换这么多的模样。”

还未完全将自己从脑内小剧场中拉回到正常模式,鸣便感到,自己那一张俏生生的粉脸正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

“大胆!”察觉到无忧界王子的尊严此刻正被亵渎,鸣下意识地喝住还在蹂躏自己的那只手,目光一凛,循着手的主人向上瞧去,却怔住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猛然涌了上来,惹得他目光盈盈,脸色绯红。

“这位仁兄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没待最后一抹疑问在空气中绽放完全,鸣才发觉,这,不是最俗套狗血的搭讪桥段吗?而他搭讪的对象,还偏偏是个男人。

“喔,原来不是面具,只是脸皮,嗯,但这脸皮委实是厚了些,与我这青铜面具都有得一比了。”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听见鸣自以为中气十足实则绵软无力的喝斥,或者说,即使听到了,也没在意。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正专注在鸣的脸上,像色狼遇上美女,老饕遇上美食一般,全神贯注。

而两人靠的实在太近,近得几乎只要一个呼吸,鼻尖就会碰触在一起,鸣也被迫不得不将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瞧个仔细。

玄青色的薄纱罩着墨黑色的绸缎,似蝉翼笼着一株曼珠沙华,掩去了几分邪魅,淬出了几分高贵,似能看穿他的一切,但却怎么也看不透,看不尽。

夜风徐徐掠过,卷起片片衣袂,那暗涌骚动的馨香,便逮住了缝隙,尽数从里面散开。初时,只是试探性的盘桓,下一刻,便收割般地逆袭,只是一个心跳的间隔,满眼满室,便已然被这馨香攻克,夺城掠池的姿态,如君临城下。

这香,虽重,但却并不浓,轻轻袅袅,若有似无,前调是甜,中调是苦,后调,居然糅着些许辛辣……似罂粟般先让人上瘾,载至天堂,然再狠狠抛下,直坠地狱。

这是,罂粟香。

鸣皱了皱眉,目光终于定格在了眼前这人的脸上。

这张脸……

他又呆住了,在脑海中搜刮了好一阵,却依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不是不会,只是不能。因为,这人三分之二的面容都掩在一只青铜面具之后。

真是个……怪人。鸣思忖良久,只能做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怎么称呼?”男子终于开始进行正常人类之间的对话练习。

“小白。”鸣一时间如撞了邪般,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小白……”男子抿起了嘴唇,“这是名讳还是姓氏?”

“姓氏。”再一次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鸣这次肯定自己撞了邪,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姓赵名政。”男子干脆利落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一丝扭捏或迟疑,这倒是大大出乎鸣的意料之外。

“那,我要怎么……”

“你有兄长么?”赵政没来由地插了这么一句,平平淡淡,却惹得鸣从心尖到脚底,又酸又麻。

“有的。”

“你在家里怎么唤他?”

“皇……嗯,就是哥哥。”鸣差点习惯性地将“皇兄”吐出口,但见对方形容无甚异常,并安心了些许。

事后,他重新回想此处,不禁顿悟,就算是赵政当时目瞪口呆,可有那一副面具遮着,纵使自己开了天目,恐怕也看不出丝毫不妥。况且,日后发觉,此人生性便是如此,喜怒向来不形于色,这一点,又让思兄情重的鸣无限感慨,因为,这也像极了如今无忧界的王者,自己的哥哥。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赵政听罢,微微颔首,右手轻搭在鸣的左肩,“那你叫我哥哥就好。”

“这……不太好吧?”鸣低垂着头,轻咬着下唇,指尖绞着衣角,欲语还休。

“看你眼下之意,莫非要唤我为……夫君?”

鸣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彻底石化了。

“总之,哥哥或是夫君,随你选,但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以此为界,你我往后便只是陌路人。”

“哥哥哥哥……”

赵政此番言论,语气平和之极,并无一星半点威胁利诱,强买强卖之意,可传至鸣的耳中,却就偏偏生成了指令,不,是旨意,竟只能听从,不容拒绝。而那声“哥哥”也就第三次下意识地先于他的理智脱口而出。

我怕是会栽到这个人的手上,被他剥皮食肉,大快朵颐后,连骨头都不吐吧。

鸣悲观地想着,却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发觉此处并不是觅哀阁,而那对毒舌夫妇也不在自己眼前,这,这是哪里?

仿佛看出了鸣眼底的异色,赵政转身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不慌不忙地一口口品着,正对着鸣的面容,呷一口,望一眼,仿佛他对面之人又急又惊的神色,就是上好的茶点,入口香甜,滋味无穷。

鸣实在耐不住了,刚要开口,赵政却忽地起身,欲拂袖离去。

“诶……”

疑问还没扑出口,便被赵政的回答扑灭。

“觅哀阁中的那对夫妇,听说东方蓬莱仙境有长生之药,服下后可以长生不老,就把觅哀阁转手给我,拿着盘缠前往蓬莱,欲双修成仙。”

鸣懵懂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这其中地震一般的变故。可是等等,不对啊,刚刚的这个变故里面,显然少了些什么,为什么,没有他自己啊?

“那我呢?”他巴巴地看着赵政,一副被主人遗弃的模样,让人好不窝心。

“喔,我也向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们说,权当是周年店庆,买一赠一。周年店庆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买一送一,如今,我倒是明白个通透。”

“啊?”想不到自己堂堂无忧界的王子,就这样寒酸地被贱卖,喔,不,是贱送了,鸣不由得转悲为怒,“这是,这是何意?”

“嗯,他们的原话是说——任君处……是处置、处理?还是促销、除掉……”赵政沉吟片刻,两片红唇抿得更紧了一些,“简而言之,你就是我的了。”

见鸣一副惨败的神情,赵政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头,“别怕,我虽尚未成就坐拥天下的伟业,但凭眼下之力养你区区一个祸水,还是绰绰有余。”

祸水?鸣双眼一翻,猛地向后倒去。

“唉,这么好骗。生得如此俊俏的皮相,内里竟是傻的么?”

这句话不远不近,不轻不重,在鸣彻底晕倒前的一刹那,及时临幸他的大脑皮层,顿时,霞光普照,让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

“方才只是说笑,贤弟你不是会看相么?我特意向那阁主请求,软磨硬泡,用尽办法,才勉强将你借来。”

喔,原来如此。

鸣细细地品着赵政话中的每一个字,一抹得意浮上了眼角。原来,自己只是被租用,并不是被贱卖。

不过,莫非,这赵政也听闻我卓越超凡看相算命的本事,慕名前来?想不到,我的才华已然如我的美貌一般,名扬四海,声动天下,成为了我的负担和桎俈。

“小弟不才,承蒙哥哥错爱,那一星半点本事,无论如何也不好在哥哥面前显摆,要是言中倒也罢了,要是说错了……”鸣装出了一副为难的神色。

“说错了也没关系。”赵政轻抚着面具,嘴角露出了一抹纵容的笑意,紧接着“咔”的一声脆响,手中的茶碗,却顿时被捏得粉碎,“只要不是欺瞒,便好。”

这半句“便好”说得风轻云淡,但是鸣却惊得一头冷汗,似乎,刚刚赵政徒手捏碎的,并不是茶碗,而是,自己的一颗玻璃心。

·2·

新月如钩,钩得人心一颤一颤的,那是无论多少碗浸着冰块的酸梅汤,也安抚不下来的。

红烛之下,夕尘正持着一卷竹简,无比认真地看着。

“许久不见,你竟然练就了这种本事?”元哀倚在窗前,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红枫,眼神却飘向了红烛旁的那抹天青色身影。

“嗯?”夕尘似没听懂般,高挑着左眉看向元哀。

“这书,好看么?”元哀款款地走到了夕尘的面前,低头轻问。

“嗯,好看。”夕尘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说道。

“即便,是倒着看?”元哀曲起指节,敲了敲了桌面,半嗔半怒地看着夕尘,“你撒谎的本事还是那般差,我生死都已走过一回了,你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

“人艰不拆。”

“既然担心,那为什么当日他被抓走之时,你不阻拦?”

“不是被抓走,是被请走。”

“有区别吗?”

“被抓走,我们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弄不好还搭上了自己的命,有去无回;而被请走,自然,会有归还的一日。”

“你倒是忍得了。”

“无关忍不忍,端看愿不愿。”夕尘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缓缓地移到元哀的身上,琥珀色的眼底升起一层水汽,“若不是不死心,还想着你能再回来,再像这样立于我的面前,笑我恼我,和我说话,我怕是早已忍不得,早已,向命运投降了。”

“谁要你等了。”元哀趁着两抹红霞飞于脸颊之前,匆匆转过身去。

“呵,我也是无可奈何啊。”夕尘轻轻地摇了摇头,薄唇向上折起,一分无奈,九分宠溺,“起初,我只是等,尘世这般大,你离去之后,我竟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做什么,盼什么,便只能等,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便索性一直等到了现在。料想这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百年之内无法忘却,那么,干脆就铭记一世好了,因为,不可能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出现了。”

“那,这又是什么?”元哀拾起一方丝帕,淡雅的紫棠色,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看得人快要生出密集恐惧症。

“白鸣?”夕尘接过丝帕,看着这个被写了将近一千遍的名字,不禁哑言,“鸣这厮,看来是真的傻了,竟然随了白织的姓,这是非她不嫁的节奏么?”

元哀也不由愕然,“难不成他觉得以猫的形态委身于人界,配不上白织,便这样委曲求全,放下了自尊,准备当入赘女婿,冠了妻姓?”

“放下自尊?”夕尘像是听到天方夜谭般睁圆了细长的凤眼,“敢问,他曾几何时有过自尊?”

·3·

一卷牙白色的丝绸款款地铺陈于案几之上,逶迤数尺,绵延不绝,似从天边借来的云朵,清丽脱俗之姿,惹得窗前那一树枫叶,叶心上的红,都更深了几许。

赭色的陶盏中盛着浅浅一层丹青,漫不经心地置于丝绸四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如初雪后绽放的朵朵青枝红梅,未动笔,便已然是一幅人间胜景。

鸣负手立于门前,却移不动半寸步子,房间之内,眼前之物如岸堤上的千年垂柳,习习凉风拂过,细长绵软的柳条便款款舞动,如梦如幻。待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发觉那若无骨般飘动在他眼前的,并不是青色的柳枝,而是一幅幅人影,用丹青描绘于白绸之上的人的肖像,容貌身形,都极其逼真,栩栩如生。

一时之间,本来清冷寂寥空无人烟的屋子,竟被这一抹抹身影,烘得热闹了许多。秋风徐徐,这些悬挂于梁上的画卷,也随着风儿的步履轻轻摇曳,此起彼落,仿佛集市之中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浮生百态。

“这些,都是你画的?”鸣不敢置信地指着这满室的画卷,向伏在案上的赵政,抛去这个几乎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嗯,这半年来新画的。”赵政轻声答道,语气极为柔软,但墨色的瞳仁却看不出一丝被称赞后的欢喜,仿佛,那些让人惊艳的画卷,只是他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根本不值一提。

“新画的?”鸣却发现其中的蹊跷,不由得上前几步,牵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幅画卷,细细观瞧,“那之前的呢?”

“烧了,或者,撕了。”赵政依然如故,事不关己的冷漠,“当然,每一幅都是我亲手毁掉的。”

鸣似被雷击中一般,瞪着一双澄澈的眸子,呆呆地看着赵政,仿佛,眼前这枚清雅俊秀的男子突然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

这手中的画卷,无论如何细斟品鉴,每一笔一墨,皆是费神用心所绘,其中蕴含的姿彩,绝不是一时半日就能成就。肯下这般多的心血动笔去画,想必,是真心喜欢,那画成之后,定会妥善珍藏,小心看管。

而如今,绘下这些杰作的人却淡道,这一幅幅用丹青和心血制成的画卷并不是初衷,他所企盼,所欢喜的,居然,是亲手将这些宝贝一个个毁灭的刹那……

爱它,然后摧毁它。

这是何等的诡谲和惊悚啊。

鸣的背脊忽的渗出一抹冰寒,仿佛那瑟瑟秋风已然偷偷潜入自己的血液之内,骨髓之中。

“那,这些编号又是为什么?”第二眼望上那画卷,鸣突然发现,右下角一个隐秘的位置,被落上了朱红色的印,起初以为是名讳,细辨之后才发现,那是天干地支。而放眼身前的其他画卷,也都如此这般,以甲乙丙丁……编制,依次排开,就像是号码牌。

“朋友的代称啊。”赵政回答得行云流水。

“朋友?”鸣望了望四周,除去自己和赵政二人,这屋子里,便满是画卷,何来得“朋友”,难道是,赵政有阴阳眼,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鬼魅?

“哥,哥哥,你别吓我。”鸣的声音开始轻颤,他虽已发觉,却无法抑制。

“这画卷上的人,统统都是我的朋友啊。”赵政一语道破玄机。

鸣这才堪堪追回自己被吓飞的三魂六魄,看着这满室的“朋友”,又惊诧又不解。

“这画上的,是假人,不会说,也不会动,与死人有什么区别。哥哥要是有意,弟弟我陪你去找那些有血有肉的真人做朋友,岂不更好?”

“我喜欢的,正是这死人。”赵政抿起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恋……尸……癖。

这三个大字如三道闪电劈在两人正中间,将鸣雷得外焦里嫩。

“正因为它们不能说,不能动,和死人一样,才是真正可信的。活人有口有心,什么秘密也守不得,保不住,与他们相交,才是真正的自寻烦恼。”

“哥哥这番言论,果然,果然别出一格。”鸣像是看一团难解的谜一般看着不动声色的赵政,“所以,这些编号便是你‘朋友’的名字?”

“不是名字,只是代称,方便记忆罢了。”

“既然是你造就的朋友,为什么,不取姓名?”

“取不得。”绘完最后一笔,赵政起身,将未干透的画卷,他最新的一个“朋友”,悬于窗前,细细打量,“取了名字,就生了感情,有了感情,日后,就不好轻易除去了。”

“是啊,那为什么却偏偏执意要除去?”想起赵政之前提及的那些“旧朋友”被烧掉或撕掉的下场,鸣不禁黯然。

“看腻了。”赵政的轻抚着青铜面具上繁复的纹饰,“要想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必然要毁掉现存的世界,而他们,如果不愿在我亲手创造的新世界里活下去,那就留在旧世界里等死吧,唔,不。”仿佛发现自己表述得不够准确,赵政沉吟片刻,柔声说道,“我会将他们连同这旧的世界,一并除去。”

这个人,还真是阴晴不定,善恶难测,成佛成魔,只在他一念之间。鸣右手轻扶着额头,心底的寒意却愈刮愈猛。

“你怀里藏的什么?”

“我怀里?”鸣这才想起,来到这里找赵政的由头,眉间突然涌出一丝暖意。

“大概是被母亲遗弃了,我见它可怜,便带了过来。”鸣的掌心中端着小小的一团雪白,显然,离开温暖的怀抱,它有些惧怕和惊恐,毛茸茸的身子立即缩成了一个圆球,瑟瑟发抖。

“猫?”赵政比面具还寡淡的表情,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涌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似一个好奇的孩童般,走到鸣的面前,一手拎起了小猫的脖颈,放在眼前端详。

“你是从小母爱缺失,长大后,便这么母爱泛滥?”赵政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猫咪因胆怯而急剧收缩的瞳仁,嘴角,却牵向眉梢,当然,是面具之下的眉梢。

“就这样被遗弃了,连个自己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要是没人理,它就死了。”

“死了不是更好。”赵政的语气忽地沉了下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冰寒。

儿时的记忆像破茧的飞蛾,纷纷向他扑来,犹如裂开的旧伤口中涌出的黑血,每一滴,都粘稠腥臭。他人屋檐之下,曾身为质子的存在,那些鄙夷,那些唾弃,那些冷漠,那些欺骗……若不是最终自己的父亲借助大商贾吕不韦的帮助逃脱,若不是他们从未放弃过自己这对孤儿寡母,恐怕,此刻的他,早已经是一捧黄土了。

可是,那又如何?这天下从来没有不求索取的赠予,他吕不韦想要的,不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可以被自己掌控的棋子吗?

许久后,他的手搭于面具之上,抚了又抚,“至少,人死去之后,便不会再惹心爱之人失望了,于人于己,都是解脱。”

“我不这样想。”鸣敛起了之前的微笑,一脸严肃,“越是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我越是想活下去,就算要卖掉自己的灵魂,只要能活下去,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是绝不会让他们如意的,即便是苟延残喘,我也要大摇大摆地活给他们看,然后将他们脸上不爽的神情刻于心中,牢牢记住,这样,就又再能提起一口气,继续活下去。”

“好吧。”赵政信手一抛,便将那只幼猫丢离指尖,头也没回,“你就留着吧,是生是死,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4·

即便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庆轲还是有些恍惚。纵然这么多年来,自己走南闯北,奇人异事,看下的没有一车,也有一筐,但自从下都那个诡异的夜晚,那个金发蓝眼之人如梦境一般神秘地出现,继而神秘地消失,他的生活,便已然开始驶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只是,那人之于自己,是美梦,还是噩梦,他夜夜苦思,却也没参悟出分毫。

不过,那柄鱼肠剑,倒是真如那人所讲,在觅哀阁中寻到。

想到这儿,庆轲不由得心头一凛。这鱼肠剑并非世间寻常之物,那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红雨洒雷霆击,取天地精华,方才铸成。

顶级刺客专诸曾以此剑刺杀王僚,虽然对方身着三层狁猊铠甲,似铜墙铁壁,坚韧无比,可阻得世间任何一件利器,护主人平安。然而,专诸却眼见着这小小一柄鱼肠,如切割油脂般轻松穿过第一层,顺利刺透第二层,坚决挺进第三层,虽剑身已断,但杀气未绝,依然前进不止,终以一己之身,成功刺杀王僚。

庆轲摇了摇头,将自己从沉思中唤醒,抬眼看了看觅哀阁玄冰一般的牌匾,胸中涌起的腾腾杀气,终于冷却了些许。这般珍贵的宝物,那个小兄弟却肯分文不取转手于我,不是义气,又是什么。

想到这儿,那怪异的店铺,寡言的店主,以及他身旁冷漠的女子,都已不再需要顾及,庆轲抚了抚背后的筑,一昂首,大踏步走进觅哀阁中。

“庆轲?”夕尘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天边燃尽的夕阳如火一般,似要将眼前之人一口吞没,不禁皱眉道,“鱼肠不是已经给你了么?莫不是,想退货?”

庆轲细细地将觅哀阁巡视了一圈,除却靠墙那一排精巧的十二格金丝楠木格架,这店铺,竟再无其他装饰,但偏偏是这天然去雕饰般的风格,反倒生出了几许不似红尘般的清幽与超然。

“在下想找人谈谈。”

“喔,真是不巧,我正在忙。”夕尘悠闲自得地单手托腮,无聊地发着呆,“瞧,我在忙着找借口,将你速速打发走。”

“那天的那位小哥呢?”庆轲仿佛没有听懂夕尘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逐客令,依旧执着地立于阁中,似脚下扎了根。

“哪位?”夕尘戏谑地挑起了左眉。

“看相的那位。”庆轲老实得让人心疼,若不欺负欺负他,似乎,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喔。”夕尘眯起细长的眼,微微颔首,“你找白鸣啊?”

“他叫白鸣?”

“嗯,人蠢,名字更蠢。”

“那,那小白兄弟他,人在哪里?”

夕尘的眼睛绕过挡在他面前,像座山一般的庆轲,飘向天际那抹如血的残阳,半晌,仿佛是看够了,才缓缓开口,“真是巧极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庆轲脸上闪现的惊喜,朗声说道,“他死了。”

“死了?”庆轲原本编钟般宏亮的嗓音,突然染上几丝喑哑,神色也随着天色一并黯淡了下来,“怎么会死了?”

“被人请去看相,看对了人,却说错了话,然后就这样。”夕尘将手中那方淡紫棠色写满字的丝帕,轻轻一扯,便撕成了两半,似向庆轲情景再现,“死了。”

“可是,可是,他不就在那里么?”庆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连忙抹去眼底蒸腾的水汽,转身看去,来者紫衣乌发,眉目之间,山水般宁静,不是白鸣,却又是谁。

“喔,那他就又复活了。”夕尘淡淡地向门口扫了一眼,一缕暗香飘然而至,一丝寒光还没有浮出双眸,便已经被他溺死在眼底,随即,转过身,再度回到棋盘之前,淡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病了?”

鸣站在门口,不再向里迈进,抬起指尖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我只是,厌倦了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生活了……”

“停。”夕尘抬起右手,“对于你,和你的生活,我统统没有兴趣,这种虚伪的寒暄果然不适合我,无论在什么时代,还有……”夕尘抬头看了鸣一眼,神情甚是冷淡,“我们并不是知己,你不必对我掏心掏肺。”

“小白兄弟,你,我……”

庆轲依然如置身于画面之外,夕尘与鸣之间的尴尬,竟丝毫没有波及到他,或许,他本身,就已然是今晚最大的尴尬。

而此时,他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一时间情难自禁,把持不住,一把将鸣熊抱在怀里。

“庆卿,淡定,淡定。”

鸣拍了拍庆轲的脊背,像是劝慰,而在夕尘的眼中,那更像是被勒到喘不过气的垂死挣扎。

“啊,小白兄弟与阁主都在,如此良辰美景,没有酒怎会尽兴!”

语音未落,庆轲便放下鸣,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坛还未开封的酒,其眼底欢喜之色,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男人的生命里,总有两个物件举足轻重,一是美女,二是美酒。只是,前者常常破坏男人之间的感情,而后者,则是维系增进感情之神器。而元哀恰好只身去易水边游玩,此时便无美女,只有美酒,夕尘与鸣面面相觑,却也默契的没有拒绝,与庆轲一同坐于席间。

月色柔媚,三人推杯换盏,几轮行酒令下来,席间言笑,竟也多了起来。

“被男人包养的感觉,如何?”夕尘端起面前的酒樽,浅浅饮了一口。

“相见恨晚,相处甚欢。”鸣弯起嘴角,放下酒樽,奉还一个淡然的微笑。

“小白兄弟,你,你要与一个男人共结连理?”庆轲张大了眼睛和嘴巴,满脸惊异。

“庆卿莫怪,方才只是阁主在开玩笑,我只是,因机缘巧合觅得一位友人,颇为投缘罢了。”

“喔,这便好。”庆轲如释重负地拍了拍鸣的肩膀,“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可是,我却没见你有多欢喜呢。”夕尘歪着头,眯起眼睛打量着与他一桌之隔的鸣,似在看一个陌生人,“听起来,像是你终于寻到一位能知心知意,令你放下戒心之人,但你却故意躲避。”

“喔,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这番道理。”鸣抚着苍白得似乎许久没见光的脸颊,抿起嘴角,“可是,我从小便被培养成胸怀戒心之人,长到现在,已然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戒心了,那是要将一整颗心都剜去么?”

微微上扬的尾音,如同一根极细的银针,虽落地细腻,不闻声响,针尖,却狠狠刺中了血肉之中,直至埋没整根针身。

夕尘则似察觉不到痛一般,自顾自地斟满了酒,懒懒地举起了酒樽。

“庆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日你高歌一曲,音色之美妙实难言语能形容,委实令我终身难忘。如今,趁着我们三人聚齐,也许是酒性太烈,我突然生出个不情之请。”

“阁主无需客气,大家都是兄弟,有话直说便好。”

“可否,能再闻庆卿击筑歌唱?”

说罢,夕尘原本如月色般清冷的脸颊,竟然晕上了几缕桃花粉红,一双狭长的凤目似睁非睁,波光流转,折起半个微笑,躲过庆轲似觅到知音的狂喜,却只看着低头不语的鸣。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复还

不复还

…… ……

夕尘有一点没有说错,那酒性真是烈得很,导致我们的实力唱将庆轲如卡碟了一般,生生绊在第二句唱词中,无论如何也闯出不去,只好一遍遍单句循环,那副场景,当真又可笑,又可怜。

“嗯,庆卿唱得极好。”

听了半柱香时间的“不复还”,鸣却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神态自若,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后,抿出一个微笑,拍了拍手掌。

当晚,元哀在易水边乐不思蜀,果真一夜不复还。而庆轲那句“不复还”也足足唱了一夜,直至唱跑了月亮,唱来了太阳。

当夜之情形,怎是一个“惨绝人寰”了得。

·5·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唉,这首歌果真是洗脑神曲啊,只是听过一遍,却怎么也忘不掉,就这样在脑海中单曲循环,一遍接着一遍,还是无缝连接,作孽啊,作孽。

鸣悠闲地溜着猫,顺便嘴里哼哼着这首神曲,一边情不自禁地开口唱着,一边极度无奈地自我鄙视着,精分的症状愈发严重。

“哥,哥哥。”眼见不远处飘来一抹人影,一瞧见那亘古不变的青铜面具,鸣如见到亲人般,急急地高声呼唤,“等我,等我一会儿。”

清脆的声音还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叠响,而眼前,却早已空无一人。

奇怪,难不成遁地了?

鸣望了望怀中的小猫,此时,它正在努力地啃着肉干,根本无暇理会自己,这副情景,还真是似曾相识。

于是条件反射触景生情般,鸣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乱叫,他长叹了一口气,欲摸进厨房寻些吃食,转身时,却发现角落里的一扇窗透着缕缕火光……

不好,走水啦!

鸣三步并两步地从厨房翻出饭桶装满一桶水就直直向火源奔去。

啪!

推开门

哗!

泼上水。

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般优美流畅极具观赏性。

赵政笑吟吟地转过身,看着提着一只空桶如英雄一般的鸣,一把扯去身上的长袍,墨色的眼眸底,瞬间燃起炽红色的火苗,熠熠发光。

“别过来,你要做什么?”鸣警戒地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这要看,你想做什么?”赵政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稠。

“可刚才,你在做什么?”眼见着自己着与赵政的距离愈来愈近,鸣似乎已经闻到了自己有皮肉被那两缕小火苗炙烤得香气扑鼻,油脂满溢。

湿淋淋的他步步紧逼,香喷喷的他屡屡后退,终于,脊背顶上了墙壁,已然无路可退,看着眼前那两汪几乎要将自己吸进去的黑色深潭,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正在铸剑,你干嘛拿水泼我。”赵政突然松下来的语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谁教你刚才不理我。”鸣晓得自己理亏,却还死死绞着衣角,使着小性儿。

“刚才?”赵政愣了一下,“我一直都在这里没出去过。”

“可是,可是我明明瞧见了那青铜面具,那,那肯定是你。”鸣见赵政咬死了不承认,委屈得直跺脚,正要挤出一两滴泪水演苦情戏,肚子却不识趣地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嗯,想必你是饿昏头,看花眼了。”赵政拍了拍鸣的肩膀,转过身,不见动作,耳边却响起凌厉的嗡鸣,似乎不小心听到,都会被这锋利割伤。

鸣好奇地瞧着赵政的背影,由于自己刚才奋力的一泼,他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淋了个透,除去外衣后,中衣就那样紧贴着脊背,像是第二层肌肤,修长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极其完美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神款型。

湿身诱惑啊。

鸣的神思瞬间跑去好远,待他回过神时,赵政已经转过身,手里,还多了一把剑,青铜剑。

“好剑!”鸣不由得朗声赞道,忽的发觉有一丝不妥,慌忙改口,“剑,我说的是你,好剑。”

眼看自己愈描愈黑,鸣决定再次变成小透明,不再说一个字。

“你若喜欢,送给你好了。”

赵政将手中的青铜剑放到鸣的掌心,似送出一笼馒头般自然,没有丝毫的不舍。

“真的?”

鸣激动得差点当场表演口吞长剑。

“嗯。”赵政点了点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不求所得之赠予。”

“既然手中有了杀人的武器,便要活下去,不准被人杀。”

“嗯?”鸣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这诡异的逻辑。

“别忘了。”赵政轻轻向前探身,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紧贴着鸣的耳畔,“你这条命,已然赠予我了。”

一缕罂粟的诱惑缓缓在鸣的身体里绽放,盛开,那其中的滋味,又甜,又苦,又辣。

鸣若被勾去了魂魄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呆呆地握着手中的青铜剑,看着赵政,半响,才挣开似被胶着在一起的双唇,痴痴地唤了一句,“哥哥。”

“不被人杀,只是第一步,像样地活下去,才是最终目的,你的亲哥哥可曾讲给你听?”

鸣低头不语。

“这个尘世很脏,也很恶,一个好人是活不长的,所以,如果想活着,活下去,就先要变坏,变狠,你可以欺骗任何人,但绝不能相信任何人,人人为你,你却可以为了自己抛却每一个人。你的心里可以装着怒,盛着恨,这些,都是助你活下去的养分,但绝不能有情,情这种东西,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都会令人软弱,而一旦软弱了,那你便满身都是弱点,随时都会被杀。做到这些,便可以活下去,但,若想像样的活下去,你就必须要去杀人,杀很多人,只有鲜血和死亡方能铸就一个崭新的世界。”

“鸣,你眼下的这个世界如若井底,很小很小,只有一处觅哀阁,但在觅哀阁之外,还有燕,还有赵、还有魏、楚、齐……只要你想,它们将都会是你的。而你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等待时机成熟,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将它们连根拔去。想像不到那种情形么,看看韩国吧,没错,就是那样,我大秦长驱直入,连他们的安王都成为我阶下之囚,再看看赵国,他有大将李牧又如何?还不是被我大秦攻克邯郸,如今只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当我灭其它五国之时,就是这般情形,不,是要比这更快,更狠。”

“可这样的人生,无情无爱,没有亲人朋友爱人,活着,又有什么乐趣?”鸣紧皱着眉头,眼神中的困惑盖过于忧惧。

赵政轻叹了一口气,想笑,却又习惯性地抿起了嘴角。

“人生,不过是一场是非之欢。短短数十载,眨眼之间便顷刻逝去,难道,你就甘心这样被历史的洪荒淹没,不留下丝毫痕迹,任岁月将你的血肉化成一捧飞灰,千年之后,烟消云散,后世之人不会知晓你的名讳,更记不得你的容貌,甚至,连你是否曾投世为人,也都无人问询?我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不被人提及,不被人铭记,我要这尘世的人,都知道我的名讳,称赞我的功绩,我要在这人界,烙印下永远也不能被抹杀的痕迹,我要开天辟地,我,要千秋万代。”

赵政转身,负手立于窗前,第一颗星子,已经冉冉升起,徐徐拉开了一个崭新的黑夜。

“你,要带着这柄鹿卢,同我共襄盛举么?”

鸣在饿晕跌倒在地之前,只听到,这最后一声邀请。 bo6uulyr1rwSi86lSt3X24eFQNhjpjWQzb66vsFpeu6n8UDDZHAJxj+0JJON5S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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