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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不是 不伤 不痛 不难过

我只是 不美 不好 都不说

干了每滴寂寞

等着你 在我世界路过

1

白兰裹着披肩缩在书房的单人沙发里,小猫栖在她的膝头,仰着脸,眼睛睁得浑圆,期待着,索要着。

白兰的眼神暂时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滑下,飘向那双仿佛戴了美瞳、描了眼线的碧绿猫眼上,唇缓缓降落,落到粉嫩的鼻头,轻吻。

咕噜,咕噜。

索吻成功后的小猫心满意足,蜷起爪子,枕着尾巴,呼呼大睡。

白兰拉下披肩的一角,覆在小猫滚圆的肚子上,眼睛再度攀回手机。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暮色四合的庭院中,零星缀着几支烛台,女人坐在象牙色的包皮轮椅中,右手随意搭在贵宾犬的脖颈上,宛如夜之女王。

她的皮肤是标准的杏仁色,加州阳光的馈赠,黑色鬈发,每个发卷弯曲的程度都精准得可怕。刀子脸,又长又尖,戳破暮色,嘴唇极薄,仿佛只是口红涂出来的一颗桃心。

女人老了后,果然会变丑。白兰看着照片,想。

但即使老了,那身老骨头里仍闷烧着残余的美,让人不能忽视,随意瞄上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白兰盯着照片,不眨眼,脑海中浮现的十六年前,不,更早时女人的样子。

白,瘦,柳叶眉,杏仁眼,鹅蛋脸,云一样柔软,花一般娇艳。尤其那张嘴,仿佛绽放在初雪中的一朵红梅,所有人看到都想去嗅,却舍不得摘。

这样一张俏脸,一个妙人,半个小时前,成为粉末状被安置在大洋彼岸六尺之下的墓穴里。白兰想着,吊起嘴角,笑了,苦笑嘲笑各半。

她盯着手机里的遗照,左手慢慢合拢,企图从和女人有关的稀薄的回忆里捞出些残渣。小猫睡热了,蹬开披肩,翻开肚皮,她终于想起了一幕。

那是冰天雪地的一月,女人站在小区楼下,旁边有流浪狗低头扒垃圾箱。她穿着单靴站在泥雪之中,米色的呢大衣被风掀开一角,她当时把衣领翻起来用双手紧紧攥着,微笑着,那样幸福,美丽,楚楚动人。

那是白兰见她的最后一面——这个她在生物学上应该称为“母亲”的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钻进出租车,飞去加利福尼亚。

三年前,白兰去过那里,终日阳光充沛,终年气温恰人,海水湛蓝,沙滩金黄,棕榈碧绿,绝对的人间天堂。

怪不得会抛夫弃女。她完全理解了女人当年所做的一切,忽尔想起了江笙说过的话:无爱的家,就是一个臭水坑,有机会逃出这个水坑是正确的。

那一刻,白兰觉得自己和女人合解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见面了。她走到女人位于马里布的白色别墅门口,抽完一支烟,转身离开。

那时,她以为自己和女人之间,先死的会是她。毕竟,好人不长寿。然后她又觉得,自己和女人,都不算好人。

死了好,一了百了,所有账都一笔购销。

她对着女人的遗照,在心里说,替父亲白旭成说,并希望他们在地狱里也不要相遇,完全忘记对方。或许十六年前,他们就做到了。她又想。

摸着小猫柔软的颈毛,白兰突然觉得轻松了,父母都死了,三人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总算一刀砍断了。

死亡,果然是解决任何问题的终极途径。

2

白老师,微博访谈三分钟后开始,请您准备一下。

主持人发来私信提示。

不用准备,直接开始吧。

白兰回,打开访谈界面,瞬间,问题满溢屏幕。

她一直觉得人像水晶,阳光下光芒璀璨,锤子下不堪一击。看着这些迎面扑来的问题,偶有几束光——真粉丝的提问,尽是砸下来的锤子——故意找茬的喷子。网络乱象见得太多,她一眼便知。

只是,靠眼毒心狠活到现在的她,并不是透明脆弱的水晶,而是有千面、有够硬的钻石,能划破钢铁的物质。

她直起身,昂首、挺胸、挑起下巴,喝光一整杯威士忌,切换到防御模式。

问题1:白女王经常在小说里杀人,各种血腥,花式残暴,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胆子大作风彪悍啊?

白兰一眼镖中这个问题,并确定提问者是个直男癌。

她打出答案:

我,是一个特别没种的人,虽然经常能想到又坏又变态的点子,但都只敢用在小说里,现实中,我连蟑螂都怕。

白兰边回复,边伸出脚,拖鞋后跟压住一只蜈蚣,碾死,接着回答:

作家和宅男一样,都是坐在家里,把对现实生活的种种不满,发泄在屏幕上(,然后回到现实中躺平。总之,是个不错的职业,不用卖身,卖思想就可以赚钱。

第一个问题,白兰没有火力全开,也许是女人的死让她心软了一丝;更因为,刚开始就投炸弹,会把人吓跑,那就没意思了。要想在这个凶险的世界活下去,有时候,必须摆出软弱的姿态。恶意,要一点一点释放。

问题6:白大大,我特别喜欢你的小说,是你的忠实粉丝,我好羡慕你,我也想为自己的梦想奋斗,当作家,写出好的作品。我该怎样入行?

问题7:我也是,我也是,白女王,我要怎样写作才能像你那样成功?

问题8:同请教,上个月刚签约写网文,想问一下初学者的入门秘籍,跪求建议!

白兰长叹了一口气,又倒了一杯酒,喝光,统一回复:

各位,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弃吧。这个世界太黑暗,这个行业太辛苦,你的勤奋和天赋都得不到回报,在饿死之前,回头是岸。

主持人看到这个答案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连忙跑来打圆场:

白女王又开玩笑了,这碗毒鸡汤,我先干为敬。

然后连发三条私信给白兰,哭求正能量。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实话难听。白兰想,点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回复:

刚才确实不是在开玩笑,我想说,千万别跟我这种人请教经验,请求建议。我开了挂,天生就是吃写作这碗饭的,有天赋,运气又好,所以才靠写作活到现在,根本不具备参考价值。好比网游,普通玩家再努力、强悍,也不会直通关底,因为,那是人民币玩家的特权。

懂了吗,各位普通玩家。

答案弹出后,访谈瞬间冻结,仿佛所有提问者都被卡住,噎死了,网页一片死寂。

主持人再度出场救火,登陆小号,冒充粉丝提问:

问题13:您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从不表白,从不说“我爱你”,您为什么这样安排,您的爱情观是怎样的?

小猫似乎做了噩梦,胡乱蹬腿,呜咽了几声,白兰立即低下头,将脸紧贴它的脑袋,轻蹭了几下,见小猫安稳了下来,才回:

言默对夏雪说过“我爱你”,网上最新发表的那一章,不是我写的那一章。

她抖落了半截烟灰,接着回复:

我觉得,爱,不要说,要做,直接做。你爱他,就为他花钱,为他造梦,为他拼命,为他铺平一辈子的路,让他一生无忧,要做到即使你死了,他也能很好地活着。我认为,这才是爱。

白兰按住胃,继续打字:

死亡是锁,爱是钥匙,只有爱,才能解开死亡;也只有爱,能超越死亡。

打完句号,结束访谈,她把最新写好的章节——故事的结尾压缩打包,连同发表时间,账号密码一同附在邮件里,发送。收件人是白执事。

然后弯下腰,歪在沙发扶手上,晕了过去。

3

小李照例先打开一罐红牛,再打开朋友圈。

在来理川的第一天,他和自己约定,一天只喝一罐红牛,最多两罐,底线是三罐,绝对不能超过四罐。

他回头看了眼老福特后座,第二箱红牛只剩下了一半,叹了口气,仰脖灌了一大口,猛刷朋友圈。

“局里怎么样?”郑执顶着一双已经扩散到脸颊的黑眼圈,打着吹欠钻进车里,问。

“挺好的,唐妈说咱们走了三天,局里热闹得像过年,除了流浪汉和离家出走的大打出手,扒手和搞传销的吵个不停,其他一切安好,你看,这是唐妈的原话。”小李把手机拍到郑执眼前,指着唐局长刚发的朋友圈。

“你若不在,便是睛天。”郑执下意识读了出来,读完后才发现唐局长在最后@了他。

“胡说,我明明是咱们局的吉祥物,降落凡间的便衣天使。”他急忙抓过手机评论平反。

“今天有什么新线索吗?”郑执边打字,边问。

“想听实话吗?”小李又开了罐红牛,摇头,“没有,和前三天一样,我努力过,但失失败了,所以我只能喝红牛继续努力,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者后天,查案这种事急不得,你懂的。”小李把打开的红牛递给郑执,叹道:“都怪水星逆行。”

其实他想说,都怪疯子许絮。

三天前,他和郑执连夜赶到理川,找到了许絮所说白兰开车冲下悬崖的地段。盘山道,又偏又陡,全是胳膊肘弯,脑筋正常的人根本不会选择这条路回城,除非想去西天。

周遭没有住家,山上有几个乱坟岗。他们原地等了三天,半个人都没等到。至于许絮再三提及的买饮料的小卖部,呵呵,小李觉得她不是梦游就是撞鬼了——根本没有小卖部,这种鬼地方,连鬼都不愿意来。

他们花了72个小时,喝光一箱半红牛,啃了三天硬面包,只证明了一件事:许絮在说谎。其实小李心里早就认定,她疯了,疯子说的疯话,傻子才会信。

但郑执却信了,并一直坚信,不放弃。

“郑队,咱们回去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老这样埋头查案,也不是解决失恋的办法啊。小李在心里把话补全。他觉得郑执非揪着许絮说的话不放,执意来理川查案,并不是真的为了查案,而是逃避,逃避白兰,逃避失恋,逃避现实。

“再等等,查案这种事急不得。”郑执用小李说的话,堵他的嘴。

小李的心意,他懂。单了这么多年了,他知道,女友,男友,好友,无论跟谁在一起,生活,其实都得自己熬。受的伤、流的泪、吃的苦,不可能期待对方理解,更不要去找共鸣和慰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难堪,让对方担忧。所以,即使面对小李,和他出生入死、穿过同一条裤子的兄弟,郑执也无法开口直言。他只能选择一心扑到案子上,一口将痛苦全部吞下。他习惯这样了。

“水逆不怕,待我转发几条锦鲤,转转运。”他搓了搓脸,戴上小李熟悉的、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具,继续糊弄小李,骗自己。

“你真的准备放弃白姐了?”郑执能忍住不讲,小李却不能忍住不问。反正待着也是待着,还不如做做心理疏导。

“快看,有人回复你了。”

“别转移话题。”

“真的,不信我给你点开,呀,是楚恬。”

“我才不信,你准是又骗我,”小李飞了郑执一个白眼,“快给我手机!”他猛扑到郑执怀里抢回手机。

“什么楚恬,明明是我妹。”小李叹了口气,脸立刻垮了下来,“我,学士学位,人民警察,四有青年;我妹,大学肄业,家里蹲,夜出不归,男友一堆。你知道吗,有一次,有个男的想从她卧室的窗户爬出去,结果撞上一个正准备爬窗进来的,两人直接在阳台就打了起来,你能相信吗,比起我,我妈居然更喜欢我妹,我发朋友圈她都屏蔽,我妹的,她居然点赞。”小李越说越气,郑执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你当单身狗多久了?”郑执决定继续让他分心。

“你仿佛在问我的年龄。”小李气鼓鼓地回答,恶狠狠地刷朋友圈。

“哎,楚恬对我笑了,我不是单身狗了,我要脱团了!”小李忽然振臂高呼,红牛洒了一身。

“啥?”

“她发了张照片,我第一个点赞,她给我回了个笑脸。”小李举着手机双眼放光。

“礼貌性微笑而已,脑补过度。”郑执小声嘀咕,抢过小李的手机。楚恬站在阳光下,对镜头比剪刀手,手肘几块青紫。背后是一辆黑色的捷豹,簇新,闪亮。

郑执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一种诡异的感觉慢慢涂满全身。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他说不出来。

“郑队,那边有个人,转了半天了,是不是迷路了啊?”不等郑执回话,小李便打开车门走下去,直奔路边,“大爷,您老找什么呢,家在哪儿,我送您回去。”他心想,老头准是出来溜达走错路了,一时犯了糊涂,找不到家。这种事,他一周在局里能碰上三四回,相当有经验。

“啥,我耳背,你大点声!”大爷嚷嚷着,小李只好扯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我找小卖部啊,孙女嚷嚷着要吃方便面,这不,我出来给买。嘿,奇了怪了,前几天还在,怎么突然没了,搬走了也不贴个告示。”大爷边说边比划,仿佛小卖部就在他的右手边。

听到“小卖部”三个字,郑执像出膛的子弹,噌地蹿了出来,赶到大爷面前,高声问:“您经常来这儿?”

“是啊,礼拜天广场有集市,我每周都去赶集,给孙女买点小玩意儿,走这条路近。”大爷指着前方山脚下的空地。

“那您上周日路过时见过一辆车吗?就停在小卖部旁边。”郑执也比划了起来。

“白的,小轿车,比你那个新。”大爷指着老福特,“车上还下来一个女的,短头发,比他还高。”大爷回头看小李。

小李看向郑执,眼睛和嘴惊成三个黑洞。郑执怔了一下,心里骤然电闪雷鸣。

4

江笙终于打通了白兰的电话,确定了约诊的时间。等白兰时,他给窗边的绿萝喷水,叶子被一寸寸冲干净,他的心,也一点点变安静。

“江笙?”门突然开了,一个声音裹挟着一缕寒风冲进办公室,迅捷,锋利。

“对。”江笙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才转过身,确定来访者。

“请坐。”没有疑问,没有讶异,江笙指着白兰常坐的沙发,请邢泽坐下,就像多年未见的故友。

进入十二月,天色暗得愈发早。邢泽坐在沙发的一角,背光,看起来漆黑如墨,一线光亮也没有。

像一团阴影。江笙想,不禁觉得背脊发凉。

邢泽看着江笙,没再说话,不是正常那种看,而是看穿。他透过江笙的眼睛看到心里,看进灵魂尽头。好像把双手伸进他体内,捧着他的心脏,慢慢攥紧,再紧。

江笙别过头,败下阵来,猛吸一口气。刚才对视那短短十几秒,他觉自己死了一遍。

即使躲过对视,也躲不过杀气,邢泽的眼神依然紧追不舍,冷漠又沉郁。江笙不由得绷紧肩膀,攥紧拳头——他闻到了背后传来的危险气息。

他想逃,本能地远离邢泽,但是一想到白兰,他斥退了本能,选择面对。

“你和白兰的问题解决了?”他强迫自己转过身,戴上心理医生的面具,率先出招。

邢泽眨了下眼。

“白兰这种人,和她相处不容易,我知道你们一路走到现在,一定受过不少苦。”江笙打出同情牌试探,想撬开邢泽的嘴,确定他今天来访的目的。

邢泽牵了下嘴角,又收起。

你以为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受苦这种事,不是靠想象可以明白的。

邢泽什么也没说,江笙却全都听懂了。

邢泽站起身,向窗前走去,阴影咻地拉长,迅速把江笙吞没。

江笙下意识地回头,不小心又与邢泽对视了,那双眼睛,没有焦点,没有温度,像极了收割性命的死神,仿佛刚走出地狱,高举镰刀,刀尖正对他的胸口。

“你误会了,我对白兰绝对没有逾越之情,也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只是,关心她。”当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时,江笙交代遗言般掷出这些话,出于自保的本能——他觉得自己要挨打了。

他知道两种打架模式:一种是“别惹我”式,其过程一般很慢,虚张声势,为了给人留下不好招惹的印象,大多是花拳绣腿;另一种是“别想跑”式,出拳快、用力猛、凶残,不留情,常常几秒内就结束战斗。

他觉得邢泽要出手,他看过他打架,很过瘾,也很吓人,绝对是“别想跑”式。

果然,邢泽出手了,拳风擦过江笙的耳侧,剐得他侧脸生疼,咣!拳头砸在他耳边,落地窗上,玻璃呜咽一声,簌簌发抖。

“你一直觉得,我配不上白兰,在你眼中,除了你,没有人配得上她。你是不爱她,但你对她有比爱还深切的保护欲,你想独占她。”邢泽看着江笙,敲钉子般,一字字把话敲到江笙的耳朵里,心里。

江笙呆住了,他以为邢泽只是个小白脸,吃软饭讨好女人,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原来,他懂。他看透了一切,只是不说。

现在,他说破了,江笙觉得像被当众扒光衣服,开膛破肚暴晒在阳光下,从里到外,一览无余。

“白兰,她好她坏她美她丑她生她死,只要是她,都可以。就算她只剩一副白骨、一捧飞灰、一块墓碑,我也要。她怎样,我不管,她在我这里,就好。”邢泽收回拳头,敲着左胸口,斑斑血迹渗入黑色衬衫,转眼融为一体。

“她不来了,让我转告你,别等了。”丢下这句话,邢泽关门,走人。

扑通,江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瞬间苍老,一无所有。

5

郑执走出警察局大门时,正值中午。

离上次下雨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城市又冷又干,像块枯骨,到处都是雾霾和飞灰,根本躲不开。灰尘落到衣服的纤维里,覆在皮肤的毛孔上,堵得人透不过气。

难得太阳此时冒出了头,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阳光洒下,郑执却打了个冷颤,彻骨生寒。

临出门前,他又去看了许絮,她还是坚称白兰是自杀,自己没有杀人。郑执照例沉默,没有告诉她,她只说对了一半。

她确实没杀白兰,却涉嫌谋杀了另一个人——孙媛。

感恩节期间,为了不想白兰,郑执寄情于工作,加班加点重新调查审理过的案件,在孙媛恐吓白兰意外坠落电梯井的案件中,有了新发现:一个边角的摄像头拍到了那个撕掉电梯封条、拿走警示牌的熊孩子的正脸。

几经周折,郑执终于确认了熊孩子的身份,找到了他的家长,一五一十将实情全部告之。不出所料,熊孩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他边规劝,边煽风点火,见揍得差不多了,就出手阻止,再次教育了家长后,离开。毕竟,孩子才7岁,尽管他恨不得让他伏法,却也知道法律不能拿未成年的孩子怎么样。

谁知事情出现反转,孩子挨完揍后,哭着撵上郑执,说是有人给他钱让他这样做的,他还拍下了那个人的照片,边抽着鼻涕边举起手机给郑执看。

因为是儿童专用手机,像素并不高,可郑执却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人——Summer酒吧的老板娘,感恩节那天就是她把郑执轰出门,哭丧着脸像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力气大得却像杀猪的屠夫,郑执记得相当清楚。

他立即赶回局里,想和唐局长汇报新发现,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匿名电话举报,说晚上7点钟有人要在棋山停车场交易假币,还传来了交易人的照片。

又是那个老板娘!

这真是公开向法律挑衅,花样作死,不抓她对不起自己啊!

郑执心中一股正义之火熊熊燃起,立即拉人开会,在棋山停车场布控,7点一到,果然人赃并获。只是,那三百万是真钱,而作死的许絮,根本没弄清自己为什么被抓,还扯出了白兰跳崖自杀,邢泽被绑架的“案件”。

而这两起“案件”,也根本不是案件。因为“死者”白兰和“人质”邢泽都完好无损,根本没有自杀和失踪。

对此最合理的解释,或许真如小李所说,许絮疯了,计划杀孙媛时就疯了。

郑执无法驳斥这种说法,但他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正破土发芽,迅速生长——他不希望许絮是真凶。如果是熊孩子贪玩手欠,误拿了警告牌,一连串意外之下,导致孙媛坠入电梯井身亡,还可以归咎于人生无常。如果是许絮因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密谋策划,利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杀了一个犯了小错的恐吓者,还把身为警察的他也算计在内,让他成为整桩谋杀案的目击者和“行凶者”,那真是太可怕、太凶残了,是对人性最残暴的践踏。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罪恶,仅仅是想想,就觉得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所以他才会揪着许絮说过的话不放,跑去理川苦守三天,就为了寻找别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丁点。他不甘心以这种结局结案,不相信一个人会怀着那样深的心机和恶意,去害一个陌生人——孙媛和许絮没有任何交集。

终于,他等到了,他的直觉是对的,许絮没有疯。

他却被引上了另一条更黑暗、更疯狂的道路。

郑执叹了口气,钻进老福特,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他是警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6

Destiny捧着一杯美式咖啡,蘸手指饼,边吃,边看Eddie的推特,觉得舌根泛苦。

她本不想看,属于Eddie的一切都应该留在爱尔兰,被冰冷的海水卷走,埋葬,分解。

可是手指却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一有空闲,便摸索到那个账号,点进去,一条条看,一看再看。

剖开那些寓意不明的文字,模糊闪烁的照片,剖到最里层,看他的心,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她,哪怕,只剩一丝残骸。

太可悲了。

Destiny恶狠狠地将一大把手指饼塞进嘴里,猛灌咖啡,自暴自弃,她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这不是她期待中的样子。不是对任何事都云淡风轻,可以信手埋葬一段感情,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眼中心中只有自我、只取悦自我的人。

她想成为那样的人。

叮铃铃,咖啡店的木门被推开,一个一身素白,黑发红唇的女人走了进来,七寸高跟,目不斜视。她要了一杯黑咖啡坐在临窗的卡座里,倒酒,点烟,无视全世界。

啜了一口加了威士忌的咖啡,她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看了Destiny一眼。

我想成为这种人。

目光相撞的瞬间,这个念头撞到Destiny的心头,她心一狠,指尖轻轻一按,把Eddie拖入黑名单。

咖啡厅阒静无声,像一个密封的罐子,里面塞着满满的,失恋的味道。

郑执推开木门,走进去时,想。

白兰就坐在门边临窗的卡座里,对着窗外的枯树,抽烟。

看到白兰来赴约,还提前了十分钟,郑执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抱有幻想,幻想之前的种种只是一场噩梦,一个玩笑。

想到这儿他突然站住了,钉在原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很可怜:事到如今,板上钉钉,却还心存幻想。他使劲眨了几下眼,将这股可怜逼退,谁知它又倒流,流遍全身。现在,他感到可悲,只好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出白兰发的那一条,那10个字,逼自己去看,再次提醒自己:都结束了,这个你爱了十六年的女人,已经拒绝你了。你的未来,不会有她,而她的未来,与你无关。

放下吧。他在心中命令自己。

不,再试试,最后一次!他的心恳求着他。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白兰转过头,按熄只吸了半根的烟,抬起眼,看向门口,郑执的方向。

她招了招手,张开嘴,“你”

“我,我需要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也在等我。我知道自己自恋自私,胆小,还幼稚,但是我更知道,这样的我,无助地爱着你,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也爱我!白兰,我等了十六年,等太久了,告诉我,求你了,告诉我你也爱我。”郑执在心里反复默诵这段话,准备抢在白兰正视他时,说出来。

白兰抬头看向郑执,眼波流转。

“你不会又想告白吧。”她把刚才的话说完。

这句语气强烈、感情直白的否定,瞬间把郑执已经提到舌尖的勇气击退,击碎。他咽了下口水,觉得满嘴玻璃碴子,皱眉,摇头。

“那你想说什么?”白兰挑起下巴,打量着郑执,郑执赶忙低下头,怕被那束比刺刀还锋利的眼神割伤,更怕被再次看穿。

“没,没什么。”他垂着头猫着腰匆匆把自己塞进卡座,像个被捆紧的包裹。

“为许絮来的吧。”

这句话投过来,砸中郑执的心窝,激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在来咖啡店的路上他在老福特里彩排了无数次,命令自己要冷静,要平常心。怎么才刚见面就把接连把心事暴露在脸上?太不专业了。他鄙视自己。

“你问吧。”白兰又点了一支烟,偏过头吐了个烟圈。

郑执用手掌按住不停发抖的腿,突然觉得冷,从里到外,透心凉。仿佛坐在对面的,不是白兰,而是一块生铁,一块寒冰。

“上周日早七点到七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郑执硬着头皮开启了这个他最不想又不得不提的话题。

“理川客运站。”

“许絮说那个时候你开车冲下悬崖掉进大海,自杀。”

“很显然我没死,至少,现在还没死。”

“那她为什么这样说?”

“你应该去问她。”

“她说亲眼看见你开车冲下去。”

“那个时候我在理川客运站,正在买回盛京的车票,我是坐7点25分的大巴回来的,这是车票,你也可以去调监控。”

“那天早晨你没和许絮在一起?”

“我们俩一起退的房,她想开车回去,我想坐客车回去,就分道扬镳。”

“那她为什么说你开车投海自杀?”

“我不知道,我不会分身,做不到一边在她面前自杀,一边在客运站买票。”

白兰顿了一下,瞄了郑执一眼。

郑执抖了一下,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对话,跑回家喝光一箱啤酒蒙头大睡。

“许絮说在十六年前,一个男孩为一个女孩杀了人,而那个女孩为了他烧了尸体。”他故意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像鱼饵一样投向白兰。

“我知道,”白兰点头,“这是我写的小说,网上正在连载。”

“许絮说她当时也在现场,还把杀人焚尸的片段录了下来。”

“录像呢?我想看看。”

郑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摄像机坏了,录像……没找到。”

“别绕圈子了,你到底想向我求证什么?”白兰捂着胃,声音陡然拔高。

“我熬了三个通宵,看完了你在网上连载的小说,我有个假设:许絮说的录像的确存在,而你写的也不是小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十六年来,夏雪一直在为言默杀人。”

“我也有一个假设,许絮得了妄想症,把小说里的剧情当成了现实,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闹剧。”

郑执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叹了出来,“唐妈和我说过,如果我们在乎一些事,就不得不忍受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事,就比如现在,我真的,真的,一丁点也不喜欢像审犯人一样审你。”

白兰听了,掸了下烟灰,指正:“第一,你已经把我当成了犯人,只是,你没有证据;第二,我不是犯人,我也不喜欢被审问。”

“我真的相信你,只是……”郑执忽然想到白兰说过的“如果真的从心底相信,根本不需要说‘相信’”,硬吞回后面要说的话,又叹了口气。聪明的人,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愿信的一概不信。郑执自认为自己双商极高,可是此刻,审问白兰的他,却是全世界最蠢的笨蛋。他明明相信她,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向她表明,却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个遍。

“对不起。”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后只凝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歉意。

“没事儿。”白兰淡淡地回了一句,并没有生气,但是语气里深深的疲惫和失望,像无数个耳光,扇在郑执的脸上。她突然拎起手包,捂着嘴,起身跑向卫生间。

天花板的射灯投下晨曦般柔和的光,郑执却觉得火红的岩浆劈头浇下来,烫得他体完无肤。眼看着白兰消失在门后,他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搞砸了!”

7

白兰理顺头发,重新补好口红,从手包里拿出墨镜和口罩,戴上,遮掩泛红的眼圈和浮肿的脸。

最近半个月,呕吐完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恢复常态。她不想让郑执看到现在她的样子:虚弱、疲惫,随时会倒下。

她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瞥了一眼,自己都看不去,拿出药盒,倒出两片止疼药,吞下,转身推开门,走出卫生间。

“审完了吗?”她绕到郑执身后,站定,问。

郑执正望着前方出神,被吓了一跳,坐在弹簧上般,腾地一下,被弹了起来。

“审完了,啊,不对。”他点头,又摇头,摆着双手,孩子般不知所措。

其实,他在想车的事。小卖部门前那个大爷看到的车,很明显是白兰的,许絮也一再说两人是开着白兰的车去的理川。可是刚刚进咖啡店时,他特别留意到,白兰的车就停在门边,银色捷豹,盛A18A88。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却硬生生地把它按下了下去。因为正如白兰所说,现在一切都只是假设,没有证据。他必须找到证据。

“走吧。”白兰推开门,走了出去。

见郑执走向他的老福特,白兰又加了句,“送我回家吧,我们走回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郑执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直到看见白兰绕过她那辆捷豹,走向人行道,他才如梦初醒,小跑着追了上去。

“你的车,”郑执刚一开口,便强行刹车——他差点又搞砸了已经搞砸了一次的约会。刚才在咖啡厅,他活生生将约会变成了提审,把女神当成了犯人。没办法,他一心想着案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心里不仅有了假设,还形成了画面,不断填充着各种细节,占据整个脑海,洗脑般一遍遍在他思绪里循环播放,掐不断,关不掉。

“你的车好开不,我的福特太旧了,也想换台捷豹。”使出了盘古开天辟地的力气,郑执才硬将审问转成了询问,累得满头大汗。

“还行。”白兰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多了一丝温度。

“你刚才没事吧?你怎么又瘦了。”郑执忽然停住,从头到脚看了白兰好几遍,满眼心疼。

“小事儿,吃错东西了,有点反胃。”白兰回看郑执,“老毛病了。”

“我记得上学时,你没胃病啊。”郑执看着眼前的白兰,想着回忆中十五岁的白兰,说。刚说完就后悔了。在来咖啡店前,他就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在白兰面前搞回忆杀,太不大气,真男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

可是,他又忍不住回忆。那个时候多好,年纪那么轻,日子那么美。他根本没办法不去回忆,那是他寡淡的人生中唯一的一颗糖,现在的他,极度需要这一点甜,哪怕已经过期了十六年。

“你倒是比那会儿胖了。”还好,白兰没反感,顺着郑执的回忆,回忆着。

“是啊,小鲜肉变成老咸肉。”郑执笑了笑,双手插兜,站在白兰左边,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

小巷中密匝的电线顺着矮矮的电线杆蔓延开去,像是秋天田野里长荒芜的藤蔓。郑执突然想按暂停键,把眼前这一刻截图,保存。

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和心爱的女孩并街走在暮色下,四处无人,彼此沉默着,偶尔说一两句话,就这样安静地走着。

他暗暗放慢脚步,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但是白兰的家,还是到了。

郑执停住脚步,目送白兰走进大门。小区门前的超市在搞促销,人很多。白兰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大衣,摘下墨镜,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瘦削的身影,迅速穿过人群,像刀片划过黄油。

到了单元门前,她拿出钥匙,回头看了郑执一眼。之后的余生,这双眼睛无数次出现在郑执回忆里,梦境中。郑执抬起胳膊,想挥手,想对白兰微笑。但他的手和脸都僵住了,一动,整个人都会碎掉。

啪,门关上了,白兰走了,再一次。

郑执心一沉,隐约觉得,这一次,她真的离开他了,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2+/utj4TUtLGQU/dKZXtldbufnecH4WUL1mWp2gVZhsa9shkYlqyEPR5QrkpGG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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