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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可以 一刀切下来 亲手

伤你

我只可以 将心割下来 亲手

给你

1

栗子和他的小女友露露,晒着阳光,吹着微风,徜徉在大学城的马路上。

露露是辆吉普车,军绿色,半新,却锃亮。整个车厢纤尘不染,没有半点坑洼。栗子忙时用它送货,闲时和它兜风,定时洗护、保养、检查,无微不至,像照顾女朋友。甚至还给她起名叫露露。

到了刑警学院校门口,栗子轻点刹车,停下了露露,摇下车窗。

大学城聚集着盛京五所知名高校,路边随处可见嫩汪汪、甜蜜蜜的小情侣。

“下来!”他给石榴发了条语音,简单又霸道,十足的偶像剧男一号范儿。

“进来!”石榴秒回了一条,更霸道,活脱脱蛮横不讲理的女二号。

“就不!”栗子嘴上拒绝,手却打开车锁,脚迈下车门,走进了校门。

石榴所在的信息安全系宿舍藏在校园深处,长街的尽头。街道两旁矗立着银杏树,笔直、高大、茂盛,像两排金灿灿的墙。

栗子贴着树干向前走,一片片银杏叶翩然飘落,打着旋,画着圆,栖在他肩头,似蝴蝶,似雪花。

栗子不禁停住脚,望向已经露出红色屋顶的宿舍楼,想像着石榴穿着白裙、甩着黑发跑下楼,在金灿灿的背景里向他飞奔,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女主角。

“下来呗。”栗子第二条语音,口气急了许多,也软了许多。

“等一会儿,洗个头先。”石榴发来的回复里,有哗哗的水声。

“不用洗,我们是那种不洗头也能见面的关系。”栗子秒回。

石榴用手托着湿漉漉的头发,打开窗户,向下看,栗子背靠着银杏树,低头看手机,比上次黑了、瘦了,像嶙峋的侧峰,下颌的线条锐利得能切割钻石。

石榴关上窗,倒洗发水,一边打泡,一边想事。

她喜欢的男孩,应该有白净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眼睛里藏着星辰大海。平时沉默冷酷,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却笑得温山软水。

比如,言默。

谁不喜欢长得清爽俊朗,万人迷恋,却独独专情于你一个人的忠太系男友呢?就像她的偶像白兰在书迷见面会上说的,“这世界上也许有人不爱钱,但没有人不爱美。有读者问我为什么想整形,更美的话,做事不就可以随我所愿了吗?”

她进而又想起美剧《Glee》的桥段,土肥圆女主瑞秋问啦啦队队长奎恩,作为校花级美女是什么感觉,奎恩悠哉回道,“生活中每一个人都超级友善,日子很顺,大家都不自觉为我便利服务,在我看来世界上根本没有坏人。”

是这样了。人人都说内心美更重要,可是你如果长得不美,谁有空去看你的内心。

美貌,虽然不能保证人一辈子都在巅峰,但是,实打实漂亮的人,只要不蠢不作,哪怕跌到十八层地狱,也会很快被人拉上来。

比如言默。比如夏雪。

石榴不禁想,如果夏雪长得歪瓜裂枣,言默当初还会救她、不惜为她杀人吗?如果言默长得猥琐不堪,夏雪还会她开山铺路,和他相依为命吗?

可是,唐芯如果不那么好看,或许,她就不会被她那恶心的继父性侵、虐待了。

所以,美貌到底是灵药,还是毒药?直到吹干头发,石榴也没想明白,而手机另一头,栗子的微信一直催个不停。

2

石榴跑出宿舍,三步跳到栗子面前,歪着头、绷着脸说:“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心里想的却是“言默会抛弃夏雪和唐芯在一起吗?为什么这几天一直没有更新?”

栗子没抬头,眼睛离开手机屏幕往下移,落到足足比他矮两头的石榴身上。

石榴扎着半丸子头,戴着圆框眼镜,穿着背带裤,小小圆圆的模样像极了阿拉蕾。栗子盯着她的脸,白嫩嫩、肉嘟嘟,棉花糖一般,让人想咬一口。

他伸手捏住了石榴的脸颊,满眼嫌弃:“啧,这么肥,都能涮火锅了。”

石榴气结,脸腾地蹿红,眼睛瞪得溜圆。

“嗬,嘴巴像香肠,眼睛像鱼丸,浑身都是宝啊。”栗子嘴上嘲笑,心里却在暗爽。他烦透了那些整天嚷嚷着减肥、瘦得皮包骨、拎起来能当牙签使的“美女”了。那哪里是美,根本是病。女孩子就应该水灵灵、肉呼呼、又小又可爱啊,比如眼前的石榴。

“你有病吧,叫我下来就是为了打击我?”石榴跳起来想踢栗子报仇,却被栗子一手按在原地,小短腿死活也够不着大长腿。

“不是,”栗子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要去给许姐送货,顺道接你去上班。”

“哈?”栗子的好心让石榴已经溜到嘴边的恶语哑了火,心想自己要是夏雪就好了,美女从来不会语塞。

她仰头看着栗子,心里在想要不要跟他走,上他的车。栗子俯视着石榴,眼神锐利得像只隼,不想被驯服,只想去征服。

“走,上车。”他直接拖着石榴走出校门,像拖行李箱。眼下,这个小丫头,就是他要征服的对象,必须快点下手,晚一步,就被其他人发现、抢走了。想到这儿,他干脆夹起石榴跑了起来。

“别看手机了。”开向酒吧的路上,栗子第三次提醒石榴,心中狂吼:看我!看我好嘛!我比你那破手机好看多了!

“喔。”石榴嘴里应着,眼睛却还扎在屏幕上,食指不停划动,刷网页。她在找言默和夏雪的同人文。小说没更新,吃不着正餐,只好先找零食充饥。

“你有彻底断过网吗?”栗子的双手狠抓着方向盘,强烈抑制想抢下石榴手机扔出窗外的冲动。

“我想想,啊,有过一次,”石榴头也不抬地说,“我给言夏CP写评论时没电了,等Ipad开机的那段时间,我的天,简直是地狱。”

破手机,下地狱吧!栗子一个急转弯,石榴的手机滑出掌心,飞向窗外。

“快停车,停车!我手机掉了。”

“没法停,这里禁止停车,没看见标识?”

“把你手机借我。”

石榴小鸡扑老鹰般,双手扑向栗子,一通摸索,终于翻到手机。

“有完没完!”栗子气得大叫,心里却美滋滋、甜丝丝——他终于和石榴有了肌肤之亲,虽然连一垒都没上去。

“刚才白女王的编辑说近期会更新,让读者敬请期待,我正期待着呢,我得第一时间追更啊。”石榴拇指不停下划,下划,一遍又一遍刷新。再也没心思看同人文了。有了满汉全席,谁还去吃辣条啊。

“快更,快更,快更。”她直接将心声说了出来,双手合十,两眼冒光。

3

江笙坐在他最常去的饺子馆里,面对他最爱吃的三鲜水饺,下不去筷子。

两个星期了。

除了刚到理川那个报平安的电话,白兰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和他联系了。他打过去,应答的却是语音信箱。

“我是白兰,现在不想接电话,有事留言,我不一定回复。”

这个星期,江笙第二十一次听到了这段冰冷、直接、十足白兰风格的开场白。

嘟,留言提示声响起,他挂断。

留言也没用,她根本不会听。江笙想着,夹起一只饺子放到醋碟里,赌气般地一口吞下,醋蘸多了,竟然酸到了心里。

囫囵吃了几颗水饺,胃开始泛酸,他只好放下筷子,望着醋碟发呆。

白兰走的那一刻,似乎也把他的灵魂带走了。眼下的江笙,肩头和眼底都蒙了一层灰,整个人足足小了一号,看去既疲惫又焦虑,表面强撑,内里崩塌。

江笙的精神导师,著名心理学家David R. Hawkins曾分析过各类情感的能量等级,从最正面、滋润的情感,到最负面、伤身的情感。

结论指出,所有情感里面,排名最低的不是愤怒、悲伤、恐惧这些我们熟知的负面情绪,而是羞愧和内疚。

此刻的江笙,正忍受着这两种煎熬——足以吞噬全世界的羞愧,和炸毁整个人生的内疚。

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白兰本该全身而退,他早该手起刀落,却选择隔岸观火。

如他所愿,火烧了起来。纵火者邢泽,逃之夭夭;而他最怕伤害到的人,白兰,深陷火海。

其实,从邢泽第一次来诊所赶走左思、为楚恬解围起,江笙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气息。但是,他却选择忽视。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不作为就是放纵、甚至是推动。

他心底渴望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星星之火烧成燎原大火。火越大,他越兴奋,因为白兰会看到黑烟,会赶来观火。她早该亲眼看看自己依仗信赖的男人,自己倾尽全部心血、精力和金钱浇灌培育出来的男人,是怎样的货色。

江笙知道白兰有天赋,是天生吃作家这碗饭的。她是那种一直洞悉自己的才能,并一直朝对的方向前行,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的人。对于这种人,成功只是树上红透了的苹果,她一伸手,就摘到了。

这样的白兰,本来可以很轻松就过得很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拼,不要命似地四处捞钱。

都怪邢泽!

为了这个虚有其表、却根本没有社交和生存能力的男人,为了他那家不知所云、矫情得要死的餐厅,白兰就像榨汁机上的橙子,死命地压榨自己,源源不断地把钱输给那家餐厅,支撑着它庞大的日常开销。

可现在,换来了什么?她自己只剩下干扁的外壳、残碎的果渣。而邢泽,头也不回地扎进另一颗橙子里,更新鲜甘甜、饱满多汁的橙子!

想着这一切,江笙眼底迸出了血丝。

邢泽这种男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他是小白脸,吃软饭的孬种!吸食女人青春、感情、金钱的吸血鬼!

江笙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形容词,全砸到邢泽的身上,却还觉得不够多,不够狠。

他应该去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心底最深处破土,发芽,瞬间长大开花。江笙望向这朵红艳艳、血淋淋的恶之花,心里竟然涌出几丝轻松和欢愉。

必须给他点教训。他扔下一张钞票,转身冲出饺子馆,冲进车里。

系好安全带后,他在导航里输入了B&X餐厅的地址,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红色的跑车像愤怒的公牛般冲向大道。

此时的江笙,变了个人般,脸上再也觅不到心理医生标配的冷静和理智。他呼吸急促,双眼通红,青筋爆起,像极了要为心爱女人和情敌决一死战的牛仔。

4

郑执戴上从保洁阿姨借的胶皮手套,左手抹布,右手垃圾桶,表情雷厉风行,动作风卷残云。

“郑队,你,你干嘛啊?”一进门,小李就看见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被郑执一样样丢进垃圾桶,连忙百米冲刺,跪冲到桌前。

“打扫卫生。”郑执头也不抬地回答,手里继续扔扔扔。

“啥?”

“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东西全扔了的。”

“真的吗,你要留什么?”

郑执扫了一眼,想了一秒,伸手一指:“那盒速溶咖啡,和你。”

“我的妈,你扔了我百变小樱的手办?那可是我的命!”小李掩面长嚎。

“嘘,”郑执竖起食指堵住小李的嘴,“只留下一盒速溶咖啡我也能过。”

小李憋回眼泪,扁着嘴、抖着肩看郑执,他脸上居然出现了审讯犯人的表情。认识五年了,小李已经习惯了他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痞子样,如今横着眉、瞪着眼,浑身正气的突变画风,让他又惊又怕。

“好了,下一个。”郑执望着光溜溜只摆了一盒咖啡的办公桌,满意地点了下头,提着垃圾桶冲进了唐局长的办公室。

“郑队,不,郑大爷,郑祖宗,你这是抽什么风啊?”小李扑向郑执的背影,扑了个空,跌进了办公室。

“你白姐还没回我微信,我脑袋疼,胃疼,全身都难受,打扫卫生转移下注意力。”郑执说话的时候没看向小李,低头看手机,仿佛手机就是白兰,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舍不得抬头。

“你就不能只在心里默默难受吗?”小李一头扎进垃圾桶,眼疾手快地捞起小樱的手办,“再说,你怎么不打扫你的办公桌,扔你自己的东西啊?”

“我舍不得啊!桌子上都是我和你白姐爱的纪念品,等我们的女儿慕白长大后,我还要给她看呢。”郑执理直气壮。

小李急匆匆地跑出去,又气鼓鼓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大把方便筷子和餐巾纸,“就这,爱的纪念品?”

“别碰,那上面有我和你白姐的结晶,我们的DNA。”

“啥?”

“就是口水。”唐局长看不下去了,插了一嘴。他低头拉开抽屉,拿出一盒阿斯匹林放到郑执口袋里,目光殷切,“小郑啊,头痛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不能忍,得治,药不能停啊。”

小李笑得被口水呛住了,强行把郑执拖出了唐局长的办公室,哄孩子似的,给了他一块大白兔奶糖。

“郑队,我昨天又去心理诊所了,江医生说楚恬还在请假,你说,会不会她也和白姐一样,去旅游了。”

郑执咂摸着嘴,点了点头,“有可能,楚恬一定是去火星旅游了,为了躲避地球上的你。”

“谢谢你友情提示啊!”小李没好气地回呛。

“不谢,”郑执直接抢过了小李已经剥好要扔进嘴的奶糖,扔到自己嘴里,“你心中燃起希望之火,我一桶冷水把它浇灭。这叫合作无间,谁教咱俩是搭档呢,不坑你,我坑谁。”

见郑执鼓着腮帮子嚼奶糖,眼里有了生气和笑意,小李便将话题继续,“邢泽,一定是邢泽把楚恬拐跑、二人世界去了,我真该揍那小子一顿。”说着,他扬起拳头。

“揍吧,顺便把他的餐厅砸了,B&X,这是地址,用我借你车不?”

“施主何苦要说破,就不能让我意淫一下吗?”小李高举的拳头慢慢枯萎。

郑执唆了唆手指,吊起半边嘴角,给了小李一胳膊肘,“好好一个人,偏偏多长出了几根骨头。”

“啥骨头?”

“贱骨头。”

刚骂完,郑执就噎住了,隐约觉得骂小李的同时,也骂了自己。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们可以追踪白姐的手机,看她现在在哪里玩,然后直接杀过去,这样……欸,别踹我,我们就能给她个惊喜,别怼我,也别掐我,女人最喜欢惊喜。”小李缩着肩抱着头说完这个他觉得棒极了的主意。

郑执低头思考了一下,举起右手,拇指紧扣中指,对准小李的额头,啪,“我弹,你没说不能弹,这就是惊喜!”

5

小李疼得哀哀叫,郑执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把从小李手里抢回来的“爱的纪念品”重新码齐,放好。

看着那一张张餐巾纸,一双双方便筷子,郑执脑子里想的全是白兰陪他吃面的幸福时光。她让他多吃点,教他别担心,还答应请他看电影。郑执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晚在面馆的约会,反复咀嚼白兰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处表情,并熟记于心。准备一有空,就拿出来回味。

前天,唐局长和他唠叨,喝酒六分醉,吃饭七分饱,爱人八分情,留点余地,最好。人生最难得的是正好,少了多了,都遭罪。

郑执却觉得,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留余地?为什么不尽全力,喝到醉、吃到撑、爱到疯?这才过瘾,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他不要太少,不要正好,他就要百分百、不留余地、淋漓尽致的爱!

对方是白兰,就得这样爱,她值得全世界最纯粹、最夯实的爱。

郑执这样想,心脏突然卯足劲,撒欢般在胸口蹦。他血热,气粗,脸红,就像身体里埋了颗定时炸弹。

白兰,就是那颗炸弹,只要一想起她,郑执就觉得自己要爆炸。

他再次拿出刚放进口袋还没捂热的手机,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叹了口气,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如同在悬崖边踩了急刹车。

最想的是白兰,最不想打扰的,也是她。

郑执又一次验证了这道做过太多次的证明题——他爱白兰,深沉、疯狂、无助地爱着她。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白兰能击溃他,一个刑警、一个33岁成年男人的安全感,瞬间让他退化成17岁的懵懂少年。她在眼前时,他会紧张、结巴,话都说不好;她在远方时,他又会胡思乱想、抓心挠肝,整个人空落落。

她去哪里旅行?跟谁去的?玩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一连串问题扑了过来,像无穷尽的柳絮,糊住了郑执的脑,迷了他的心。

拿出手机,解锁,放下。

再拿出,再解锁,再放下。

折腾了半个小时后,手机只剩下了2%的电量,他打开微信,调到语音模式,屏住呼吸把大拇指摁在“按住说话”的区域,给白兰留了条语音。

原本,他想打电话,但怕打扰白兰,更怕她拒接。微信是最好的联系方式了,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她没看到。

发送成功,手机屏幕一黑,自动关机,郑执瘫在靠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6

许絮坐在吧台里,手擦着杯子,眼望向窗外。

天被风刮得光秃秃的,一片灰。行人竖起衣领、缩着脖子埋头快走,赶在被寒风剐散绞碎前到家。

石榴和栗子窝二楼平台斗嘴,“你有病吧”“你有药吗”,类似的短句随着几声嗔怒和嬉笑零散地飘落,落到许絮耳里。

熊孩子,瞎闹腾。她半是不满半是羡慕地打开后门,赶走栗子和石榴,双手拢向脑后,把已经长过耳的短发束起,扎了个鬏,紧紧扯住紧张和不安,不让它们显露出来。

耳根终于清静了,她又钻回吧台后,拿出伏特加、柳橙汁、红石榴糖浆,给自己调了杯日出。

郁金香型高脚杯里,从上到下依次呈淡金、橙、鲜红,仿佛一轮红日从酒杯中冉冉升起。只欣赏了一秒这杯伏特加日出的瑰丽,许絮就闭上眼、扬起头,一饮而尽,连同回忆里那个血红色的日出,吞了下去。

叮,手机屏幕亮了,微信推送了今天的箴言:

世界珍贵的事物有几种:善良的手艺,慷慨的评判,微醺的唱腔,狂浪的经文,和不说的过去。

前四种许絮一扫带过,她没有,也不感兴趣。

最后一种,她却扎在上面,拔不出眼睛。

不说的过去……

过去……

她着了魔般念叨着,扔下酒杯,撞开吧台的门,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楼,哆哆嗦嗦地打开密室,进门,反锁。

等了五分钟,或许是五个世纪,老迈的放映机才正常启动,许絮着急却又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黏在充当幕布的墙壁上,等待着她的过去,重现眼前。

终于,影像出现了,模糊,有噪点,也许是看过太多遍,胶卷已经被磨损了。

许絮心疼地皱眉,眼睛几乎钉到墙壁上,久久舍不得眨动,生怕就此错过。

出现了,他出现了!白衬衫、长睫毛、黑刘海。少年单薄的身影如起搏器般,将许絮那颗停滞的心,重新启动。过去渐渐苏醒,随着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她想起了初见他的那天,想起了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每天。

他的书包、他的背影、他走路喜欢低头双手插袋的姿势,他身上淡淡的橘子沐浴露的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工具记载、容器携带。年少的她,只知道他又珍贵又稀有,像极光,却根本不知道如何收藏,只好拼命记住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然后在漆黑失眠的午夜,一笔一划镌刻在心里。

那个时候,本来讨厌做间操、宁可躲在教室里值日的她,开始热烈盼望间操时间的到来。她投入十足的热情,认真做每一节操,尤其是体转运动。因为,转身的那短短三秒种,可以看他一眼。

也是在那时,讨厌跟女孩子搞小团体、喜欢和男生一起玩的她,加入了班级里最热闹的女生八卦团体,只为能听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每一次,只要他的名字被提起,她的心都像被拽了一下,胃里无数蝴蝶飞舞。后来发展到只要看到他的姓氏“言”,她就会莫名脸红,高兴。

而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放学铃声响起。这意味着她可以无所顾及地看他,靠近他——每天放学后,她都会跟踪他,直到天黑。

跟踪是个技术活,要求跟踪者胆大、心细、脚快。距离既不能近到让对方发现你的存在,也不能远到跟错跟丢人。

只用了一个月,13岁的许絮就掌握了所有技巧和要点,找到了跟踪的最佳距离。

每天出校门后,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像只忠诚的小狗。只要太阳不落山,她就能一直跟下去,跟到天荒地老。那时的她,无所畏惧,心里认定只要能跟着他,不管是油锅火海,刀山地狱,她都敢去。

可是那晚之后,她跟着他走到了废弃的工厂之后,一切都变了,消失了。就连偷偷暗恋的小小欢愉,也被那晚的高温,蒸发得丁点不剩。

那一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父母和她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呆呆地看着他们为她收拾行李。清晨,天刚亮,她就被妈妈从泪湿的枕头上拎起送到机场。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如梦初醒,嚎啕大哭。她还没来得及告白,他和她之间还一片空白,像流沙那样短暂的一瞬,他们都不曾拥有。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努力,他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这场盛大的暗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独角戏。

许絮曾不只一次地想,自己这辈子不会再那样倾尽全力、无法无天地爱了,不会再那样努力却又小心地喜欢一个人了。她被回忆里的少年绑架了,画地为牢,一关就是十六年。她不但没有逃出,还得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爱上了那个绑匪。

7

少年紧握螺丝刀,猛然下劈。许絮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少年的右手上。

她觉得自己像烤箱中的巧克力,又软又热,快要融化了。

她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向吧台,饿得直不起腰。似乎,刚才那场声势浩大的回忆榨干了她所有精力和体力。

吧台上的外卖宣传单飘落到地上,飘到了她脚下。

猪排饭。

她一眼就镖中了这道今日推荐。来不及穿外套,她拾起宣传单,锁上酒吧后门,径直冲向对街——这家今天才开张的快餐店。

未到饭点,快餐店里除了许絮,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在后厨忙活,说着方言,许絮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妻俩:老板娘备菜洗菜,老板切菜炒菜,两人之间配合无间,像鸟儿落在树枝上一样默契和自然。这让许絮心底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和温情,她忽然想牵着一个人的手,瞬间老去,跳过那些曲折的岁月和未卜的爱恨,直接空降到深秋落日般的暮年时光。

想得出神,一股暗香慢慢从心底溢出,萦绕到鼻尖:佛手柑、檀香、桦木的味道,老板的味道。

她想牵手的那个人,想和他白头到老的那个人,一直想要放下却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此刻,全然复活。

发现B&X餐厅老板就是那个记忆中的男孩儿,而他已经改过姓氏的那晚,她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辗转反侧,却同样难以呼吸,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激动和愤恨像是两柄长剑,贯穿她的身体,让她头痛欲裂、浑身僵硬、胃部绞痛。她想驱逐这种感觉,但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早上,她吃完早餐,化好妆穿好衣服打开大门时,僵在了原地。她意识到这种感觉不会消失不会改变——她的心烂透了,千疮百孔。然而,她还得带着这颗烂心、这种痛苦继续生活。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得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她不能就此认输,当炮灰!

她翻箱倒柜,终于摸到掉到床缝里的手机,翻出最新的拨入电话,拨出。

“你好,这里是解忧侦探事物所,请问您有什么委托?”

“我找顾斐。”

“顾侦探有事外出了。”

“他会合成照片吗?我加钱,三倍!”

8

老板娘端来了猪排饭,许絮立即拿起筷子大快朵颐,油渣粘在衣襟,番茄酱糊满嘴角,她不在乎。嫌慢,她扔下筷子,直接用手抓猪排,往嘴里塞,手指和嘴唇都油光锃亮,像个吃相难看的孩子。

她用力嚼,使劲咽,舔净筷尖最后一粒米饭,才受完刑似地长出了一口气。

整个用餐过程只有5分钟,她吃得又快又干净,却食不知味。

她心里想着别的事。

付完账后,她便起身离开,跑出门,跑回自己的酒吧,连嘴都忘记擦。

推开酒吧后门,一口气跑上二楼,打开密室门,反锁,并确认锁好后,许絮再次看向墙壁。

这一次,她强行把目光焦点转移,从那望一眼便是永远的少年身上,移到他对面——缩在墙角、黑发遮眼、红裙凌乱的女孩身上。

这个生生斩断她和少年的关联,并把少年囚禁、折磨了十六年的女孩,这个她已经看了上百遍、直到两个月前才注意到的女孩。

太迟了吗?如果早点发现女孩的身份,一切会不会不同?现在陪在少年身边、将来和他携手白头的人会不会是她?许絮问自己。

不!不迟!只要她还活着,少年就是她的。她会给他自由、幸福、爱情以及他这十六年来所缺失、所希冀的一切!她会加倍、加量地给!她要让他知道,她才是他的命中注定,她才配和他相依为命!

而这个女孩,只是个Bug,是命运在她和少年爱情路程上设置的一个小小路障,目的是为了让他们的故事更曲折、更精彩。

路障而已,绕过去就好了。最开始,发现女孩的存在时,许絮这样想。

路障罢了,除掉就好了。后来,查清女孩的身份时,许絮这样做。

她按下播放键,让放映机继续运转,影像缓缓流动,故事进行下去。

螺丝刀戳破尸体的声音,泪水洇湿眼眶的声音,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此刻,在许絮的脑海里交织,回荡,仿佛全世界最美妙、最动听的声音。

她慢慢蹲下身,双手伸进保险柜的下层,依次拿出三只纸箱。前两只分别装着邢泽和白兰的资料,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这是她委托给顾斐的第二项任务。

她打开第三只纸箱,用充满仪式感的严肃表情和缓慢动作——虽然这第三项任务,顾斐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完成,她却等了整整十六年,所以,必须要放慢,再放慢。

复仇是件雕塑,细节要一再琢磨,才完美;复仇是道大餐,每口都要仔细咀嚼,才甜美。

许絮回味着舌尖的丝丝甘甜,从第三只纸箱里拿出邢泽出轨的照片——照片是假的,她并没有抓到邢泽劈腿,也没有偷拍到他和楚恬上床。邢泽的那些套床照,都是顾斐在许絮的授意下合成的,专门合成给白兰看的。

白兰,这个女人,太出挑,太耀眼。

畅销书女王、白富美、网红、女神……

她拥有太多美好的标签,多得让人恼火,让人想亲手撕下来,撕烂,再扬她一脸。

然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她一直隐藏的家庭,和始终保密的爱人。这些没有曝光的标签才是照亮她的光源,那些呈现在公众眼前的,只不过是她根本不屑的快乐的影子。

这个女人,仿佛仙人掌的刺,这十六间一直藏在暗处、寂静成长,甚至还一度长成许絮最欣赏、羡慕的模样。直到两个月前,这根刺终于原形毕露,刺破心脏。

发现白兰这根心头刺后,许絮并没有立刻拔掉,而是不动声色,隐隐筹谋,悄悄在白兰心底埋下针。

首先,她发给白兰邢泽和楚恬一起出游的照片,当然是加工过的,当然是亲密得像情侣,引起白兰的疑心;然后,又发了两人的床照,直白到无法直视的床照,每周都发,燎起白兰的妒火;接下来就是故作热心闺蜜,打电话引白兰来到酒吧,让她亲耳听到邢泽要谋杀她和楚恬私奔的计划,亲手引爆她的崩溃。

而这场意料之中的崩溃,只是复仇大餐的前菜。

许絮知道白兰有抑郁症,也有自杀史,她所做的一切,那些照片那个电话那场窃听,目的只有一个——触发白兰的抑郁症,刺激她自杀。

一切按计划发展,白兰果然自杀了,开着车冲下悬崖,葬身大海。计划达成,这是最好的结果。

备用计划?当然有。

即使,白兰在这趟散心疗伤的理川之旅中释怀,被许絮真心诚意假装出来的姐妹之情治愈,放弃自杀,选择重新面对生活,开启人生,也根本没机会了。

白兰选择自杀的那天,许絮在买给她的绿茶里加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药。反正江医生、书迷、医院的医生都可以做证,四个月前,白兰就曾经自杀过。那一次是割腕,这一次,则是服药。

许絮研究过,做过统计,男性寻死会选择跳楼、开枪等这种激烈的方式;而女性则一般会选择比较温和的自杀方式,比如割腕或服药。

所以,她的计划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审视,都完美无缺。

放下邢泽“出轨”的照片,许絮拿起另一张,顾斐辛苦搜集来的,白兰转到一中时的一寸照——乌黑的长发,黯深的双眼,白皙的脸颊。

那年,她十五岁。

和现在比起来,几乎没有变化,看来,连岁月都格外呵护她。

然而,人死了,一切都没用了。

许絮看着照片笑了,笑意从嘴角漾到眼底。白兰死了,死透了,死绝了,一个死人就算知道她生前被设计、被耍弄,也无计可施了吧。

再见,畅销书女王。

再见,千杯不醉的女神。

再见,美丽冷艳高贵犀利的爱人。

再见,婊子。

许絮突然想跳下海,找到白兰那具苍白清瘦的尸体,亲眼看着她身上的肌肤一缕又一缕剥落,慢慢溶解,消失,最后只剩一副骨架。

然后,她会对骨架说,那一晚,她在酒吧包厢里偷听到的“先谋杀再私奔”的计划根本不是现场对话,而是事先灌录的音频。顾斐认识很多能人异士,模仿邢泽和楚恬的声音根本不是难事。而许絮要做的,只是拟好对话脚步,找来白兰,放给她听。其实,包厢里根本没有窃听器,也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包厢里的邢泽和楚恬到底做了什么。

放映机吱嘎作响,故事进行到了尾声,少年和女孩手牵手站在一起,放了把火。

密室里,许絮的计划也即将完成,她把三只纸箱重新封好,摞在一个废弃的铁桶里,也放了把火。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觉得心脏狂跳,脖子上的动脉几乎爆裂,手背上还起了血色斑点。她打开密室,冲下楼,冲出酒吧,冲进突至的大雨中。

她不停向前跑,浑身湿透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向前跑,逆着人流。

寒风凛冽、大雨磅礴,她觉得亢奋无比,突然大声尖叫,脱下鞋,光脚继续跑。

邢泽,我来了,我来救你了,我来爱你了。

她站在B&X餐厅的门口仰面朝天,任雨水拍打她的额头、眼睛、嘴巴,觉得从未如快乐。幸福就在门后,触手可及。

门后,餐厅里,桌椅歪斜,杯盏狼籍,敞开的厨房门上贴着一封信:

三天后,晚七点,棋山地下停车场B2,300万,赎人,报警就撕票。 q9M4uQTDVWTiLTQwKCotXm9sL6TdzlXGdWsiUdlfk81d+62ZcVlUxjICnAEUpa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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