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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尊重是谎话 当假面被扯下
分手是常识吧 活受罪有趣吗

分手是常识吧

做吧 别怕

1

今天

白兰看着刚写了两个字的文档,指尖抽离键盘,落在车门上,把车窗打开了三分之一。初冬的风灌了进来,凉沁沁的,扑到脸上,像扇了一巴掌。

捂着被剐红的脸,白兰头靠向颈枕,闭上眼,一段遥远的记忆劈头兜下,直直砸到眼前,躲不开。

三年前,也是冬天,也是自驾游。她坐在副驾驶上看风景,心中构思着新书的情节,邢泽开车,楚恬坐在后座,小声唱着歌:

多久了 我都没变

爱你这回事 整整六年

你最好 做好准备

我没有打算 停止一切

……

楚恬当时唱得小心用心,白兰却听得漫不经心。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叫“爱”,一时兴起罢了,腻了,就放手了。她想。

现在她才想明白,原来不懂的是她,那首歌,楚恬的心事,爱……她统统不懂。

食指继续用力,车窗又下降了一点,二分之一。

她转过脸,正对着风,想吹散脑海中这段突然鲜活起来的回忆。现在的她,看不得这些。

应该写新章节了。

双颊都吹得冰凉发红时,理智开始慢慢苏醒,强拉着白兰的目光回到屏幕上刚开个头的连载小说上来。

写到哪里了?

看着白茫茫的文档,白兰一片茫然,翻了下之前写过的内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啊,写了夏雪守护言默,为他铺路,垫敲门砖,顺便杀了一些人渣。

一些破碎的片段开始在脑海边缘浮现,浮冰般,慢慢向中间靠拢。

喔,还写了唐芯。

白兰终于拼起了大致情节,打开提纲,确定接下来要写的内容。

呵,还得写唐芯。

编辑特意圈加的红色批注刺入眼帘,白兰皱了下眉,脑仁疼,心尖酸。

唐芯唐芯,那么可怜,可爱,眨一下眼,惹人心动,叹口气,让人心痛。编辑再三强调要多写唐芯,多给她加戏,书迷愿意看。夏雪虽然是女主,但太冷太硬了,世道已经足够艰难,人们需要的是唐芯这种柔软温暖的可人儿,能甜到人心窝里。

编辑还要求增加唐芯和言默的互动。甜心萝莉搭高冷青年,年龄差身高差性格差都超级有爱,能直戳少女和妇女。

她再一次问白兰,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吧,唐芯和言默。她可是站队唐言CP,和占领评论区支持唐言、要求发糖的书迷一样。

为了说服白兰,编辑还列出了理由:夏雪和言默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互相取暖而已。他们之间的不是爱情,而是命运的恶意捆绑,悲剧的无情羁绊。唐芯和言默,才是天生一对,她治愈他,他保护她,和谐得就像拼图的凹与凸。这才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也是书迷们期待看到的Happy Ending。

呵,原来夏雪才是第三者,是那个多余的肿块,应该切之而后快。

白兰反复看着编辑的意见和读者的评论,嘴里愈发苦涩。她抬起十指,五分钟后,才落到键盘上敲下今天要更新上传的内容:

今天停更。

原因:与编辑意见不和。

2

许絮手握方向盘,心里想着要顾及白兰的身体状况,慢点开,脚下的油门却一直踩,不停加速。

银色的捷豹在笔直的高速公路全速奔跑,像一颗出膛的子弹。

十一月的天,水洗过一般,远方的地平线一片碧蓝,斗篷似拢过来。流云丝丝缕缕,轻盈地滑向身后,空气清爽、甘冽,仿佛置身于海底。

许絮却无心欣赏风景,她每隔一分钟右瞥一眼,看身旁的白兰。

白兰正蜷在副驾驶上看美剧,《破产女孩》,一集接一集,一季连一季,眼睛扎在屏幕里,头都不抬。剧集里那些现场观众发出的笑声,罐头似的,一盒盒被开启,泼洒出来,灌满整个车厢,而白兰却丝毫未受感染,面部肌肉像坏掉了,一直僵着。

才短短一晚,许絮就觉得白兰变了个人,生气和活力似乎以分钟为单位从她身体里流逝,比车速还快。

眼前的白兰,瘦成了一件雨衣,皮搭在骨头上,似乎咳嗽一声就会散架。她就那样缩在座椅上,像朵没人要的花,独自凋零,等待枯死。

“你要是难受就发泄出来,哭、骂、喊、打人都行,别自己憋着。”许絮实在憋不住了,说了上路小半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白兰从口袋里拿出红蓝相间的药盒,晃了晃,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药片哗啦作响,“我每天要吃无数种抗抑郁的药,根本没法难受,没情绪发泄。”

啪,话头被掐断了,许絮的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新话题,“我觉得现在我们俩这样,特别像一部电影,那个什么花,”

“《末路狂花》?”

“对,两个女人开车狂奔,一起嗨,一起疯,一起玩。”

“我更希望我们像另一部电影。”

“啥?”

“《女魔头》,也是两个女人作伴,其中一个女人不停地杀人,杀男人。”

“杀的都是渣男?”

“男人都很渣。”

白兰边说边转头,正好迎到许絮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点头。

车子慢了下来,左转,拐向标牌“理川”的高速公路出口。

“前面停一下。”白兰指着连锁药店,“我去买喉糖,嗓子疼。”

许絮透过车窗看着白兰弯腰在柜台前挑挑拣拣,丝毫看不出五个小时前的崩溃。

五个小时前,凌晨三点半,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黑暗里,突然跪地哀嚎,声嘶力竭,仿佛声带都被碾平、轧断。即使现在回想起,许絮的心还是一颤,在胸口折了个跟头。

“我帮你收拾那对狗男女吧。”白兰回来打开车门时,许絮迫不及待地说。

“你要揍他们?”见许絮撸起衣袖,拳头攥得咔咔响,白兰抬眉问。

“我可是自由搏击冠军,”怕白兰不相信,许絮拿出手机翻出照片证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却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渣,尤其是不要脸的狗男女,”许絮挥了下拳头,“别指望人贱自有天收,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吃亏了,别忍着,自己讨回来!破财消灾、挨打站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中华民族传统四大美德。”

“那揍他们,算哪种美德?”

“全算!”许絮双眼微微眯起,斩钉截铁地说,“再加上一条,替天行道。不过我们得先吃饭,我饿死了。”见白兰的眼睛有了点光彩,许絮趁热打铁,她必须得让白兰吃饭,哪怕软磨硬泡,生哄硬骗。别大仇没报,受害者先垮了。

没等白兰同意,许絮就拉她下车,拉向药店旁的小吃店,进门,坐定,点餐。

热气腾腾的虾蟹粥刚端上桌,许絮就拿起汤匙,舀了满满一勺,递到白兰嘴边:“快趁热吃,粥一冷,就腥了。”

直到看见白兰张开嘴,把粥喝进去,许絮才站起身,跑出门,又提着一只纸盒跑了回来。

“我得摄取糖分,振奋一下心情,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任重道远。”解不开系得美美的蝴蝶结,许絮干脆一把撕烂纸盒,直接用手挖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当巧克力蘸到舌尖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白兰喝着粥,看着许絮嘴边的巧克力,心想,不管多酷的大女人,遇到甜点,也会瞬间融化成了小女孩。

风卷残云般吃掉剩下的巧克力熔岩蛋糕后,许絮整个人都晕眩了,她痴痴地舔着手指,趴在桌上对白兰傻笑:“太好吃了。”

其实,从发现老板是邢泽后,许絮就知道他和白兰的关系,只不过在羡慕嫉妒恨等多重情绪的遮掩下,她视而不见这个事实。

可眼下的事实是,邢泽劈腿了,白兰受伤了,尽管她尽力掩饰,许絮却看得清清楚楚。同为女人,她也伤过,知道伤口有多重,多痛。

所以在带白兰离开江医生的诊所时,许絮就决定抛开之前和白兰因为邢泽闹出的不愉快,专心照顾她,帮助她。女人就得彼此支持、互相力挺啊!不然靠谁?那些渣男?

吹了一早上的风,许絮脑海里很多想法都被吹清楚,刮干净了。

“走,我们找住的地方去。”她站起身一把将白兰揽到怀里,轻抚她的后背,像妈妈安慰受委屈的孩子。那一刻,她才明白,嫉妒什么的只是女人的本性,母爱,才是天性。

3

白兰掀开被子,下了床,光脚走到客厅。

卧室里传来呼声,许絮睡得正沉。开了整整一上午的车,又要照顾安慰白兰,司机、保姆、知心姐姐这三重身份把她累坏了。到旅馆时,白兰想订两个单人间,让许絮好好休息。她低头找身份证的空当,许絮就订了一个套间,不容分说地把白兰拉上楼,带进卧室,帮她铺床,为她放洗澡水,就差讲睡前故事哄她入睡了。

白兰像个娃娃般,任凭许絮摆布,让她安心。直到她点上香薰蜡烛,进入梦乡后,白兰才起身活动——装睡了两个小时,有点累了。

应该骗过许絮了吧。

白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心想。刚才装睡的时候,她迷糊了一会儿,又走进那段回忆里,邢泽开车,她构思着小说,楚恬在后座唱歌,车一直开,一直开,载着她翻下山,滚落悬崖,栽进大海。邢泽和楚恬并排站在她血淋淋的尸体前,笑得无比香甜。

是个梦吧,也可能是个预兆。像之前一样,白兰把这些画面压在心底,决定不告诉许絮,然后再度调出她惯常的表情——没有表情。

前些天,她一直想象邢泽离开她这件事,几乎快要从心底接受了。毕竟,他出轨已成事实,分开是早晚的事。昨晚,直到她在包厢门前亲耳听他说出这一切时,却感觉像是假的。他要和她离婚,逼她去死,怎么可能?即使是身为作者靠编故事为生的她,都编不出这样恶毒的计划。

这件事,她也没有告诉许絮,许絮只知道邢泽出轨了,对象是她的表妹,足够了,够惨了,她不需要听到这个细节再去操心,担心。

和江笙告别后,白兰就强行把自己调到了正常模式,正常看剧、吃饭、洗澡、睡觉,仿佛所有痛苦和崩溃都死在了凌晨三点半的大街上。

临睡前,许絮又问了她一遍,问她打算怎么办,怎么收拾那对狗男女。

她回道,还没想好。

脸上故作轻松,心里断壁残垣。

客厅没开灯,挡着遮光布,黑沉沉的,像骨灰盒。外面起了风,飞沙走石,撞得玻璃叮当作响,像鞭尸。

而这长夜,还长。

白兰小心地从卧室里移来香薰蜡烛,放到窗台,这一点点亮,摇曳,飘渺,像鬼火。

许絮告诉她,这根香薰蜡烛可以燃烧八个小时,绝对够点一夜。其实,白兰只想看烛芯燃起,那一瞬间的样子。她受够了长久的东西,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还不如一瞬间的快乐。

烛火跳了一下,江笙的脸跳到她眼前,对她说“抽烟喝酒,声色犬马,很多人觉得这才是生活的乐趣,因为它们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瞬间就能带给人快感,而人恰恰会被这种快速的回馈而蒙蔽,其实……”

“其实”后面的话,她想不起来了,也不想想起来,比起长久虚无的承诺,还是当下可及的快感更可靠,实在。

她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瓶金酒,给自己调了杯金汤力,抽一口烟,喝一口酒,加倍消费这种快感。

嗡,嗡,冰箱的制冷器低声轰鸣。

她忽然觉得吵,拿着烛台和酒杯,走到卫生间,反锁上门,脱光衣服,打开冷水,躺在冰冷的浴缸里。

她盯着瓷砖的缝隙,想陈年旧事,等着,等着得知母亲抛下她出国时那种感觉袭来。

来了,她的心猛地绞了一下,拧成一团。

一分钟后,她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觉得什么疼,都不算疼了。

4

江笙今天休假。

从20岁出头捧着笔记本旁听导师给病人疏导,到40岁出头坐拥了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理诊所,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封闭自己,拒绝病人。

这五千多个日夜里,他不是没累过、厌倦过。每天看不同的病人,接收相同的郁闷,就像个高级的垃圾桶。可就算是垃圾桶,也有装满的一天,也需要维修和清洁,但江笙却没有。

他想休息,却不敢。他怕因为自己外出旅行一趟,病人就把自己送下了地狱。这不是耸人听闻、杞人忧天。心里有病,比身体有病严重太多,也可怕太多。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是一声叹息,都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把病人狠狠推下深渊。

正常人怕疼、怕死,想永葆青春、长命百岁,病人却怕活着。日出日落如此让人沮丧,吃饭睡觉是巨大的负担,身体成为最沉重的累赘、枷锁。与之相比,死亡却轻盈、轻松得多。他们必须时刻抵抗死亡,这个又黑又香甜的诱惑,就像小孩子拼命忍住不偷吃罐子里的糖果。

这个时候,朋友、亲人、爱人就是糖果罐的扣锁,是病人生命列车上最后一道安全带。

而当扣锁被打开,安全带被割断时,挡在死亡和病人之间的,只有江笙。

就像今天凌晨。

当许絮把白兰背到诊所门口时,江笙的胃就猛地往下一沉,背后滚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已经看到死亡伸出冰冷的触手,绕过他,接近白兰。

白兰趴在许絮的肩上,软塌塌的,没有一丝生气,根本不像个活物。

“邢泽带了别的女人去了酒吧,我气不过就打电话告诉了白兰,结果她,亲眼看见……我,我嘴太欠了。”许絮七零八落吐出事情的原委,说到气结时,甩了自己一耳光。

原来是捉奸。江笙双手打横,接过白兰,心中一片惨淡。听说有鬼是一回事,可亲眼看见鬼了,不被鬼吃掉,也会被鬼吓死。

“这事不怪你,出轨的人是邢泽。”害白兰不人不鬼的,也是他。江笙把前半句安慰,送给许絮,让她别太自责;后半句指责,自己埋在心里,堆放在邢泽其他的罪行之上。

“她没事吧?”许絮看着江笙抱着白兰,小心地把她放办公室的躺椅上,裹好毛毯,像照顾孱弱的婴儿,忍不住担心。

“别让她再看见邢泽,也别让她回家,带她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旅行,散心。”江笙看着白兰手腕内侧那道难看的疤,不容辩驳地说。

十六年来,他看着白兰长大,从女孩变成女人,有了自己的事业、亲人、爱人,还终于有了家。

可是一夜之间,这些东西都没了,邢泽毁掉了一切。如果白兰再不走,接下来,他就会毁掉白兰。

当了十六年心理医生,江笙见过太多这样的惨剧了,惨到仓颉应该为这些人的遭遇,再造出一个字来描绘。

昨天,一个白领刚一见到他,就大谈明星八卦,还吃着爆米花,十足的傻白甜。似乎觉得和他一人个聊不过瘾,她还同时聊微信。江笙怎么也看不出她有病,刚想送客,她突然大笑起来,对着手机大叫“出来打个分手炮啊”。江笙怎么也忘不了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嘴角上扬,眼泪狂飙。

上周日,一个孕妇硬拉着丈夫来到办公室,问江笙性瘾症是不是心理疾病,怎么治。她说自打她怀孕,她丈夫每晚都出去约炮,有时一晚三四炮。

上个月,一个大妈抱着刚从幼儿园接来的小孙子过来找江笙,说自己最近忙着排练广场舞,参加比赛,丈夫却毫不支持,还泼冷水,说她老不正经,甚至和她分床住,整天埋首于微信聊天中。她想让江笙给她开一份丈夫对她实施冷暴力还有精神出轨的证明,她要起诉他,和他离婚。

爱情,本来是兵荒马乱之中的一方平安之地,重重围困下的一处自由之乡,茫茫人海中的一个互信之约,却被人的欲望,糟蹋成了这副模样。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有人以一己之欲,谋杀爱情,伤害爱人。

如今,杀人犯又多了一个,邢泽。

江笙看着躺椅上的白兰,那么薄,那么轻,就像一片绒羽。他根本无法想像她要怎么承受这场腥风血雨。

“怎么办?”许絮也掷出了同样的疑问,“我可以带她旅行,暂时逃离邢泽,逃离这一切,然后呢,我总得带她回来啊,他妈的邢泽犯浑,不能让白兰背锅啊。”

“先去理川旅行,两个星期。”江笙直接给出了地点和时间。现在不是谈“然后”的时候。一个人如果受了伤,首要任务是止血,至于如何让伤口愈合得更漂亮,之后再说吧。

“理川是我老家,一个小镇,离这不远,景美,人少,安静。”江笙翻出白兰口袋里的药盒,先检查,再装药,“是散心疗伤的最佳去处。”

“好。”许絮干脆地答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别让她开车。”

“好。”

“别让她自己一个房间。”

“好。”

“开我的车去。”白兰突然插了一嘴,她使尽全身力气,想坐起来,却只睁开了眼睛。“一定要好好的,答应我。”江笙抓起白兰的手,慢慢攥紧。

“我只是去理川,又不是上西天。”白兰的指尖动了几下,江笙知道她想摆手。

“到理川就告诉我,”江笙摇着白兰的手,像个性急的少年,“答应我。”

“好,第一个告诉你,只告诉你。”白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现在就走?”许絮看了眼睡着的白兰,又看向一脸凝重的江笙,忽然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像山贼,要强抢地主家女儿。

“现在就走。”地主放话了。

许絮立马行动,先开自己的车按江笙给的地址载白兰到她家,再换上白兰的车,连夜出发。

江笙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辆银色的捷豹划过路面,像火柴头划过黑砂纸,嗖的一声,消失在黑夜尽头。

他和黑夜对视,直到天空泛白,直到再次变黑。

电话只响了一声,他就按下通话键,急得连屏幕显示的号码都没来得及看:“喂。”他尽量放平声音,以掩饰快如擂鼓的心跳。

沉默了三秒,一把香烟熏过的嗓子沙沙地说:“我到了。”

又一阵沉默,只有电流的穿过的声音。

江笙猛吸了一口气,问:“还好吗?”语气小心翼翼。

“还好。”白兰的声音也软了下来。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江笙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回来见。”

白兰看着跳动的烛火,食指慢慢靠近烛芯,点头:“好,回来见。”

5

郑执拿着病历卡站在最后,看着队伍像蠕虫般向前挪动,又慢又长。

到了医院,才知道生病的人这么多。他抬眼看向根本看不见头的队伍,想。就像到了警察局,才知道做坏事的人这么多。

要不是头疼得想哭,他准会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

白兰在就好了。这个念头一个小时内第三十次出现,再有一次,就能摧毁他的决心和信心了。

“姑娘不是等来的,是追来的。”郑执想起唐局长的语重心长。

“追女孩,得有三个觉悟:一,不要脸;二,臭不要脸;三,死不要脸。”小李的循循善诱也回响在耳畔。

不管了,豁出去了!

郑执牙一咬,心一横,吊起徒手抓亡命徒的勇气,按下了发送键。

天气越来越冷了,咱俩一起过吧,暖和。

这句话似高射炮,从郑执的心里射出,发向白兰的手机。

绿色的方块前,亮起了红色的圆圈。医院信号断了,微信没发出去。

中央空调吹着热风,郑执却冒了一头冷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像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却不敢动,等着被救,或者被炸。

炸就炸吧!

他闭着眼,别过脸,长按那段话,点击重新发送。

信号满格,红色圆圈终于消失,发送成功了。

那一刻,熙熙攘攘的医院大厅突然静了下来,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郑执心头,一片莹白。

他看着手机屏幕,盯着那句过于简单直白、却是他等待了十六年才发出的告白,心里一阵酸,一片甜。

虽然已经33岁,到了而立之年,但眼下,郑执才觉得自己真的成年,终于长成男人。

男孩成为男人的标志,不是喜欢一个女孩。而是,给喜欢的女孩一个承诺,一个未来,一个家。

郑执的左手慢慢插向夹克里怀,摸向那枚冰凉的指环,心底火热。

信号又断了,有人插队,郑执刚想制止,一个女孩就站出来直接把插队的人拽了出去。他看着女孩板成冰块的脸,想起了白兰。

上学时,白兰虽然还只是小女孩,但已经散发出了女王的气场。她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假装,遇到不喜欢的同学或老师,直接略过,绝不会打招呼。所以在学生时代,她就成了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人。

在分别的十六年间,郑执曾无数次幻想过长大了的白兰是什么样,是不是更漂亮了,是不是变圆滑会交朋友了。同学会正式见面那一刻,他发现,白兰变了,更美了,杀伤力也更强了。

唯一没变的是,她还是忠于自己,没有对生活妥协。

这让郑执既欣慰,又心疼。

感应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大厅,吹得郑执眼睛麻酥酥的,心里也直痒痒。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手机,至少一分钟后再去看,脑袋里继续播放同学会的片段。

玩“真心话大冒险”时,大家都喝高了,笑着,闹着,挤成一团。郑执灌了一肚子啤酒,也有点茫,脚下起了波浪,半无心半有意地把身体向右靠,靠向坐在他右手边的白兰。

不知谁推了一下,郑执没站稳,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向右栽去。

倒下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地撑住了桌沿,硬是把斜出去的身体掰回来。

“小心。”白兰伸出手,放在他肩头,扶了他一把。

郑执的脸腾地就红了,心脏如触电般,停了一拍,然后狂跳——白兰摸了他,白兰的手摸了他的肩膀!

那一秒,郑执想冲出酒吧,跑到大街上,告诉全世界。下一秒,他就骂自己是傻瓜,上一秒该趁势抓住她的手,不对,他就不应该扶住桌沿找回重心,应该就那么跌倒,跌进她怀里。

一分钟到了,郑执飞速瞄了一眼手机,绿灯没闪。他不死心,又解锁点开屏幕,没新消息。

他看了看几乎没有变短的队伍,叹了口气,脑海里直接略过同学会不太愉快的结局,快进到上一次约会。

那个约会,只是两个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面,没对视,没交流。可是因为对象是白兰,在郑执心里,便有了约会般的甜蜜。

那天,或许是郑执格外脆弱吧,他心里塞着千头万绪,为孙媛的死自责,为自己闯的祸焦心——虽然是意外,但如果孙媛妈妈起诉,不仅仅是他自己,警察局都会受连累,有大麻烦。

所以白兰的出现,简直是天降神迹。她不仅搞定了孙妈妈,还搞定了郑执。当她答应第二天请郑执去看电影时,郑执简直想跪倒在地叩谢苍天。那一瞬间,他觉得白兰光芒万丈,宛如圣母玛利亚。

可是,他没等到那场电影,其实那晚刚出面馆,白兰就急匆匆地钻进了自己的捷豹。

郑执那时祈祷,希望一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她转变了主意,走下车,跑向他,和他拥抱。他紧盯捷豹的车门,决定如果白兰真的打开车门,他就抢先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告白。

郑执端起双臂,做好起跑的准备。

啪。

车门关上了,银色的捷豹启动,开远。

“往前走。”身后的人拍了郑执一下,指着前面的空位。郑执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排到了队伍中间。

“郑队,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呢,还好我在你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小李气吁吁地跑进大厅。

“白兰又到局里找我了?”郑执急忙抓住小李问,看他摇头后,才松开手,撇着嘴说:“我只是来医院看病,你就着急追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是一对呢。”

恶。

说完话他和小李同时干呕了一下。

“今天怎么样,局里忙吗?”

“挺忙的,”小李揩了下额角的汗,“有个大妈在菜市场被偷了三百块钱,来报案,我花了三个小时”“帮她抓贼?”

小李一仰头灌了半瓶矿泉水,看着郑执,一脸真诚:“帮她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能取关你吗,在现实生活中。”

“你能不爱白姐吗,在现实生活中。”

“不能!”郑执和小李一起说出了标准答案。

“郑队,我来是想告诉你,白姐去旅游了,别紧张,她不是一个人,有伴,别上火,是女伴。”小李一句话分成三口气说,郑执的表情像坐过山车。

“我去找楚恬,那个姓江的医生说楚恬请假了,我顺便问了下白姐的情况,他告诉我的。”和郑执搭档了五年,小李终于学来了郑执的两大优点:脸皮够厚,废话够多。

“我告白了。”郑执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也许是等得太辛苦了,也许是头太疼了,他实在扛不住了,必须找个人倾诉。

小李先睁大眼睛,瞪失焦了,再慢慢复原。他看着郑执,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扯到怀里,抱紧:“郑队,就算白姐不爱你,还有我啊,我永远爱你。”

“谁说她不爱我,她只是,还没有回复。”郑执的反驳比他的脸色还要苍白。

“啊,我的意思是说,白姐在旅游,一路上肯定疯狂自拍手机没电了,等她到旅馆充上电,就会回你了。”

“会吗?”郑执紧抓住小李的肩膀,眼睛闪闪发光。

“会……”小李省掉后面的“吧”,故作坚定。

“我也这么觉得,走,去沙县小吃,我请客。”

“郑队,你没看病呢。”

“不看了,病好了!”

郑执揽着小李的肩膀兴高采烈地走出医院,像奔赴婚礼现场的新郎官。

6

白兰躺在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把刀。

刀的手柄是淡黄色的樟木,温润敦实,刀锋却比任何剃刀都要锋利。如果用这把刀割破动脉,血涌出时,人都还没觉得疼。

此刻,这把刀躺在白兰的掌心里,刀锋和手柄都湿了。

手机屏幕碎了,我去换一下,半个小时后回来,你睡醒后哪儿都别去,什么都别做,等我回来。

许絮

一张小纸条从床头缓缓飘落,落在湿淋淋的地板上,瞬间被染红。

白兰张开嘴,咬着刚刚切成小块的西瓜瓤,看着天花板。

阳光撩拨着暗红色的窗帘,顺着纤维间的缝隙,钻进屋里来,在她皮肤上一波波荡过去。

白兰闭着眼,感受着冰凉的西瓜汁从喉咙流进食管,淌到胃里,觉得很舒服。

到理川已经十四天了,她以为自己会死,却一天天的,渐渐活了过来。

第一天晚上,她守着烛台,在窗台上坐了一晚,听着风,看着心里的黑洞。洞太大、太深了,以至于能把任何东西吞没——烟、酒和人。

那一晚,她用了四个小时才碾死了想回去找邢泽的欲望。她想和他对质,面对面,一字一句讲清;她想问他为什么出轨,爽吗,快活吗;她想甩给他一个耳光,捅他一刀,把他塞绞肉机,再扔进火化炉……

想着想着,她累了。她根本不想见他,只想让他死。

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不是她,是邢泽。他们搬进33楼的第一晚,邢泽看着她,用很深的眼神,很长的时间,轻声说,“我想这一刻暂停,亲眼看你死掉,毁灭掉。”

她听着,不露声色,心里却涌出一股蜜。她听懂了,他太爱她,太爱这一刻,只有死亡才能达到完美,凝成永恒。

现在,他也想让她死,却是因为太爱另一个女人。死亡,燃尽浪漫甜蜜的糖衣,再度退回到本体:灰色、冰冷、苦涩、僵硬。

第三晚,她接受了这个事实——邢泽出轨了,自己很痛苦。

时时假装正常,处处宣称“我没事”,太痛苦了。白兰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根本骗不过许絮,她都骗不过自己。

那就干脆接受、感受吧。面对痛苦,承认它,让它像厚铅板一样压在心上,去触摸那些黑暗和沉重。

刚开始很难,仿佛一夕间所有事情都变成毫无意义,让人厌恶:走廊里的脚步声、服务员的敲门声、许絮的关切声,或是冰箱的制冷声、挂钟的走动声。白兰捂着耳朵,听着心中野兽的怒吼:什么事值得他妈的这么吵闹,全部去死好了。

后来,第六晚,第七晚,她就习惯了,习惯与痛苦相处,甚至,感到欣慰。会痛,有恨,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前几天,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棵老树,外表无异,内里枯烂。

第十晚,许絮再试着开解她时,白兰没有充耳不闻,或转移话题。而是认真地听许絮骂邢泽,安慰她,计划将来。

昨晚,她也开始想将来的事。理川是很好,有山有海,清幽、僻静,可这不是她的家,她也不可能把自己亲手搭建起的家,拱手相让。

“有个家,就算孤魂野鬼,也能活下去。”

十三年前,邢泽这样和她说过。

虽然她恨这个人,但这句话,没错。

阳光渐渐把西瓜汁蒸干,刀柄、指缝、地板都黏糊糊的。

得清理一下。

白兰站起身,去卫生间接了一盆水,拿起几天前新买的毛巾,绾起头发,挽起衣袖,开始擦地。

她双膝跪在地板上,顺着地板的纹路,仔细且用力地擦,连缝隙都不放过。才擦了几块,汗就滴了下来。每抹一次汗,她的心也净了一点,那个黑洞随着越来越亮的地板,慢慢缩小。

半个小时后,房间整齐划一,地板纤尘不染。白兰拢着散掉的碎发,站起身,脸颊红扑扑的。她觉得很累,很满足,心里的黑洞不再呼呼冒风了。

“我买了菜,和老板娘打好招呼了,晚上借她的厨房,咱们吃火锅。”许絮的双手挂满绿绿红红的食材站在门口,像一根满载着礼物的圣诞树。

餐桌上,雾气缭绕,许絮系着围裙站在锅旁,手里的筷子起起落落,不停地把烫好的食物夹进白兰的碗里。嘴也不闲着,一会儿命令白兰多吃肉,一会儿又唠叨她吃菜,像极了操心的老妈子。

也许是水雾泡软了她的硬线条,也许是灯光柔化了她的尖棱角,白兰看着忙个不停的许絮,忽然觉得她好温柔,好美丽,充满了女性的魅力,母性的光辉。

“别看我,看火锅,吃肉吃肉!”许絮碎碎念。

白兰点头,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烫,辣,吸饱了汤底的味道,裹着浓香的热气往喉头里滑,汤汁溢满口腔,舌尖、舌根、舌底、舌边,都是肉香。

“好不好吃?爽不爽?”许絮拿起一瓶啤酒,用筷子撬开瓶盖,直接对瓶吹。

“爽!”白兰大声回应,抢过许絮手中的冰啤酒,灌了一大口。

“小鲜肉们,老娘来啦!”许絮叉着腰,单脚踩在凳子上,扯着嗓子鬼叫,大笑。

白兰看着许絮,也跟着叫,一起笑,笑得涕泪横流,打心底觉得高兴。

7

许絮的脚从油门移到刹车,缓缓地踩了下去,停好车。整个过程很静,没有一丝噪声,根本没有吵醒睡在副驾驶上的白兰。

她慢慢地解开安全带,眼睛瞄着白兰:呼吸低沉,均匀,眼睑偶尔抽动一下。睡熟了。她断定,这才放心推开车门,走出去。

昨晚,两人在厨房一直嗨到半夜,捞干锅底,喝光啤酒,回到房间后又一起洗澡,唱歌,钻进一个被窝。

到底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说了多少话,许絮完全没有印象,彻底断片儿。早起时,她挠着鸡窝般的乱发叫醒白兰,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尖叫了一声。

两人穿上衣服后,白兰就退了房,向许絮宣布“末路狂花之旅”结束,她要回去处理邢泽。

“拜托,能让我揍他一拳吗?就一拳,我保证他下半生,下半身不能自理。”许絮作揖央求。

白兰挑了下眉,告诉许絮如果她能让她们下午就到家,她可以考虑。

许絮回想着白兰的承诺,推开小卖部的门,径直走到冰柜前,拿了两瓶绿茶。

老板找零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封邮件。她好奇地登陆邮箱,打开邮件,只有寥寥数字: 谢谢你,谢谢 。发件人是白兰。

许絮摇头笑了,觉得白兰太会搞事情,还这么见外。有什么可谢的,她只是做了朋友都应该做的事——力挺闺蜜,打倒渣男。

白兰抬起头,看着许絮右手划着手机屏幕,左手提着塑料袋,低头走出小卖部。她眯起眼睛,盯着许絮手腕上的骷髅纹身。

只能这么做了。

嗡!

许絮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像尖刀般刺入鼓膜。

引擎声!

她赶紧摸向裤袋,发现没带车钥匙。

嘶啦!

一声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声过后,白兰和那辆银色捷豹从许絮眼前驶过,调了个头,径直冲向路边。

许絮怔了一下,关节僵硬,全身发软,她的脚带着她的腿,拽着她的身体把她拖到路边。

血红色的晨光中,一抹银白横冲直撞,沿着山体一路翻滚,冒着烟,喷着火,一头栽进大海。

许絮愣住了,半响后才明白,白兰刚刚发给她的邮件,不是感谢,是遗言! StWhT8O8OGc3Hh0Sb+3xduiCkuWxTeNPfXm2EDRKsTFRzB6+FXpGCfGoMACCj5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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