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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界遗弃

不可怕

喜欢你 有时 还可怕

1

吴勇开了一家书店。租日本漫画、言情小说给小孩子,卖毛片给大人。

无论是在店里还是在家,他总是衬衫西裤,金丝眼镜大背头,衣冠楚楚,背地里却禽兽不如。

和每晚一样,他一边站在床头脱衣服,一边说店里又进了什么漫画,哪些好片子。衬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以免弄出褶皱。吴勇用纸巾细细地擦着眼镜片,他想立即把事办了,半个小时后还要去社区开会,他是楼长。

当唐芯第一次被打晕,醒来后发现吴勇压在她身上,而妈妈在客厅看电视时,就隐隐明白了一些事:爸爸死了,没人能保护她了,听话是唯一的活下去的方法。

好在她很乖,又聪明,可是却换来更多的噩梦。开始她还会哭,因为很疼,后来她就习惯了,进而麻木,像真正的工具一样。

这些事她没有对爸爸说过,怕爸爸会担心。去动物园那天,她告诉了言默,她觉得他可以保护她,像爸爸还活着时那样。

言默把这些告诉夏雪时,唐芯正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头埋在胸前,刮蹭着指甲。红色的碎屑在她膝盖上堆了一个小尖坡。那是她妈妈给她涂的,吴勇喜欢红色的指甲油。

夏雪从卧室里探出头,看唐芯,觉得胸口也堆了一个小尖坡,是被刮下的碎肉,她的心破了个洞,在滴血。

她想如果唐芯没有看到夏旭光遗留的笔记本,翻到了夏雪爸爸的电话号码,进而找到这里来,一切会怎样?

会死,被打死,或是被性虐致死。答案显而易见。

所以,夏雪没办法不去管唐芯。她死过,见过太多的人渣,知道他们多可怕,她得把唐芯从地狱里救出来,刻不容缓。

“再试一次,”言默拉住夏雪,扯下她手中的工具箱。“再找她妈妈谈一次。”他拿起衣帽架上的围巾,帮夏雪系好,同时心里亮起一盏灯——唐芯的妈妈会醒悟的,她只是被吴勇唬住了。一直待在不正常的地方, 是很难察觉那是不正常的,他和夏雪要做的,就是让她看清事实,辨明利害,带唐芯离开吴勇,重新开始生活,他们会竭尽所能帮助这对母女。

言墨和夏雪再次来到唐芯家时,吴勇去看店了,唐芯妈妈正在厨房做饭。

唐芯跑去阳台和爸爸“问好”,他们去了厨房:一个破炒勺,一地菜叶,一只盖上都起了膏的电饭煲,米饭的香味和剩菜的腐烂味一同蒸腾出,占满整间厨房。

“唐芯,被吴勇性侵了。”怕夏雪开口伤人,言默抢先说话,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温和地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只好用最少的字数,试图减少杀伤力。

女人继续挥着菜刀,剁着砧板上血淋淋的猪心,刀落话起:“我不瞎,也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我全知道,第一次就知道了。”啪,一块碎肉溅到她嘴边,一条血水顺嘴角滑下,“知道又有什么用,她爸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没办法生活,我离开男人也没办法活。”

没办法。

言默只听进去这三个字。这个词的包容力到底有多强大,甚至连亲生女儿被性侵,也成了“没办法”的事情,不能抵抗,只能忍受。

他想起夏雪和她说过的话——人在成为父母之前,应该先去检测,测试自己达没达标,合不合格。别拿孩子做实验。这世上最可恶的事,莫过于有能力生养,没本事教养。这样的父母生下孩子,只是作孽,让孩子遭罪。

就像她自己,像唐芯,像言默。他们的人生都是被父母一手推进油锅里,烫得溃烂不堪。

必须有人出来终止这场悲剧。那次谈话以夏雪的这句话结尾。

“那你跟我一起去警察局。”言默继续施压。

“警察局长是吴勇的老战友,要不你以为上次他怎么没被带走。”

啪,言默心中的灯熄了,眼前一片黑,身体发冷。

夏雪猛地扑向前,压倒女人,夺过菜刀,劈头砍下去。

“唐芯还在里面!”言默攥着夏雪的手腕,对她低吼。他眼底布满血丝,脸红得发紫,愤怒到了极点,气自己太天真,恨女人太心狠,怪夏雪太冲动,还有,心疼唐芯。

最后,这场谈判不欢而散,女人不让唐芯出门,言默用最后吃一顿饭告别的借口,才借出唐芯,拉走夏雪,三人一起回到了阁楼。

客厅里,姐妹俩并排坐在饭桌前,唐芯梳着可爱的双马尾,眼神像溪水边的小鹿,纯净又动人。一旁的夏雪就冰冷许多,她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宇里流淌出过量的阴郁,整个人仿佛是冬夜的化身。

夏雪紧贴着唐芯,像保护心爱的宝贝一样,目光警觉,全身紧绷。

“明天公司派我出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唐芯吃馄饨,对言默说。

言默没说话,等夏雪说完。

“我带唐芯去。”

言默明白,夏雪不是和他商量,是通知他。

翌日,天刚亮,夏雪就收拾好了行李牵着唐芯走出门。半人高的行李箱,仿佛将整个家当都装了进去,夏雪走时没回头,仿佛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星期后,言默也去了火车站。

夏雪刚下火车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唐芯家煤气泄漏,她妈妈和她继父都中毒身亡,让她立即带唐芯去认尸。

言默接过行李箱,抱起唐芯,牵着夏雪。

“轻点,她睡着了。”夏雪紧扣着言默的掌心,低语。

伏在言默肩膀上的唐芯动了一下,小手勾住言默的手臂,迷迷糊糊地梦呓:“言哥哥。”

夏雪倚在言默另一边肩膀上,看着唐芯粉扑扑的睡脸,笑了。

2

白兰上传好小说更新的章节时,邮件也发到了她的邮箱。

匿名,照片,邢泽。

她头脑中盘桓着这三个关键词,点开邮箱。

果然,全部命中。

是邢泽的床照,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女孩背对镜头,没露脸,裸着背,发黑如墨,肤白胜雪。

只看了一眼,白兰心里就打出了女孩的名字。她移开眼睛,猛吸了一口烟,烟圈和眼神一起飘向江笙。

“邢泽出轨了。”白兰一语中的。每次有心事,她都不给江笙侧写的机会,而是直接说出来,斩立决。

“啊?”江笙的疑问飘渺又低沉,像是从一张旧的黑胶唱片里发出来的。

白兰掸了一截烟灰,看着江笙的眼睛,看进去,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

“哦。”江笙微微颔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脸上惊讶的神色收拾干净。

比起白兰,他觉得自己倒更像是受害者,仿佛邢泽是背着他跟其他女人上床。虽然他一直不看好邢泽,一再提醒白兰要当心,而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邢泽要是出轨,才活见鬼”。现在,鬼来了,是要捉鬼,还是驱鬼,江笙推了推眼镜,举棋不定。

白兰打开挎包,拿出一只保鲜盒,拈起一块芝心芋球放在嘴里,牙齿轻轻一碰,金黄色的酥皮就裂开,浓稠的芝士立即流了出来,在唇齿间流连、缠绵、打滚。

她想起中午出门前在厨房的情景,她蹲靠在冰箱旁开罐头喂小猫,一双细长的筷子伸了过来,金灿灿的炸芋球裹着浓浓的芝士香送到她嘴边,她抬眼看着举着筷子的邢泽,一口吞了下去,吃的太急,烫出了眼泪,边扇舌头边跳脚,惹得邢泽大笑。

她现在也想笑,笑凉透了的芋球,笑太自信的自己。

“我还花钱雇人去考验过他,我以为他不是那种人。”白兰想起了许絮,想起了给她发私信的那些书迷。她们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悲剧连连看,一件憾事连着一件:不通情达理的父母,减不掉的十斤赘肉,性骚扰的上司,算计人的同事,耍心机的闺蜜,出轨的男友。她每每看着这些私信,一边同情地点头,一边暗想她们够蠢,直到此刻,她成为这样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女人。

“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江笙背过身,走向落地窗,面对燃尽的夕阳。“人们常说人性本善,人性本恶。其实,人性并不是唯一的,它可变,善变,就像一块橡皮泥,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贫困、仇恨、屈辱、嫉妒都可以扭曲人,不同的境遇会把人变成不同的样子,而极端的事件可以把人变成你完全想不到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伸手拂去玻璃上的雾气,轻声说:“未来有无数可能,真实的人性也有无尽可能,美好得像天堂,卑劣得似地狱。”

“所以,你在说我是自作自受,是我亲手把邢泽逼到出轨,逼成了人渣?”白兰又拿起一个芋球,放进嘴里。

“他是不是人渣我不在意,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你,”江笙透过镜子反射的影像,看着白兰,觉得她越来越模糊,快要融进暮色中,“你有抑郁症,又长期失眠,不能再接受负面能量了,邢泽对你而言,就是一颗负能量核弹。”

“我是靠负能量才活到现在的。”白兰挑眉,拿起第三颗竽球。

“你必须离开邢泽,找个时间和他摊牌,把事情说清楚,好聚好散。”江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现在的白兰就站在悬崖边,前面是深渊,后面是永夜,他必须当那个劝分不劝合的坏人,把白兰推离悬崖,带到安全地带。

她为邢泽已经付出太多了,最后一条命,得留给她自己。

白兰没说话,窝在沙发上埋头吃芋球,只回给江笙一个表情。

早知道你会这样说。

江笙读懂了这个表情。他也早知道白兰会这样回应。就像他当初拒绝为白兰和邢泽的结合见证时,白兰既没有恳求,也没有指责。当时她脸上写满了“早知道”。

“好。”她嚼着芋球,说。

江笙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为这个话题准备了整整十几个论点,以应付白兰的“歪理邪说”,打算说服她,甚至哀求她和邢泽分手,没想到才抛出个开场白,她就竟然说好。

“好,我明晚就和他摊牌。”白兰又说了一遍,更清晰,更大声,似乎要把每个字凿进江笙的脑子里。她拈起最后一只芋球,放到嘴里,吞下去,好像压进最后一只砝码。

刚扣上保鲜盒,她就冲出办公室,冲进卫生间,吐了,开始是芋球,然后是胆汁,最后是血。

3

石榴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丸子头里都生出几根白发,终于盼到了许絮发来的微信:

许偶妮:我今晚来酒吧,你今晚放假。

Yeah!石榴心里瞬间百花齐放,原地蹦高,手舞足蹈,庆祝自己连续半个月的“酒吧牢狱之旅”终于接近尾声。

她喜欢酒吧,也喜欢许絮,但是许絮把酒吧撇给她照看两周,自己当甩手掌柜,她就喜欢无能了。她还只是个学生妹,只想兼职玩玩,不想全职工作啊。当享受变质成忍受,她快承受不住了。

接到许絮的微信,石榴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腰不酸了,头不疼了,整个人灌满了精气神,左手抹布,右手拖布,半个小时就把酒吧一层打扫了个遍,每只酒杯都亮晶晶,每块地砖都光闪闪。

她又打了个电话给栗子,催他送货。许絮没来的十几天,栗子倒成了常客,可是光闲聊胡扯,不送货。

“马上来送货!送货!送货!”石榴对着微信吼了三遍,直到栗子发红包求饶,发誓秒送。

“送来的货直接放到储藏室。”石榴拆着红包,下着命令。

储藏室!她突然尖叫了一声,连忙拽着抹布扛着拖布直奔二楼,跑得太快,脚下一滑,向前一扑,趴倒在二楼平台。

“哎呦!”她边揉胳膊边疼得吸气。突然其来的疼痛似一盆冰水,劈头浇下,终于让她运转过速的脑袋慢了下来,那些热得冒烟的兴奋也渐渐冷却。看着眼前的两扇门,她想到了一个已经拖延了两个星期还没解决的问题。

她没有打扫储藏室,不对,是没有处理那个视频。

十四天前,石榴在储藏室没上锁的保险柜里发现了老式8毫米摄像机,里面有一段视频,无论是场景、情节、细节都和白兰网络连载小说的开篇如出一辙:夏雪被通缉犯拖到废弃工厂强奸,言默杀了通缉犯救了夏雪。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遇,红衣女孩和白衣少年,没有偶像剧中惯常的夏日星空,单车晚风;也没有言情小说标配的四目相对,一见钟情。只有两个被世界遗弃的人,就像两颗银河里死掉的星,毫不起眼,光亮全无,却拼尽全力想活下去,那么努力,那么难看。他们在最好的青春、最美的年纪里,遭遇了最坏的事。

石榴永远记得自己看那一段时,窗外的夕阳,紧贴着地平线,又大又圆,然后突然坠了下去,坠入无尽的深渊,无声无息。

那一刻,石榴感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猛的一沉,沉下去,再下去,仿佛要把她拖入无尽深渊,同夕阳一起。

那一刻,他们同时听到了某种巨大齿轮咬合的声音,像是,命运的声音。

小说里这样写。

石榴一字一字地读,反复读,因为,她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少年和女孩,言默和夏雪,小说和现实,那一瞬间,打破界限,走到一起,融化在石榴的血液中,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当在酒吧二楼的储藏室,放映机里看到那段视频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言默和夏雪,这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变成了现实中活生生的人。不对,他们就是真实的,是活的,是小说记录了他们的故事。

看完视频,石榴双手掩面嚎啕大哭,仿佛从小到大心里一直藏着、憋着、扛着的痛苦委屈一起爆发,泄洪,朝她空荡荡的身体倾泻,倾泻。

哭累了,她瘫坐在地板上,想着怎么处理视频。她想上传,上传到贴吧、B站、微博、朋友圈……所有她知道的网站。因为这段视频拍得太赞了,根本不像是饭拍,而是专业导演的作品。如果不是在网络上搜不到,石榴差点以为这是根据小说翻拍的电影宣传片。

可是,这确实是饭拍,是她的老板许絮拍的,旁边开着的保险箱强调着这一点。而之所以视频会被放在保险箱里,就是说明不希望被发现,公开。

原来许偶妮这么害羞,这么深藏不露。石榴边想许絮这样做的理由,边犹豫要不要发到网上。好东西应该大家分享,分享后乐趣和成就感都会成倍暴涨,看那些关于“炎夏”CP的同人文有多火爆就会知道书迷有多爱他们,多希望看到新内容,这段视频如果发表了一定会大火。

可是万一许偶妮就是想自己珍藏,自娱自乐呢。追星多年,老公换了一任又一任,石榴太了解喜欢的小众角色、明星一旦被大众发现,一夜成为网红爆款,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了。就像你独一无二的心爱之物,突然成为了烂大街人手一份的地摊货。

还是尊重许偶妮的想法,和她一起默默地守护“炎夏”CP吧。心里整整上演了一季跌宕起伏的女主内心戏后,石榴决定就当没看过这段视频,悄悄把摄像机和放映机放回保险柜。

可是要不要锁上保险柜,关上储藏室的门,却让她举棋不定,再次陷入选择障碍模式。

还是关了吧,犹豫了十分钟后,第十一分钟,石榴趴在门前,想。因为不关门,许絮进来后就会发现是她自己忘记锁好保险柜,而她又让石榴整理储藏室,就很容易联想到石榴整理时可能偷看视频。

那就太尴尬了。

而锁了保险柜,关上大门,许絮就不会发现异常。因为回想她两周前离开酒吧的情景,石榴推断她一定是看完视频后,情绪太激动了,忘记锁门,而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忘记锁门这一点。

所以,只要放回机器,锁上保险柜,关好储藏室的大门,一切就都会和许絮记忆中离开时的情景一样。

想到这儿,石榴立即爬起来照做,还特意擦拭掉了自己留下的指纹,她记得小说里夏雪让校长“自杀”后做的这个细节,她擦掉所有指纹和留下的痕迹后才离开。

4

许絮从后门走进酒吧时,正好赶上栗子来送货,他跟堆成一人高的啤酒箱一起赖在二楼平台上,和石榴打嘴仗。

分明是打情骂俏。

许絮刚迈上第一级台阶,就停住了,抱起双臂,靠着墙壁,欣赏这出孩子们专属的游戏。

年轻真好啊。

她边看边感叹,不管是叉腰瞪眼气得头上直冒火的石榴,还是板脸装酷得理不饶人的栗子,全都年轻得让人恼火。他们身上充满了鲜嫩嫩、水灵灵的活力,每个毛细孔都洋溢着刚被采摘下的蔬果般的脆嫩,让人嫉妒得想咬一口。

“先去摆好啤酒。”

“许姐,门锁着呢。”

“都来送几次货了,还搞不清,是第二个门。”

“都锁着呢。”

“哦,那是我弄错了。”许絮三步跑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第二扇门,趁栗子搬啤酒的空档,还特意伸手推了推第一扇门,心想自己怎么锁密室时,还顺道把储藏室的门也锁上了,果然是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够用了,看来是有必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她忽然想起白兰给她看过的那张名片,那个医生叫什么来着。

“我刚从江医生那里回来。”

对,就是江医生,江笙。许絮拍了一下脑袋,才注意到白兰站在楼梯口,戴着墨镜,穿着黑裙,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邢泽跟别人上床了。”不等许絮寒暄出开场白,白兰就单刀直入,自己转到吧台后,调了杯血腥玛丽。

“男的女的?”许絮明知故问,一是想缓和一下太过肃杀的氛围,二是,想在白兰的伤口上洒一把盐,亲眼看着她痛。

白兰隔着墨镜,看了许絮一眼,把答案混着血红色的酒一饮而尽。

“你确定吗?或许是误会。”许絮依次拿起伏特加、番茄汁、芹菜根,又调了一杯,放在白兰的掌中,心想:现世报,真他妈爽。

“我想这就是报应吧,我作,我活该。”白兰摘下墨镜,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对桃子。她举起酒杯,神色复杂,比悲哀多一层无奈,比无奈多一层失望,不知道是对邢泽,还是对自己。

许絮从没看过这样的白兰,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边喝酒,一边流泪,口红粘在了玻璃杯沿,眼线全部晕花。她怔怔地看着许絮,眼神颓靡,嘴角衰败,灵魂凋落。

“男人都是人渣。”许絮的刀子嘴,已经架在白兰的头顶,却无论如何也落下下去。她以为发现白兰耍邢泽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把她当成敌人,她甚至想看她也被耍一次,狠狠地、四脚朝天地摔一跤,然后笑个痛快。毕竟,她伤害了自己最爱的老板,虽然已经是过去时。

可是当白兰真的跌倒在她面前时,她那颗比石头还硬的冻豆腐心,却瞬间化成了水豆腐,一戳就烂。毕竟犯错出轨的是邢泽,白兰只是作,邢泽却是渣。

当报复感和同情心在许絮体内打得不分上下时,白兰已经喝光了一瓶伏特加,正举着威士忌,空下最后一滴。

“我应该死的,早就该死,十六年前。”她垂着头,长发糊在脸上,被眼泪搅成一团,嘴唇颤巍巍的,抖不出一句整话。

白兰喝醉了。

许絮夺过空酒瓶后,意识到。她印象中无时无刻都清醒自制的白兰,把酒精当成奴仆随意驱使的白兰,居然,醉了,一塌糊涂,和那些酒吧里最常出现的,被男人伤透心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一样。

许絮看着白兰眼角干涸的泪痕,有点心酸。

“走吧,我们回家,回我家,我们可以一起躺在床上吃冰激凌,看烂片,骂这些蠢男人。”许絮唤下栗子,和他一起把白兰搀进车的后座上,系好安全带。“替我看一晚酒吧,我帮你搞定石榴。”

丢下这句话后,许絮就猛踩油门,把栗子和酒吧一起抛在身后,向家狂飙。

白兰斜挂在后座上,头抵着车窗,像只坏掉的木偶。许絮停车加油时,她打开手包,向里瞄了一眼:安眠药、窃听器、钥匙倒膜,都在。随即闭上眼,继续装醉。

5

郑执站在局长办公室,耷拉着脑袋,不停冒汗。中午的太阳透过百叶窗照在他身上,又冲又烫,像焊枪。

他吸了口气,觉得背后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很疼,像被灼出一个洞,汗水一汩汩流下,小虫子般沿着脊椎慢慢向下爬。

“小郑啊,”唐局长咳嗽了一声,摆出了要谈正事的严肃脸,目光炯炯,电钻般戳到郑执身上,“你穿秋裤没啊?”

“妈,你有完没完。”郑执立即回嘴,不假思索。话离了口,才发觉不对,赶忙补救:“唐妈,你比我妈还唠叨,我去药店给您买盒太太静心口服液吧,更年期妇女标配。”

“一场秋雨一场凉,不穿秋裤,约不到姑娘。”唐局长使出了杀手锏。

郑执立即悲伤了起来,数日来的苦闷一同砸向心底:原来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到不了的远方,还有约不到的姑娘,破不了的案子和减不掉的脂肪。

“唐局长,人来了。”小李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朝郑执挤了下眼睛,示意他不要跟过去。

郑执立刻心领神会,抖了抖衣襟,捋了捋头发,回看小李一眼:“我去。”

不等唐局长站起身拉住他,郑执就冲出门,直奔会议室。

他必须得去,来的人是死者的母亲。

死者孙媛,女,23岁,公司文员,谭静书迷会会长,上周五早七点坠落电梯井,当场身亡。

白兰收到的恐吓信,是孙媛写的,每一封都亲自送到白兰家门口。这一点从公寓的监控录像中得到证实。孙媛卧室的抽屉里,也收出了尚未寄出的10封恐吓信,和一小瓶血。

到底怀着多大怨念,能让一个成年人用自残的方式去恐吓一个根本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持续几十天,每次都乔装成快递员,最后连命都搭上了。

值得吗?郑执一遍遍在心底默问,问死去的孙媛,问活着的自己。

白兰被恐吓的案子破了,可他心底却没有半点破案的欣喜以及向白兰邀功的兴奋,因为作案者死了,她罪不当死,郑执觉得自己害死了她。

虽然唐局长和小李都开导他,劝慰他,他没做错任何事,这只是一场意外,一个悲剧。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错了,如果当时他不闩上安全门,不追她,不喊那句“别跑”,一切会不会不同,肯定好过现在。

可是,没有如果。

孙媛死了,孙媛的妈妈来了,他必须见一面,给个交代。不管是孙媛、她妈妈还是郑执自己,都需要这个交代。

“对不起。”他走进会议室,低着头,轻声说。

他不敢抬头看孙妈妈,不敢看她哭干的眼睛、憔悴的面容、佝偻的身体。“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觉得需要透支这辈子所有的歉意。“对不起!”他大声说,高声喊,用尽全力嘶吼。

会议室阒寂无声,孙妈妈扶着椅背看着郑执,郑执鞠着90度的躬看着地砖。突然,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开始一耸一耸地痛,痛得头要炸开。

又是这种感觉。

不管从警多长时间,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死去时,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郑执都会很难受,很疼。

“那台电梯是坏的,物业已经在电梯门上贴好封条,并在门外摆了警示牌。可是那天早上,有个熊孩子跑上33楼撕掉了封条,拿走了警示牌。”郑执想这样跟孙妈妈说。那天,为了排查,他并没有乘电梯,而是走楼梯,一层一层看现场,找疑点。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电梯坏了,才会闩上安全门,想把孙媛堵在走廊,抓住她,问清事实真相。

“一切只是意外,请节哀。”郑执想这样和孙妈妈讲。他反复查看了所有监控录像,询问了物业经理、保安、电梯维修员、住户等一切他能找到的人。所有证人、证词都指向一个结果——意外,就像谭静擦玻璃时意外坠楼一样。小李写结案报告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是个诅咒,和谭静有关的人都会遭遇不幸,还让郑执警告白兰,让她小心。但郑执却没心情,他甚至都没把孙媛意外身亡的事情告诉白兰,只是说案子结了,让她放心。

“一切只是意外,请节哀。”这句话终于发出了声,落在孙妈妈的耳畔,却不是出自郑执的口。

白兰在小李的陪同下,走到孙妈妈身旁,替郑执说出了这句话。

郑执瞥了小李一眼,小李眨眼,眼神飘向门口。

郑执知道小李让他赶快离开,也想明白了是小李找来白兰,替他打掩护。毕竟,孙媛恐吓白兰在先,白兰才是正牌的受害者,孙妈妈即使再悲恸不满,也无法对白兰发难。

果然,孙妈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路过的时候,擦到了郑执的肩膀。

郑执觉得肩头像被砍了一刀,他双手紧紧攥拳,以抵抗身体剧烈的颤抖,脸像着火般烧了起来。

他快走几步追到门口,抬头看孙妈妈蹒跚的背影,想道歉,想解释,想道别,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没用。他头好疼,里面一团乱,胃抽搐,绞在一起,晕车般恶心。

“走吧,去吃午饭。”送走孙妈妈后,白兰再次回到会议室,拉走郑执,像母亲从校长办公室领出犯错的孩子,郑执低下头,任白兰牵着走。

警察局楼下的面馆,两碗番茄鸡蛋面,面汤浓郁,面条爽滑,红黄相间的浇头上撒着一层细细的绿色葱花,养眼又暖胃。

白兰扎起长发,把筷子递给郑执,埋头吃了起来。

郑执也挑起面条,一口接一口。

两个人比赛般,互不相让,不说话,只顾吃面。

一碗,三碗,五碗。

郑执吃得坐不住了,腆着肚子,手撑着腰,向老板点了下头。

“再来一碗?”

“结账。”他拿出钱包比划,生怕多说一个字,已经堆到喉咙的面条就会喷出来。

“吃饱就回家吧,睡一觉,这世上没什么坎是一顿饱饭、一宿好觉过不去的。”白兰喝光了最后一口汤,安慰郑执。

郑执垂下眼,觉得配不起这样暖心的安慰。

“我教女无方,才酿成现在的惨剧,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白兰看着郑执的眼睛,小孩学话般,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孙媛她妈妈说的,让我转答给你,她还说,不会起诉。”

郑执愣了一下,打了个嗝,泪水喷了出来。

“你没错,也没有人怪你,走吧,回家。”白兰拍着郑执的肩膀,哄孩子般轻声细语。

“那你明天能请我看电影吗?”郑执心里的郁结消了一大半,开始得寸进尺。

“好。”白兰爽快应允。

6

邢泽发了条语音,说已经下飞机了。

白兰一遍遍按着这条微信,反复听。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脊背笔直,双膝靠拢,头微微向前倾,捧着手机,准备摊牌。

一个月前,在心理诊所收到那张床照时,她就准备向邢泽摊牌,却恰逢当天邢泽飞去欧洲,为餐厅选购食材。

一去就是30天。

这30天里,邢泽不在,却又无所不在——各家酒店、各个角度、各种姿势的他的床照,源源不断地发到白兰的邮箱,保质保量,一周一次。

看完这周刚刚收到的床照后,白兰给邢泽回了条语音,要他马上回家,有事和他谈。

立即摊牌,马上割掉这颗折磨了她整整30天的毒瘤。

她想得不能再清楚了。问题就是一个贱货,拖得越久,越犯贱,最好趁早解决,不然,只会爽了别人,恶心自己。

“喵呜。”小猫蹭了过来,趴在白兰脚边,陪她等。

昨天半夜去卫生间,白兰没开灯,轻手轻脚,像一个幽灵,可还是惊醒了小猫。它迷迷糊糊地扒开卫生间的门,打着哈欠,眼睛都开没睁开,蹲坐在门口,揣着小爪,端端正正地守着白兰。挺不过三秒,身体就慢慢倾斜,似乎立即要睡过去,但还是不肯离去,因为白兰还没走。

看着小猫打瞌睡的神态,白兰觉得既可爱又羡慕,她靠安眠药才能达到这种状态,而自从发现邢泽出轨后,吃药也没用了。

白兰弯腰抱起小猫,揉着它毛茸茸的耳背,想:如果要离开,她只想带走一样东西——猫。

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起,邢泽发过来的七个字刺破了夜色,尖锐又冰冷: 今晚有事,明天谈。

明天……

白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变暗,发黑。不会有明天了。她指尖滞在键盘上,没回复,心里却打出这样一行字。

手机再次亮起,白兰转过头不想理,它却一直亮。

“快来酒吧,立刻,马上,从后门进。”许絮没等白兰说出“喂”,就挂断了电话,根本不留回绝的余地。

醉着比醒着好。白兰添满猫粮,换好水,拍了拍小猫的头,拿起手包出门。

“快,这里。”白兰的手刚搭上扶手,门就被嚯的一下拉开,她整个人就被门后的许絮一把拽进酒吧,差点悬空。

“酒呢?”白兰伸出手。

“嘘。”许絮的食指竖在唇前,眉头紧锁,眼神飘忽。她猫着腰,快步把白兰拉到酒吧走廊的尽头,像个贼。

“你这是要去偷人?”白兰第一次看到如此紧张的许絮,觉得好笑。

许絮猛一发力,扯得白兰也跟着弯下了腰,她指着棕色皮革的软包门,叹了口气,撇过眼。

“谁在里面?”白兰感觉头上悬着的冰凌开始摇晃。

许絮卯足了劲,小心翼翼地推了下门,一条缝隙堪堪显现,红色的灯光挤了出来,劈在白兰的脸上,细长,锋利,仿佛激光刀,警告着门外的人立刻远离。

白兰靠近半步,眼睛对准门缝,看不见人。于是侧过脸,耳朵贴了上去,听不清声音。

“用这个。”许絮撩起白兰的长发,把一只耳机塞进她的左耳里。

“这个包厢是之前的老板亲手改造的,才开业一个月就被举报了,据说是监听客人。我兑下酒吧后从里到外重装了一遍,这间没动。”

当冰块从冰桶里被夹出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到白兰的耳里时,她才明白许絮说的“监听客人”的真正含义。

“我明天就跟她摊牌,协议离婚。”冰块撞击着玻璃杯,把男人的声音撞到白兰的心里。

她怔了一下,右手抵着胃,继续听。

“她不会跟你离婚的。”女人咬着吸管,声音像蜜,又浓又甜。

男人没吭声。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跟你离婚。”女人加重语气,强调。

哐啷,放冰块的声音。

咕咚,喝酒的声音。

咔吱,咬吸管的声音。

就是没有说话声,包厢像个坟墓,男人和女人像两具尸体。

许絮转头,看白兰,她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贴着门板,脸上铺着红色的光,像淋了一脸血。

“她死了就好了。”

“怎么死?”

“车祸。”

“你要撞死她?”

“抑郁症,酗酒,长期失眠,被恐吓,有自杀史……这样的人恍神开车冲下悬崖,谁也不会起疑。”

“然后呢?”

“先给她办葬礼,然后,我们办婚礼。”

男人话音落下,接着是高跟鞋被踢落的声音,然后是拉链声、接吻声、喘息声、呻吟声。

白兰摘下耳机,慢慢直起身,抖了一下,胃一个痉挛翻折上来,喉头一片甜腥,她捂住嘴,冲进卫生间。

一刻钟后,她才走出来,松了口气,淡淡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死,为他而死,看来,是这样了。”她脸上有一种绝望的如释重负,好像头顶上的冰凌终于砸了下来,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凌晨三点半,酒吧里熙熙攘攘,街上空空荡荡。许絮架着白兰从酒吧后门走出,往前走,夜风寒凉,路边的梧桐沉默不语。

白兰忽然站住了,弯下腰,很慢很慢地跌坐下去,头发也散乱了下来,她低着头,咬着牙,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憋在胸腔里那声长嚎。 ds44PxokHAOIbZXteSlTPtts6yPqpAoXOnzYqu8NTTO949XlVzW7mLIOTgw39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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