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杉矶飞往香港的航班,满满一客机人,近十五小时的旅程,考验人的体力与意志。
一上飞机我就注意到邻座的亚洲男人:二十五六岁,短发,眼眸深邃,鼻梁挺拔,脸刮得很干净,穿Ralph Lauren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很朴素,也很儒雅,非常英俊,有股安静踏实的气质。
我注意到他,一是因为他那种平稳笃定的气场吸引了我,二是因为他在看一份中文报纸。
航程过半,大部分乘客都睡得东倒西歪,我和他却仍在阅读。他的报纸看完了,换了本英文书。我偷扫一眼,密密麻麻的医学专业词汇,相当深奥。我手上是本英文小说,翻得很旧的《基督山伯爵》。
有些倦了,我合上书,揉揉眼睛。拉开一点舷窗,外面是漆黑的夜色和森冷的风。我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何方。过去和未来的一切融化成一团混沌。呆怔良久,我合上舷窗,轻叹一口气,重新打开面前的书。他就在这时和我说话了。
“喜欢复仇故事?”他看一眼我的书,又看看我,微笑着,说的是英语,声音很动人。
“啊……写得不错,就是……太长了,仿佛永远看不完。”我也微笑,“你呢?医学院优等生?不得不承认,要我读你手里这本书,八小时后没准还停留在第一页。”说完我被自己突发的健谈吓了一跳。
英语的热情度和幽默感不好把握,稍不留神就像说台词。或者只有承认,我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准医生有了好感。他的确长得不错。我心里飞快地闪念。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太好看了些。做医生不需要这么好看。
他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谋生,我也看不下去这种书。”
“为了谋生?”我笑着反问,“是为了救苦救难吧?”
“哈,是。为了救死扶伤。”他突然换成了中文,还说了成语。
我一时讶异,愣在那里,不知怎么接口。
“我叫许泽年。”他朝我伸过手来,“目前在UCLA读博,David Geffen School ofMedicine ,同时也在Ronald Reagan Medical Center 参与临床诊治与研究。”他的自我介绍很详尽,微笑和礼仪都很到位。
我握一握他的手,说:“我叫林陌风。”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下文了。除了一个名字,我还能如何介绍自己?
“陌风?怎样的两个字?”他问。
“陌生的陌,一阵风的风。”
“陌生的一阵风?”他笑,“有趣的名字。”
“是吗?小时候总被嘲笑呢,读快了像是‘蜜蜂’。”
“哈,也是。”他又笑,“那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呢?”
“我父亲取的。”我说,“其实我本来的名字叫林恰风,恰似一阵风。一岁多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说那个恰字不好,带个竖心旁,将来我会是个多心之人。多心多疑,日子不太平。我父亲还真信了,就给我改名叫陌风。可我想,去了心,多了耳朵,还不是一样?”我笑。
“原来是这样。”他也笑,点点头,“陌风,其实还蛮好听的。”顿了顿,又问,“那你父亲和母亲呢?在美国?还是在香港?”
听到这句,我心头一窒,骤然警觉,他问得太多了,而我也说得太多了。于是我微微一笑,简单答道:“在美国。”
“哦。”他察觉到我的防备和收敛,但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今次去香港……是旅行?还是读书?”
“读书。”我说,“你呢?”
“做研究。”他说,“学院与香港那边有合作。”
“哦,这样。”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也笑笑,看出我不想继续聊下去,便随着我沉默下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在对我产生好奇。
我不露声色,闭上眼睛小憩。我在心里审视着自己,猜想在这位医学院高才生的眼里,我会是怎样一种存在。一个天真的少女?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到二十岁,满怀憧憬地出门求学?有多少人能看穿这层假象呢?我对自己笑了笑。我这天穿的是一件白棉Tee,一条藏蓝色的粗布裤子,为了方便在飞机上睡觉,头发编成一条松松散散的麻花辫搭在肩前。看上去是十足的纯真无害吧?
直到很久以后,泽年告诉我,这天我伪装得很好,容色沉静,眼神遥远,有种漫不经心的温柔,的确像个天真少女。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阴郁,透露出内心潜伏的深渊,那里面藏着秘密,见识过大恶的秘密。
在我们的聊天中断后,许泽年继续看他的医科教材。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合上书,关了灯阅读灯休息。
我却忽然没了困意,便拿起他先前在看的那份中文报纸。
翻到某一页,黑体字新闻标题赫然呈现:
钻石大王左廷标为残疾人福利慈善基金会捐赠七千万港币
媒体总是很夸张,“钻石大王”,多么戏剧性的称谓。我看着报道中配的一张人物照片,中年男人穿着西装,身板挺直,神情倨傲,嘴唇有坚毅的弧度,眼角眉梢透着冷酷。或许吧,的确契合“大王”二字。七千万港币,真是慷慨,慈善家。我轻轻一笑。
“你认识他?”旁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发现许泽年也正看着我手中的报纸。
“啊,不。怎么可能?”我匆匆微笑,“我第一次去香港。”
我将报纸随便折一折,放进椅背的插袋里。许泽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我关掉阅读灯,放低靠背,闭眼休息,决定再不开口。
其实,许泽年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我那句话的逻辑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但,管他呢,一个医学院的乖学生,下了飞机就不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