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闹钟准时响了。
我睡眠一向极浅,闹铃刚响了一声我就醒了,连忙把它按息。
闹铃只能响一声,响到第二声,李大小姐一准抗议。她的抗议总像撒娇,甜甜腻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哦,好吵,快点关掉啦。”或者“天都没亮,你为何总起那么早?”每每这时,我就回复她一连串的“Sorry”。
我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漱。盥洗台的镜子前是李乔安的护肤品大军,约有几十瓶,环肥燕瘦地立在那里,对我那两支孤零零的牙膏和洗面乳形成了睥睨之势。我一边刷牙一边想,女王乔安要和那个人恋爱了吗?我和那个人会再次见面吗?三角关系?不不不。
想事情想得人有些飘,出门晚了三分钟,没赶上平时那班地铁。我要迟到了,出了北角站一路疾走,一边走一边做心理准备,准备领受老福建一顿臭骂。老福建姓罗,蛇羹店的经理,四十几岁的一个胖子,我第一天上班他就敢伸爪子往我身上招呼。我低着头躲开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几天,和我一起来的东北小姑娘哭着跟老板告状,说罗经理“性骚扰”。老板哪理这些,最后还不是小姑娘辞了职。
我急匆匆赶到“蛇王轩”,一进门,只见厨房一片大乱,每个人都在尖叫,吆喝,走路都踮着脚。
“大只基打翻了篓子啦,蛇都跑出来了啦。”一名女工友告诉我。
老福建暂时忽略了我迟到这回事,叫我帮忙一起捉蛇。
百来呎的厨房爬了大大小小几十条的蛇。这些蛇不甘沦为蛇羹,正遍地奋力游动。姑娘们早吓得魂都没了,除了跳脚就是尖叫。我还算镇定,留意着脚下慢慢往外撤退。要避开这些冰冷滑溜的怪物真是步步惊心。天晓得,竟有人爱吃它们,它们不吃我就上上大吉。
“喂,全部唔准走!返来!”老福建半闽南语半粤语地吼我们,“Come back,you,andyou!”米字旗下当过差的老福建英文也有半桶水。但此刻不管老福建吼什么,姑娘们都一概听不懂,只顾各逃各的命,留下老福建一人站在厨房中央瞎指挥。老福建指挥得太忘情,没留神让一条蛇缠上了他的小腿。
潮州厨子大只基,本名刘伟基,是个眉精眼企的壮小伙子,此时见有立功机会,英勇地去攞墙上的灭火器。老福建一看到灭火器对准了他,急得英语粤语都不见了,只剩娘胎里带出来的闽南话。他冲着我吼,吼什么我全不懂。老福建吼得气急败坏,几名工友在一旁翻译得满头大汗。终于,我明白了,老福建要我拿扫帚柄把那条蛇从他腿上挑下来。扫帚就在我身边,于是这光荣的使命便落到了我头上。
我顾不得去想那天,那双肥厚多毛的手如何不动声色地摸上我的胸口;也顾不得去想那双又馋又无耻的眼睛如何狠狠地盯我:料你不敢多嘴;更顾不得去想每次迟到,那张唾沫横飞的嘴如何叫嚣要扣掉我半天工资。老福建的确混蛋,的确人渣,但罪不至死。此刻我手里举着扫帚,好似举着生杀大权。那条蛇要真给老福建来上一口,我倒成了帮凶。
我举着扫帚慢慢靠近老福建,心想,罪有应得啊,罪有应得。让你们吃蛇。吃呀,这会儿遭报应了吧。我举着扫帚柄去营救这匹老色狼,事后回想这幅画面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我以为自己心硬了,够冷酷了,在经历了那样巨大的创伤和毁灭后,我该刀枪不入了。可这会儿我还像个心慈手软的傻瓜,全神贯注地举着扫帚去救一个混蛋。
老福建身在危难中,却不忘自己是个领导,大呼小叫地指导我的技术动作。我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翻译,努力营救。在我用扫帚和老福建腿上的蛇搏斗到第三回合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的姑娘们齐声尖叫。我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左脚脚踝一麻。低头一看,脚踝上四个血洞触目惊心,旁边一条绿蛇嗖嗖地游动。倒不觉的有多疼,只是眼前一黑,人软软地瘫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