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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天上午,我和李乔安一起去上公共课。

乔安曾说我奇怪,在美国读书多好啊,跑到香港来读什么工商管理系。她觉得我既来了香港,还不如去读个粤语语言文学系,好好学口香港话来得实用。她一直说我的香港话不标准,一听就是外乡人,还成日教我念什么“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之类的绕口令。

我说有这个系我一定去读,在香港被当作外乡人可真不好受。

乔安竟天真到听不出我在调侃,积极地说:“是呀,就该设立这门学科的嘛。粤语保留了那么多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必须弘扬。”我没作声。全盘西化的混血公主竟在大谈保留中华传统文化。

第一堂课快结束时,乔安替我作出安排,让我课后与她一起去参观许泽年的实验室。

我说:“不去不去,我要打工,冇时间。”

她撒娇:“好没劲噢,你就那么喜欢与蛇打交道吗?

我继续与她调侃:“蛇的滋味可好了。”

谁知她不由分说挽住我的胳膊晃起来,“哎呀,陪我去嘛,大不了我们翘掉第二堂课嘛,好不好?求你了。冇人陪,我不敢去打扰许医生的。我好怕他嫌我烦呢。你可以替我壮胆嘛。”

我看着乔安这副欲仙欲死的模样,特想告诉她:好好读书,别这么爱一个男人,学问不会辜负你,但男人会。

可我什么都没说。非亲非故的,何必扫人家的兴。

我看看表,说:“那好,我陪你去,但说好了,我就待半个钟。”

“好耶!”她甜蜜地笑了。

于是我们翘掉了后面的课,去探访科学家的密室。

路上,我问乔安:“你和许医生发展得如何了?”

她有点惆怅的样子,轻声道:“该有的还都没有。”

我笑,“该有的?”

她害羞起来,措辞半晌,扭捏着道:“他不太主动啦。”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有些犹豫,沉吟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我:“你觉得……他……会不会是……基 ?躲在衣柜里的那种。”

咦……这我怎么知道?但我嘴上说:“不会的啦。看上去不像。”

“那他为何碰都不碰我一下?”乔安有点委屈,有点烦恼。

我心里想,都以为许医生是单纯的老实人吧?可人家才不是等闲之辈呢,人家对感情的进度和浓度掌控得好着呢,人家另有心思也不会放在脸上,道行深着呢。

但我嘴上说:“好男人都是这样的啦,懂得尊重女性。难道你喜欢毛手毛脚的男人吗?”

“也是哦。”她笑了一下,在心里说服了自己。

像乔安这样幸福的女孩子是很少怀疑什么的,怀疑也是一瞬间的事,不会持久。因为怀疑是一种极其消耗人的精神活动,有资本有靠山的小公主犯不着这么累自己。曾经我也什么都不怀疑,直到被人当头一棒,才知道人能够永远保持放松是需要运气的。

见我沉默着若有所思,乔安忽然靠近,凑到我耳边悄声问道:“陌风,讲真话,你,有男朋友吗?”

我忽然很想吓她一跳,告诉她——我有一个儿子。

但我说出口的只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没有。”

“才不信。”她叫起来,“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你肯定有秘密男朋友,或许还不止一个。”她笑。

“别乱讲,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兴味索然。

“你的眼睛会发光。”乔安笑嘻嘻地看住我,“你不是省油的灯。”

“拜托,我哪里得罪你了?大小姐。”

“没有啦,我这是在夸你呀,你这迷人的小妖精。”乔安笑得更甚,“好啦,别保密啦,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真的没有啦。”

“怎么可能嘛?你难道从来没谈过恋爱?”

“以前……算谈过一个吧。”

“哇!”她来了兴趣,“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一个男人。”

“你和他……很相爱吗?”

我想了想,点头,“是,那时候很相爱。”

“那后来呢,为了什么原因分开?”

我笑了笑,说:“他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于是我们不能相爱,只能相恨。当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浪漫吧?”

她斜我一眼,说:“鬼才信。”

我但笑不语。很多时候,道出真相反而令人难以置信。

她又追问:“到底为了什么?”

我想了片刻,回答她:“爱情消失了,两人自然而然就分开了。天下爱情都是大同小异的命运。”我说着,有些出神。

这个回答令她信了。她轻轻叹气,有些惋惜有些惆怅的样子,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谁?”

“你爱过的那个男朋友啊。”

我叹口气,说:“天涯海角,也许。”

乔安忽然紧紧搂着我的胳膊,神神秘秘地问我:“那……你和他……有没有做过那个?”

我说:“哪个?”

她推我一下,“明知故问。”

我笑,“这个嘛,不告诉你。”

她嘟一下嘴:“没意思。”

过了会儿,她垂下头,说:“也不怕你笑话。你别看我有那么多追求者,其实我内心是很传统的。我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做过那件事呢。”她可怜兮兮地看我一眼,“这在美国一定很丢人吧?二十二了。”

我拍拍她的肩,笑道:“在香港也够丢人了。”

她佯怒一扭肩,甩开我,“讨厌啦!”

我微微笑着,内心却一阵阵怅惘。长我两个月的乔安实则比我年轻得多。我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却好像已过完大半辈子的人生。

她还在期待的美好,于我已成为过去。

回首望去,甜蜜的还是甜蜜的,温柔的还是温柔的,只不过,淋上了鲜血,人事全非。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曾经真的有过那样的日子:我和他,都把对方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爱对方胜过爱自己。

灵魂相契,毫不设防。把意志自我碎裂成生命之花,献给彼此。

然后,忽然有一天,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爱情死了。剩下的唯有记忆。记忆卑微地苟活。

左纪城,这个名字是我生命中的劫数。

与他相恋那年,我十六岁。十六岁之前,他是我的哥哥。

他年长我七岁,从我婴儿时期就认识我。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生意伙伴,也是最好的朋友,兄弟相称。我和他从小就像一家人。

他母亲去世得早。他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就一直叫我妹妹。

就这样哥哥妹妹地叫着,一起长大了。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去赤柱潜水。

那天阳光特别好,能见度高,但气温还是有些低,海边几乎没有人。我怕冷,不肯下水,他却一直鼓动我。他说有一种鱼群只有这个季节才看得到,而这个季节没有几天适合下水,错过就是一辈子。他又说:“冷怕什么?有我在。你抱着我嘛。”

我扔个白眼给他:“谁要抱你。”就是瑟缩着不肯动。

“你下不下?不下我把你扔下去。”他作势要把我抱起来扔海里。

“好了好了,我下去还不行嘛,让我换衣服先。”终于磨磨蹭蹭地换上潜水衣,嘴里忍不住骂他:“纳粹!”

下水那一刻是冷的,我冻得几乎窒息。然而之后所有的记忆,却都是金色的、温暖的。我跟随着他,潜入湛蓝的海水中,看到成群闪着金光的小鱼和我们同游。我们自己也成了鱼,成了海的儿女。

那是记忆中最绚烂的一场视觉盛宴,一场童话故事的开头,美得令人沉醉,美得几乎不真实。

傍晚快要日落的时候,我们才依依不舍地上岸。岸上除了我们没别人。他拿大毛巾替我擦干头发,让我穿上他的外套。然后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海滩上,一起看着远处,忽然谁都不说话。

我望着那快要落下的太阳,想起他告诉过我,如果有人可以在太阳消失于海平面的一瞬间看到绿光,就会得到幸福。

我痴痴守望着,守望着,大概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待我回过神来,感觉身边的他似乎在看着我。我转过脸去看他,发现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特别的专注、热诚,与平日里都不同。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究竟怎么了,他忽然抬起手盖住我的整张脸。他的手掌比我的脸还大,手指沿着额头划过我的鼻尖和嘴唇,然后停在了我的脸颊边,就那样轻轻握住我的下巴。

我呆住了,下意识地叫他:“哥哥,你……”

他却沉默着,忽然手上用劲,扳住我的脸,俯过身来,在我的嘴唇上吻下去,堵截了我的话。

我被吓住了,心神一荡,隔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推开他,而后怯怯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片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他被我推开后也愣了一下,仿佛在思考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但仅仅是一瞬之后,他又逼近过来。他盯着我的眼睛,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他的热量很张扬很霸道,带着侵略性和压迫感。我紧张极了,手足无措,退无可退。他索性将我轻轻一推,按倒在沙滩上。我的心狂跳起来,知道自己的初吻就这样被他夺去,即便心里也曾想象过,期待过,但真真切切地发生时,又本能地抵抗。

他按着我,不让我动。他专注地看着我,目光很深很深,执着地看到我眼睛里去。千言万语在他眼中,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俯下脸来,闭上眼睛,再次吻住我的嘴唇。这次他不再让我推开,不再让我逃走,牢牢地按着我,吻得深沉、激烈又绵长。

我也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自己逃不脱他的掌控,放弃了抵抗。我选择臣服于他狂热的探索,融化在他灼热的气息之中。

我与他,在天地之间,大海之畔,唇齿交融,呼吸缠绵。初次的吻,带来的羞耻与甜美,印刻在我脑海中,无法磨灭。

又一阵海风吹来,沙子糅进我的发丝,灌进我的衣领。他松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就这样彼此看着,仿佛永远看不够。

再也不是哥哥和妹妹了,我们心里都明白。

我痴痴地看着他,心里一阵柔软,又一阵疼痛,只觉得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注定了我的一生,只觉得自己今生今世有他就足够了,只觉得全世界所有的美好加总起来都不及眼前这一个人。

他扶我坐起来时,太阳已经从海平面落下去了。

我没有看到绿光。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得到了幸福,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幸福。

暮色笼罩下来。银色的大海翻滚着波浪,连着深蓝色的天空。

我和他彼此依偎着,并肩望向远方的海和天。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们就那样无言地依偎着,很久很久。

那日回到家,我一直魂不守舍,就连父亲和我吃晚饭,陪我切生日蛋糕,给我礼物,我都心不在焉。晚饭后,我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什么都没心思做,就抱着枕头在窗前痴坐了一整晚。

从小我就想过,等我长大了,就要和城哥哥恋爱。可我从来也不知道——到哪一天我才算长大。

然而那天我知道了,我已经长大了。他吻了我。那是我的初吻。我和他成了恋人。他不再是我的哥哥了。可他也永远是我的哥哥。

一整晚,我心迷意荡,陷在绮思中,不能自拔。我回忆着海边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我希望时光倒流,让我回到现场,再看看他那时的模样,看看他那一刻的眼神,看看我自己那颗狂跳的心。

我想,那是青春最甜美的回忆,永远都无法磨灭。

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

他带我去伊甸岛。他告诉我,菲律宾是一个不可以离婚的国家。全世界只有两个不可以离婚的国家,另一个是梵蒂冈。

我说那好啊,我们就来菲律宾注册,就在伊甸岛举行婚礼。

他却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那一晚,我们住在West Cove,房间的阳台外就是海上的日落。

我永远记得那一轮红日,饱满圆润,温和如玉,就那样慢慢沉入深蓝色的海水中。暮色合拢,光影渐逝。在另一个方向,月亮正在升起,银白色的一枚半圆,在无云的天空中分外皎洁。

伊甸岛拥有最好的太阳和最好的月亮,还有最好的我们。

我们在悬崖边的露台上吃了晚餐。夜风凉润,餐台上的烛光幽幽闪动,令人迷醉,一如他久久望定我的目光。

蜡烛燃尽的时分,天被染成了深紫色,一群海鸥啸叫着,呼啦啦地掠过上空。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有种专注的烈度,灼在我身上,令我发烫。他的神情好像在说:你是我的,我要你;又好像在说:禁果也许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吃。Be prepared。

天全黑了。他牵住我的手,起身往房间走。我低着头,看见海风灌满了我白色的裙子。裙子下面的身体一阵紧张,一阵慌乱。

房间清凉,暗中幽浮着烟、花朵与荷尔蒙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壁灯温柔地亮着,在浅蓝色的墙壁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我紧张,慌乱,但我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吗?

我再次念及当天下午,在白沙滩上遇到的那个土著女孩,她唱着歌,对我诡谲地笑。她的眼里鬼影幢幢。

这个夜晚我要跟着他远航。

他白色的船上有一张心形的床。

我在床上看见了枪、玫瑰和月光。

他说大海会将这一切埋葬。

你会死在我的手上。

我闭上了眼睛,听海风吹过我的耳旁。

一丝不好的预感,搅得我心绪更乱。

我拉住我的哥哥,“你答应我。”

“答应你?”他看住我,笑着。

“答应我,从今往后,永远都爱我。答应我,永远不要伤害我。答应我,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他没有回答,只有铺天盖地的吻覆盖下来。

“答应我。”我挣扎着,很快淹没在他疯狂的热情中。

他将我推倒在床上。他坚实的胸膛抵着我。我感觉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犹如一头强悍的兽。他像一个征服者、掠夺者,握紧我的手腕,令我无法动弹。他不停地吻我,既霸道,又温柔。

我害怕,颤抖,紧张得无法呼吸。我的哥哥,他高大、强壮、坚硬、有力,我不知该怎样承受这雄性的躯体。

他放开了我的手腕,慢慢脱掉我的衣裙。他的鼻子在我的脸颊上摩挲。他吻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你一岁的时候,我就抱过你。”

他的话令我心神一阵混乱。那时候你就爱我吗?那时候你就想将我占为己有吗?你等了十七年才终于等到我长大?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热爱与激情的火焰将我们吞没。燃烧、碎裂、颤栗、永恒,所有的感觉在瞬间爆发。在紧要关头,他简直像野兽。他扼着我的后颈,咬住我的锁骨,揉捏我的身体,像要把我撕碎了生吞。他的兽性也激发了我的兽性。我抓紧他的脊背,留下一丝丝血印。他弄伤了我,我也弄伤了他。如兽般痴缠的我们,第一次知道疯狂为何意。

最后我忍不住哭起来。怎么哭了?我也道不明。

床单上有几滴血印。他问我:“疼吗?”我点头,又摇头。

他温柔地看着我,轻轻揉我的头发,过了许久,俯到我耳边说了四个字:“我答应你。”

终于。我心头一阵释然,连疼痛都有了甜蜜。

后来,我们在床上依偎着,他抽了一根烟,我们说了一些话。

再后来,我们静下来。外面下雨了。大风掀起窗帘。远方的天空云层翻涌。海浪一阵一阵拍打着岩石。

我们躺着。他从身后抱着我,脸贴着我的头发,睡着了。

空气中都是天荒地老的味道。

我沉浸在回忆中,一直没有说话。

乔安晃晃我的手臂,“怎么啦?在想你那个男朋友?”

我回过神来,笑笑,说:“没有,早过去了。”人长大了,就是在心痛得要死的时候也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出来。

乔安也跟着我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的言谈笑容都是由内而外、真诚无邪的。

我说:“好嘛,许医生看着是棵仙草,你要加油才是哦!”我把话题转回她身上。

乔安低下头,既苦涩又甜蜜地笑了。 AMD0rXMe2UP8O1I5d0IYoXXDrMOSYyFBxXSSDL5DypN6WYwYQ8QVQI2k2I3syF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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