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宿舍。乔安不在,但空调开着。她习惯让空调二十四小时运转,这样她一回到房间就能进入适宜的温度与湿度,而不用等。大小姐连片刻的“不适宜”都不能忍。她一年四季开空调,只为恒定地待在摄氏23度的室温里。她对空调的要求与对男人的如出一辙。
香港的秋夜,自然风已经够适宜,尽管有些潮湿。我关掉空调,打开窗户通风,然后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
我拨的是国际长途。这边的黑夜,是那边的清晨。我和恩儿之间,隔着半个地球、一整个白昼。
特蕾莎修女的声音这样熟悉,温厚而略带沙哑。她说:“沐恩还在睡,要去叫醒他吗?”我忙说:“不,不,让他多睡一会儿。”
电话线牵着地球的两端,我们骤然陷入一阵沉默。就像每一次,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像每一次,特蕾莎修女温暖愉悦的声音挽救了我们的冷场。她说:“亲爱的,让我告诉你好消息。沐恩最近情况稳定,已有两月没有去过医院。这几天还学会自己吃饭,自己洗手了。”
毫无预兆地,我的眼泪涌出来,欣慰、感动、喜悦,还有如大海一样无边的想念。我不是个好母亲。我离开了我的孩子,这么久这么久。我错过了他一段又一段的成长。而特蕾莎修女,她把我的恩儿照顾得那么好。她是我的恩人,我无以回报。
第一次见到特蕾莎修女是在三年前。那天,我坐在USC附近的一家诊所里等待着人流手术,心如刀割。
我还记得那天,等候区坐了许多人。在我对面是一男一女,金发白人。男人高大英俊,女人身材娇小,腹部隆起,也许五六个月,也许七八个月。男人搂着女人,女人靠在男人的肩上,脸上有微笑,安逸而喜乐。真是神仙眷侣,我心里感叹,又见男人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两人相视一笑,低声交谈几句,很甜蜜。
他们是来做产检的,我想。他们和我来这里的目的很不一样。那女人腹中孩子的命运,和我孩子的命运,也很不一样。这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们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我羡慕他们。
某一瞬间,女人朝我投来一撇目光,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关切,我感觉到的却是她的优越感。她看上去只比我大一点,二十出头。我从未这样强烈地体会到,一个女人,做个名正言顺的妻子,有个男人陪在旁边生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可以这样优越而笃定。
我努力克制着,不在他们面前落下泪水。一直到很久以后,我还一直记得这对夫妻的样子,记得当时自己孤独而无助的感受。
我在那令人绝望的无助中低下了头。我看着自己,十八岁,从此没有亲人。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丈夫。
我不是妻子,也不是女儿。我什么都不是。
我才十八岁,从此需要自己面对世界,做所有的决定。
我多么痛恨眼前这个决定:杀死自己的孩子。温暖的子宫成了坟墓,小小的灵魂无法获得生命。我的孩子,此刻他在我腹中安睡,他在妈妈的身体里,觉得很安全,他不知道他的妈妈就要杀死他了。我泪如泉涌,在心里对那小人儿默默地说:对不起,原谅妈妈。你知道妈妈有多舍不得你,多想留你下来,等你长大,生你出来,把你抱在怀里看一看,亲一亲,哪怕就看你一眼也好,哪怕就和你多待一刻也好。你会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吗?你会有你父亲的眼神吗?
我的泪水止不住。别的孩子可以出生,在阳光下呼吸,饮食,玩耍,看到蓝天、小鸟和粉红色的花。可你却等不到那时候了。你只能永远待在黑暗里,睁不开眼睛。原谅我,我的孩子,原谅妈妈。
我难过得发抖,心被撕碎了一样痛。
堕胎无异于屠杀。孩子还这么小,这么脆弱,这么无辜,却要被执行死刑,被冰冷的金属器具捣毁,剪碎,剥离,吸出母体,和沾满血污的纱布一起被丢进垃圾桶。
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竟会结出这样痛苦的果。而这样痛苦的果,却只有我独自承受。
有个金发护士喊我的名字。我惶惶然地站起来,脚底打飘地穿过弥漫着血腥气和药水味的走廊,来到她面前。她看我一眼,递给我几张纸,是同意书。她让我仔细阅读并签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行一行地读那些字,却什么也读不进去,握着笔的手冰冷,颤抖。
“如果没想清楚,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她失掉了耐心,话语没有温度。她们每天要做几十起、上百起这样的手术。她们对这日复一日的大屠杀感到麻木、厌烦。她们对我这样孤身来堕胎的年轻女孩的故事倒背如流。天下这类故事都大同小异。因此她们的心很难再温柔。
“到底想好了没有?不然我叫下一个了。”金头发冷冷地催我。
我赶紧握好笔,什么都不看了,在纸上匆匆签下字。金头发拿过纸,随手给了我一套蓝绿色的消毒服,让我快点换上,跟她进去。
门却在这时被撞开了。几个人合推了一台手术车从外面闯进来。车上躺着一个女人,床单都被大片的血染红了。有人喊着:“宫外孕,大出血,马上手术。”我看到那个躺着的女人,一个亚洲人。她的面色如纸一样苍白,前额的黑发被汗水濡湿。我看到她痛得发不出声音,床单上的血渍还在不停地蔓延。
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去抢救这个宫外孕的女人。我被搁在了一旁。
女人被推进了手术室。候诊区一时静了下来。
我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等待被再次叫到名字过程将是新一轮的折磨。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我失神地望着墙上一面美国国旗在冷气机下噗噗颤动,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黑人修女。她四十多岁,高大壮实,一脸慈眉善目。她好像一直就坐在附近,一直注意着我。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可怜的孩子,“悲惨世界”里走出来的。她一定在想,是什么毁了这个清清白白的少女?这少女显然还欠缺一大截的成长。有十六岁没有?看上去是没有的。怎么就被毁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一阵自卑和羞耻,刚要躲开她的目光,却见她对我微笑起来。她说:“亲爱的,恕我冒昧,是否介意我问你,宝贝多大了?”
我低下头,淡淡回答:“十一周。”
她仍微笑着,说:“十一周了,真美好。有小鼻子、小眼睛和小嘴了。一定是个可爱的孩子。”
听到这话,我浑身微微一颤,心痛无比。想到这个已在我腹中存活了七十多天的孩子,想到他已经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小手和小脚,我心都快碎了。我知道修女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也再次问自己,真的要让这个孩子离开我吗?
我想到了刚才那个宫外孕的亚洲女人,她或许很想要那个孩子,却不能如愿,付出血的代价。而我,好好孕育着我的孩子,却要生生将孩子杀死,让他或她变成塑料桶中血肉模糊的一团垃圾吗?
泪水再度决堤。我对修女说:“感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年仅十八,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她靠近,坐到我身边来,握住我的手,说:“别伤心,亲爱的,有我在呢。你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教会抚养。我们会给孩子最好的照顾,将他或她养育成人。亲爱的,想想,孩子是你的骨肉,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请不要杀害你自己的孩子。”
我再也控制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修女轻轻拍抚我的背。我哭着哭着,只感觉崩溃,我说:“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仇人。”
修女抱住我。她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要知道,上帝爱你,上帝爱你。上帝没有把你抛弃,上帝爱每一个人。”
那天,我最终没有换上那身手术服。
我跟着特蕾莎修女离开了诊所。
如今,我感谢特蕾莎修女,在我穷途末路时救了我。
我感谢她让我的恩儿获得了生命。虽然恩儿一出生就历经坎坷,流落他乡,没有父亲,一岁时又查出罕见疾病,需长期服药治疗,虽然生活这样艰难,但我仍不后悔生下了他。
我听到特蕾莎修女在电话里对我说:“亲爱的,我能再问一次吗,你打算让沐恩穿女孩的衣服到几岁呢?这样下去不好。”
我说:“我知道。问题很快会解决的。我保证,在恩儿三岁之前,我一定让他恢复男孩的身份。”
特蕾莎修女在那边叹气,“其实你多虑了。沐恩在这里很安全。若有人打他的主意,也不会等到现在。”
“我知道,我只是……”
“回来吧。”特蕾莎打断了我,“离开香港,回美国来吧。你的儿子需要你在他身边,而不是需要你把他扮成个女孩藏在教堂里。”
我忍着心中的煎熬,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一阵骤然的沉默。特蕾莎修女明白我在说什么,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仇恨不能解决问题,复仇更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三年来我听这句话听了无数次,可它帮不了我。
特蕾莎又说:“爱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爱能遮掩一切的罪过。去爱吧。爱你的朋友,也爱你的敌人。”
我无法抑制地落泪,怔了片刻,用力说道:“He killed myfather! ”
他杀了我的父亲。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对特蕾莎修女说这句话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字一字如血如泣的申诉。每一次,当重音狠狠地落在killed和father这两个词上,我还是会感到钻心的疼痛,一如三年前伤口崭新的时分。
特蕾莎修女静默了许久,轻叹一声,道:“那句俗语怎么说的?复仇者在开始复仇前,就要准备好两个坟墓。”
我无言以对。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放弃复仇。对着电话沉吟了片刻,我只说道:“大恩不言谢。请替我照顾好恩儿。”
挂了电话,我望着黑夜发了片刻的呆。九龙不是繁华地区,夜间霓虹稀疏。从十九楼望去,远处山峦的轮廓隐约起伏。
我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自己从小没有母亲。年幼的时候,我曾试着回想母亲的样子,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片记忆黑暗深远,寂静无声。
再大一些,十来岁时,我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为母亲的样子。我抱着布娃娃扮家家,从这小女孩的游戏中获得莫大的乐趣。
待到了十五六岁,我和纪城谈恋爱,才真正萌发了母性意识。
那时我想,我一定要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我发誓,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得到最好的母爱。
可我从没想过,自己十八岁就做了母亲。那时我刚到美国,举目无亲,失去一切,几乎就要放弃做母亲,放弃我的孩子。多亏了特蕾莎修女,她阻止了我犯下人生最可怕的错误。
但现在,我是不是一个好母亲呢?
我丢下儿子回到香港是要做什么呢?就算杀死左廷标,父亲也回不来了,我与纪城的爱情也回不来了。
那么,这一切,值得吗?
我纠结在混乱的思绪里,出了神。
某一刻,背后好像有动静。我回过头去,猛地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阳台很黑,屋子里是亮的,那人成了一个剪影。但我马上反应过来,是乔安。我长吁一口气,道:“你在干什么啊?”
她的声音挺无辜:“我想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简直无语,顿了顿,轻声回了句:“没什么。”走回屋里。
乔安也跟着进屋来。
她不知刚从哪里约会归来,穿着极短的牛仔短裤和极长的长筒靴,上身一件黑色大T恤,胸前印着鲜红的英文字:Murderers murder,lovers love.
这行字叫我震惊。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新买的衫,好看吗?”乔安低头看看自己,“这句话很酷哦。你喜欢吗?喜欢借你穿咯。你身材同我差不多。”
“谢了,不需要。”我移开目光,只觉得那行红字刺眼。
她像是忽然发现我情绪不对,关切地凑上来,盯住我的眼睛,“咦,陌风,你哭过啦?原来你刚才在阳台上哭啊?你为什么哭啊?”
她的问题似连珠炮。我低头不语,对她不予理睬。
她却又追问:“对了,恩儿是谁?”
什么?我抬头看住她,怔忡之间,只听她说:“对不起啦,我也不是有意要偷听啦。只是,我刚刚回来就听见你在讲电话,说什么‘替我照顾好恩儿’。那次你被蛇咬了昏迷的时候,也一直叫着恩儿这个名字。”她耍赖地笑着,像个什么都要问个明白的稚童,绝对讨人嫌,但也绝对无辜,“我只是有点好奇啦,恩儿是谁呢?”
这位天之骄女啊,大概无人告诉过她,别人不想说的事,就不要问了;问一次别人不答,就不要问第二次。
我吸了吸鼻子,微笑着回答她:“没什么啦,就是我在美国孤儿院做义工时照料过的一个小孩,一个蛮可爱的小男孩,我有点想他了。”
乔安“噢”了一声,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这个不能想象生活中有秘密的少女,全盘接受了我编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