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象仇人倒下的样子。我要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与我对视。我要看着灵魂从他瞳仁里飘散,消失。
就像我面对父亲的死亡。一模一样。
如此才是公平。如此才是以血还血。
如此,我才能告慰父亲的亡灵。
我期待着那一天,重建内心的天平。我将往昔的痛楚全部收拢、封存,使之凝固、死亡。然后,我将过去埋葬,开始新生。
我知道那一天就在我征途中的不远处,等待着我。
左家的房子在山上,高四层,一万八千呎,能望见海港全景。房子周围戒备森严,私家路全程装有监控设备。
我自幼熟知每个摄像头的位置。少时嬉戏玩耍时,左纪城曾教我避开监控的方法,告诉我每一个摄像头无法涉及的角落。
只可惜,那些办法早已过时。这几年左氏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翻新过整套防护系统。我无从下手。
我按捺情绪,藏身树丛,观察许久。周围悄无动静,只有鸟鸣。
曾经,此处是我的梦幻天堂。今日重临故地,心下却唯有凄酸。我躲藏着,远远望去。房屋奢华如昨。于我,却恍如隔世。
我看到大屋东南侧的花园。想起当年,我与纪城常在园中玩耍。听说纪城的母亲喜欢植物,曾满园栽种奇草珍木。可在她去世之后,花园便无人管理。佣人们不懂园艺,也无审美,只管旱天浇浇水,终究不能维持原先盛况。儿时我与纪城就常在那满园杂草中聊天,晒太阳,捉迷藏。那是我们的秘密营地。他还为我做了个秋千,挂在一棵垂死而坚毅的老树上。我记得自己喜欢坐在秋千上,让纪城从后面推动,我可以荡得很高很高。瞧,那秋千竟还在,在风中吱吱晃动着。只不过,那木头怕是早已朽烂,一碰即碎。
午后,有几辆车回来。前后车上都是保镖。左纪城从中间一辆车上下来,跟着他一起下车的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女郎戴着一副大墨镜挡了半张脸。他们并无肢体接触。但仅从女郎的姿态、步伐、唇角微妙的弧度,我就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我心头掠过一丝惘然。财政司司长的千金?还是生意场上熟人的女儿?左纪城是必定要娶那样一个女人的,说不定已经娶了。他们相爱吗?相不相爱都无所谓的。就算是为了利益的联姻,他们看起来也是一对悦目的璧人。他是真的不要我了。现在以及将来,他为人夫为人父,为别的女人孩子遮风挡雨,都是没我份的了。
我越想越心酸,几乎支撑不住。只能咬紧牙关克制心里冒出来的重重杂念,警醒自己——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我不能分心!
但我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看到左廷标现身。
令人发指的痛苦往往令人丧失语言。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该如何描述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个午后,我从不愿回想。可它却一次次强硬地闯入我的意识。在无数个更阑人静的夜晚,或是忽起风雨的夏日,我一闭上眼睛,便回到了那天。伤疤被撕开,伤口鲜血淋漓。
在那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仇杀、死亡、永别是离我万分遥远的字眼,远得只会发生在电影里、故事中。
十八岁之前,我被保护得太好,单纯地活在父亲为我建立的王国里。父亲和纪城对我的宠爱就是我的华服、我的冠冕。
而那天之后,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记忆的开端是贝多芬的旋律,还有残酷分明的黑白琴键。
那个夏日午后,我在弹钢琴,纪城站在我身旁。阳光穿透天顶的七彩琉璃,投射下缤纷的色彩。木地板上有光影浮动。
我为纪城弹奏,时不时地望他一眼,对他微笑。纪城喜欢看我弹琴的样子,他说我弹琴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母亲。
他说他七岁开始跟母亲学钢琴,只学了一年,八岁那年,他母亲去世,从此他不再碰钢琴,及至成年,只记得儿时那几组音阶。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始终期待着一个女人、一段旋律,属于他,为了他。
那个午后,我为他弹奏《月光奏鸣曲》。气氛是温馨的、甜美的,却有一点点不可名状的迷幻与不安。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这天心不在焉,似乎有心事,似乎有话要说。他和平日里不同。但我沉浸在演奏中,一时没有多想。我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贝多芬的旋律中流淌着冥想的柔情和悲伤的吟诵,或许还有一丝阴暗的预感。
灾难是突然发生的。
在那一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气息或影子显现。若说有,也只是纪城眼中掠过的一丝欲言又止,若有若无。
突然间,几名凶悍的男人闯入大厅。他们是左廷标手下的人。
我和纪城还来不及反应,我已被那几人架着带走。
我本能地挣扎,却无力挣脱,我回身向纪城呼救,却见他亦被两名男子控制着,双方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夏日午后,阳光炫目,香樟树的枝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整个庭院忽然变得陌生而不友善。
我被带到了那个房间,看到了父亲。我惊呆了,因为父亲跪在地上,跪在一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叫左安九,是左廷标的秘书。父亲抬起眼睛看到我,刹那间满眼心痛,他似是没料到我会被带来。
我几乎立刻就哭了。我有着孩子的敏锐直觉。我知道父亲要离开我了。他们抓我来就是要给我看一场屠杀的。
我惊怒地望向左安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奉左廷标的旨意?不,绝不可能。左廷标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是纪城的父亲,是我的伯父。他一直对我们很好,为什么会突然翻脸?为什么?
左安九根本不看我,也不看我父亲。他看着别处,表情冷酷,声音威厉,透出森森杀意:“怎么样,后悔了吗?”
我看向父亲,父亲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不舍和心疼,又有刚毅、决绝和坦然。他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悔。”
这时,有人将一杯酒端到他面前。
“不!爸爸,别喝!”我本能地喊出来。
我向他扑去,却被人拖住。
“为什么?”我转向左安九,“九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左安九不屑地一笑,好像在说:就这样做了,怎么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伯父呢?我要见我伯父。”
“这就是你伯父的意思。”左安九冷冷地看向我,眼神里有厌恶,嘴角浮着轻蔑,声音里没有温度。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左廷标的心腹干将,左廷标最小的一个堂弟。我小的时候就很怕看到他,他的右耳缺了一块,据说是被枪打的,这使得他本就阴鸷的相貌更显凶狠。多年来他一直为左廷标所重用,因其办事得力,又是自家人,更因其岳丈一家颇有来头,与时任政务司司长及保安局局长都私交甚笃。我知道他一向不太喜欢我父亲,可他与我父亲再不合也不至于要下杀手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在脑海中疯狂地搜索着因果逻辑。我毫无头绪,只依稀记得不久前,为些生意上的事,父亲曾指责过左安九。左安九引荐毒枭与左廷标合作,我父亲力阻,认为做什么生意都不能碰毒品,因为那丧尽天良,有损阴德。左廷标最后听取了我父亲的忠言,大概引得左安九怀恨在心。可他再是怀恨,也不至于要杀我父亲啊。何况他也不敢,我父亲毕竟是左廷标的结拜兄弟,亦是左氏的股肱之臣。他这样明目张胆,劳师动众,除非……除非他真是奉了左廷标的命令。
恐惧挟裹了我。这不是玩笑,是真的。眼前这个男人,他真的要杀我父亲,奉左廷标的旨意。左廷标,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最敬重的大哥,他竟要杀我父亲。也许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我害怕,浑身发抖,无助地看向父亲。
父亲却无言,只是看着我,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是他可以预料,并可以接受的。
他没有说话。他要说的话都在他的眼睛里。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无奈,对我的疼爱与期望,还有诀别。
是的,诀别。饮下毒酒,他就将死去,再也看不到我。他的灵魂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就是诀别。
他在这诀别的一眼后,闭上了眼睛。
两个凶蛮的男人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又一个男人上前去,动作粗暴地撬开他的嘴,将毒酒猛地灌了进去。
我听见一声惨嚎响彻整栋楼。我发现那惨嚎由我自己发出。我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来不及去问为什么。我没命一般扑向父亲。
可他已经死了,倒在地上。是剧毒,瞬间制造死亡。连一滴血都没流,他就死了。
我号啕大哭,哭得喘不上气,浑身发抖。我看不清他的脸了。我眼前的一切在泪水中失去了焦点。
我向前扑去,徒劳地挣扎。无数双手抓住我,不让我碰到他。他们连最后拥抱父亲的机会都不给我。他们把我拖离了那间屋子。
我眼前还是父亲倒下去的样子。
一瞬诀别,如此苍凉,痛彻心扉。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在乎你是否能承受。
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至亲至爱的人,你生命的全部希望与安稳,你爱的人,从生,到死,在你面前。
天塌了。我的意识是迷乱的。
我不知左安九跟手下人吩咐了什么,那一瞬间我是崩溃的,根本来不及去想,去分析。
我只知道自己被那群人拖着走。我拼命挣扎,踢打哭喊,一只红木古董架被我踢翻,瓷器碎了一地。
这么惨烈的动静也没用。没有人来救我。
那群人拖着我走。经过楼下大厅的时候,我绝望地看向钢琴的方向。旋律似乎还在回响,纪城却已不知去向。钢琴盖还没合上,一阵风刮来,掀起一页页琴谱,纸张哗啦啦地翻过,五线谱上一颗颗音符跳脱出来,柔情、悲怆、阴暗的预感,弥漫到空气中的每个角落。
庭院外,乌云遮日。这个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整座华庭变成了地狱。我所拥有的一切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天色暗了下来。我走到近水的一排店铺。
三年后,又是这样一个傍晚,天空却格外的宁静。一些灰白色的云低低铺陈在远处的蓝天上。
我停在一家糖水店,坐下要了一碗红豆沙元宵。店铺架在水边,木廊下的一片小小水塘里停着几艘白色小船。夜幕笼罩下来,天和水都变成幽幽的深蓝色,衬得那些白色小船异常安静美丽。
父亲死得太惨了。被灌下毒药,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五脏六腑被侵蚀,消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没有一句话留给我。他与世界的关联、与我的关联,被瞬间斩断。
他的生命被粗暴地剥夺。我的生命也被夺走一大块,不复完整。
从那天起,我时常想,究竟谁有权利去剥夺他人的生命?
十八岁的年纪,一直被保护着,自然无法理解人性善恶的幽微暗火,更无法理解突降的荒谬与残忍。
想一想,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被人当面杀死了父亲。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独自抚养她长大。父亲是她的神、她的全世界。她失去了他,该如何活下去?想一想,她在那一刻的惨痛与绝望。
我就是那个女孩。我在那一刻被这惨痛与绝望切割、绞碎,痛得太过,反倒有了一阵麻木,犹如丧失了意识。直到我被丢进另一个房间,直到我看见那些男人朝我围拢过来,我才知道害怕。
他们一张张笑脸这样丑陋狰狞。整个世界被他们癫狂的兽欲染成了无边的黑暗,浑浊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一刻,我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所震慑。
我闭上眼睛,将一枚红豆沙元宵含在嘴里。
我看到那个刚刚失去父亲,随即被丢入狼群的女孩,一个受害者,在初夏的狂暴中,面对无法抗拒的命运。
白球鞋、白袜子、白裙子被一双双男人的手扯住。领口镶着蕾丝边的薄荷蓝衬衣被撕开了,像破碎的糖纸。裙子也被扯下了,一只肮脏的手探入了她的白色内裤。她发出凄厉的惨叫。男人们哈哈大笑,“还没开始呢,你叫什么。”他们肆无忌惮地调笑着,“省点力气,待会儿有你叫的。”一股股邪淫的浊气喷在她脸上。这些男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侵略她,撕碎她,捣毁她。她反抗,踢打,呼救。又有几只手按住她。她咬人,有人爽脆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不再是公主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曾经的公主沦为胯下的奴隶,男人们为此兴奋,眼红,肿胀。她仍在抵抗,白色的球鞋踢掉了一只,白色的袜子被踩脏。无数的黑脚印弄脏了她。她绝望地哭喊挣扎,为了腹中那刚刚着床的胎。她在两天前刚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既高兴又害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原准备在弹完那段《月光奏鸣曲》后告诉他这个消息,可她没机会了。几乎在一瞬间,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宠爱,失去了身份,被丢入魔窟。她太无助了,尊严、身体、腹中的孩子,一起遭受摧残,她不知该先保护哪一个。
我睁开眼睛,让回忆在此中断。
红豆沙元宵化在嘴里,甜腻、温暖、饱足,带来最朴素的慰藉与安全感。三年了,我已学会了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让自己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