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会变幻形态。
第一阶段,仇恨像一团火,你的胸腔被这团怒火灼烧,无法自控地发热发烫,你感觉自己整个人要被它烧成灰烬。
第二阶段,仇恨像冰冷的水,挟裹着寒气扑面而来,吞噬了你,淹没了你,你在其中看不到光明,几近窒息。一颗心失去了温度,残喘着发抖。
第三阶段,仇恨化成了一块坚硬而锐利的小小石头,体积无限的小,密度却无限的大。它垂在你心间,抵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无时无刻不在让你痛。虽不再像火和水那般翻天覆地地吞没与窒息,却像宇宙黑洞里的物质能量块,紧紧抓住你,吸收你所有的精神与意志,吸收你的一切。你被它束缚,无法逃逸,直至你的全部灵魂与肉身被它控制、被它吞噬、被它消耗殆尽,化作一团黑暗的无有。
我回到宿舍,走进浴室淋浴。我锁上了门,在小小的空间内尽情地哭,无声地哭,尽情地呐喊,无声地呐喊。我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哭过了,岁月流逝,心慢慢苍老,自己也明白,眼泪没有价值。
热水带着浓烈的力度冲洒在我身上。在弥漫的蒸汽中,我闭上了眼睛,抬手轻轻抚住胸前那行疤痕。三个圆形的粉色疤痕连成一片,如浮雕一般,记录了青春最甜蜜也最惨痛的历史。
两年多前,当我第一次把恩儿抱在怀中喂他吃奶,他的小手就这样覆盖在我的皮肤上,轻抚着那三个字。
刚刚出生的小孩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手碰触到的是什么。他单纯透明的灵魂里还只有爱,没有恨。他觉得温暖、饱足、安全。我却不停地落泪,为胸前这三个字所牵扯出的爱与恨落泪。
是的,我还爱他,爱我孩子的父亲。但我不能爱他,因为那样就背叛了我自己的父亲。我也不能让我的孩子冠以他的姓氏,因为那样也背叛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背叛他。
恩儿睡着后,我把他放进婴儿床。然后我走进卫生间,点燃一根香烟。烟丝慢慢燃烧,温度渐渐升高。我深吸一口气,将火红的烟头按上胸前的皮肤。
有多痛?我咬着毛巾,阻挡着喉咙深处的闷声喊叫。汗从额上沁出,滴落在颤抖的手上。当最后一个字在我胸前化成灼伤的模糊的血肉,我丢开手中的烟头,再也无法支撑地跌坐到地上。
有多痛?痛到无法呼吸。
但再痛也痛不过杀父之仇,痛不过被抛弃、被毁掉整个生活。
空气中弥漫着皮肤烧焦的气味。我振作起来,取出医药箱为自己处理胸前的烧伤。从那一天起,我断绝了与他的一切关联。
从那一天起,我发誓终有一日要他们以血还血。
我关掉了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浴袍。
三年过去了,伤疤早已结痂,脱落。肉体的创伤容易愈合,愈合之后就不会再痛。心灵却远没有肉体坚强。
三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心底的痛楚与仇恨却一日胜过一日。
此刻,我站在镜子前,再次凝视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那丑陋的疤痕下,曾经有三个美好的字,他的名字。
他是我爱过的男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但现在,他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