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见乔安换了件真丝睡衣,靠在躺椅里,一双缎子绣花拖鞋一晃一晃地吊在脚尖。她脸上覆着海藻泥面膜,闭着眼睛听着Carpenter的老歌《世界之巅》,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没去打搅她,换了身运动服,下楼去足球场跑步。
夜里十点多了,足球场内空无一人。我沿塑胶跑道一圈一圈地跑着,什么都不去想。我在运动中机械地消耗自己的能量,努力让大脑一片空白。我竭尽所能,忘却一切,看着眼前的黑暗在路灯远远近近的昏黄光线中被一寸一寸地点燃。我什么都不去想。
然而我的力量还是太弱。往事从记忆深处涌上,一幕幕闯入我的脑海,在一呼一吸的节律中争夺我的意志。
往事与意志撕扯,最终在我眼前留下零碎的画面、片段。
我看到那些恶狼朝我扑来。我看到他赶来,怒不可遏。我看到他从保镖身上拔出枪,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我看到我身上那个男人发出惨叫,鲜血喷涌。我看到他一脚踢开那个男人,将我拽入怀中。
那一天的记忆还是这样清晰,如何才能躲开?
我再也无力继续,倒在了草坪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退回,让画面消失。我深深地吸气,呼气。喉咙里冒出一阵阵血腥味道的疼痛。
没有用的。这样的体力消耗也阻挡不了那些记忆。我再次输了。我感觉到眼泪决堤。我努力克制,轻轻拭去泪水,让自己平静。
草皮吸收了一天的阳光,暖暖的像条毯子。我闭着眼睛,控制着呼吸。我什么都不再想,只安静地感受着星空慢慢笼罩。
我想我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慢慢平静了。我可以上楼回房间去了。
就在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还有胆子回来?”
我睁开眼,看到旁边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
刹那间,只觉心底砰然一响,如弦断,如帛裂。
左纪城!怎么会?
我几乎无法相信。他就这样出现。
犹如意识最深处的梦魇突然显现在眼前。我恐惧,慌乱,心跳加快,背脊冒汗。他如何找到我,悄悄走近?而我竟全不知觉。
我克制着心慌,并不说话,只平静地起身。他看上去也很平静。这是我们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我得控制好。
“你回来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他悠闲地踱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眼睛望着远方。他的黑皮鞋擦得锃亮,发出冷光,鞋底踩在草皮上发出辛辣破碎的细小声响。
我轻轻拍掉裤子上的碎草屑,漫不经心地答:“读书。”
“读书?”他笑起来,“学费不够吗?在餐馆端盘子?”
他什么都知道。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必须控制好。
“还是,潜伏在我父亲常去的馆子,等待时机报仇雪恨?”他说着牵起一边唇角冷笑,“在蛇羹里做点手脚,偷偷撒些毒药?我不信林陌风做得出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
我冷静地微笑,“那的确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他看了我一会儿,唇角的笑意慢慢扩展,“你一点都没变。小时候就这样,倔头倔脑,有仇必报。”
我说:“没错,我是有仇必报,除非你杀了我。”
“必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他凑近看着我,嗓音低沉冰冷,“所以,不想死就快点滚。”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还是三年前的样子。那时他就是这样冷酷、决绝。那时我眼中充满了泪水。我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他丢了一件男士衬衫给我蔽体。散乱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哭红的眼睛、不合身的白衬衫狼狈不堪地罩在身上,裸露的双腿、腿上的瘀青,这些构成了一个饱经摧残的弱者形象,十八岁的我。隔着眼眶里厚厚一层泪,我看着这个拯救了自己的男人,心里没有感激,只有愤怒。女佣送进来一只箱子。他抽着烟,用控制之下的平静嗓音冷冷地说:“给你十分钟,想活命就滚远一点。”然后他按熄了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有过一瞬犹豫,但终是没有回头。在走出去之前,他背对着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他的背影消失了,我的眼泪才滚落下来。
我打开那个箱子,里面有干净的衣服、几捆美元、护照、机票。我看着这些东西怔怔呆住,下意识地抬手捂在自己的小腹上。
他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他说,想活命就滚远一点。
现在,三年后,他第二次这样狠狠地叫我滚,我却再也没有眼泪。
我对他冷冷地微笑,“我不会离开香港,直到做完我要做的事。如果你怕了,现在就可以把我绑到他面前去。或者就在这里一枪打死我。”
我的话激怒了他。他一把扯住我的衣领,“你以为我不敢?还是以为我不舍得?”他力气很大,我被他扯得一踉跄。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什么。为了求证他所看到的,他一下子抓紧我,猛地撕开我的衣领。
我胸口那行疤痕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的眼前,像灼热的白光刺痛他的眼睛。我看到他有一瞬的震惊,随即怒火攻心。
我了解他。他真正愤怒的时候就是这样,平静,克制,不动声色,嘴角泛起淡淡冷笑。他说:“你以为,把我的名字烫掉,我们之间的账就清了?”
我又羞又怒,抓紧衣服挡在胸前,同时劈手甩去一个耳光。
他伸手一挡,把我的手隔空架住,又一下扭到我背后。远处两个保镖发现情况有变,欲来干涉,他抬手示意他们别过来。
他一手扭着我的手腕,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凑到我耳边低沉而清晰地说:“限你三天内离开香港,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