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华东师大夏雨诗社一度被称为大学生诗歌运动的重镇(没必要因为我曾参与其中而有意忽略这一点),王立新作为第五任诗社社长,是其中最活跃的成员之一。我给他所在的班级讲过写作课,从他的诗歌作业中发现了他的诗才,遂将他推荐给诗社,很快他就被中文系的才子们所接纳并成为诗社的中坚。他读的是哲学系(当年的政教系),逻辑学和修辞术的训练对他的写作大有裨益,他的诗歌因而具有冥想与雄辩的气质,或者说两种相反的气质构成他表达的张力。这与他的性格亦相称,安静,温和,彬彬有礼,一旦开口则抑制不住慷慨激昂。听过他演讲的人很难不被他歇斯底里的咆哮所感染,我当年的同事,作家格非私下里曾调侃他有一种“希特勒式的癫狂”,殊不知那一套本领是从西塞罗那里学来的。
2013年4月,我在《心灵城邦的信使——序夏雨诗社纪念诗集》文中曾写道:“王立新是温情与豪气的混合体,偶尔在潜意识中与原始性交合”,大抵他写于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诗给我留下如此印象。那首献给母亲的《站在灵魂的高处》(1987)已显示出大开大合的气度:
让这滚烫的心泉去销毁人类战争史上最为辉煌的业绩
这就是我的责任,这就是我的骄傲
我把这宏大的幸福撒向一切创造的行业
这里可以听到某种惠特曼的音调在汉语中的回声,它在宣扬和平主义时十分高亢但不刺耳。“宏大的幸福”只能从颂歌体诗中流溢出来,它是浪漫主义的遗产,但随着骆一禾、海子的辞世,这笔遗产已经不再有人认领。《诗大序》所言“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或于当代诗风之变亦是适合的,诗人的发声器因“世情”(时代情绪)之跌宕而调整乃是一种不得已。王立新九十年代初期的诗(其时他已在北京邮电大学任教)虽保留了咏歌的姿态,但文本中吸收了大量的现实因素,将个人记忆转换为与内在之我对话的方式从而介入历史事件,且往往以较长的篇幅来承载,可以见出“气不充,不能作势” 的努力,那些诗作悉数收入2015年出版的诗集《甜蜜与痛苦》,其中最出色的片段因表达及时地在场而提供了见证的样本,故而其勇气并未使良知蒙羞。
《诗与失》是作者的第二本诗集,写于2014年至2016年间。言说方式基本上与之前的写作相承接,往往是直陈式的,较少运用间接手法,冥想较之雄辩的比重更大些。关于“以议论入诗”在古典诗学的趣味标准中是应规避的,欧洲象征主义也标榜“像嗅到玫瑰花一样嗅到思想”,不过,晚近的现代诗其实在文体上更加开放,诗与散文的界限更加模糊,将感性与抽象性加以整合以拓宽诗性空间,泛诗传统一定程度上正在被激活,因此诗歌形式与功能的多样性也导致美学认同的巨大差异。王立新近期的写作也带有泛诗倾向,他与音乐人小柯时有合作,有些诗被谱成歌曲,或许因为这一层关系,他正有意识地致力于说唱的实验,而不太在意涉理路或行文的细密。
《穿过》、《哀》、《祖国》等诗都以简单的句式和复沓修辞法来推进其节奏,并且不减抒情的强度,这些是将语言摇滚化的例子,阅读时能感觉到它们情愿与预备好的音乐相结合,在公众场所来呈现,而不是不出声的默读。爱情诗一直是王立新所钟爱的题材,1990年的《我不点醒她》即是写爱人离去后的伤痛体验,但没有这类诗常易犯的滥情病,因而颇见风度。集中的《堵车》、《礼物》、《命?令?》即使以高度夸张的语气写,也没有让读者尴尬,盖在于有“情之深者”为依托。诸如“你为爱写下博士论文,/我是其中隐藏得最深的含义”(《命?令?》),语虽平淡,细思亦可玩味。另一类短小的诗则在形式上接近格言体,《光明》、《沙》有时让我想到顾城:
一根渺小的火柴
在巨大的磨擦中
猛烈地一跳
整个黑暗都在它的牺牲中
感到了疼痛
(《光明》)
诗歌归根到底当然是譬喻性的,所谓“名句间出”乃是“叩寂寞以求音”(陆机)之后“冲口出常言”(苏轼),即在声音中重塑沉默的语言本性。“死亡是最后的帝王/死亡正在一统天下”(《分裂》)的雄辩来自于隐喻的修辞力量,而目的论的重在教化的通俗格言并不能称之为诗。“我坐在谎言里发呆”(《戏》);“你在伤口里怀念浩瀚的群星……”(《冥想》);“每一个词都充满了杀机/常常被死亡口误”(《我以为》);“我的灵魂空无一物/正好装下/那孤单的月亮”(《空》)这些诗句散发出禅意,而功夫不见于诗内,对于诗歌这一寂寞的个人情事而言,确乎没有情之深的主体性的确立则不可为,正印证了禅家语:“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
或许在“把生活错综复杂的组合归结为越来越抽象的简略形式”(克尔凯郭尔)这一方面,哲学与诗有其相似之处,而诗并不满足于“对生活的简化”,相反,诗的真实有赖于具体性,诗的深度取决于对当世及沉淀其中的历史意蕴的考古式挖掘,相对于哲学,诗保留了幽暗隐晦的一面。王立新将本诗集命名为《诗与失》是包含了元诗思考的,《失》这首诗重复了爱人“以各种纠结的方式”离去的主题;《馆》更是哀悼“为了诗歌耗掉的爱情”,然而,欲从诗中获得更高的真实,必须谋求更高的爱——成为诗歌宗教的信奉者。
诗人所承受的时代的压力越大,作品就越有重量,言说方式需要不断调整以准确聚焦,如果我们同意鲁迅先生“则今之中国,其正一扰攘世哉”的评价,那么仅以庄语为言说姿态就不够有针对性,诗的独立批判尚需借助奇语,即反讽这一“永远的微调者” 。寄望于王立新在日后的写作中更多与时代的对质,更有锋芒,如此,则诚如他在《立新说》中的自我期许将不会落空:
让那么短的生命
配得上如此锋利的时代
被收割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