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上买到乡人孙德祖的著作十种,普通称之曰“寄龛全集”,其实都是光绪年间随刻随印,并没有什么总目和名称。三种是在湖州做教官时的文牍课艺,三种是诗文词,其他是笔记,即《寄龛甲志》至《丁志》各四卷,共十六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兴趣的一部分。寄龛的文章颇多“规模史汉及六朝骈俪之作”,我也本不大了解,但薛福成给他作序,可惜他不能默究桐城诸老的义法,不然就将写得更好,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不过我比诗文更看重笔记,因为这里边可看的东西稍多,而且我所搜的同乡著作中笔记这一类实在也很少。清朝的我只有俞蛟的《梦厂杂著》,汪鼎的《雨韭庵笔记》,汪瑔的《松烟小录》与《旅谭》,施山的《姜露庵笔记》等,这寄龛甲乙丙丁志要算分量顶多的了。但是,我读笔记之后总是不满意,这回也不能是例外。我最怕读逆妇变猪或雷击不孝子的记事,这并不因为我是赞许忤逆,我感觉这种文章恶劣无聊,意思更是卑陋,无足取耳。冥报之说大抵如他们所说以补王法之不及,政治腐败,福淫祸善,乃以生前死后弥缝之,此其一,而文人心地褊窄,见不惬意者即欲正两观之诛,或为法所不问,亦其力所不及,则以阴谴处之,聊以快意,此又其二。所求于读书人者,直谅多闻,乃能立说著书,启示后人,今若此岂能望其为我们的益友乎。我读前人笔记,见多记这种事,不大喜欢,就只能拿来当作文章的资料,多有不敬的地方,实亦是不得已也。
寄龛甲乙丙丁志中讲阴谴的地方颇多,与普通笔记无大区别,其最特别的是关于雷的纪事及说明。如《甲志》卷二有二则云:
“庚午六月雷击岑墟鲁氏妇毙,何家溇何氏女也,性柔顺,舅姑极怜之,时方孕,与小姑坐厨下,小姑觉是屋热不可耐,趋他室取凉,才逾户限,霹雳下而妇殛矣。皆曰,宿业也。或疑其所孕有异。既而知其幼丧母,其叔母抚之至长,已而叔父母相继殁,遗子女各一,是尝赞其父收叔田产而虐其子女至死者也。皆曰,是宜殛。”
“顺天李小亭言,城子峪某甲事后母以孝闻,亦好行善事,中年家益裕,有子矣,忽为雷殛。皆以为雷误击。一邻叟慨然曰,雷岂有误哉,此事舍余无知之者,今不须复秘矣。”据叟所述则某甲少时曾以计推后母所生的幼弟入井中,故雷殛之于三十年后,又申明其理由云:“所以至今日而后殛之者,或其祖若父不应绝嗣,俟其有子欤,雷岂有误哉。于是众疑始释,同声称天道不爽。”又《乙志》卷二有类似的话,虽然不是雷打:
“潜说友《咸淳临安志》云,钱塘潮八月十八日临安民俗大半出观。绍兴十年秋,……潮至汹涌异常,桥坏压溺死数百人,既而死者家来号泣收敛,道路指言其人尽平日不逞辈也。同治中甬江浮桥亦觏此变。桥以铁索连巨舶为之,维系巩固,往来者日千万人,视犹庄逵焉。其年四月望郡人赛五都神会,赴江东当过桥,行人及止桥上观者不啻千余,桥忽中断,巨舶或漂失或倾覆,死者强半。……徐柳泉师为余言,是为夷粤燹后一小劫,幸免刀兵而卒罹此厄,虽未遍识其人,然所知中称自好者固未有与焉。印之潜氏所记,可知天道不爽。”又《丙志》卷二记钱西箴述广州风灾火灾,其第二则有云:
“学使署有韩文公祠,在仪门之外,大门之内,岁以六月演剧祠中。道光中剧场灾,死者数千人。得脱者仅三人,其一为优伶,方戴面具跳魁罡,从面具眼孔中窥见满场坐客皆有铁索连锁其足,知必有大变,因托疾而出。一为妓女,正坐对起火处,遥见板隙火光荧然,思避之而坐在最上层,纡回而下恐不及,近坐有捷径隔阑干不可越,适有卖瓜子者在阑外,急呼之,告以腹痛欲绝,倩负之归,谢不能,则卸一金腕阑畀之曰,以买余命,隔阑飞上其肩,促其疾奔而出,卖瓜子者亦因之得脱。”孙君又论之曰:
“三人之得脱乃倡优居其二,以优人所见铁索连锁,知冥冥中必有主之者,岂数千人者皆有夙业故絷之使不得去欤。优既不在此数,遂使之窥见此异,而坐下火光亦独一不在此数之妓女见之,又适有不在此数之卖瓜子者引缘而同出于难,异哉。然之三人者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有知之者云卖瓜子者事孀母孝,则余二人虽贱其必有大善亦可以类推而知。”
我不惮烦地抄录这些话,是很有理由的,因为这可以算是代表的阴谴说也。这里所说不但是冥冥中必有主之者,而且天道不爽,雷或是火风都是决无误的,所以死者一定是该死,即使当初大家看他是好人,死后也总必发见什么隐恶,证明是宜殛,翻过来说,不死者也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必有大善无疑。这种歪曲的论法全无是非之心,说得迂远一点,这于人心世道实在很有妨害,我很不喜欢低级的报应说的缘故一部分即在于此。王应奎的《柳南随笔》卷三有一则云:
“人怀不良之心者俗谚辄曰黑心当被雷击,而蚕豆花开时闻雷则不实,亦以花心黑也。此固天地间不可解之理,然以物例人,乃知谚语非妄,人可不知所惧哉。”尤其说得离奇,这在民俗学上固不失为最为珍奇的一条资料,若是读书人著书立说,将以信今传后,而所言如此,岂不可长太息乎。
阴谴说——我们姑且以雷殛恶人当作代表,何以在笔记书中那么猖獗,这是极重要也极有趣的问题,虽然不容易解决。中国文人当然是儒家,不知什么时候几乎全然沙门教(不是佛教)化了,方士思想的侵入原也早有,但是现今这种情形我想还是近五百年的事,即如《阴骘文》《感应篇》的发达正在明朝,笔记里也是明清最利害的讲报应,以前总还要好一点。查《太平御览》卷十三雷与霹雳下,自《列女后传》李叔卿事后有《异苑》等数条,说雷击恶人事,《太平广记》卷三九三以下三卷均说雷,其第一条亦是李叔卿事,题云“列女传”,故此类记事可知自晋已有,但似不如后代之多而详备。又《论衡》卷六《雷虚篇》云:
“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屋室,时犯杀人。世俗以为击折树木坏败屋室者天取龙,其犯杀人也谓之阴过。饮食人以不洁净,天怒击而杀之,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无愚智莫谓不然,推人道以论之,虚妄之言也。”又云:
“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其杀人也引连鼓相椎并击之矣。世又信之,莫谓不然,如复原之,虚妄之象也。”由此可见人有阴过被雷击死之说在后汉时已很通行,不过所谓阴过到底是些什么就不大清楚了,难道只是以不洁食人这一项么。这里我们可以注意的是王仲任老先生他自己便压根儿都不相信,他说:
“建武四年夏六月雷击杀会稽靳专日食(案此四字不可解,《太平御览》引作鄞县二字)羊五头皆死,夫羊何阴过而天杀之。”《御览》引桓谭《新论》有云:
“天下有鹳鸟,郡国皆食之,三辅俗独不敢取之,取或雷霹雳起。原夫天不独左彼而右此,其杀取时适与雷遇耳。”意见亦相似。王桓二君去今且千九百年矣,而有此等卓识,我们岂能爱今人而薄古人哉。王仲任又不相信雷公的那形状,他说:
“钟鼓无所悬着,雷公之足无所蹈履,安得而为雷。……雷公头不悬于天,足不蹈于地,安能为雷公。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之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宜复着翼。使雷公不飞,图雷家言其飞,非也,使实飞,不为着翼,又非也。”这条唯理论者的驳议似乎被采纳了,后来画雷公的多给他加上了两扇大肉翅,明谢在杭在《五杂组》卷一中云:
“雷之形人常有见之者,大约似雌鸡,肉翅,其响乃两翅奋扑声也。”谢生在王后至少相隔一千五百年了,而确信雷公形如母鸡,令人想起《封神传》上所画的雷震子。《乡言解颐》五卷,瓮斋老人著,但知是宝坻县人姓李,有道光己酉序,卷一天部第九篇曰雷,文颇佳:
“《易·说卦》,震为雷为长子。乡人雷公爷之称或原于此乎。然雷公之名其来久矣。《素问》,黄帝坐明堂召雷公而问之曰,子知医道乎?对曰,诵而颇能解,解而未能别,别而未能明,明而未能彰焉。又药中有雷丸雷矢也。梨园中演剧,雷公状如力士,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国史补》,雷州春夏多雷,雷公秋冬则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状类彘。其曰雷闻百里,则本乎震惊百里也。曰雷击三世,见诸说部者甚多。《左传》曰,震电冯怒,又曰,畏之如雷霆。故发怒申饬人者曰雷,受之者遂曰被他雷了一顿。晋顾恺之凭重桓温,温死,人问哭状,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故见小孩子号哭无泪者曰干打雷不下雨。曰打头雷,仲春之月雷乃发声也。曰收雷了,仲秋之月雷始收声也。宴会中有雷令,手中握钱,第一猜着者曰劈雷,自己落实者曰闷雷。至于乡人闻小考之信则曰,又要雷同了,不知作何解。”我所见中国书中讲雷的,要算这篇小文最是有风趣了。
这里我连带地想起的是日本的关于雷公的事情。民间有一句俗语云,地震打雷火灾老人家。意思是说顶可怕的四样东西,可见他们也是很怕雷的,可是不知怎的对于雷公毫不尊敬,正如并不崇祀火神一样。我查日本的类书就没有看见雷击不孝子这类的纪事,虽然史上不乏有人被雷震死,都只当作一种天灾,有如现时的触电,不去附会上道德的意义。在文学美术上雷公却时时出现,可是不大庄严,或者反多有喜剧色彩。十四世纪的“狂言”里便有一篇《雷公》,说他从天上失足跌下来,闪坏了腰,动弹不得,请一位过路的庸医打了几针,大惊小怪的叫痛不迭,总算医好了,才能飞回天上去。民间画的“大津绘”里也有雷公的画,圆眼獠牙,顶有双角,腰裹虎皮,正是鬼(oni,恶鬼,非鬼魂)一般的模样,伏身云上,放下一条长绳来,挂着铁锚似的钩,去捞那浮在海水上的一个雷鼓。有名的滑稽小说《东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即徒步旅行)后编下记老年朝山进香人的自述,雷公跌坏了在他家里养病,就做了他的女婿,后来一去不返,有雷公朋友来说,又跌到海里去被鲸鱼整个地吞下去了。我们推想这大约是一位假雷公,但由此可知民间讲雷公的笑话本来很多,而做女婿乃是其中最好玩的资料之一,据说还有这种春画,实在可以说是大不敬了。这样的洒脱之趣我最喜欢,因为这里有活力与生意。可惜中国缺少这种精神,只有《太平广记》载狄仁杰事,(《五杂组》亦转录,)雷公为树所夹,但是救了他有好处,也就成为报应故事了。日本国民更多宗教情绪,而对于雷公多所狎侮,实在却更有亲近之感。中国人重实际的功利,宗教心很淡薄,本来也是一种特点,可是关于水火风雷都充满那些恐怖,所有纪载与说明又都那么惨酷刻薄,正是一种病态心理,即可见精神之不健全。哈理孙女士论希腊神话有云:
“这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这是我们对于希腊神话作者的最大的负债。”日本庶几有希腊的流风余韵,中国文人则专务创造出野蛮的新的战栗来,使人心愈益麻木痿缩,岂不哀哉。
廿五年五月
三年前我偶然写了两首打油诗,有一联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有些老实的朋友见之哗然,以为此刻现在不去奉令喝道,却来谈鬼的故事,岂非没落之尤乎。这话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对。盖诗原非招供,而敝诗又是打油诗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单纯的头脑去求解释。所谓鬼者焉知不是鬼话,所谓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讲得过去,若一一如字直说,那么真是一天十二小时站在十字街头听《聊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临《十七帖》,这种解释难免为姚首源所评为痴叔矣。据《东坡事类》卷十三神鬼类引《癸辛杂识》序云:
“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说者以为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东坡的这件故事很有意思,是否以鬼自晦,觉得也颇难说,但是我并无此意则是自己最为清楚的。虽然打油诗的未必即是东坡客之所说,虽然我亦未必如东坡之厌闻时事,但假如问是不是究竟喜欢听人说鬼呢,那么我答应说,是的。人家如要骂我应该从现在骂起,因为我是明白的说出了,以前关于打油诗的话乃是真的或假的看不懂诗句之故也。
话虽如此,其实我是与鬼不大有什么情分的。辽阳刘青园著《常谈》卷一中有一则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金谿李登斋著《常谈丛录》卷六有性不见鬼一则云:
“予生平未尝见鬼形,亦未尝闻鬼声,殆气禀不近于阴耶。记少时偕族人某宿鹅塘杨甥家祠堂内,两室相对,晨起某蹙然曰,昨夜鬼叫呜呜不已,声长而亮,甚可畏。予谓是夜行者戏作呼啸耳,某曰,略不似人声,乌有寒夜更深奔走正苦而欢娱如是者,必鬼也。予终不信。越数日予甥杨集益秀才夫妇皆以暴病相继殁,是某所闻者果为世所传勾摄之走无常耶。然予与同堂隔室宿,殊不闻也。郡城内广寿寺前左有大宅,李玉渔庶子传熊故居也,相传其中多鬼,予尝馆寓于此,绝无所闻见。一日李拔生太学偕客来同宿东房,晨起言夜闻鬼叫如鸭,声在壁后呀呷不已,客亦谓中夜拔生以足蹴使醒,听之果有声,拥被起坐,静察之,非虫非鸟,确是鬼鸣。然予亦与之同堂隔室宿,竟寂然不闻,询诸生徒六七人,悉无闻者,用是亦不深信。拔生因述往岁曾以讼事寓此者半年,每至交夜则后堂啼叫声,或如人行步声,器物门壁震响声,无夕不有,甚或若狂恣猖披几难言状。然予居此两载,迄无闻见,且连年夏中俱病甚,恒不安寐,宵深每强出卧堂中炕座上,视广庭月色将尽升檐际,乃复归室,其时旁无一人,亦竟毫无影响。诸小说家所称鬼物虽同地同时而闻见各异者甚多,岂不有所以异者耶。若予之强顽,或鬼亦不欲与相接于耳目耶。不近阴之说尚未必其的然也。”李书有道光二十八年序,刘书记有道光十八年事,盖时代相同,书名又均称常谈,其不见鬼的性格也相似,可谓巧合。予生也晚,晚于刘李二君总将一百年吧,而秉性愚拙,不能活见鬼,因得附骥尾而成鼎足,殊为光荣之至。小时候读《聊斋》等志异书,特别是《夜谈随录》的影响最大,后来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块恐怖的黑影,但是我是相信神灭论的,也没有领教过鬼的尊容或其玉音,所以鬼之于我可以说是完全无缘的了。——听说十王殿上有一块匾,文曰,“你也来了!”这个我想是对那怙恶不悛的人说的。纪晓岚著《滦阳消夏录》卷四有一条云:
“边随园征君言,有入冥者,见一老儒立庑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与寒温毕,拱手对之笑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诸鬼皆粲然,老儒猬缩而已。”《阅微草堂笔记》多设词嘲笑老儒或道学家,颇多快意,此亦其一例,唯因不喜程朱而并恶无鬼论原是讲不通,于不佞自更无关系,盖不佞非老儒之比,即是死后也总不会变鬼者也。
这样说来,我之与鬼没有什么情分是很显然的了,那么大可干脆分手了事。不过情分虽然没有,兴趣却是有的,所以不信鬼而仍无妨喜说鬼,我觉得这不是不合理的事。我对于鬼的故事有两种立场不同的爱好。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关于第一点,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并不要十分新奇,结构也无须怎么复杂,可是文章要写得好,简洁而有力。其内容本来并不以鬼为限,自宇宙以至苍蝇都可以,而鬼自然也就是其中之一。其体裁是,我觉得志怪比传奇为佳,举个例来说,与其取《聊斋志异》的长篇还不如《阅微草堂笔记》的小文,只可惜这里也绝少可以中选的文章,因为里边如有了世道人心的用意,在我便当作是值得红勒帛的一个大瑕疵了。四十年前读段柯古的《酉阳杂俎》,心甚喜之,至今不变,段君诚不愧为三十六之一,所写散文多可读。《诺皋记》卷中有一则云:
“临川郡南城县令戴詧初买宅于馆娃坊,暇日与弟闲坐厅中,忽听妇人聚笑声或近或远,詧颇异之。笑声渐近,忽见妇人数十散在厅前,倏忽不见,如是累日,詧不知所为。厅阶前枯梨树大合抱,意其为祥,因伐之。根下有石露如块,掘之转阔,势如鏊形,乃火上沃醯,凿深五六尺不透。忽见妇人绕坑抵掌大笑,有顷共牵詧入坑,投于石上,一家惊惧之际妇人复还大笑。詧亦随出。詧才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詧独不哭曰,他亦甚快活,何用哭也。詧至死不肯言其情状。”此外如举人孟不疑,独孤叔牙,虞侯景乙,宣平坊卖油人各条,亦均有意趣。盖古人志怪即以此为目的,后人即以此为手段,优劣之分即见于此,虽文词美富,叙述曲折,勉为时世小说面目,亦无益也。其实宗旨信仰在古人似亦无碍于事,如佛经中不乏可喜的故事短文,近读梁宝唱和尚所编《经律异相》五十卷,常作是想,后之作者气度浅陋,便难追及,只缘面目可憎,以致语言亦复无味,不然单以文字论则此辈士大夫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第二所谓历史的,再明了的说即是民俗学上的兴味。关于这一点我曾经说及几次,如在《河水鬼》,《鬼的生长》,《说鬼》诸文中,都讲过一点儿。《鬼的生长》中云:
“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陶公千古旷达人,其《归园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神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辞》中则云,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廿三年四月)这是因读《望杏楼志痛编补》而写的,故就所亲立论,原始的鬼的思想之起原当然不全如此,盖由于恐怖者多而情意为少也。又在《说鬼》(廿四年十一月)中云:
“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反过来说,则人间的鬼怪伎俩也值得注意,为的可以认识人里边的鬼吧。我的打油诗云,街头终日听谈鬼,大为志士所诃,我却总是不管,觉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舍不得不谈,不过诗中所谈的是那一种,现在且不必说。至于上边所讲的显然是老牌的鬼,其研究属于民俗学的范围,不是讲玩笑的事,我想假如有人决心去作‘死后的生活’的研究,实是学术界上破天荒的工作,很值得称赞的。英国茀来则博士(J.G.Frazer)有一部大书专述各民族对于死者之恐怖,现在如只以中国为限,却将鬼的生活详细地写出,虽然是极浩繁困难的工作,值得当博士学位的论文,但亦极有趣味与实益,盖此等处反可以见中国民族的真心实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还要可凭信也。”照这样去看,那么凡一切关于鬼的无不是好资料,即上边被骂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那些亦都在内,别无好处可取,而说者的心思毕露,所谓如见其肺肝然也。此事当然需要专门的整理,我们外行人随喜涉猎,略就小事项少材料加以参证,稍见异同,亦是有意思的事。如眼能见鬼者所说,俞少轩的《高辛砚斋杂著》第五则云:
“黄铁如者名楷,能文,善视鬼,并知鬼事。据云,每至人家,见其鬼香灰色则平安无事,如有将落之家,则鬼多淡黄色。又云,鬼长不过二尺余,如鬼能修善则日长,可与人等,或为淫厉,渐短渐灭,至有仅存二眼旋转地上者。亦奇矣。”王小穀的《重论文斋笔录》卷二中有数则云:
“曾记族朴存兄淳言,(兄眼能见鬼,凡黑夜往来俱不用灯。)凡鬼皆依附墙壁而行,不能破空,疫鬼亦然,每遇墙壁必如蚓却行而后能入。常鬼如一团黑气,不辨面目,其有面目而能破空者则是厉鬼,须急避之。”
“兄又言,鬼最畏风,遇风则牢握草木蹲伏不敢动。”
“兄又云,《左传》言故鬼小新鬼大,其说确不可易,至溺死之鬼则新小而故大,其鬼亦能登岸,逼视之如烟云消灭者,此新鬼也。故鬼形如槁木,见人则跃入水中,水有声而不散,故无圆晕。”纪晓岚的《滦阳销夏录》卷二云:
“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曰凡有人处皆有鬼。其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其憧憧往来之鬼,午前阳盛多在墙阴,午后阴盛则四散游行,可穿壁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畏阳气也,是随处有之,不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烟密簇处,僻地旷野所见殊希。喜围绕厨灶,似欲近食气,又喜入溷厕,则莫明其故,或取人迹罕到耶。”罗两峰是袁子才的门人,想随园著作中必有说及其能见鬼事,今不及翻检,但就上文所引也可见一斑了。其所说有异同处最是好玩,盖说者大抵是读书人,所依据的与其说是所见无宁是其所信,这就是一种理,因为鬼总是阴气,所以甲派如王朴存说鬼每遇墙壁必如蚓却行而后能入,盖以其为阴,而乙派如罗两峰则云鬼可穿壁而过,殆以其为气也。其相同之点转觉无甚意思,殆因说理一致,或出于因袭,亦未可知。如纪晓岚的《如是我闻》卷三记柯禺峰遇鬼事,有云:
“睡至夜半,闻东室有声如鸭鸣,怪而谛视。时明月满窗,见黑烟一道从东室门隙出,着地而行,长丈余,蜿蜒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鬟鬓俨然,昂首仰视,盘旋地上,作鸭鸣不止。”又《槐西杂志》卷四记一奴子妇为狐所媚,每来必换一形,岁余无一重复者,末云:
“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鬖鬖,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此两节与《常谈丛录》所说李拔生夜闻鬼叫如鸭,又鬼物同时同地而闻见各异语均相合,则恐是雷同,当是说鬼的传统之一点滴,但在研究者却殊有价值耳。罗两峰所画《鬼趣图》很有名,近年有正书局有复印本,得以一见,乃所见不逮所闻远甚。图才八幅,而名人题咏有八十通,可谓巨观,其实图也不过是普通的文人画罢了,较《玉历钞传》稍少匠气,其鬼味与谐趣盖犹不及吾乡的大戏与目连戏,倘说此是目击者的描写,则鬼世界之繁华不及人间多多矣。——这回论语社发刊鬼的故事专号,不远千里征文及于不佞,重违尊命,勉写小文,略述谈鬼的浅见,重读一过,缺乏鬼味谐趣,比罗君尤甚,既无补于鬼学,亦不足以充鬼话,而犹妄评昔贤,岂不将为九泉之下所抵掌大笑耶。廿五年六月十一日,于北平之智堂。
《论语》这一次所出的课题是“家”,我也是考生之一,见了不禁着急,不怨自己的肚子空虚得很,只恨考官促狭,出这样难题目来难人。的确这比前回的“鬼”要难做得多了,因为鬼是与我们没有关系的,虽然普通总说人死为鬼,我却不相信自己会得变鬼,将来有朝一日即使死了也总不想到鬼门关里去,所以随意谈论谈论也还无妨。若是家,那是人人都有的,除非是不打诳话的出家人,这种人现在大约也是绝无仅有了,现代的和尚热心于国大选举,比我们还要积极,如我所认识的绍兴阿毛师父自述,他们的家也比我们为多,即有父家妻家与寺家三者是也。总而言之,无论在家出家,总离不开家,那么家之与我们可以说是关系深极了,因为关系如此之深,所以要谈就不大容易。赋得家是个难题,我在这里就无妨坚决地把他宣布了。
话虽如此,既然接了这个题目,总不能交白卷了事,无论如何须得做他一做才行。忽然记起张宗子的一篇《岱志》来,第一节中有云:
“故余之志岱,非志岱也。木华作《海赋》,曰,胡不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余不能言岱,亦言岱之上下四旁已耳。”但是抄了之后,又想道,且住,家之上下四旁有可说的么?我一时也回答不来。忽然又拿起刚从地摊买来的一本《醒闺编》来看,这是二十篇训女的韵文,每行分三三七共三句十三字,题曰西园廖免骄编。首篇第三叶上有这几行云:
犯小事,由你说,倘犯忤逆推不脱。
有碑文,你未见,湖北有个汉川县。
邓汉真,是秀才,配妻黄氏恶如豺。
打婆婆,报了官,事出乾隆五十三。
将夫妇,问剐罪,拖累左邻与右舍。
那邻里,最惨伤,先打后充黑龙江。
那族长,伯叔兄,有问绞来有问充。
后家娘,留省城,当面刺字充四门。
那学官,革了职,流徙三千杖六十。
坐的土,掘三尺,永不准人再筑室。
将夫妇,解回城,凌迟碎剐晓谕人。
命总督,刻碑文,后有不孝照样行。
我再翻看前后,果然在卷首看见“遵录湖北碑文”,文云:
“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奉 上谕:朕以孝治天下,海澨山陬无不一道同风。据湖北总督疏称汉川县生员邓汉祯之妻黄氏以辱母殴姑一案,朕思不孝之罪别无可加,唯有剥皮示众。左右邻舍隐匿不报,律杖八十,乌龙江充军。族长伯叔兄等不教训子侄,亦议绞罪。教官并不训诲,杖六十,流徙三千里。知县知府不知究治,罢职为民,子孙永不许入仕。黄氏之母当面刺字,留省四门充军。汉祯之家掘土三尺,永不许居住。汉祯之母仰湖北布政使司每月给米银二两,仍将汉祯夫妇发回汉川县对母剥皮示众。仰湖北总督严刻碑文,晓谕天下,后有不孝之徒,照汉祯夫妇治罪。”我看了这篇碑文,立刻发生好几个感想。第一是看见“朕以孝治天下”这一句,心想这不是家之上下四旁么,找到了可谈的材料了。第二是不知道这碑在那里,还存在么,可惜弄不到拓本来一看。第三是发生“一丁点儿”的怀疑。这碑文是真的么?我没有工夫去查官书,证实这汉川县的忤逆案,只就文字上说,就有许多破绽。十全老人的汉文的确有欠亨的地方,但这种谕旨既已写了五十多年,也总不至于还写得不合格式。我们难保皇帝不要剥人家的皮,在清初也确实有过,但乾隆时有这事么,有点将信将疑。看文章很有点像是老学究的手笔,虽然老学究不见得敢于假造上谕,——这种事情直到光绪末革命党才会做出来,而且文句也仍旧造得不妥贴。但是无论如何,或乾隆五十三年真有此事,或是出于士大夫的捏造,都是同样的有价值,总之足以证明社会上有此种意思,即不孝应剥皮是也。从前翻阅阮云台的《广陵诗事》,在卷九有谈逆妇变猪的一则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案,此实乃妇人现豕足耳。)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彘之冤今得平反矣,因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闻林庾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余复为雷殛死。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情度也。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阮君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今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未免可笑,我抄了下来,当作确实材料,用以证此种思想之普遍,无雅俗之分也。翻个转面就是劝孝,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二十四孝图说》。这里边固然也有比较容易办的,如扇枕席之类,不过大抵都很难,例如喂蚊子,有些又难得有机会,一定要凑巧冬天生病,才可以去找寻鱼或笋,否则终是徒然。最成问题的是郭巨埋儿掘得黄金一釜,这件事古今有人怀疑。偶看尺牍,见朱荫培著《芸香阁尺一书》(道光年刊)卷二有致顾仲懿书云:
“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云,惟其愚之至,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以我看来,顾嵇二公同是妄论,纯是道学家不讲情理的门面话,但在社会上却极有势力,所以这就不妨说是中国的舆论,其主张与朕以孝治天下盖全是一致。从这劝与戒两方面看来,孝为百行先的教条那是确实无疑的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在近代的家庭中如何实行?老实说,仿造的二十四孝早已不见得有,近来是资本主义的时代,神道不再管事,奇迹难得出现,没有纸票休想得到笋和鱼,世上一切都已平凡现实化了。太史公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也。这就明白的说明尽孝的难处。对于孝这个字想要说点闲话,实在很不容易。中国平常通称忠孝节义,四者之中只有义还可以商量,其他三德分属三纲,都是既得权利,不容妄言有所侵犯。昔者,施存统著《非孝》,而陈仲甫顶了缸,至今读经尊孔的朋友犹津津乐道,谓其曾发表万恶孝为首的格言,而林琴南孝廉又拉了孔北海的话来胡缠,其实《独秀文存》具在,中间原无此言也。我写到这里殊不能无戒心,但展侧一想,余行年五十有几矣,如依照中国早婚的习惯,已可以有曾孙矣,余不敏今仅以父亲的资格论孝,虽固不及曾祖之阔气,但资格则已有了矣。以余观之,现代的儿子对于我们殊可不必再尽孝,何也,盖生活艰难,儿子们第一要维持其生活于出学校之后,上有对于国家的义务,下有对于子女的责任,如要衣食饱暖,成为一个贤父良夫好公民,已大须努力,或已力有不及,若更欲彩衣弄雏,鼎烹进食,势非贻误公务亏空公款不可,一朝捉将官里去,岂非饮鸩止渴,为之老太爷老太太者亦有何快乐耶。鄙意父母养育子女实止是还自然之债。此意与英语中所有者不同,须引《笑林》疏通证明之。有人见友急忙奔走,问何事匆忙,答云,二十年前欠下一笔债。即日须偿。再问何债,曰,实是小女明日出嫁。此是笑话,却非戏语。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即此意也。自然无言,生物的行为乃其代言也,人虽灵长亦自不能出此民法外耳。债务既了而情谊长存,此在生物亦有之,而于人为特显著,斯其所以为灵长也欤。我想五伦中以朋友之义为最高,母子男女的关系所以由本能而进于伦理者,岂不以此故乎。有富人父子不和,子甚倔强,父乃语之曰,他事即不论,尔我共处二十余年,亦是老朋友了,何必再闹意气。此事虽然滑稽,此语却很有意思。我便希望儿子们对于父母以最老的老朋友相处耳,不必再长跪请老太太加餐或受训诫,但相见怡怡,不至于疾言厉色,便已大佳。这本不是石破天惊的什么新发明,世上有些国土也就是这样做着,不过中国不承认,因为他是喜唱高调的。凡唱高调的亦并不能行低调,那是一定的道理。吾乡民间有目连戏,本是宗教剧而富于滑稽的插话,遂成为真正的老百姓的喜剧,其中有“张蛮打爹”一段,蛮爹对众说白有云:
“现在真不成世界了,从前我打爹的时候爹逃就算了,现在我逃了他还要追着打哩。”这就是老百姓的“犯话”,所谓犯话者盖即经验之谈,从事实中“犯”出来的格言,其精锐而讨人嫌处不下于李耳与伊索,因为他往往不留情面的把政教道德的西洋镜戳穿也。在士大夫家中,案头放着《二十四孝》和《太上感应篇》,父亲乃由暴君降级欲求为老朋友而不可得,此等事数见不鲜,亦不复讳,亦无可讳,恰似理论与事实原是二重真理可以并存也者,不佞非读经尊孔人却也闻之骇然,但亦不无所得,现代的父子关系以老朋友为极则,此项发明实即在那时候所得到者也。
上边所说的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在我也是很替老年人打算的。父母少壮时能够自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但是衣食等事,重要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儿子阔了有名了,往往在书桌上留下一部《百孝图说》,给老人家消遣,自己率领宠妾到洋场官场里为国民谋幸福去了。假如那老头子是个希有的明达人,那么这倒也还没有什么。如曹庭栋在《老老恒言》卷二中所说:
“世情世态,阅历久看应烂熟,心衰面改,老更奚求。谚曰,求人不如求己。呼牛呼马,亦可由人,毋少介意。少介意便生忿,忿便伤肝,于人何损,徒损乎己耳。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三老友相对闲谈,偶闻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所以定心气。”又沈赤然著《寒夜丛谈》卷一有一则云:
“膝前林立,可喜也,虽不能必其皆贤,必其皆寿也。金钱山积,可喜也,然营田宅劳我心,筹婚嫁劳我心,防盗贼水火又劳我心矣。黄发台背,可喜也,然心则健忘,耳则重听,举动则须扶持,有不为子孙厌之,奴婢欺之,外人侮之者乎。故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如能像二君的达观,那么一切事都好办,可惜千百人中不能得一,所以这就成为问题。社会上既然尚无国立养老院,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则,对于已替社会做过相当工作的老年加以收养,衣食住药以至娱乐都充分供给,则自不能不托付于老朋友矣,——这里不说子孙而必戏称老朋友者,非戏也,以言子孙似专重义务,朋友则重在情感,而养老又以销除其老年的孤独为要,唯用老朋友法可以做到,即古之养志也。虽然,不佞不续编《二十四孝》,而实际上这老朋友的孝亦大不容易,恐怕终亦不免为一种理想,不违反人情物理,不压迫青年,亦不委屈老年,颇合于中庸之道,比皇帝与道学家的意见要好得多了,而实现之难或与二十四孝不相上下,亦未可知。何也?盖中国家族关系唯以名分,以利害,而不以情义相维系也,亦已久矣。闻昔有龚橙自号半伦,以其只有一妾也,中国家庭之情形何如固然一言难尽,但其不为龚君所笑者殆几希矣。家之上下四旁如只有半伦,欲求朋友于父子之间又岂可得了。
附记
关于汉川县一案,我觉得乾隆皇帝(假如是他)处分得最妙的是那邓老太太。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把儿子媳妇都剥了皮,剩下她一个孤老,虽是每月领到了藩台衙门的二两银子,也没有家可住,因为这掘成一个茅厕坑了,走上街去,难免遇见黄宅亲家母面上刺着两行金印,在那里看守城门,彼此都很难为情。教官族长都因为不能训诲问了重罪,那么邓老太太似乎也是同一罪名,或者那样处分也就是这意思吧。甚矣皇帝与道学家之不测也,吾辈以常情推测,殊不能知其万一也。
廿五年十月十八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