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金三爷的儿媳秀英睡得极不安宁,她做了个长长的噩梦。
梦中,她举起筷子,吃下一口红翅金鳞,不知何故竟坠入河中。她惊呼,水却灌进口中,胸闷难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眼睁睁看着丈夫从岸上经过,却视而不见……她缓缓沉入水底,心里反而一片安宁……一个鱼首人身的怪物出现,手拿着一把三股叉,一脸愤怒……突然,她的腹内剧痛,胎儿咬破隆起的腹部钻出来,化作一个鱼首人身的小怪,手持小三股叉,长着八字须的嘴唇冲着她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腹痛更甚……
秀英大叫一声醒来,冷汗浸湿衣裳。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抚摸腹部,还好,肚子依然隆起,胎儿还在。她茫然四顾,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烛光,接着看见帐中亲手绣的香囊,立时明白自己仍躺在家中。
虽然刚才在梦中挣扎喊叫如此剧烈,睡在脚那头的丈夫金保国却依然鼾声如雷,睡得像头死猪。她不禁气恼起来。
秀英用脚趾去夹丈夫肥胖的手臂,那杀千刀的停了鼾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鼾声很快又响起来。秀英无可奈何,怔怔地看着悬挂在帐中的香囊,等待天明。
施小六协助姐姐们做完家务,已经是申时。
柳条河畔,施小六再次来到昨天垂钓处碰碰运气。
秋雁姐姐寻到河边,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妈妈差我来告诉你,说是金三爷取消了收购红翅金鳞的赏额!他不买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施小六心里沮丧极了,却不想在姐姐面前表现出来,于是说道:“我不是来钓红翅金鳞的。你看,我钓了半桶鲫鱼呢。”说着将木桶中最大的一条黑壳鲫鱼捉起给秋雁看。
“好啊,今晚有红烧鲫鱼吃了。”秋雁雀跃道。
“嘘!”小六提醒她别把河里的鱼惊吓走了。
“小六,快看!”秋雁不知怎的又叫起来。
“嘘!”小六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却发现秋雁目光直直地盯着河对岸。
小六循着秋雁的目光望去,只见对岸横生到水面上的柳树干上趴着一只面盆大的乌龟,此刻正探出乌绿条纹的脖子,一对暗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先前没有细看,还以为是个树瘤呢。
乌龟觉察到施小六的目光,立刻前腿一蹬,扑通一声跃进河中,
溅起一片水花。
这一声“扑通”似乎是个信号,之后,附近好几棵树上都接二连三跳下一些乌龟。
扑通!扑通!扑通!
“真是奇怪,这一带怎么这么多乌龟?”秋雁在那里絮絮叨叨。
它们好像在监视着什么。这个奇怪的念头在施小六心头一转,不容他细想,浮标又开始晃动起来。
他手一提,又一条黑壳鲫鱼被钓出了水面。
“厉害!”秋雁赞道。
今天似乎运气变好了,直到黄昏,一直有鱼咬钩。平时若是到了此时,倦鸟归巢,水面的浮标便不会再有动静。可是今天,运气竟好得出奇,只要下钩,就总有鱼咬。
“小六,咱们回去吧。我来时饭快熟了,这会儿估计饭摆到桌子上了。”秋雁看着四周,有些心神不宁。
“再钓三条就走。”施小六可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时机。
“再钓一条吧。母亲常说,知足得安宁。”秋雁喜欢把母亲的话挂在嘴边。
施小六没有吭声。虽说第一次钓到这么多鱼,他还是觉得没有钓够。
又是一条!就在他擒住鲫鱼扔进木桶时,突然身后传来几声古怪的鸣叫,像牛哞,又像有人击鼓。施小六回头看时,只见河里接二连三游上来几只健壮的牛蛙,为首的那只足有海碗大小,正集体鼓着腮帮冲他鸣叫,似乎在警告什么。
牛蛙的鸣叫声和往常听到的明显有异,似乎不带善意。
是抗议他钓得太多?是他侵占了它们的地盘?或者是要劝他离开?
施小六心头一紧,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他看看四野,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野好似蒙上了一层黑帐,将这一方天地沉沉笼罩。那几只牛蛙,此刻鸣声有如急鼓,四野却出奇地安静。平时喜欢鸣叫的昆虫此刻竟蛰伏起来。
仿佛接到一声暗号,沿河荆棘、水草里突然亮起红红绿绿黄黄的萤火虫光,施小六定睛看去,不是萤火虫,是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珠!有乌龟,牛蛙,癞蛤蟆,黄鳝,还有蛇。
它们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
秋雁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走!快走!”施小六小声说。他迅速收起鱼竿,和秋雁抬起木桶就往村东跑。走村东虽然有点绕,但能让他们远离河岸。
不知为什么,施小六觉得此刻河岸已经变得陌生,变得极不安全。
果然,他们离开河岸不久,一个细小的漩涡便出现在施小六刚才垂钓的水面。眨眼之间,漩涡的喇叭口就变得如酒盅口,如海碗,并发出吼吼怪响,仿佛某个巨大的水怪正在河底吸水。紧接着,一个滔天大浪卷上堤岸,将那几只试图跳进荆棘的牛蛙全部卷入河中。牛蛙们才来得及“咕”地叫一声,就被带入漩涡,被某个趴伏在河床上的巨大黑影吞噬。
水波激荡,乌菱的藤叶凌乱。
很快,河面又恢复了平静。
隐匿在草叶中的那些家伙似乎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纷纷潜入洞中水中,红红绿绿黄黄的光一盏盏熄灭。
施小六和秋雁一直跑到土地庙,才放下木桶,停在那里喘气。一路上,水在木桶中荡漾,溅湿了两人的裤管和鞋子,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秋雁一边拍胸口,一边道:“刚才在河边,不知怎的,心里直发毛。”
施小六喘着粗气道:“我也是……那一刻……心突然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咚!”
土地庙里供奉的土地公此刻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俩。施小六心里安宁了些,他从木桶里找出那条最后钓到的鲫鱼,供奉在土地公的供桌上。
“会被野猫吃掉的。”秋雁嘀咕道。
“我们尽了心就好。”小六图的是心安。
“小——六——秋——雁——吃饭啦——”村里响起三姐春兰的呼唤。两人心头一暖,抬着木桶,朝家奔了过去。
这晚,施家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红烧鲫鱼。不过,小六和秋雁谁也没有说傍晚河岸的事——不是怕姐姐们讥笑,而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一家人泡脚上床,很快进入梦乡。
荆湖村一带的村民们习惯早睡,熄灯之后,便把整个村子的治安交给各家的狗来管理。荆湖村的狗也通人性,尽管白天会为了一块骨头大打出手,一到夜间,却出奇地团结。一家进贼,全村的狗都会撵过去咬。是以镇上游手好闲的泼皮,虽然眼馋荆湖村的母鸡肥美,被全村的狗追咬过几次后,便学了乖,再也不来荆湖村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