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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客求医

柳叶河后,离荆湖村南五里地,是洪山镇。

这天夜里,一乘暖轿悄悄出现在镇上神医戴楚元的医馆。

神医戴楚元,年近六旬,性情耿直,本是荆州名医,因救治了几名为庸医所误的病患,开罪于其他医馆,为同行所忌,屡遭荆州破落户的骚扰勒索。他一气之下,索性买船东下,来到新兴的码头洪水港,举家避居乡野。

那一日,戴妻蒋氏去女儿家小住,仅剩戴楚元一人在家。用过晚膳,他正在灯下抄录医书,忽然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

戴楚元掌起一根白烛,来到前庭开门。只见四名轿夫着一色青衣,戴青帽,抬着一乘暖轿。四名锦衣小童手持油纸灯笼,簇拥在轿子旁边。领头的是一位留八字须的金袍老者。那四名小童眼中垂泪,脸上青紫,似乎受过责罚。

金袍老者拱手道:“阁下可是神医戴楚元?”

戴楚元举烛还礼道:“在下戴楚元。神医之名,乃江湖朋友过誉之词,先生不必当真。”

金袍老者颔首道:“戴先生不必过谦。久闻先生精研岐黄之术,妙手能使枯木回春,声名远播四乡。我等虽是方外之人,亦常闻先生大名,特地登门求医。”

戴楚元拱手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金袍老者道:“某家姓余。”

戴楚元道:“余先生过奖了,在下只是粗通医理。所谓医者父母心,只要能帮得上病人,自当全力施为。却不知何人需要救治?”

金袍老者道:“某家小儿遭遇恶徒残害,容貌毁伤,此刻正在轿内,不便面见生人,还请神医妙手施救!”

戴楚元忙道:“请进。”

锦衣小童手中的四盏灯笼照得沿路通明,戴楚元遂吹灭了手中蜡烛,在前面引路。

那四名轿夫体格精壮,行动轻快,起轿落轿,动作轻柔娴熟,显是受过严格训练。暖轿如风行水上,毫无颠簸之感。戴楚元见金袍老者气度不凡,所聘轿夫个个身手了得,越发不敢怠慢。

暖轿停在院中一株月桂树下。一锦衣小童掀开帷幕垂帘,金袍老者躬身从轿中抱出一个衣饰华贵的小公子,随戴楚元走进医馆大堂。

戴楚元初见病人,暗暗吃惊。看那余公子形容,分明是个总角少年,不知为何也长着两撇八字胡须。其下唇豁开一个大口子,似为尖锐铁器所伤。伤口失血过多,已然发白。

戴楚元道:“余公子因何受伤,烦请相告。”

金袍老者面露戚容,缓缓说道:“小儿一时顽劣,遭遇恶徒侵害,容貌毁损,让人五内俱焚。一言难尽,请恕我不能细述端由。但请神医即刻施以援手,救治小儿。诊金定然加倍奉上。”

金袍老者一挥手,一小童从轿中捧出一个锦盒。金袍老者打开锦盒,里面盛着一颗硕大的珍珠。那珍珠体形浑圆,足有鸟蛋大小,周身散出温润的光,显然是传说中价值不菲的明珠。

据松鹤仙人《先朝异闻录·风物篇》记载,明珠,乃修炼得道的东海鲛人眼泪所化,贴身佩戴,能解剧毒。

戴楚元自幼随父行医,平生阅人甚广,却不曾见出手如此豪阔之人,此刻见到明珠,心中惊疑更甚,便朗声道:“请余先生暂且收起此物,戴某无功不受禄。”他挽起衣袖,洗净双手,取出药棉和一瓶烈酒,请金袍老者将余公子在诊所病榻上放平,开始用药棉为其消毒。

那余公子虽然年幼,却也倔强。戴楚元用烈酒为其伤口消毒时,他忍着剧痛,一声不吭,手指关节却因为紧握而发白。

戴楚元不禁暗暗赞叹。富贵之家,子弟常多娇弱,此刻若是换了荆州那些富家子弟,恐怕早已痛得哭爹叫娘。在荆州行医时,某次救治一名坠马的公子哥儿,戴楚元才搬出治疗器械,病人竟然吓晕过去。

不过,那余公子眼神中藏着一缕怒火,却让戴楚元隐隐不安。

那是一道仇恨的目光。

戴楚元不知余公子与谁家结下了如此大的仇,他也不敢细问。

戴楚元取出一枚银针,用酒擦拭之后,在针鼻之中穿上一根羊肠线,转身对金袍老者道:“接下来要为余公子缝伤口。若要减轻痛楚,最好是施行麻沸散之术。不过余公子尚幼,若施此术,怕影响其智识。还请余公子忍耐配合,缝针之时,切不可挣扎异动。为防万一,还请先生协助安抚。”

金袍老者傲然道:“先生只管施为,我等都不必相帮。我儿若是叫半个痛字,便不配做余家儿郎!”

又对病榻上的少年道:“冠玉,你说是也不是?”

余公子道:“阿爹放心,孩儿断不会给族人丢脸。”

话虽如此,当第一针贯穿嘴唇时,余公子鼻中还是闷哼了一声。

四名小童别过脸,不敢再看。那四名青衣轿夫,此刻护持在院中,悄无声息。

金袍老者转身踱向窗前,看着朗朗星空,负手而立,不再关注戴楚元的手术。但戴楚元知道,他此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金袍老者一双无形的眼睛看得仔细。缝针之时,余公子牙关紧咬,脸上黏腻腻尽是汗珠。他上唇生出的胡须似有灵性,一直扭动不安。每扎入一针,胡须末端便会探过来触摸一下银针,又像被火烫着一样弹开。

戴楚元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额头不觉也沁出汗滴。他尽量不去看那两撇胡须,提醒自己保持专注,切不可分心出错。他知道,此刻一旦失手,便会惹出无穷祸殃。他用羊肠线足足缝了十针,方才缝好这个伤口。待戴楚元剪断羊肠线,余公子脸上已经呈现出一缕金色,病榻上也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味。

一种鱼腥味。

豁口已经缝好。羊肠线四至五天便会被伤口吸收,下唇不会留下任何线的痕迹。然则伤口太长,即使痊愈,也会在唇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戴楚元磨好墨,在裁好的便笺上写下单方一份,递与金袍老者。金袍老者看时,乃佛手柑、橄榄、雪莲、珍珠粉四味。戴楚元道:“取前三味适量,捣碎外敷,佐以珍珠粉内服,或可消除疤痕。” 金袍老者见戴楚元缝针手法轻柔娴熟,所开单方上几味药,虽不易得,却是修复疤痕的良药,遂又在锦盒里放入一大锭金元宝,以表谢意。

临行,金袍老者叮嘱道:“神医,今晚接诊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不可为外人道。若是走漏半分,恐有不虞之患。”

戴楚元连连称诺,不敢多言。他交游广阔,阅人如川,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有时候,即使别人愿意主动告诉你,那一刻你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

四名小童点起灯笼,四名轿夫抬起暖轿,踏着夜月,消失在小镇西口。

戴楚元此后再未见过这个病人。

不过他知道,余公子唇上的伤虽缝好了,心上的豁口却依然在淌血。

戴楚元不是个多事之人,他将那明珠和金元宝藏在了夹墙之内。然则此事太过怪异,戴楚元每日憋在心中,如鲠在喉,极为难受,几番欲诉与人听,念及金袍老者临行之言,又强行忍住。

不久,蒋氏自女儿家回来。戴楚元再也忍耐不住,遂闭门合窗,自夹墙中取出锦盒,递与蒋氏道:“夫人且看。”

蒋氏打开锦盒,见到明珠金锭,一时目瞪口呆,问道:“夫君从何处得此富贵?”

戴楚元正欲回答,忽然舌尖一阵剧痛,痛楚难言,遂摇手不答。

蒋氏见夫君突然色变,身躯战栗,不知何故,惊疑不定。

戴楚元举镜看时,舌头尽黑,显是中了剧毒。情急之下,他将锦盒里的珍珠含入口中,顿觉舌尖一片清凉,痛楚方才缓解。

戴楚元情知有异,想起金袍老者临别时的告诫,不由得脊背生出一阵阵凉意。蒋氏亦是冰雪聪明之人,见夫君有难言之隐,便不敢再问。

戴楚元每日含珠疗毒。为了不让自己睡梦中误吞此珠,他请高人将珍珠钻孔,用线悬于脖颈。珍珠含了月余,舌尖之色才恢复红润。然则只要珍珠离开片刻,舌尖便会疼痛不已。

戴楚元只得每日含珠接诊,不久便得了一个诨名:河蚌神医。 ng6FCFTAGPNnFHvuE9ZikwJ35Ip7tc9GmPvZlEzDGgxHCKcoCsPMAx+US+PBwm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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