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六住在荆湖村西,临近乌鱼河畔。
沿石桥过乌鱼河,往西三里地,有一座高山,方圆近百里,其东部主峰名曰鲜花庵,西部主峰为方台山。阳光晴好的日子,施小六和姐姐们登上鲜花庵,西向而望,能望见大荆湖的千顷波光;东向而望,能瞧见一条大江。此江如一条旋舞的白练,东流入海,不舍昼夜。
自先朝起,这条源自藏北安多多玛部落的积雪神山的江就称大江。大江上游多高山峡谷,河谷狭窄,水流湍急,多险滩礁石。行至中游,随着众多湖泊支流水系的加入,江面逐渐开阔,洲滩密布,水流平缓。拐过荆州、江陵后,江水的走势忽然变得犹豫不决,上游挟裹的泥沙在此淤积成大片辽阔肥沃的沙洲。荆湖村便位于这片沙洲腹地。
施小六听村老讲过,远古时候,此地仍是蛮荒少人之野。沼泽遍布,泥泞难行,四野荆棘遍生,蒿草过顶,毒蛇横行,狐兔出没。每逢七八月雨季,大江暴涨,江水倒灌。与荆湖村相邻的大荆湖泄洪不畅,也跟着泛滥,沙洲一夜淹成泽国。逃得快的狐兔远避山坳,逃得慢的蛇虫竞相上树避祸。九月洪水退去,泥泞的大地经过短暂的沉寂,很快又是一派繁花盛景。
即使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者,也记不清第一批先民来此落户是哪一年。据施氏族谱记载,还是先朝时期,施家远祖施友昌为避豫州战祸,率领族人大举南迁,后买舟南下,同行邑人约百人,一同逃入荆州洪水港。众人上岸后,朝方台山进发,路过大荆湖一带时,见此地沙洲水土肥美,湖中鱼虾丰盛,遂商议在此落户。他们砍倒芦苇,搭建棚屋。有的放火烧荒,披荆斩棘,耕种水田;有的上山种植果木;有的打造渔舟,织网捕鱼;有的修建水塘,养殖鱼类。是年,五谷丰登,水产丰饶,第一批落户的先民很快变得富庶,遂引来更多移民垦殖。先民为保护农田鱼塘不受水患侵扰,经过几世几代努力,用尽人力,终于在大荆湖一带筑起八百里长堤,建起十个大围垸(yuà n)。围垸之中建起村落,选派里长,协调边界,实行自治。为祈祷风调雨顺,地方平安,各围垸之中都建有土地庙。战乱过后,本朝立国,先后派出干练官员渡江,前来管理。此后,更多百姓南迁,百业渐渐兴盛。一些要津,如洪水港,很快发展为十里繁华码头,吸引了一批村民去码头扛活。
到了施小六之父施大勇这一辈,早已忘却先祖筚路蓝缕创业之不易,染上赌博劣习,家中田产几乎败光。他不耐烦贤妻江氏的劝谕,竟与村中几名壮汉背了行李包裹,远赴洪水港做了挑夫,一去三年,不曾寄回一文。所幸江氏为人勤俭,治家有方,膝下一儿五女,个个能干,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能勉强度日。
施家长女冬梅和次女桂花出嫁后,家中几个姐弟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此刻,施小六还没跨进家门,早已被坐在门口缝补蚊帐的三姐春兰、四姐香菱瞧见。
沙洲地湿蚊多,虽才四月,不少黑影已嘤嘤嗡嗡飞舞起来。按理说,新蚊出现应是在五月中旬以后。然而在越冬期,也有少数坚强的蚊子能活到次年春天。这种越冬蚊常隐匿于家中床底、地窖或阴沟里,或是室外成堆的落叶、树缝中,以成蚊的形态在潮湿阴暗的角落“冬眠”。开春后,随着气温逐渐回升,这些越冬蚊劫后余生,“不思悔改”,又开始新一轮吸血繁衍。昨晚,四姐香菱的脸上就被叮了几个大包。
看到小弟空手而归,一副狼狈的样子,香菱怪笑起来:“啊呀,快瞧!咱家的小六钓了好大一条白鱼回来!”
守在灶前烧火的五姐秋雁闻声赶出来,急道:“白鱼在哪里?”
三姐春兰道:“你听她抢白。她是说,小六白钓了一回鱼,什么也没捞到。”
施小六丧气道:“可惜,跑了,一条好大的红翅金鳞……”
香菱道:“哈哈!应了乡里一句老话:跑掉的都是大鱼!咱家的小六今日有了新台本——跑掉的都是红翅金鳞!哈哈哈!”
施小六道:“不骗你,真是一条红翅金鳞!”
香菱道:“你瞧——”
秋雁插嘴道:“有多大?”
施小六比画道:“这么长,至少十斤!”
香菱笑得喘不过气来,道:“你瞧,哈哈,我说得对不对?十斤,而且是红翅金鳞!你们谁尝过这种鱼?没有吧!你们谁钓到过?没有吧!你们谁见过?这么大的,这辈子都没见过吧!”
春兰道:“小六,你今日没钓到鱼不打紧。即便是大姐这样的好手,也不能保证每次钓到。只是你没有必要撒谎。你难道忘了,娘是怎么教导我们的?”
香菱道:“睡前洗脚,胜吃补药!”
春兰笑道:“懒鬼,不是这句。”
秋雁道:“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
春兰道:“还是老五脑瓜子好使!”
施小六大声辩解道:“我没撒谎!我向土地公起誓:假如我撒谎的话,罚我下世投胎变猪!”
春兰道:“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瞧你,还认真起来了。”
“谁要变猪啊?我来喂猪了!”厨房里,母亲慈爱的声音响起。
秋雁道:“噢,开饭了!”
施小六赌气站在原地,心中闷闷不乐。
春兰见了,向香菱努努嘴。香菱会意,两人过去,一个抢过他的钓竿,插到屋檐下;一个挽住他的手臂,朝厨房走去。
秋雁端来一盆热水,对小六道:“老规矩,先洗手,才能吃饭。”
香菱正要绕过去,却被秋雁拦住:“你刚才缝了蚊帐,也要洗手。”
香菱故意蛮横道:“哟,小丫头片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姐姐今天不洗怎么着?”
秋雁立刻嚷道:“妈,四姐不洗手。”
母亲道:“不洗的,大家吃完,才能上桌。”
香菱肚里早已饿了,忙道:“我洗还不成吗?”
说完,香菱猴一样挤到小六和春兰边上,把手探进脸盆,却把春兰挤了个趔趄。
春兰道:“斯文点,斯文点!这么粗鲁,小心嫁不出去。”
香菱摇头晃脑道:“那正好,我可以一辈子吃娘做的饭菜。”
春兰啐道:“油了脸,死了血,脸皮比钉板还厚!”
香菱撇着嘴道:“谁像你,没良心,只想早点嫁到镇上江家去!”
春兰红着脸道:“别乱说。”
香菱怪叫道:“呀,脸红啦。脸红就是心虚,心虚就是有鬼。”
母亲沉下脸道:“你们两个且只管争,吃到末尾的洗碗,顺便喂蚊子。”
“哎呀!”香菱赶快跳到桌边,抓起碗筷猛扒。虽只有几盘青菜,一家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姐,那碗是我吃过的!”秋雁倒完水回来,指着香菱大叫。
香菱尴尬道:“啊……那你吃我那碗吧。”
春兰悄声对小六道:“啧啧,真粗鲁!吃人家口水。”
小六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刚才争执引起的不快,一瞬间烟消云散。
馋嘴的香菱为了铲到最后一块锅巴,又被留下洗碗。
泡脚时,秋雁看到了小六腿上剐的血痕,大惊小怪地嚷起来。春兰端来盐水,给小六涂伤口。小六痛得直抽搐。不过,涂过盐水之后,伤口明显不那么痒了。几天后,伤口照例会脱下一层死皮,留下白亮的几道疤。小六早已习惯了。
四姐弟一起挂好三顶蚊帐。秋雁陪妈妈睡,春兰和香菱挤一床,小六独自睡隔壁一间房。用蒲扇撵走蚊帐中的越冬蚊后,香菱打着哈欠道:“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先别睡,安排家务了。”安排第二天的家务,过去是大姐的工作,大姐出嫁后,转交给二姐负责。现在轮到春兰接管了。
“明天我们把家里彻底清扫一下,小六去河边折些柳条来,我们来玩驱香九娘,把毒虫抽打出去。香菱负责所有冬衣的浆洗晒收。”
“哎呀,我的玉手啊,我的青葱细腰啊,迟早要被你磨断!”香菱抱怨道。
“你那水桶腰,断了我拿米糊粘!”春兰不依不饶地说,“秋雁负责清理墙壁的蜘蛛网。门口那副春联的红纸都变白了,看上去不吉利,撕干净。还有,两张门神像也掉下来半边了!要么撕掉,要么重糊。”
“撕掉吧。”秋雁迷迷糊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