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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知行合一”与“致良知”

钱德洪王畿所撰《阳明年谱》,说阳明三十八岁始以知行合一教学者,五十岁始揭致良知之教。 其实“良知”二字,阳明早年已屡屡提及,不过五十岁始专以此为教耳。他五十五岁时有给邹守益一封信,内中几句话极为有趣。他说:“近有乡大夫诮仁讲学者云,‘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仁答曰,‘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他晚年真是“开口三句不离本行”,千言万语,都是发挥“致良知”三字。表面看来,从前说知行合一,后来说致良知,像是变更了口号。不错,口号的字句是小有变更,其实内容原只是一样,我们拿知行合一那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精神的全部可以,拿致良知这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精神的全部也可以。

“致良知”这句话,是把《孟子》里“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和《大学》里“致知在格物”那两句话连缀而成。阳明自下解说道:“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是无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着此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与陆元静第二书》)观此可知,致良知正所以为知行合一,内容完全一样,所以改用此口号者,取其意义格外明显而已。

致良知这句话,后来王门弟子说得太玄妙了,几乎令人无从捉摸。其实阳明本意是平平实实的,并不含有若何玄学的色彩。试读前章所引《<大学>问》中解释致知那段话,便可以了然。阳明自己将其编成几句口诀——即有名的“四句教”。所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见王畿《天泉证道记》)

良知能善能恶,致的工夫即是就意所涉着之事物实行为善去恶。这种工作,虽愚夫愚妇,要做便做,但实行做到圆满,虽大贤也恐怕不容易。所以这种学问,可以说是极平庸,也可以说是极奇特。刘蕺山引《系辞》中孔子赞美颜子的话来作注脚,说道:“有不善未尝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致良知也。”阳明亦曾拿《大学》的话来说:“‘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是致良知。”(《传习录·卷下》)致良知最简易的解释,不过如此。

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阳明既认致知为诚意的工夫,所以最爱用“不欺良知”这句话来做致知的解释。他说: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它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它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它,实实落落依着它去做,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快乐。(《传习录·答陈九川问》)

拿现在的话说,只是绝对地服从良心命令便是。然则为什么不言良心,而言良知呢?因为心包含意与知两部分,意不必良,而知无不良。阳明说:“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答魏师说书》)“所以良知是你的明师。”(《传习录·卷上》)关于这一点,阳明总算把性善论着。随便举一个例就可以反驳倒我们。但是,本能的发动虽有对有不对,然而某件对某件不对,我们总会发觉。就“会发觉”这一点看,就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一副本钱。所以孟子说良知良能,而阳明单提知的方面代表良心之全部。说:“良知者心之本体。”(《答陆元静书》)

“有善有恶意之动。”意,或动于善,或动于恶。谁也不能免,几乎可以说没有自由。假使根本没有个良知在那里指导,那么,我们的行为便和下等动物一样,全由本能冲动,说不上有责任。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传习录·陈九川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用也。”(《答聂文蔚书》)“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良知自知之,其恶欤?亦惟吾良知自知之。”(《<大学>问》)“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答聂文蔚第三书》)既有知善知恶之良知,则选择善恶,当然属于我的自由。良知是常命令我择善的,于是为善去恶,便成为我对于我的良知所应负之责任。人数行为所以有价值,全在这一点。

良知虽人人同有,然其明觉的程度不同,所以要下“致”的工夫。“圣人之知,如青天白日;贤人之知,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工夫,只从这一点明处精察去。”(《传习录·黄修易记》)有人对阳明自叹道:“私意萌时,分明自知得,只是不能使它即去。”阳明道:“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把那私意消除去,便是立命工夫。”(《传习录·黄修易记》)假使并这一点明处而无之,那真无法可想了。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无论如何昏恶的人,最少也知道杀人不好。只要能知道杀人不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最少也知道偷人东西不好。只要能知道偷东西不好,“充其无欲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矣”。所以说,“这一知是命根”。抓着这命根往前致,致,致,由阴霾天的日致出个浮云天的日来,由浮云天的日致出个青天的日来,愚人便会摇身一变,变成贤人,摇身再变,变成圣人了。所以阳明说:“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传习录·陈九川记》)利用这一觉,致良知工夫便得着把柄入手了。他又说:“杀人须在咽喉处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答黄宗贤书》)专就“这一点明处”往前致,致到通体光明,如青天之日,便有“洪炉点雪”气象,便是致良知工夫成熟。

我们最当注意者,利用那一觉,固然是入手时最简捷的法门,然并非专恃此一觉便了。后来王学末流,专喜欢讲此一觉,所以刘蕺山斥他们,说道:“后儒喜言觉,谓一觉无余事,即知即行……殊不知主张一觉无余事者,不知不觉间已堕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恰与阳明本意违反了。”当时已有人疑阳明“立说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堕禅宗顿悟之机”。阳明答道:“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答顾东桥书》)所以致良知工夫,说易固真易,说难却又真难。当时有学者自以为已经能致知,阳明教训他道:“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觉不同,此虽口说。”(《传习录·陈九川记》)晚明,治王学的人,喜欲说“现成良知”,轻轻把致字抹煞,全不是阳明本意了。

致良知工夫是要无间断的,且要十分刻苦的。方才引的“私欲萌时那一知”要抓着做个命根,固也。但并非除却那一知便无所用力。阳明说:“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答陆原静书》)所以,“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披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它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传习录·陆澄记》)他在赣南剿土匪时,寄给他朋友的信中有两句有名的话:“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可见得这一个“致”字,内中含有多少扎硬寨、打死仗的工夫,绝非“一觉无余事”了。

阳明尝自述其用力甘苦,说道:“毫厘之差,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克治之功,尚且其难如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与邹谦之书》)读这段话,不能不令人悚然汗下。以我们所见的阳明,学养纯粹,巍然为百世宗师。然据他的自省,则有“神奸攸伏”“作伪于外,心劳日拙”种种大病,用了十几年洗剔工夫,尚且萌孽时生。我们若拿来对照自己,真不知何地自容了。 据此可知,良知工夫,全以毋自欺为关键,把良知当作严明的裁判官,自己常像到法庭一般,丝毫不敢掩饰,方有得力处。最妙者,裁判官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要欺也欺不得,徒然惹自己苦痛。依着他便如舟之得舵,虽惊涛骇浪中,得有自卫的把握而泰然安稳。结果得看“自慊”——自己满足。致良知工夫所以虽极艰难而仍极简易者在此。

讲到这里,我们要提出紧急动议讨论一个问题,阳明说:“良知是我们的明师,它说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判断下来绝不会错。”这话靠得住吗?我们常常看见有一件事,甲乙两个人对于同一事同时下相反的判断,而皆自以为本于自己的良知。或一个人对于某件事,前后判断不同,而皆以为本良知。不能两是,必有一非,到底哪个良知是真呢?况且,凡是非之辨所由起,必其之性质本介于两可之间者也。今若仅恃主观的良知以下判断,能否不陷于武断之弊?后来戴东原说宋儒以“意见”为理。何以见得阳明所谓良知不是各个人的“意见”呢?这是良知说能否成立之根本问题,我们要看阳明怎样解答。

第一,须知阳明所谓知是知非者,其实只是知善知恶。(他拿是非来说不过为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那句话作注解)善恶的标准,虽然也不是绝对的,但已不至如是非之疑似难辨。最少如“无欲害人”“无欲穿窬”之类几项基本标准总是有的,从良知所见到这一点致出去,总不会错。或问阳明:“人心所知,多有认贼做子处,何处乃见良知?”阳明反问:“尔以为何如?”答:“心所安处便是良知。”阳明道:“固是。但须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传习录·陆澄记》)凡事就此心所安处做去,最少总可以得自慊——自己满足的结果。

第二,所谓武断或意见者,主张直觉说的人最易犯此病。阳明的致良知,骤看来很像纯任直觉。其实不然。他以格物为致知的工夫,说:“欲致其良知,非影响恍惚悬空无实之谓,必实有其事。”(《<大学>问》)他说,要“在事上磨炼”(《传习录·陆澄记》),说“除却见闻酬酢无良知可致”(《答顾东桥书》)。所以关于判断事理的知识,阳明却是主经验论,并不主直觉论。有人问:“知识不长进如何?”他答道:“为学须有本原,渐渐盈科而进。婴儿在母腹时,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复能笑,又而复能认识其父母兄弟,又而复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传习录·陆澄记》)他不认为知识能凌空笼统地一齐得着,而认为要由后天的经验,一步一步增长起来。然而戴东原所谓“理与事分为二而与意见合为一”(《孟子字义疏证·卷上》)者,在朱学或有此病,在王学决不然。阳明又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是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传习录·黄直记》)由此言之,良知并不是一成不变,实是跟着经验来天天长进。不过用功要有个头脑,一切智识都从良知发生出来,才不至散而无纪罢了。阳明又说:“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问便问,问了又走,方能到得欲到之地。……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传习录·陆澄记》)朱子说的“即物穷理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那种做学问法,诚不免有认意见为理的危险。阳明则全不是这种路数,他说:“并不是本体明后便于天下物便都知得都做得。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虽圣人亦何能尽知?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传习录·黄直记》)致良知工夫,只是对于某件事应做不应做,求得一个定盘针。决定应做之后,该如何做法,跟着有多少学问思辨工作在里头,而这些工作,却是要用客观的经验的,不是靠主观的直觉的,这便是阳明本旨。

至于事理是非介在疑似两可之间者,决定应做与否,诚然不能不凭良知一时之直觉。阳明以为我们平日用功,不必以此等例外的事理为标准,而且欲对于此等事应付不误,只有平日把良知摩擦得晶莹,存养得纯熟,然后遇事乃得其用。有人问他:“道之大端,易于明白,至于节目时变,毫厘千里,必待学而后知。如语孝……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阳明答道:“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者以为学,此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诸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答顾东桥书》)这段话在实践道德学上含有重大的意味。善恶的标准,有一部分是绝对的,有一部分是相对的。相对的那部分,或甲时代与乙时代不同,或甲社会与乙社会不同,或同一时代同一社会而各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这种临时、临事的判断,真是不能考诸何典、问诸何人。除却凭主观的一念良知之直觉以权轻重之宜,没有别的办法。然则我们欲对于此等临事无失,除却平日下工夫把良知磨得雪亮,预备用得着直觉时,所直觉者不致错误,此外又更有何法呢?

第三,一般人所判断的是非善恶,自命为本于良知者,然而往往会陷于错误。这是常见的事,阳明亦承认。但阳明以为这决不是良知本身的缺点,不过是没有实下“致”的工夫,以致良知被锢蔽而失其作用耳。他说:“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而自贼其良知者也。”(《答周道通书》)俗语说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同是一个人,同是那良知,何以观察旁人很清醒,自己当局便糊涂起来呢?因为一到当局,便免不了得失或毁誉等等顾忌。譬如讨论一个工场法案,某甲属于劳动阶级或想利用劳动阶级,主张便如此。某乙属于资本阶级或想利用资本阶级,主张便如彼。虽各各昌言道我本良知的主张,其实他们的良知已经被得失之见缠蔽了。纵使不属哪阶级,亦不想利用哪阶级,然而看见那一种时髦的主张便跟着主张去,或者从前主张错了,而护短不欲改口,他们的良知已经被毁誉之见缠蔽了。此外,或因一时情感冲动,或因事实牵扯,令良知失其作用者原因甚多。总而言之,以自己为本位,便有一种“我的成见”横亘胸中,便是以为良知之贼。这类东西,阳明统名之曰“私欲”。致良知工夫,最要紧的是把这些私欲划除净尽。假使一个人,他虽然属于劳动阶级或资本阶级,但他并不以本身利害为本位,纯采第三者的态度,由当局而抽身出来,像旁观者一样,而且并不要讨好于任何部分人,不要任何部分人恭维他,赤裸裸的真,信凭他的良知来判断这个工场法案,那么我们敢保证,他下的判断,一定是“忠恕违道不远”了。致良知的实在工夫,便是如此。

阳明在江西的时候,有一属官,常来旁听讲学。私下对人说:“可惜我为簿书讼狱所困,不得为学。”阳明听见了,告诉他道:“我何尝叫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你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传习录·陈惟濬记》)据这段话所教训,可见得我们为什么判断事理会有错呢?都不外被“私的意见”蒙蔽着。只要把这种种“私”克去,自然会鉴空衡平,亦且事理到跟前,都能看得真切。程明道所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正是这种境界。拿现在的话来讲,只要纯采客观态度,不掺杂丝毫主观的成见及计较,那便没有不清楚的事理。

讲到这里,“图穷而匕首见”,不能不提出阳明学派最主要的一个关键,曰“义利之辨”。昔朱晦庵请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讲演,象山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一章,晦庵听了大感动,天气微暖而汗出挥扇。阳明继承象山学派,所以陆王之学,彻头彻尾只是立志辨义利。阳明以为,良知唯一的仇敌是功利主义,不把这个病根拔去,一切学问无从做起。他所著有名的《拔本塞源论》,关于此警告说得最沉痛。今节录如下: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悌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殁,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以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辞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戏谑跳踉,聘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答顾东桥书》)

功利两个字,在今世已成为哲学上的一种主义——最时髦的学派。我们生今日而讲“非功利”,一般人听了何只“以为赘疣枘凿”,一定当作妖怪了。虽然,须知阳明之“非功利”,并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乐利幸福一概抹杀。这些话无须多辨,只把阳明一生替国家、替地方人民所做的事业点检一下,当然可以得着绝好的反证。然则他所非的功利是什么呢?是各个人的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为本位那种念头。详细点说,凡专求满足自己的肉欲,如食膏粱、衣文绣、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以及为满足肉欲起见而发生的财货欲,更进而追求满足自己的权势欲,追求满足自己的虚荣欲。凡此之类,阳明统名之为私欲——即功利。阳明认为,一切罪恶之根源,“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善恶者,以何为标准呢?凡做一事,发一念,其动机是否出于自私自利,即善恶之唯一标准。良知所知之善恶,就只知道这一点,而且这一点,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没有别人或别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确实。然则这种标准对吗?我想完全是对的。试观凡人类的罪恶,小而自家庭细故,所谓“父借耰锄,动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大而至于奸淫劫盗杀人放火,哪件不是从自私自利之一念发出来?其甚者为权势欲、为虚荣欲所驱使,“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惜举千千万万人生命以殉所谓英雄豪杰者,一念中不可告人之隐。然且有奇袤之学说,以为之推波助澜。例如尼采辈所崇拜之“超人”的生活,主张利用民器,以他人作牺牲品,为自己成功之工具,谓为理所当然。阳明所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把人类兽性方面的本能尽情发挥,安得不率天下为禽兽呢?阳明痛心疾首于此种祸机,所以不能倡良知之教。他说: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答聂文蔚书》)

这段话真是一字一泪。阳明所以极力反对功利主义,所以极力提倡致良知,他那一片婆心,和盘托出给我们看了。我们若还相信这些话有相当价值,总可以感觉得到。这种专以自己为本位的人,学问少点,才具短点,作恶的程度也可以减轻点。若再加之以学问才具,天下人受其荼毒更不知所底极了。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学问才具的人去做的。倘使有学问、有才具的人不能在自己心术上痛切下一番革命工夫,则这些人都是为天下造孽的人。天下的罪恶祸乱,一定相寻于无己。所以阳明对于当时的青年痛切警告道:

今天下事势,如沉疴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天下之病!(《与黄宗贤书》)

当时一青年有自以为是好名之病,阳明屡屡责备他道:“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恶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遮蔽,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得长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此根。”(《传习录·陆澄记》)夫好名也是促进青年向上的一种动机,阳明何故深恶痛绝到如此?因为好名之心也是从自私自利出来,充这个念头所极,可以种种作伪、种种牺牲别人以为自己。所以真实做学问的人,非从这种罪恶根芽上廓清不可。

欲廓清自私自利的念头,除却致良知没有第二法门。因为心术隐微,只有自己的良知方能照察得出,阳明说:“人若不于此独知之处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以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正本澄源。古人为学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传习录·卷上》)所以他又说:“慎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书》)

这样说来,致良知切实下手工夫,是不是专在消极的克己作用呢?不错,克己是致良知的重要条件,但不能认克己为消极作用。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传习录·卷上·答箫惠问》)这句话又怎样解呢?

我们想彻底了解他,要回复到他的心物合一论之哲学上的见解来。阳明固为确信心外无物、物外无心,灼然见得我身外之人们及天地万物,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构成要素。因此得着“物我同体”的结论。前文已经说过了,既已如此,然则自私自利之心,强把人我分为两体,岂不是我的“真我”罹了车裂之刑吗?所以他说:“这心之本体,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要为尔那体壳的己,也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要常常保护这真己的本体。有一毫亏损他,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才是为己之心,方能克己。”(《传习录·卷上·答箫惠问》)因此之故,克己工夫,非惟用不着强制执行,或者还可以说发于本能之不容自己。所以他说道:“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良知之体,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答南元善书》)克己本是一件极难的事,然而“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太难”(《与黄宗贤书》)。所谓见得亲切的,是见个什么?就是见出那物我为一痛痒相关的本体。这些话骤听着像是大言欺人,其实只是人生习见的事。例如慈母对于她的乳儿,青年男女对于他们的恋人,那种痛痒一体的意思何等亲切。几曾见有对于自己的恋人而肯耍手段、玩把戏,牺牲对方的利益,以谋自利者?假使有这种念头偶然涌起,一定自己觉得有伤害爱情神圣的本体,立刻感到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尘、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后为快,是不是呢?但这种境界,在一般人只有慈母对乳儿、恋人对恋人才能发现。若大圣大贤,把天下国家看成他的乳儿,把一切人类看成他的恋人,其痛痒一体之不能自已,又何足怪?阳明以为,人类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间形骸而分尔我”者,都不过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工夫,只是把良知麻木过去的那部分打些药针,令其恢复原状。一旦恢复之后,物我一体的感觉自然十分灵敏,哪里容得纤毫间隔,下手工夫又何难之有呢?所以《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而阳明亦最喜引以为喻。他说:“从未见有过,好色的人要人强逼着才肯去好的。”(约《传习录》语)又说:“好色之人,未尝有痛于困忘者,只是一真切耳。”(《答周道通书》)由此观之,在致良知这个口号底下所用克己工夫,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了。

良知本体与功利主义之分别,《孟子》说得最明白:“凡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的恻隐,便是良知本体。纳交、要誉、恶其声等等杂念,便是得丧毁誉关系,便是功利。致良知工夫,最要紧是“非所以什么,非所以什么”。换句话说,一切行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阳明说: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思议,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见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题梦槎奇游诗卷》)

这段话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那几句的详注。问,为什么要恶恶臭?为什么要好好色?谁也不能说出理由来。只是生理作用,非好好恶恶不能满足罢了。人生数十寒暑,勤勤恳恳乃至忍艰难、冒危险去做自己良心上认为应做的事。问,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再问,只能答道为良心上的安慰满足。这种人生观,真是再逍遥自在不过的了,真是再亲切有味不过的了。回看功利主义者流,天天以“为什么,为什么”相号召,营营于得丧毁誉。过几十年患得患失的日子者,孰为有价值,孰就为无价值,我们可以知所别择了。

以上所述,致良知的全部工夫大概都讲到了。但是,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会致起来呢?阳明以为,最要紧的是立志。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阳明接见学者,常以此激励之。其在龙场,示诸生教条四章,首即立志。其在《传习录》中谆谆言此者,不下数十条。其示弟立志云:

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前,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躁心生,责此志,即不躁;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志是志个什么呢?阳明说:“要志在必为圣人。”他的门生箫惠问学,他说:“待汝办个真求为圣人的心再来与汝说。”(《传习录·卷上》)有一天,几位门生侍坐,阳明叹息道:“你们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一位名叫李珙的门生起而对曰:“我亦愿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传习录·卷下》)这些话不知现代青年们听了觉得怎么样?我想,不是冷笑着以为迂而无用,便是惊骇着以为高不可攀。其实阳明断不肯说迂而无用的话,也断不肯说高不可攀的话。我们欲了解他的真意,请先看他对于“圣人”两字所下的定义。他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之。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人欲愈滋,才力愈多,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传习录·答蔡希渊问》)

这番话可谓妙喻解颐。圣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圣人、小圣人,第一等、第二等圣人乃至第九十九等圣人,而其为圣人则一。我们纵使够不上做一万斤重的一等圣人,最少也可以做一两重、一钱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圣人。做一厘重的九十九等圣人,比诸一万斤重的一等凡人或坏人,其品格却是可贵。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必要如此方解得通,否则成为大妄语了。

当时,有一位又聋又哑的人,名叫杨茂,求见阳明。阳明和他笔谈,问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答:“知是非。”阳明说:“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首肯拱谢。阳明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听了扣胸指天。阳明说:“……你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管,说你不是也不须管。”(《论泰和杨茂》)茂顿首拜谢。这段话虽极俚浅,却已把致良知彻始彻终工夫包括无遗。人人都有能知是非的心,只要就知之所及行那是的心不能行那非的心。虽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尚且不失为不能言、不能听的圣人。然则“圣人与我同类”,人人要做圣,人人便做圣人,有什么客气呢?至于或做个不识一字在街上叫化的圣人,或做个功被天下师表万世的圣人,这却是量的分别,不是质的分别。圣人原是以质计不以量计的。阳明教学者要先办个必为圣人之志,所办办此而已。

这样看来,阳明致良知之教,总算平易极了,切实极了。然则后来王学末流,为什么会堕入空寂为后世诟病呢?原来阳明良知之说,在哲学上有很深的根据。既如前章所述,他说:“心之本体便是知。”所谓“见得良知亲切”者,即是体认本体亲切之谓。向这里下手,原是一了百了的绝妙法门,所以阳明屡屡揭此义为学者提掇。但他并非主张“一觉之后无余事”者,所以一面直提本体,一面仍说“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已”。而后之学者,或贪超进,或惮操持,当然会发生出近于禅宗之一派。此亦学术嬗变上不可逃避之公例也。钱绪山说:“师既殁,音容日远,吾党如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治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大学>问·跋》)王学末流,竞倡“现成良知”之说,结果知行不复合一,又陷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之弊,其去阳明之本意远矣。 mRqxwVnoiqjkHcDXQaxyeuc3GnPciH0VELwD3REyW1Sp2/vzV1l0x0/vIc5gCK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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