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本来是一种实践的工作,不应该拿来在理上播弄。用哲学家谭玄的头脑来讨论这个问题,其实不免有违反阳明本意的危险(后来王学末流,其真相正犯此弊)。但是,凡一个学说所以能成立光大,不能不有极深远、极强固的理由在里头。我们想彻底了解知行合一说之何以能颠扑不破,当然不能不推求到阳明在哲学上的根据。
阳明在哲学上有极高超而且极一贯的理解。他的发明力和组织力,比朱子和陆子都强。简单说,他是一位极端的唯心论者,同时又是一位极端的实验主义者。从中国哲学史上看,他一面像禅宗,一面又像颜习斋;从西洋哲学史上看,他一面像英国的巴克黎,一面又像美国的詹姆士。表面上像距离很远的两派学说,他能冶为一炉,建设他自己的一派极圆融、极深切的哲学,真是异事。
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是从他的“心理合一说”“心物合一说”中演释出来的。拿西洋哲学的话头来讲,可以说,他是个绝对的一元论者。“一”者何?即“心”是也。他根据这种唯心的一元论,把宇宙万有都看成一体,把圣贤的多少言语都打成一片。所以他不但说知行合一而已,而是什么都是合一。孟子说:“夫道一而已矣。”他最喜欢引用这句话。
他的“心理合一说”“心物合一说”,是从解释《大学》引申出来的。我们要知道他立论的根源,不能不将《大学》本文仔细释。《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两句话没有什么难解的,但下文紧接着说:“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两句却真令人费解了。诚意是属于志意方面的,致知是属于智识方面的。其间如何能发生密切的联络关系?说欲意志坚强(欲诚其意)先要智识充足(先致其知),这话如何讲得去?朱子添字解经说格物是“穷至事物之理”,想借一理字来做意与知之间的一个连锁。于是“致知在格物”改成“致知在穷理”。格物是否可以作穷理解?另一问题,若单就“致知在格物”一句下解释,则朱子所谓“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原未尝不可以自成片段。所最难通者,为什么想要诚意必先得穷理,理穷之后意为什么便会诚,这两件事无论如何总拉不拢来。所以朱子教人时有两句重要的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上句是诚正的工夫,下句是格致的工夫。换句话说,进学是专属于求知识方面,与身心之修养无关系,两者各自分道扬镳。对于《大学》所谓“欲什么先什么,欲什么先什么”那种层累一贯的论法,不独理论上说不通,连文义上也说不通了。
阳明用孟子“良知”那两个字来解释《大学》的“知”字。良知是“不学而能”的,即是主观的“是非之心”,即“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有是非之心的良知。这样一来,诚意与致知确能生出联络关系了。却是“致知在格物”那一句又解不通了。若如旧说解格物为“穷至事物之理”,则主观的良知与事物之理又如何能有直接关系呢?欲对此点融会贯通,非先了解阳明的“心物合一论”不可。阳明说:
“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问,“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答,“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传习录·陈惟濬记》)
又说: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传习录·徐爱记》)
又说: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感应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本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国,即治国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答顾东桥书》)
又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传习录·黄省曾记》)
现在,请综合以上四段话来下总解释。阳明主张“身心意知物是一件”。这句话要分两步解剖才能说明。第一步,从生理学、心理学上说明“身心意知”如何会是一件;第二步从论理学或认识论上说明主观的“身心意知”和客观的物如何会是一件。先讲第一步,身与心骤看起来像是两件,但就生理和心理的关系稍为按实一下,则“耳、目、口、鼻、四肢,非心不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离却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这是极易明之理,一点破便共晓了。心与意的关系“心之发动便是意”,这是公认的,不需下解释。比较难解的是意与知的关系。“意之本体便是知”这句话,是阳明毕生学问之精髓。他晚年倡导“良知是本体”之论,不外是从此语演进出来。对于他所郑重说明的“有知即有意,无知则无意”这句话,我们不妨试内省心理历程,不容我不首肯,然则知为意的本体亦无可疑了。阳明把生理归纳到心理上,再把心理的动态集中到意上,再追求他的静态,发现出知为本体。于是“身心意知是一件”的理论完全成立了。再论第二步,主观的心和客观的物各自独立,这是一般人最易陷的错误。阳明解决这问题,先把物字下广义的解释。所谓物者不专限于有形物质,连抽象的事物,如事亲、治国、读书等,凡我们认识的对象都包括在里头,而其普遍的性质是“意之所在”“意之所涉着处”。再回头来看心理状态,即意之所在、所涉,则“未有无物者”“意不能悬空发动,一发动便涉着到事物”,层层推剥不能不归到“心无体以万物之感应为体”的结论。然则从心理现象观察,主观的心不能离却客观的事物,即单独存在较然甚明,这是从心的方面看出心物合一。
翻过来从物理上观察,也是得同一的结论。阳明以为“心外无物”(《答王纯甫书》),又说:“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答顾东桥书》)有人对于他这句话起疑问,他给对方以极有趣的回答。《传习录》记道: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黄省曾记》)
又说:
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今看死的人,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传习录·黄直录》)
《中庸》说“不诚无物”,《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这些话都是“心外无物论”的先锋,但没有阳明说得那样明快。他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又说“死了的人,他的天地万物在何处”,真真算得彻底的唯心派论调。这类理论和譬喻,在西洋哲学史上,从黑格尔到罗素,打了不少的笔墨官司。今为避免枝节起见,且不必详细讨论。总之,凡不在我们的意识范围内的物(即阳明所谓意念不涉着者),最多只能承认其有物理学、数理学或几何学上的存在,而不能承认其有伦理学或认识论上的存在,显然甚明。再进一步看,物理学、数理学或几何学的本身,能离却人类的意识而单独存在吗?断断不能。例如一个等边三角形,有人说,纵使亘古没有人理会,它毕竟是个等边三角形。殊不知若亘古没有人理会,便连“等边三角形”这个名词先自不存在,何有于“它”?然则客观的物不能离却主观的心而单独存在,又至易见了。这是从物的方面看出心物合一。
还有应该注意者,阳明所谓物者,不仅限于自然界物质的物形、物态,他是取极广义的解释。凡我们意识的对境,皆谓之物。所以说“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国读书听讼等,则此等皆为一物”。这类物为构成我们意识之主要材料,更属显然。总而言之,有客观方有主观,同时亦有主观方有客观。因为主观的意不涉着到客观的物时,便失其作用,等于不存在;客观的物不为主观的意所涉着时,便失其价值,也等于不存在。心物合一说内容大观如此。
这种“心物合一说”,在阳明人生哲学上,得着一个什么的结论呢?得的是“人我一体”的观念,得的是天地万物一体的观念。他说: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答聂文蔚书》)
又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学>问》)
这些话怎么讲呢?我们开口说“我”。什么是“我”?当然不专指七尺之躯,当然是认那为七尺之躯之主宰的心为最主要的成分。依阳明看法,心不能单独存在,要靠着有心所作为对象的“人”,要靠着有心所作为对象的“天地万物”。把人和天地万物剔开,心便没有对象。没有对象的心,我们到底不能想象其存在。心不存在,“我”还存在吗?换句话说,人们和天地万物便是构成“我”的一部分原料,或者还可以说是唯一的原料。离却它们,我便崩坏;他们有缺憾,我也便有缺憾。所以阳明说:
大人之能以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心之与孺子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心与鸟兽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心与草木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心与瓦石为一体也。 (《<大学>问》)
前文所述“心物合一说”之实在体相,骤看似与西洋之唯心论派或心物平行论派之争辩此问题同一步调。其实不然。儒家道术之根本精神,与西洋哲学之以“爱智”为出发点者截然不同。虽有时所讨论之问题若极玄妙,而其归宿,实不外以实践道德为之前提,而非如西方哲人借此为理智的娱乐工具。凡治儒家学说者,皆当作如是观。尤其治阳明学者更不可不认清此点也。阳明所以反复说明心物合一之实相,不外欲使人体验出物我一体之真理而实有诸己。他以为,人类一切罪恶,皆由“间形骸,分尔我”的私见演生出来。而这种私见,实非我们心体所本有,“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答南元善书》)。所以,他晚年专提致良知之教,说“良知见得亲切时,一切工夫都不难”(《与黄宗贤书》),又常说“良知是本体,做学问须从本体得着头脑”(《传习录》及文集)。所谓良知本体者,如目之本明,耳之本聪。若被私见(即分尔我的谬见)隔断点污,正如翳目以沙、塞耳以楔。所以只需见得本体亲切,那么,如何去沙、拔楔,其工夫自迫切而不能自已。所谓“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必如是方能自慊。阳明教人千言万语,只是归着到这一点,盖良知见得亲切时,见善自能如目之见好色,一见着便不能不好;见恶目能如鼻之闻恶臭,一闻着便不能不恶。我们若能确实见得物我一体的实相,其所见之明白,能与见好色、闻恶臭同一程度。那么,更如何能容得“分尔我”的私见有丝毫之存在呢?因为“吾心与孺子为一体”,所以一见孺子入井,良知立刻怵惕恻隐,同时便立刻援之以手;因为吾心与国家为一体,所以爱国如爱未婚妻,以国之休戚利害为己之休戚利害。这不是“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吗?哲理上的“心物合一论”,所以其实践上归宿到“知行合一论”者在此。
以下更讲他的“心理和一论”,既已承认心物合一,理当然不能离心物而存在,本来可以不必再说心理合一,阳明所以屡屡论及此,而且标“心即理”三字为一种口号者,正为针对朱子“天下之物莫不有理”那句话而发。原来这个问题发生得很早,孟子时有一位告子,标“仁内义外”之说,以为事物之合理不合理,其标准不再内的本心而在外的对境。孟子已经把他驳倒了。朱子即物穷理之教,谓理在天下之物,而与“吾心之灵”成为对待,正是暗袭告子遗说,所以阳明力辟他,说道: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吾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亲之身耶?假而在于亲之身,则亲殁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入井,必有恻隐之理。……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答顾东桥书》)
平心论之,“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并非不可能的事,又并非不好的事。全然抛却主观,而以纯客观的严正态度研求物理,此正现代科学所由成立。科学初输入中国时,前辈译为“格致”,正是用朱子之说理。虽然,此不过自然界之物理为然耳。科学所研究之自然界物理,其目的只是要把那件物的原来样子研究得正确,不发生什么善恶价值问题。所以用不着主观,而且容不得主观。若夫人事上的理——即吾人应事接物的条理,吾人须评判其价值,求得其妥当性——即善亦即理,以为取舍从违之标准。所谓妥当不妥当者,绝不能如自然界事物之含有绝对性而常为相对性。然则离却吾人主观。所谓妥当者,而欲求客观的妥当于事物自身,可谓绝对不可能的事。况且,朱子解的是《大学》,而《大学》格致工夫,与诚意紧相衔接。如何能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法来比附?阳明说:“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尽?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的意?”(《传习录·黄以方记》)然则《大学》所谓“物”,一定不是指自然界,而实指人事交互复杂的事物,自无待言。既已如此,则所谓妥当性,即理,不能求诸各事物之自身,而必须求诸吾心,亦不待言。所以阳明说: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答顾东桥书》)
外心以求理,结果可以生出两种弊端:非向外而遗内,即向内而遗外。向外而遗内者,其最踏实的如研究自然科学,固然是甚好,但与身心修养之学,关系已经较少(也非无关系,不过较少耳,此事当别论)。等而下之,则故纸堆中片辞只义之考证笺注,先王陈迹井田封建等类之墨守争辩,繁文缛节少仪内则诸文之剽窃模仿,诸如此类。姑勿论其学问之为好、为坏、为有用、为无用,至少也免不了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毛病。其绝非圣学入门所宜有事也可知。向内而遗外者,视理为超绝心境之一怪物,如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禅宗所谓“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后来戴东原讥笑朱儒言理说是“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者,正属此类。由前之说,正阳明所谓“外吾心而求物理”;由后之说,则所谓“遗物理而求吾心”。此两弊,朱学都通犯了。朱子笺注无数古书,乃至《楚辞》《参同契》都注到,便是前一弊;费偌大力气去讲太极无极,便是后一弊。阳明觉此两弊皆是为吾人学道之障,所以单刀直入,鞭辟近里,说道:“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善。”(《答王纯甫书》)朱子解格物到正心修身,说是“古人为学次第”(《大学·章句序》)。次第云者,像上楼梯一般,上了第一级才能到第二级,所以工夫变成先知(格致)后行(诚意等),这是外心求理的当然结果。阳明主张心理合一,于是得如下的结论: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答罗整庵书》)
这段话骤看起来,像有点囫囵笼统,其实凡一切心理现象,只是一刹那间同时并起,其间名相的分析,不过为说明的一种方便。实际上如何能划然有界限分出个先后阶段来?阳明在心物合一、心理合一的前提之下,结果不认格致诚正为几件事的“次第”,只认为一件事里头所包含的条件。换言之,不是格完物才去致知,致完知才去诚意,倒是欲诚意须以致知为条件,欲致知须以格物为条件。正如欲求饱便须吃饭,欲吃饭便须拿筷子端碗。拿筷子端碗,吃饭求饱,虽像有几个名目,其实只是一件事,并无所谓次第,这便是知行合一。今为令学者了解阳明学说全部脉络起见,将他晚年所作《<大学>问》下半篇全录如下:
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其“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良知自知之;其恶欤,亦惟吾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后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后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之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者以归于正之谓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余憾而自慊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这篇文字是阳明征思、田临动身时写出来面授钱德洪的,可算得他平生论学的绝笔。学者但把全文仔细释,便可以彻底了解他学问的全部真相了。简单说,根据“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的哲学理论,归结到“格致正修只是一事”的实践法门,这便是阳明学的全体大用。他又曾说:“君子之学,诚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答王天宇书》)以诚意为全部学问之归着点,而致良知为其下手之必要条件。由此言之,知行之决为一事而非两事,不辩自明了。
最当为注意者,尤在其所言格物工夫。耳食者流,动辄以阳明学派玄虚,为顿悟,为排斥知识,为脱略实务,此在王学末流,诚不免此弊,然而阳明本旨决不如是也。阳明常言:“格物者其用力实可见之地。”(《答罗整庵书》)盖舍此则别无用力之可见矣。陆象山教人专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阳明亦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传习录·陆澄记》)又说:“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传习录·陈九川记》)他在滁州时,虽亦曾沿用旧法,教人静坐,晚年却不以为然。他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乃有益。若止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工夫,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传习录·陈九川记》)又说:“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传习录·陆澄记》)
有人拿《孟子》中“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长”那段话问他,他答道:
我此间讲学,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不着实去“必有事”上用功,终日凭空去做个“勿忘”,又凭空去做个“勿助”,茫茫荡荡,全无着实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个沉空夺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耽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甚可悯矣。(《答聂文蔚书》)
后来颜习斋痛斥主静之说,说其是死的学问,是懒人的学问。这些话有无过火之处,且不必深论。若认他骂得很对,也只骂得着周濂溪、李延年,骂得着程伊川、朱晦庵乃至陈白沙,却骂不着阳明。阳明说“好静只是放溺”,说“沉空守寂会学成痴呆”,而痛惜于“学术误人”,凡习斋所说的,阳明都早已说过了。至其说“必待入口然后知味之美恶,必待身亲履历然后知道路之险夷”前,主张知识必由实际经验得来,尤其习斋及近世詹姆士·杜威辈所倡实验主义属同一口吻,为极端唯心派的人。及其讲到学识方面,不独不高谈主观,而且有偏于纯客观的倾向。浅见者或惊疑其矛盾,殊不知他的“心物合一论”“心理合一论”,结果当然要归着到此点。为什么呢?他一面说“外吾心而求物理,则无物理”,同时跟着说“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盖在心物合一的前提之下,不独物要靠心乃能存在,心也要靠物乃能存在。心物既是不能分离的东西,然则极端的唯心论,换一方面看,同时也便是极端的唯物论了。他说“心无体,以万物之感应是非为体”,以无的心而做心学,除却向“涉着于物”处用力,更有何法?夫曰“行是知的工夫”“行是知之成”,此正实验主义所凭借以得成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