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尔等循羊肠小道
借托菲特之火前往最后的审判日
当异教徒对镰仓大佛祷告时
还请保持温和
他把市政府的禁令当作耳旁风,骑在赞赞玛大炮
上。铸于砖台之上的这尊大炮正对着古老的阿杰布格尔
——拉合尔博物馆,当地人叫它奇异屋。谁拥有了赞赞玛这条“喷火龙”,谁便拥有了旁遮普,这个绿青铜色的物件总是征服者的第一个战利品。
吉姆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他刚刚把拉拉·迪那那斯的儿子从炮耳上踢下去,因为是英国人控制着旁遮普,而吉姆正是英国人。尽管由于太阳的曝晒,他的皮肤像当地人一样黑;尽管他更喜欢说土语,说起母语来却磕磕绊绊;尽管他与那些常在市井玩耍的小男孩完全平等相处,但吉姆毕竟是白人,是最穷的白人中的一员。照看吉姆的那个混血女人(她在出租马车集散的广场旁开了家经营二手家具的商店做幌子,以掩饰她吸食鸦片的真相)告诉传教士们说,她是吉姆的姨妈。吉姆的妈妈曾在一个上校家里做育婴保姆,后来嫁给了爱尔兰小牛团的年轻的旗手吉姆保尔·奥哈拉。奥哈拉后来在信德、旁遮普和德里的铁路线上工作,所以当他的那个团回归故乡时,他并没有跟着回去。吉姆的妈妈在菲罗兹布尔地区死于霍乱之后,奥哈拉开始酗酒,带着他那目光锐利的三岁的儿子在铁路线上游荡。一些社团和牧师很为那孩子担心,想抓住奥哈拉,但他总能逃脱。后来他便遇到了那个抽鸦片的女人,并且染上了她的恶习,最终像所有贫困的白人一样死在印度。他留下的遗产仅仅是三份文书,其一他称之为“不可更改”
,因为这几个字就写在他的签名下面,另一份是他自己的退伍证书,第三份是吉姆的出生证明。他以前常常说——尤其在他沉醉于吸食鸦片的时候,说这几样东西最终会成就小吉姆保尔,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们和吉姆分开。他说这几份文书拥有巨大的魔力,这种魔力是博物馆后面那座蓝白两色的大屋子贾都格尔
里的人才有的——当地人称共济会的屋子为魔屋。他说这一切最终会得以证明。人们会在象征美与力量的巨柱
之间欢迎吉姆,率领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的上校会亲自照顾吉姆——理应比他的父亲过得更好的小吉姆。信奉绿地红牛的九百个顶呱呱的精灵会照料吉姆,只要他们还没有忘记奥哈拉,在菲罗兹布尔铁路线上做领班的可怜的奥哈拉。说完这些,他便卧在阳台那张用灯芯草编织的破椅子上痛苦地抽泣。他去世后,那女人便把几份文书缝在一个护身符里,挂在吉姆的脖子上。
“总有一天,”她还模糊地记得奥哈拉的预言,“会来一头健壮的绿地红牛,骑着高头大马的上校,还有——”她下意识地说起了英语,“九百个精灵。”
“啊,”吉姆说,“我记着呢。一头红牛和骑马的上校会来,但我父亲说,首先会来两个人为这些事做准备。我父亲说,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人们施展魔法的时候也是这么做。”
如果这女人把吉姆连同那几份文书送到当地的贾都格尔,那么吉姆一定会被接到省收容站,然后再被送到位于山区的共济会孤儿院。但是她并不相信那些共济会员。吉姆也有自己的主意。当他到了行事鲁莽的年龄,他便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传教士以及那些表情严肃的白人,这些人见到他总问他是谁,做过什么等等。因为吉姆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吉姆对有着高大城墙的拉合尔城非常熟悉,尤其是从德里门
到护城河;他与那些生活怪异得连伟大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
都梦想不到的人关系密切,而他自己的生活也像《天方夜谭》里描述的一样充满了野性。只是传教士们和那些慈善团体的老爷们体味不到这种生活的妙趣。他身边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世人之友”。他身体轻巧,不引人注目,所以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在拥挤的房顶上帮一些穿着入时的时髦的年轻人做事。当然,他知道这是不正当的事,他知道得很多,他打会说话起便已知晓了世间所有的罪恶——他喜欢的只是这游戏本身——偷偷摸摸地翻沟渠、越小巷,顺着水管往房上爬,偷窥平坦房顶上的女人,偷听她们说话,在闷热漆黑的夜晚从一个房顶仓促地奔到另一个房顶。还有那些圣者,那些满身是灰的托钵僧们,他们通常待在河边树下的圣坛边。吉姆与这些人也很熟识。他在他们乞讨回来时迎接他们,而且,如果没有旁人在场的话,他也会吃他们碗里的食物。那个照看他的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坚持要他像欧洲人一样着装,穿长裤和衬衫,外加一顶破帽子。吉姆倒是觉得,在办某些事情时,还是穿印度教徒或伊斯兰教徒的衣服更方便些。有一个时髦的年轻男子——他在地震之夜被人发现死在一口井里——曾经给过他一套印度教徒的服装,是那种低种姓的街头男孩穿的衣服。吉姆把它藏在旁遮普高等法院附近的尼拉·拉姆木料场里——那些芳香的雪松经由拉里河运来,在这里晾干。轮到有事可做或者嬉闹时,吉姆便穿上这套衣服,比如跟在结婚的队伍后面叫嚷,或者在印度教节日里大呼小叫,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精疲力竭地返回。有时家里有吃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没有,这时吉姆便去找他当地的朋友,跟他们一起吃。
此刻,吉姆脚后跟磕着赞赞玛大炮,正与小科塔·拉尔和糖果店老板的儿子阿卜杜拉玩城堡大王的游戏。他们冲在博物馆门口看管鞋子的警察骂脏话。那个大块头的旁遮普人也不生气,咧嘴笑笑。他认识吉姆已经很久了。那个用羊皮袋往路面洒水的人,还有整天弯着腰做包装箱的博物馆的木匠贾瓦尔·辛格,他们都认识吉姆。目之所及的人们,没有不认识吉姆的。当然,除了那些匆匆忙忙来奇异屋观看本省及外地工艺品的农民。博物馆收藏有印度的艺术品和手工艺品,任何人都可以要求馆长给他解释。
“下来,下来!让我上去!”阿卜杜拉边喊边爬上赞赞玛的轮子。
“你爸是糕点工,你妈偷酥油。”吉姆唱道,“所有的穆斯林很早以前就从赞赞玛上掉下去了。”
“让我上去!”小科塔·拉尔戴着有镀金和刺绣的帽子,失声尖叫。他的父亲大概有五十万英镑的资产,但印度是世界上唯一民主之地。
“印度教徒也从赞赞玛上掉下去了,穆斯林把他们推下去的。你爸是糕点工——”
他停下了。从拐角那儿,从喧嚣的集贸市场的方向,走来一个人。吉姆自认为能认出印度所有种姓的人,但这个人的打扮他却从未见过。他大约六英尺高,像马毡一样的脏衣服堆满了皱褶,吉姆无论怎样也无法从这衣服上看出他的职业。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铁质的透雕笔盒,项上戴着一串圣者常戴的木念珠,头上戴一顶硕大的圆扁帽。他的脸是黄色的,布满了皱纹,就像市场里的中国鞋匠福生。他的眼角上挑,像玛瑙的细纹。
“他是谁?”吉姆对伙伴们说。
“也许是个人。”阿卜杜拉说。他的手指含在嘴里,眼睛盯着那个人。
“那当然,”吉姆回答说,“但他绝对不是印度人。”
“也许是瑜伽信徒,”科塔·拉尔看着那串念珠说,“瞧,他朝奇异屋去了!”
“不懂,不懂,”看门的警察晃着脑袋说,“我听不懂你的话。”警察用旁遮普话喊道,“世人之友,他在说什么?”
“让他过来。”吉姆回答说。他摆动着两只光脚丫,从赞赞玛上跳了下来。“他是个外国人,你这头水牛。”
那人无助地转过身,朝孩子们走去。他已经上了岁数,身上的羊毛装散发着山隘口的艾草的难闻气息。
“孩子们,这所大房子是什么?”他用流利的乌尔都语问道。
“阿杰布格尔,奇异屋!”吉姆没有给他称谓,因为他猜不出他的教派。
“啊,奇异屋!谁都可以进去吗?”
“门上写着呢,谁都可以进。”
“不用付钱?”
“我进进出出,我可不是银行家。”吉姆大笑着说。
“哦,我老了,这些事都不懂了。”然后,他一边掐着念珠,一边朝博物馆半转过身去。
“你是什么种姓?你家在哪儿?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吉姆问道。
“我经过库鲁
——来自比凯拉斯
还要远的地方——你们不会知道的。我从山里来——”他叹了口气——“那里的空气又清新又凉爽。”
“啊,是凯太人!”阿卜杜拉得意地说。他曾在福生的店里往供在靴子上方的神像吐口水被福生赶出来。
“是帕哈里(山民)。”小科塔·拉尔说。
“对了,孩子,是你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些山里的人。听说过菩提亚尔(西藏)吗?我不是凯太人,我是菩提亚尔人。我是个喇嘛,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古鲁
。”
“西藏的古鲁。”吉姆说,“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么,他们是西藏的印度人吗?”
“我们是中道
信徒,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寺院里。我想在有生之年看看四大圣地
。你们这些孩子,知道的已经和我一样多了。”他朝孩子们慈祥地微笑着。
“你吃了吗?”吉姆问道。
他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破旧的木碗。孩子们点点头,他们认识的僧人都乞食。
“我现在还不饿。”他转过头,就像阳光下的一只老乌龟。“拉合尔的奇异屋里真的有很多神像吗?”就像人们要确定一个地址一样,他再次问道。
“是真的,”阿卜杜拉说,“那里有很多异教神像。你也是个偶像崇拜者。”
“别理他,”吉姆说,“那是政府的房子,里面没有偶像崇拜,只有一个白胡子的先生。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外地和尚吃小孩。”科塔·拉尔低声道。
“他是陌生人,还是个偶像崇拜者。”伊斯兰教徒阿卜杜拉说。
吉姆哈哈笑起来。“他对这里不熟悉。回去找你妈妈吧,那里安全。”
老人跟着吉姆通过自动记录旋转栅门进入博物馆。刚刚进去,他就惊得呆住了。门厅里立着几尊巨大的希腊风格的佛像,专家们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东西,是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技法娴熟的匠人凭借他们神秘的希腊式的感触创造出来的。还有数百件雕带、浮雕,以及刻满了人物雕像的石板,这些曾经是北部地区的佛塔和寺院的砖墙上的装饰品,如今被挖出来贴上标签,成了这座博物馆的宝贝。喇嘛看得目瞪口呆,在里面转来转去,最后出神地停在一尊描绘佛陀的加冕礼或佛陀成圣的巨大浮雕面前。佛陀端坐在莲花上,花瓣刻得很深,非常醒目。拜在佛陀周围的是国王、长者和一些资深的佛。被莲花覆盖的水中有鱼和水鸟。在佛陀的上方,两个长着蝴蝶翅膀的天神手持花环。在他们的上方,另有两个天神撑着一把伞盖,盖顶是佛陀的宝石头饰。
“释尊!释尊!这是释迦牟尼的真身。”喇嘛几乎呜咽着说道,然后便低声颂祷:
我佛道法有别,
昔日母之至爱,
今为阿难陀之主。
“他在这里,美妙之法也在这里。我的朝圣开了个好头。太好了!太好了!”
“先生在那边。”吉姆说,躲闪着装满艺术品和手工艺品的箱子。一个白胡子英国人正看着喇嘛。喇嘛庄重地转过身,向他打招呼,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笔记本和一片纸。
“这是我的名字。”他朝纸片上笨拙的孩子气的字体微笑着。
“是龙丘寺的住持给我的,他去过好几处圣地。”喇嘛结结巴巴地说,“他给我说的这些。”他纤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指指点点。
“欢迎您,西藏来的喇嘛。这些是雕像。我在这儿——”他朝喇嘛看了一眼,“是学知识的。到我的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吧。”老人激动得不住地颤抖。
办公室只是一个与藏品隔开的木质斗室。吉姆躺下来,伸开四肢,耳朵贴着雪松木门上一道晒裂开的缝隙,本能地听着看着。
大部分谈话内容他都听不懂。起初,喇嘛说话有些迟疑,他向馆长说起他所在的喇嘛庙肃真寺,在彩岩山的对面,距此地四个月的路程。馆长取出一部满是图片的大书,找到了喇嘛所说的这个寺院。寺院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俯视着多彩石层的大峡谷。
“对,对!”喇嘛戴上中国造的角质架眼镜,“这扇小门是我们为准备过冬搬运木柴出入的门。怎么——你们英国人也知道这些?龙丘寺的住持给我讲过,可我不相信。释尊在这里也受尊重吗?你们了解他的生平事迹吗?”
“都在石头上刻着呢。你若不累的话,来看看吧。”
喇嘛步履蹒跚地走向大厅,馆长走在他身旁。他怀着信徒的虔敬与匠人的欣赏本能,浏览着馆中的藏品。
他在模糊的石头上辨识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故事,不时地被陌生的希腊习俗困扰,但又像孩子般为每一个新发现而欢呼。当前后连接不上时,比如天使报喜一节,馆长便用图书加以补充,他从一大堆书——法文书和德文书中查找资料,这些书中附有照片和复制品。
这是虔诚的阿私陀,就像是基督教故事中的西面
,把圣婴放在他的膝盖上,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在一旁谛听;这是释尊的堂兄提婆达多的故事;这是坏女人责备释尊不洁的场景,周围的人都糊涂了;这是在鹿野苑
讲道;这是让拜火教徒吃惊的圣迹;这是身为王子时的释尊;这是释尊奇迹般的降生;这是在拘尸那迦涅磐,一个虚弱的门徒昏了过去;在菩提树下冥思的场景数不胜数;对释尊之钵盂的崇拜也比比皆是。在这不长的一段时间之后,馆长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位托钵僧不只是会掐念珠,他还是个学者。于是他们从头再来。喇嘛吸了吸鼻烟,擦擦眼镜,用乌尔都语混合着藏语飞快地说起来。他听说过两个来印度朝圣的中国人法显和玄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关于他们的经历的译文。他在翻阅比尔
和儒莲
的著述时屏气凝神。“都在这儿了,真是至宝啊。”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听馆长把一些片段匆匆译为乌尔都语。他第一次了解了欧洲学者的贡献,他们借此及另外一百部文献,确定了佛教的一些圣地。馆长取出一张硕大的地图,上面用黄色标出了那些圣地。喇嘛褐色的手指随着馆长的铅笔从一处移到另一处。这是迦毗罗卫
,这是中王国
,这是佛教徒的麦加——摩诃菩提寺
,这是圣者的涅磐之地拘尸那迦。老人俯下身,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馆长又点燃一袋烟。吉姆已经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谈话还在继续,他已经能听懂好多了。
“就是这样,我要探寻智慧之泉。我决定去佛祖足迹所及的各处圣地——他的出生地,甚至迦毗罗;然后去菩提伽耶的摩诃菩提寺,去他修行的寺院,去鹿野苑,去他的涅磐之地。”
喇嘛压低声音说:“我孤身一人来此,有五——七——十八——四十年了。我深知人们已经不再遵从以前的戒律了。你知道,人们现在想的全是魔界、魔法和偶像崇拜。甚至连外面的孩子也这么说。对,甚至孩子们也在讲偶像崇拜。”
“所有的信仰都是如此。”
“你这么想吗?我在寺院里读的书已经过时了。我们革新派的仪式只能使自己受累,在那些老眼光看来也毫无价值。即使是佛陀的追随者也相互攻击。全是幻觉。对,虚幻,幻觉。但是,我还是有一个愿望——”他的堆满皱纹的黄色的脸距离馆长的脸不到三英寸,食指的长指甲敲打着桌面。“你们这些学者,凭着这些书,追踪佛祖足迹所及之处。但还有些事迹没有被发现。我一无所知——才疏学浅——但我决意踏进坦荡之途以摆脱轮回。”他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作为圣地的朝拜者,我具有了德行。但不止这些。听我说一件真事。仁慈的佛祖在少年时曾被安排婚事。在他父亲的宫廷上,有人提出他还太年轻,不适合结婚。这事你知道吗?”
馆长点点头,心里想着喇嘛下面要说什么。
“于是所有在场者进行了测试力量的三项比赛。在射箭时,佛祖把弓拉断了。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张从没有人能拉开的弓。这个你知道吗?”
“书上写着呢,我读过。”
“佛祖射出的箭飞越了所有的靶子,飞出了人们的视线。它终于落下了。而就在那个地方,立刻出现了一条小溪。紧接着,小溪变成了河流。承佛祖的恩惠及其摆脱轮回之前所具有的德行,任何一个在这河流里洗浴的人都可洗去污渍,荡涤罪责。”
“书上写着呢。”馆长一脸茫然地说。
喇嘛长舒了一口气。“那条河在哪里?智慧之泉啊,那支箭落在了哪儿?”
“哎呀,老兄,我不知道啊。”馆长说道。
“不,除非你想有意把它忘掉——这是唯一你没有告诉我的事。你确实知道吧?你瞧,我是个老人,我如此恭敬地向你请教。哦,智慧之泉啊。我们知道他抽出了箭,我们知道那箭落下了,我们知道涌出一条小溪。那么,河流在哪儿呢?我的梦告诉我去找到它。于是我来了,我到了这里。可那条河流在哪儿?”
“如果我知道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如此缄默吗?”
“找到它便可以摆脱轮回,”喇嘛没有理会馆长的话,继续说道,“那条箭河!再想想!一条小溪,也许——已经干枯了?可是佛祖绝不会这样欺骗一个老人啊。”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喇嘛再次将他布满皱纹的脸靠近那英国人,两者相距只有一只手的距离。“我知道你不晓得。你身心不在大法,这事你自然不得而知。”
“对——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老兄,你和我,我们都身不由己。但是我——”他站起身,将软而厚的僧袍一抖,“决意摆脱束缚。你也来吧!”
“我身不由己,”馆长说,“可你要去哪儿呢?”
“先去迦尸
(贝拿勒斯):别的还能去哪儿?我要去那城里的一个耆那教寺院,见一位虔诚的信徒。他也在秘密寻找箭河,也许我能从他那里了解些情况。或许他会和我一起去菩提伽耶
。从那里往北再往西去迦毗罗卫。我要去那儿寻找那条河。不,我要去各个地方寻找,因为没有人知道箭落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去呢?去德里的路很远,去贝拿勒斯更远。”
“我步行,还可以乘火车。我离开大山后,在伯坦果德
乘坐火车。火车真快啊。车道旁边的高高的柱子连着无穷无尽的线,看得我眼花缭乱。”他描述着电话杆随火车的奔驰迅速移动的情景。“可是后来我被挤得难受,想走一走,我习惯走路了。”
“你怎么知道路呢?”馆长问道。
“只需问一问,付些钱就行了。收了钱人们自然会告诉我该怎么走。这些是我在寺院里从确切的报告里了解的。”喇嘛得意地说。
“你什么时候动身?”想到今天的印度社会中,既有现代的进步,又有古老的虔诚,馆长不禁微笑起来。
“尽快吧。我要循着佛祖的足迹,直到找到箭河。另外,我还有一张南下的火车时刻表。”
“吃饭怎么办呢?”通常喇嘛会随身携带很多钱,馆长想证实一下。
“路上,我用乞钵。佛祖都这么做过,所以我要放弃寺院里的安逸生活。还有,我出山的时候,带着位徒弟,他按规矩为我化缘。但在库鲁逗留的时候,他染上热病死了。如今我没有徒弟了。我要自己乞食,还可以让那些行善的人积德。”他坚定地点点头。寺院里有学问的大师是不行乞的,但这位喇嘛却充满了热情。
“那好吧,”馆长微笑着说,“让我现在就积些德吧。你我都是行家。我这儿有一个英国出的白纸本,这是两三根削好的铅笔,有粗有细,都很好用。把你的眼镜借我戴戴。”
馆长戴上喇嘛的眼镜,上面有严重的划痕,但清晰度跟他的不差上下。他把自己的眼镜塞给喇嘛,说:“试试这个。”
“一根毛!就像脸上放了一根毛。”老人快活地转过头,皱皱鼻子。“感觉真好啊,能看那么清楚!”
“是水晶的,所以永远不会有划痕。现在它是你的了,希望它能帮你寻找箭河。”
“眼镜我收下了,还有本子和铅笔。”喇嘛说,“作为我们僧人之间友情的标志,现在——”他在腰带上摸索着,解开铁钩,把东西放在馆长的办公桌上。“用它来作纪念吧。这是我的笔盒,是个老古董了,甚至跟我的年龄一样大。”
笔盒是中国造的,旧时的款式。这种铁如今已经不生产了。从第一眼看到它,馆长的那颗收藏家的心就收不回来了。不论怎样劝说,喇嘛执意将它留下。
“等我找到那条河回来时,我会给你一幅佛祖降生的写画,就像我以前在寺院里在丝绸上做的一样。是的,还有轮回图。”他笑了笑说,“你我,我们都是行家啊。”
馆长想挽留他,因为他们是这世上极少数还掌握传统佛画技法秘密的人,这种画一半是写出来,一半是画出来的。但是喇嘛已经昂首阔步而去,他在刻画正处于冥思中的菩萨的一尊巨大的雕像面前停留片刻,便通过旋转栅门出去了。
吉姆像影子一样跟了上去。他听到的话令他激动。他的生活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决心更深入地研究喇嘛,就像他用心研究拉合尔城的一栋新的建筑和陌生的节日一样。这个喇嘛是他的一大发现,他要占为己有。吉姆的妈妈也是有好奇心的爱尔兰人。
老人在赞赞玛炮台边停下,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吉姆身上。朝圣的激情一时离他而去,他感到老迈,孤立无助,内心空虚。
“别坐在炮台下面。”那个警察傲慢地说。
“嘿,猫头鹰!”吉姆替喇嘛回敬道,“你如果想坐这儿就过来坐好了。旦农,你什么时候偷了那个卖牛奶的女人的拖鞋?”
这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信口而编的指控,但却让旦农沉默了。旦农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吉姆只需大声喊一嗓子,就会召来一大群野孩子。
“你在里面拜谁呢?”吉姆友善地问。他在喇嘛身旁炮台的阴影里蹲下来。
“孩子,我谁也没拜。我拜无上的大法。”
吉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新神。他知道的神已经有好几十个了。
“你接下来干什么?”
“乞食。我想起来上顿饭吃完到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个城里请人施舍是什么习俗?是像我们西藏一样默不作声呢,还是大声说出来?”
“默默行乞就得默默挨饿。”吉姆引用当地的一句谚语说。喇嘛想站起身,但因为乏力又坐了回去。他哀叹着在远方库鲁死亡的弟子。吉姆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喇嘛。
“把钵给我。我认识这城里的人,他们都是善人。给我吧,我会给你装满带回来的。”
老人像个孩子一样把钵递给他。
“你休息一下。我认识他们。”
他小跑着朝一个开放的店铺而去。这是一个低种姓菜贩开的,位于集贸市场南端的有轨电车线路的对面。她和吉姆是老相识了。
“哟,你拿着乞钵,成了瑜伽修行者了?”她高声道。
“才不是呢。”吉姆骄傲地说,“城里来了一位新修士,是我从未见过的人。”
“老修士——小老虎,”那女人恨恨地说,“我对新修士厌烦透了。他们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们的铺子。难道孩子他爸就那么和善,谁要就给谁?”
“得了,”吉姆说,“你男人那坏脾气才称不上是圣人呢。这可是新来的修士。奇异屋里的先生跟他说话就像对自己兄弟一样。大妈,给我把这碗装满吧,他等着呢。”
“这么大个碗!简直就是牛肚篮子!你倒是慈善得像湿婆的圣牛。今天上午它把这篮子里最好的洋葱都吃掉了。我还得把这碗填满。它又来了。”
本区的那头巨大的鼠色的圣牛,顶开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拥挤的人群,嘴上叼着一根偷来的香蕉,朝这个铺子径直走来。它知道自己是个圣物,所以毫不顾忌地低着头,喷着粗重的鼻息,嗅着一个又一个盛菜的篮子。吉姆抬起结实的小脚后跟,踢中了它潮湿的蓝鼻子。这头牛愤怒地喷着鼻息,抖动着背部的隆肉,越过电车轨道走了。
“你瞧,我至少给你节省了三碗这么多。好了,大妈,盛点儿米饭,上面放些干鱼——对了,再来些蔬菜咖喱。”
从店铺后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那里躺着一个男人。
“他把那头牛赶走了。”女人低声说,“施舍穷人有好报的。”她盛上满满一碗热米饭,把碗递给吉姆。
“不过我的瑜伽修行者可不是牛。”吉姆郑重地说。他在米饭上头用几根手指捅了一个洞。“最好再来点儿咖喱,来一块炸糕,再有一块蜜饯就更好了。”
“这个洞跟你的头一样大。”女人不耐烦地说,但她还是把它填满了。来一勺热气腾腾的蔬菜咖喱,在上面放一块炸糕,炸糕上放一些上好的黄油,旁边抹一些酸味的罗望子蜜饯。女人在做这些时,吉姆在一旁深情地望着。
“太好了。只要我在这个市场里,那头牛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它是个冒失的乞丐。”
“那你呢?”女人笑了,“别说牛的坏话了。你不是跟我说有一天会从田里来一头牛来帮你吗?快拿去吧。记着让那圣人为我祈福啊。对了,兴许他知道怎么治我女儿的眼疾呢,这个你也问问,你这小世人之友。”
然而她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吉姆就一蹦一跳地走了,同时躲避着流浪狗和饥饿的熟人。
“我们行家都是这样乞食的。”吉姆得意地对惊奇地望着满碗饭菜的喇嘛说,“好了,吃吧——我跟你一起吃。喂,水夫!”他冲正在博物馆旁浇巴豆树的人喊道,“来点儿水吧,我们爷们儿口渴了。”
“我们爷们儿!”水夫笑了,“满满一皮囊够你们俩喝了吧?好吧,喝吧,看在仁慈的菩萨面上。”
水夫慢慢地倒着水,吉姆伸开两手接着就喝了,可喇嘛却从他那取之不竭的胸前的衣物中掏出水杯,礼仪式地喝起来。
老人说了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不过显然是祝福类的话。“他是个外国人。”吉姆解释说。
两个人吃得心满意足,把乞钵清理得干干净净。喇嘛取出一个怪异的木制鼻烟壶吸了吸,掐了一会儿念珠,然后,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盹。这时,日薄西山,赞赞玛的影子拉得老长。
吉姆溜达着来到了最近的一个烟草铺,售货员是位年轻可爱的伊斯兰女教徒。吉姆向她要了一根雪茄,这种雪茄主要卖给旁遮普大学的学生,他们喜欢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吉姆坐在炮身下,一边抽一边想,下巴顶在膝盖上。他突然心血来潮,朝尼拉·拉姆木场走去。
直到街灯亮起,城市的夜生活开始,喇嘛才醒过来。这时,身着白袍的职员及政府部门的低级官员开始陆陆续续往家里赶。喇嘛头昏眼花,他望着四周,然而除了一个缠着脏头巾、身穿传统服饰的印度顽童,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他突然垂下头,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那男孩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被打劫了吗?”
“我的新徒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的徒弟长什么样?”
“是个男孩,是来代替我那死去的徒弟的。因为我在那里膜拜大法,积了德行。”他指着博物馆说道,“他来为我指点迷津。他带我到奇异屋。是他说的话使我鼓起勇气,去和那管佛像的人说话,使我快乐又坚强。我快饿昏的时候,他为我去行乞,就像弟子对师父一样。他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我本来想在去贝拿勒斯的路上把大法传授给他的。”
吉姆呆呆地立在那里,因为他在博物馆听到了喇嘛和馆长的谈话,他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而当地人是很少在路途上跟陌生人讲实话的。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被送来是有目的的。我会在他的帮助下找到那条河。”
“是箭河吗?”吉姆微笑着问。
“难道又是一位使者?”喇嘛惊呼道,“除了看管佛像的教士,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你是谁?”
“你的徒弟,”吉姆蹲下来,简短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跟你去贝拿勒斯。我觉得像你这样一个在黄昏时分对一个偶然遇到的人讲实话的老人,确实需要一个弟子。”
“可是那条河——箭河——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跟那英国人说的时候我听到了,我当时靠门躺着。”
喇嘛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专门被派来的向导。这种事有时会发生,但我还不够资格。那么,你不知道那条河在哪里吧?”
“我不知道,”吉姆不自在地笑了,“我要去找一头牛,一头红色的牛,是绿地上的公牛,它会帮我。”真是孩子气,别人有了一个什么计划,他便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同样孩子气的是,他为父亲的预言想了二十分钟。
“为了什么呢,孩子?”喇嘛问道。
“谁知道呢,父亲只是这样告诉我。我在奇异屋里听你说到了山里的那些新奇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这么大又这么小——我是说习惯于讲真话,而且为了一条河这样的小事就出门,我觉得我也应该去旅行。如果运气好的话,你找到你的河,我找到我的公牛、大柱子和其他一些我已经忘掉的事。”
“我要摆脱的是一个轮子,不是柱子。”喇嘛说。
“都是一个样。也许我能因此成为国王。”吉姆一副准备坦然面对一切的样子。
“路上我会教你其他一些更好的愿望。”喇嘛用权威的口气说道,“我们去贝拿勒斯吧。”
“夜里不行,到处是强盗。等到白天再走。”
“可是没地方睡觉啊。”老人习惯了寺院里的生活,尽管按照教条的要求睡在地上,但总得有个体面的地方。
“我们去克什米尔商队旅馆,那儿有好住处。”吉姆笑着对满脸困惑的喇嘛说道,“那儿有我一个朋友,走吧。”
街市上又热又拥挤,灯火辉煌。他们在北印度的各种姓人群中艰难地行走。喇嘛无精打采,像在梦中一般。这是他第一次到大城市,一辆接一辆的有轨电车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使得喇嘛心惊胆战。就这样,他被半推半拖着来到了克什米尔商队旅馆的高门前。大广场在火车站的对面,周围是拱廊。从中亚返回的经商骆驼队和马队就在这里停歇。这里聚集了北印度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在照料拴着的马匹和跪着的骆驼,有的在装卸整包整捆的货物,有的在用嘎吱作响的辘轳从井里取水准备晚餐,有的在给嘶鸣的目光炯炯的种马放草料,有的在安抚跟随商队的恶犬,有的在给赶骆驼的人付工钱,有的在雇新车夫,咒骂声、喊叫声、争论声、讨价还价声充斥了拥挤的广场。上三四个砖石台阶,就到了回廊上,在喧嚣的海洋中,这里可以称得上是避难所。回廊的大部分租给了商人们,就像我们租用高架桥的拱门一样。柱与柱之间的空间用砖石和木头隔成了一个个房间,装着沉重的木门,用当地那种笨重的锁锁着。上锁的门表明主人外出了。有时会有人在门上用粉笔或油漆写一些粗鲁的甚至非常粗鲁的打油诗,来告诉人们房屋主人去了哪里。比如“鲁特夫·乌拉去库尔德斯坦了”,下面是粗俗的打油诗:“安拉,您让虱子生在喀布尔
人的衣服上,您为何让鲁特夫这只虱子活那么长久?”
吉姆为喇嘛挡开兴奋的人群和牲畜,悄悄来到了距火车站最近的走廊的尽头。马贩子马赫布卜·阿里从北部山口外那些神秘之地返回后,就住在这里。
吉姆在他不长的人生岁月里,已经和马赫布卜打过多次交道,尤其在他十岁和十三岁的时候。这个高大魁梧的阿富汗人,用石灰把胡须染成了猩红色(因为他已经上了岁数,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灰白胡子),他深知这个男孩作为传声筒的价值。有时他让吉姆监视一个与马匹毫无关系的人,让他跟着他一整天,并要报告那人都和谁说过话。吉姆通常在晚上复命,马赫布卜则一言不发地听着,甚至连个手势也没有。吉姆知道这是搞阴谋诡计,而它的价值体现在除了马赫布卜谁都不能告诉。作为回报,马赫布卜则从商队旅馆前的小餐馆里为他买来热气腾腾的可口的饭菜,外加多达八安那
的赏钱。
“他在这儿,”吉姆说,在一匹脾气暴躁的骆驼的鼻子上打了一下。“喂,马赫布卜·阿里!”他在一处阴暗的柱廊里停下来,溜到一脸迷惑的喇嘛身后。
马贩子正躺在丝毯做的鞍囊上,深色绣花的布哈拉
风格的腰带也没有解开,懒洋洋地抽着一个硕大的银制水烟袋。听到喊声,他微微转了下头,看到的只是个高大沉默的人。马贩子从胸膛里发出一声低笑。
“安拉!是个喇嘛,一个红衣喇嘛!从拉合尔到隘口远着呢,你在这里干嘛?”
喇嘛机械地伸出乞钵。
“真主惩罚所有不信教的人!”马赫布卜说道,“我不给满身虱子的西藏人施舍,去那些骆驼后面找我的巴尔蒂
随从,他们会看重你的祝福。喂,马夫们,这儿有一个你们的老乡,看他是不是饿了。”
一个胡子刮得精光、蹲着的巴尔蒂人,去向喇嘛讨好。他是随马队来的,属于低等的佛教徒。他用浓重的喉音恳请圣人坐到马夫们的篝火旁。
“去吧!”吉姆说,轻轻地推了一下喇嘛。喇嘛大步走去,吉姆仍站在走廊边。
“走开!”马赫布卜·阿里接着抽他的水烟袋。“小印度人,快走开。真主惩罚所有不信教的人!去向我的随从乞讨,他们跟你一个信仰。”
“老爷,”吉姆可怜巴巴地说——他用的是地道印度人的方式,而且对这种把戏喜欢得不得了,“我爸死了,我妈死了,我肚子空空。”
“我说了,去向我的那些马夫们去要。我的随从里一定有印度人。”
“啊,马赫布卜·阿里,我是印度人吗?”吉姆用英语说道。
这商人没有惊奇的表示,只是皱起浓眉看着他。
“小世人之友,”他说道,“你在耍什么把戏?”
“没什么。我现在是那位圣者的徒弟,我们一起去朝圣,他说要去贝拿勒斯。他疯掉了,我也厌倦了拉合尔城。我渴望新鲜的空气和水。”
“你在为谁工作?为什么到我这儿来?”他用怀疑的口气厉声问道。
“我还能找谁?我没有钱。一个人身无分文还要到处跑可不好玩。你要卖好多马给那些军官,它们都是好马,这些新到的马,我已经看到了。马赫布卜·阿里,给我一个卢比吧,等我将来有了钱,我会还你的。”
“嗯!”马赫布卜·阿里说道。他的脑子转得很快。“你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喊那个喇嘛过来——你站到阴影里去。”
“啊,我们说的会是一样的。”吉姆笑着说。
“我们去贝拿勒斯,”喇嘛一明白马赫布卜·阿里问题的意思便马上答道,“那孩子和我,我们去寻找一条河。”
“也许——可是那孩子?”
“他是我的弟子。我想他是上天派来给我当向导,寻找那条河的。我正坐在炮台下,他突然就出现了。这种事以前在那些幸运者身上发生过。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是这尘世中的一个——一个印度人。”
“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没有问。难道他不是我的弟子吗?”
“他的国籍,他的种族,他的村子,他是穆斯林——锡克教徒——印度教徒——还是耆那教徒,是低种姓还是高种姓?”
“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在我们中道看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他是我的弟子,难道会有人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没有他,我就找不到我的河流。”他郑重地摇摇头。
“没有人会把他从你那里抢走。去吧,去跟我的巴尔蒂人坐一起吧。”马赫布卜·阿里说。喇嘛慢慢地走开了,因为得到了保证,他倍感安慰。
“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吉姆边说边走到亮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哈吉
?”
马赫布卜默默地抽着水烟袋,然后——几乎是耳语般,自言自语道:“乌姆巴拉
位于去贝拿勒斯的途中,如果你们俩确实是去那里的话。”
“我跟你说过他不会撒谎——我们俩都知道。”
“如果你帮我往乌姆巴拉捎个口信的话,我就给你钱。事关一匹马,一匹白色的种马。上次我从山口回来时,卖给了一位军官。但是那时——走近些,伸出手,装作乞讨的样子——白种马的血统证明还没有完全确定。而那个军官,他现在在乌姆巴拉,要我把问题搞清楚(马赫布卜形容了一下那匹马和那军官的长相)。给那个军官的口信就是‘白种马的血统证明已经完成’。你这样一说,他就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他会问你‘怎么证明呢?’你就回答说‘马赫布卜·阿里把证据给了我。’”
“就是为了一匹白种马。”吉姆咯咯笑着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火花。
“那证明我现在就给你——用我自己的方式,还有一些难听的话。”一个影子在吉姆身后一闪而过,还有一头正吃草的骆驼。马赫布卜·阿里抬高了嗓门。
“天哪!难道你是这城里唯一的乞丐?你妈死了,你爸死了,全都这么说。得了,得了——”他转过身,在地上摸索一阵,把一个软软的穆斯林油面包扔给那男孩。“去和我的马夫们躺一起过夜吧,你和那喇嘛。明天也许我会有活儿给你干。”
吉姆溜开了。他咬了下面包,正如他期望的那样,他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面巾纸团儿,还有三个银卢比——真是慷慨的赏赐。他微微一笑,把钱和纸团放进胸前的皮制护身符里。在马赫布卜的巴尔蒂随从的照料下吃得饱饱的喇嘛,已经在马厩的一角酣然入睡了。吉姆在他身边躺下来,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知道自己帮了马赫布卜·阿里的忙,而他根本不相信什么种马证明的事。
不过吉姆也没有怀疑过马赫布卜·阿里。他知道他是旁遮普最好的马贩子之一,是个富有而且有事业心的人。他的商队常常深入到偏远的地区。吉姆不知道,在印度勘测部的密册里,有个名为C.25.1.B的代号,他正是马赫布卜·阿里。每年,C.25都要送发两三个小报道,语言平淡,然而却十分有趣。而且通常情况下——经过R.17和M.4的检验——总是非常正确。有些是关于偏远山区的番邦的事,有些是讲英国之外的探险家的事,还有枪支买卖的事。这些简短的报道是印度政府所收到的大量信息的一小部分,政府就是依据这些信息采取行动的。然而最近,有五个结盟的番邦——它们本无权结盟,被北方的一个友好势力告知,它们结盟的事已经被英属印度得知。这些番邦的首相们十分恼怒,决定按照东方的方式采取行动。他们怀疑,在可能的告密者当中,就有那个横行霸道的红胡须的马贩子,他的商队能够跋涉到积雪的山区腹地。至少,在那个季节,他的商队在下山的路上被伏击过两次。马赫布卜的人干掉了三个伏击者。这些人或许就是受雇而来的。因而马赫布卜避免在危险的白沙瓦
城停留,马不停蹄,赶到了拉合尔。按照他对同胞的了解,他预计在拉合尔城定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这个用油布包裹的、紧紧折叠的面巾纸团儿,如果没有必要,即使在身上多放一个小时,马赫布卜·阿里也不愿意。纸团上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没有姓名和地址。在一个角上扎有非常细小的五个针孔,这五个针孔极其明显地泄露了一个秘密:事关五个结盟的番邦、北方的同情势力、白沙瓦的一个印度银行家、比利时的一家兵工厂,还有南部的一个重要的半独立的穆斯林统治者。这封信是R.17的作品,马赫布卜在多拉山口外接过来代为传送。由于其无法掌控的情势,R.17不能离开他的岗位。与C.25身边的这份报告相比,甘油炸药也算是温和的。即使是东方人,按照东方的时间观念,也可以看出,这份报告越早到达合适的人手里越好。马赫布卜可不想死于暴力,因为在边境那边,他还有两三宗家仇未报。他打算把这些事处理完毕就安顿下来,做个品行端正的公民。自从两天前回到商队旅馆,他一直待在房间里。然而他倒是故意惹人注意地发了几封电报。发往孟买,他在那儿的银行存有钱;发往德里,那里有与他同一家族的一个小合伙人正卖马给拉其普塔那邦
的代理人;发往乌姆巴拉,那里有个英国人正焦急地等待一匹白种马的血统证明。通晓英文的公共写信人,其电文写得很出色。比如:“克莱顿,桂冠银行,乌姆巴拉。如已告知,马为阿拉伯种。证明正在翻译中,延误致歉。”然后又往同一地址发了一封:“延误甚歉,证明随后奉上。”给他在德里的小合伙人的电报是:“鲁特夫·乌拉。已汇两千卢比至汝信托行鲁克曼·奈瑞银行。”全是生意上的话,但每封电报都经过自认为与此相关的人的再三斟酌,然后交由一个傻巴尔蒂人送往火车站,一路上,他任由各种人浏览电文。
用马赫布卜自己那生动的话来说,他用谨慎之棍搅浑了调查之井。就在这时,吉姆从天而降,来到了他面前。马赫布卜做事迅速,而且不择手段,惯于利用各种转瞬即逝的时机。吉姆的到来刚好派上用场。
在香客云集的印度,一个云游喇嘛带着一个低种姓童仆可能会招来人们一时的兴致,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更重要的是,不会打劫他们。
他又要了一个燃球,点燃水烟袋,一边抽一边思考。即使是最坏的事情发生,那男孩受到了伤害,那张纸也不会牵连任何人。那时他将从容地赶往乌姆巴拉,冒着再被怀疑的危险,去向有关人士口述他的情报。
但R.17的报告是整件事的核心,如果不能送达,将会有很多麻烦。然而,真主是伟大的,至目前为止,马赫布卜·阿里认为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吉姆是这世上唯一没有对他撒过谎的人。马赫布卜知道,吉姆为自己考虑或者为了马赫布卜的利益,会像东方人一样对人信口胡诌。如果不是这样,那才是吉姆性格上的一个致命缺点。
马赫布卜·阿里摇摇晃晃走出旅馆,来到对面的青楼门前。那些女子在眼皮上涂上颜色,吸引路人。他费了一番力气,召来了一个美人。他有理由相信,这个女子是一个不长胡须的克什米尔班智达
的特殊朋友,此人曾经拦住过那送电报的傻巴尔蒂人。这么做真的是愚蠢透顶,因为他们违背先知的戒律,喝起了加香料的白兰地酒。马赫布卜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胡言乱语。他东倒西歪地追逐起那位美人来,很快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垫子中间。这位美人在一个不长胡须的克什米尔班智达的帮助下,把马赫布卜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大约与此同时,吉姆听到马赫布卜的房间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真是奇怪之至,这个马贩子离开时竟没有锁门,而他的手下正忙着享用他赏赐的一整只羊,庆祝他们安全返回印度。德里来的一个年轻时髦的绅士,拿着美人从那昏睡者的腰带上解下的一串钥匙,把箱子逐个打开。成捆的包裹、席子和鞍囊也不放过,比美人和那班智达检查马赫布卜还要仔细。
一个小时之后,美人一只肥圆的胳膊肘支在酣睡的马赫布卜身上,轻蔑地说:“依我看,这只猪就只是一个马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女人和马。而且,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东西的话,他也可能已经送出去了。”
“不,这五个藩王的事一定会放在他的黑心上。”那班智达道,“什么都没有吗?”
德里来的人大笑着走进来,扶了扶他的包头巾。“美人搜他衣服的时候我把他的拖鞋底儿都搜了。不是这个人,另有他人。我全搜遍了。”
“他们也没说就是这个人。”学者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只是说‘看看是不是他,我们的情报有些乱’。”
“北方到处是马贩子,就像老山羊身上的虱子一样多。还有斯卡达尔·汗、奴尔·阿里·贝格、法鲁克·沙——他们都是商队头子,都在那一带做生意。”美人说道。
“他们还没有来,”学者说道,“等他们到了,你一定要套住他们。”
“呸!”美人极其厌恶地说,同时把马赫布卜的头从她的大腿上推下去。“我挣我的钱。法鲁克·沙是狗熊,阿里·贝格是流氓,至于老斯卡达尔·汗——唉,你们走吧,我要睡了。这头猪不到天亮是醒不来的。”
马赫布卜醒来后,美人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起酗酒的罪孽。亚洲人在击败对手时通常不会眨眼睛,但当马赫布卜·阿里清清喉咙,系紧腰带,在晨星下跌跌绊绊往前走去时,他几乎就要眨眼睛了。
“多幼稚的把戏!”他自言自语道,“好像白沙瓦的女孩没有用过一样。不过做得还算不错。天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人受命来试探我,说不定还会用上刀。看来那男孩必须得去乌姆巴拉,乘火车去,那个情报很紧急了。我就守在这儿,像个真正的阿富汗马贩子一样追美人、喝酒。”
他在他房间的隔壁停下来。他的随从们都在酣睡,只是没有吉姆和喇嘛的身影。
“起来!”他喊醒一位随从,“昨晚上躺在这儿的人——那个喇嘛和男孩怎么不见了?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那人咕哝道,“鸡叫第二遍的时候,那个老疯子就起来了,说要去贝拿勒斯,那个小男孩领他走了。”
“真主惩罚所有不信教的人!”马赫布卜发自内心地说道,然后一边嘟哝着一边爬进了他的房间。
实际上是吉姆喊醒喇嘛的。吉姆一直在留心,他通过木板之间的空隙看到德里来的那个男人在搜查马赫布卜的箱子。这不是普通的窃贼,因为他还检查了信件、账单和马鞍,还熟练地用小刀挑开马赫布卜拖鞋的鞋底,挑开鞍囊的缝线。起初吉姆想大声呼叫——拖得长长的“有贼!有贼”的喊叫声常常响彻在商队旅馆的夜空——但是吉姆又认真看了看,然后把手放在护身符上,顿时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在找那胡编的所谓种马血统证明,”他心想,“就是我要带到乌姆巴拉的东西。我们最好现在就走。那些用刀子搜索袋子的人说不定还会用它搜索人的肚子。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女人。”
“嗨!嗨!”他对睡眠很浅的喇嘛轻声说道,“走吧,是时候了,该去贝拿勒斯了。”
喇嘛顺从地起了身,然后,他们像影子一般溜出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