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份。
一天夜里,一个5岁的男孩饿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匆匆走进厨房,在高粱秸编成的筐里找吃的。忽然,一个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馒头出现在眼前。对于玉米面窝头和红薯也吃不饱的孩子来说,白面馒头充满了诱惑。他眼睛一亮,一把抓过来,飞快地咬了一口。但是,也就是不知不觉地咬了一口,他把馒头慢慢地放下了,因为他想起来了,那个白面馒头是留给妹妹吃的。妹妹只有1岁,她吃不下玉米面窝头,全家唯一的白面馒头是留给她吃的。
那个男孩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细节是87岁的老父亲讲给我听的,他说他亲眼看见我拿起馒头又放下,最后拿走一个窝头。我对此毫无记忆,但我可以肯定,5岁的我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只是心疼妹妹。她那么小,经常哭,可能也是饿的吧。我是哥哥,应该照顾妹妹。
我的家乡在山东青岛,高山大海虽然美丽,也改变不了当时人们艰苦的生活。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家里喝的粥很稀很稀,米粒清晰可数。我最难忘的记忆是,5岁的我和9岁的哥哥不管谁去盛粥,都会先盛出一碗饭粒最多的,放在锅台上,那是留给母亲吃的。母亲来自农村,本来没有名字,近乎文盲的父亲却为她起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叫赵爱领,可能是爱情领她到青岛的意思吧。自从生妹妹之后,母亲一直在生病,非常需要营养,我和哥哥都懂得要孝敬母亲和照顾妹妹。可是,病中和饥饿中的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年仅29岁!
年轻的母亲病逝,留下1岁的妹妹、5岁的我和9岁的哥哥,靠30多岁的父亲一人拉扯着,这种艰难与混乱是可想而知的。大约两年后,继母来了,她的名字叫郝永华,邻居大人们却习惯于称她孙大嫂。我记不清她来的细节,只是明显地感觉到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有饭吃,有衣服穿,父亲还有了那个年代的家庭中不多见的自行车。
上善若水,在我看来这是对母亲的赞美。
极富智慧的老子仅仅留给世间五千言,其中却多有对水的赞美,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作家林语堂解释说,水是善利万物却又最不会与物相争的,它乐于停留在大家所厌恶的卑下地方,所以最接近道。每当我默念这些千古名言时,就会想起我的继母,因为继母的性格接近水,并且以此润泽了我的生命。
2016年9月中旬,我特地返回家乡青岛,为继母庆贺92周岁生日。
许多朋友不知道我的母亲是继母,常常惊呼我家有长寿基因。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相信,从容淡定的性格和善待一切的情怀肯定是长寿的秘诀。
在我的印象中,继母总是伏在缝纫机边,夜以继日地为全家做衣服,也为左邻右舍做衣服。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响。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很多人买不起成品衣服,往往是买来布料请人帮助裁剪。或许是因为给太多人家切实的帮助,或许是因为继母总是细声细语地说话与微笑,我们家在那片工人宿舍里颇有人缘,使我们在饥饿的年代里也能感受到人性的温暖。
继母勤劳而灵巧,一些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料,都被她拼接成五彩斑斓的枕巾、坐垫或套袖,给孩子做的沙包更是不计其数。
继母识字不多,更不懂什么理论,但她用自己的行为方式教给我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特别是如何化解矛盾,这可能是我最早感受到的教育艺术。
老子赞美水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继母走进我们的家,走进我们每个人的心灵,足以验证老子的理论。
我的父亲14岁只身从老家农村来闯青岛,吃苦耐劳,才有了我们的家。但他没有什么文化,爱喝酒,脾气暴躁,经常打孩子。我惊讶地发现,自从继母来后,父亲发脾气的次数减少了,因为继母从不与他大声争吵,总是轻言轻语地与他讲道理,直到说得父亲心服口服。
我们三兄妹有的在青春期,有的在儿童时代,岂能不犯错误?可是,继母从来不打骂我们,连高声训斥也没有过。当我们做错事的时候,继母会把我们单独叫到身边,耐心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分析是非对错,鼓励我们勇敢面对。
有几次,我在外边与人打架。其实,少年时代的我不会打架,更不爱打架,但有时候碰上欺人太甚的事情,也会热血冲头与人拼命,心想,就算你厉害,能打我十拳,我至少也要让你尝几下狠狠的拳脚。可是,父亲却不理解孩子,他绝对不允许孩子打架,只要你打架回来,不管有没有道理,都要挨揍,这令我备感委屈。有时候,父亲突然火山爆发,继母一下子难以劝止,往往就用身体来护着孩子。所以,继母为保护我们挨了一些拳头,这让我非常内疚和感动。
尽管父亲的火爆脾气难以彻底改变,但我们的家越来越温馨,逐渐形成了遇到事情讲道理论是非的家风。毫无疑问,这主要是继母的功劳,继母成了我们家的定海神针。当然,继母非常尊重父亲,大事小事都与父亲商量,最后与父亲形成一致的意见,由父亲出面定规矩。
后来我成为教师,成为教育研究者,很多人说我是教育专家。其实,是继母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教育,什么是家风,什么是亲子关系的沟通,什么是家庭教育的真谛。
如今,父母都是九旬老人,依然相依相伴。有时候,母亲生病住院,父亲在家里常常六神无主,总念叨着要去医院看望。有时候,父亲生病住院,他往往住不安稳,时常惦记着母亲。当两个老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候,母亲会靠在父亲身边轻轻地说话,甚至和父亲头挨着头聊天,那亲昵的劲儿不亚于年轻的恋人。父亲生病经常躺在床上,我每次回家看他,他总会催促我说:“去和你妈说说话,你妈对咱家有大恩。”
作为一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孩子,我一直好奇,继母曾经是烟台郊区的一个富裕家庭的大家闺秀,嫁给一辈子做普通工人并且带着三个孩子的父亲,会不会感到委屈?在一次聊天时,继母坦然回答了我的疑问,说她初来青岛的生活也是动荡不安的,走进我们的家才安定下来,苦日子不可怕,好好过就会好起来。每个月收入多少,开支多少,存款多少,她与父亲都有细致的计划。我想起来了,我1978年调入北京工作时,大部分工资还是照例寄给父母的。1981年我结婚时,自己手头的存款仅100元,而父母汇来1500元,在当时简直是一笔巨款。这就是父母精打细算统筹安排的结果。
住在家里的日子,我发现继母几乎成了父亲的保健医生。父亲有糖尿病,继母每天给父亲打四次胰岛素针,动作不仅非常熟练,而且十分轻柔。父亲记忆力有些衰退,需要吃什么药难以记清楚,继母几乎天天为父亲配药,提醒父亲按时服药。
与继母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的手很少闲着。比如报纸里或礼品盒经常夹着一些广告纸,她就随手折叠成一个个纸盒,成为我们家聚餐时常用的垃圾盒。
最让我惊讶的是,继母年过九旬,每天坚持看报看电视新闻,有些重要新闻,竟然是她最先告诉我的。她还经常发表评论,给我一些建议。每逢此时,我颇为感慨,父母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啊,他们历经艰难困苦,却如此顽强而乐观积极地生活。父母是我们真正的榜样啊!
正是因为父母的善良与勤俭,我们兄妹三人都孝敬父母,待人宽厚。只不过,我的教育专著是写出来的,而父母的教育实践是做出来的。
父母总是要求我们善待每一个亲戚朋友,包括左邻右舍。比如,每年春节初一的上午,我和哥哥必定要去五个表哥表姐和邻居家及同学家拜年,即使我在外地一般也要赶回来拜年,中午给父亲祝寿,因为父亲的生日恰好是大年初一。掐指算来,大拜年竟然坚持了半个多世纪!
许多熟悉我们家的人都感慨,这是一个有着良好家风的家庭。的确,孝敬父母、兄弟姐妹和睦、勤俭持家、友善待人,就是我们的家风。在我40余年的职业生涯中,之所以朋友众多,极少结怨或树敌,或许都受益于与人为善的宽厚家风。
老父母都是老工人,没上过几天学,文化水平低,但老父亲批评某个人不够文明的口头语是:“他们那个地方圣人没到。”言外之意是说,我们山东是孔孟之乡,自然应该讲文明。在我20多岁刚开始在政府机关工作时,父亲提醒说:“牛马架子大有用,人架子大没用。”
我想,古有《颜氏家训》,今有《钱氏家训》,都是名门大户人家留下的治家格言,是中华民族有文字记载的珍贵财富。我们家没有写下来的家训,却有让人终身受益的淳朴家风。实际上,在社会生活的底层,普通百姓家口口相传的无字家规,更能够塑造千家万户的家风,激励一代代的子孙,健康地走向社会,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