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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魔花园

不,这并不是我,

这是受苦受难的另一个。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

——安娜·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晕眩,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另一回事。是我们身下那片空虚里发出的声音,它在引诱我们,迷惑我们;是往下跳的渴望,我们往往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这种渴望。晕眩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街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她坚持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让步。阿黛尔很乖。四天里,她跑了三十二公里。她从皮加尔广场跑到香榭丽舍大街,从奥赛博物馆跑到贝尔西。早上,她在空旷的塞纳河畔跑。晚上,在罗什舒阿尔街和克里西广场上跑。她没有喝过酒,晚上早早上床睡觉。

但是今天夜里,她做了个梦,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一个湿乎乎的梦,怎么也结束不了似的,就像一阵热乎乎的风,钻入她的体内。阿黛尔醒来后怎么也不能不去想这个梦。她起了床,在尚处于沉睡之中的家里喝了一杯热咖啡。她单脚站在厨房里,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她抽了一支烟。淋浴下,她想要尽情放纵,想要撕裂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她将额头抵在墙上。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抓住她,提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叹息声、喘息声、击打声。气喘吁吁的男人,享受欢愉的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被扔进蛮族的人群里,被吞噬、吮吸,整个儿被吞下去。被人钳住乳房,被人咬开肚子。她情愿自己是食人魔花园的一只布娃娃。

她没有惊醒任何人,在黑暗中穿上衣服,也没打任何招呼。她太紧张了,对谁都笑不出来,也无法和人展开那种早晨的正常对话。阿黛尔出了家门,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然后她下了于勒约弗兰地铁站的楼梯,低着头,胃里翻腾着。站台上,一只老鼠打她靴子前跑过,惊了她一跳。车厢里,阿黛尔打量着周围。一个穿着便宜西装的男人在看她。男人穿着黯淡无光的尖头皮鞋,一双布满汗毛的手。男人很丑。但也许他正合适。那个和女伴抱在一起,不停吻着女伴脖子的大学生也合适。那个倚着窗读报纸,看都没看她一眼的五十来岁的男人也合适。

她从对面的座位上捡起一张报纸,是昨天的。她翻着报纸。标题都搅在一块儿,她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阿黛尔放下报纸,很是疲惫。她没法儿这样待着。她的心脏在胸膛里跳个不停,感到自己即将窒息。她解开披肩,披肩从汗津津的脖子周围落了下来,她将披肩放在一个空座位上。然后她站起身,解开大衣。她站着,手放在车门把手上,腿因为颤抖摇晃着,仿佛随时准备跳下车。

她忘了带手机。她重新坐下来,把包翻了个遍,弄掉了粉盒,又拽出和耳机纠缠在一起的胸罩。这么把胸罩拽出来可不太谨慎,她在想。她应该不会忘记手机。如果她忘了带,那她还得回家,又要找个借口,编造点什么。哦,不,没有,手机在。手机一直在,只是她没有看到。她整理好包。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觉得一车厢的人都在嘲笑她的惊惶,嘲笑她灼热的双颊。她翻开小手机,看到第一个名字,不禁笑了。

亚当。

无论如何,真是不可救药。

产生欲望,这已经是让步。决堤。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生活不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现在她的想法和一个抽大烟的或是赌博上瘾的没有分别。她曾经对自己在这几天里竟然能够拒绝诱惑感到如此满意,以至于都忘记了危险还在。她站起身,拉开黏糊糊的门把手,门开了。

玛德莱娜站。

她穿过迎面而来涌入车厢的人群。阿黛尔在找寻出口。嘉布遣大街,她开始奔跑。但愿他不在,但愿他不在。走过大商店的时候,她想到了放弃。她可以就在这里上地铁,9号线,可以让她直接抵达办公室,准时参加编务会议。她在地铁口转着圈,点了一支烟。紧紧地将包抵在肚子上。一群罗马尼亚人看到了她。她们冲她走过来,脑袋上扎着头巾,手里拿着假的诉愿书。阿黛尔加快脚步。她沿着拉法耶特大街往前,但是她不太正常,竟然弄反了方向,于是又往回走。蓝街。她按下大楼的密码,失去理智一般地跑上楼梯,在三楼敲响了那扇沉沉的大门。

“阿黛尔……”亚当露出微笑,因为还睡着,双目微肿。他光着身子。

“别说话,”阿黛尔脱下大衣,投入他的怀抱,“求你。”

“你可以打个电话……现在甚至还不到八点钟……”

阿黛尔已经脱了个精光。她攀上他的脖子,拽住他的头发。亚当嘲讽地笑着,也激动起来。他猛地将她一推,扇她耳光。她抓住他那玩意儿,送进自己体内。她靠墙站立,感觉到他的进入。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觉。灵魂不再那么沉重,精神也放空了。她紧紧抓住亚当的屁股,在男人的身上猛烈地动作着,速度越来越快。她试图让自己的精神抵达什么地方,仿佛被一阵地狱般的狂怒所席卷。“用力,再用力一点。”她开始了嚎叫。

她很熟悉这具身体,这多少让她有些气恼。太简单,太机械。即便突然到来,依旧无法使亚当更加高贵一点。他们的拥抱既谈不上淫荡,却也并不温柔。她将亚当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试图忘记是他。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他是在强迫她。

亚当却已经无法自控。他的下巴抽动着,将阿黛尔翻过身去。和每次一样,他将右手放在阿黛尔脑袋上,往地面的方向按,左手抓住她的臀部。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他嘶叫着,沉湎在极乐中。

亚当看上去也是发狂了。

阿黛尔重新穿上衣服,她背过身去,不愿意被亚当看到她光溜溜的样子。

“我上班要迟到了。回头再给你电话。”

“随便你。”亚当回答道。

他抽了根烟,倚在厨房门上,一只手碰了碰那玩意儿上的避孕套。阿黛尔尽量不去看他。

“我找不到披肩了。你见到没有?是一条灰色的羊绒披肩,我很喜欢的。”

“我找找看。下次再给你。”

阿黛尔换上漠然的表情。重要的是不要让人察觉到她的负罪感。她穿过大办公室,就好像她是才抽了一支烟回来,她冲同事们微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西里尔从他的玻璃隔间露出脑袋。他的声音淹没在键盘的噼啪声、电话声、正吐出文章的打印机声和咖啡机旁的交谈声里。他在吼。

“阿黛尔,快十点了。”

“我约了人。”

“哦,是的,约了人。你有两篇文章没交,我才不管你约了什么人呢。两个小时以后我要见到文章。”

“我会给你的,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完成了。午饭以后,行吗?”

“够了,阿黛尔!我们可没法儿等你。后面有一堆流程要走呢,真见鬼!”

西里尔重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胳膊。

阿黛尔打开电脑,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写点什么。真是不应该答应写这篇关于突尼斯社会压力的文章。她在想,那天究竟是见了什么鬼,在编辑会议上竟然举了手。

她应该拿起电话。给关系人打电话。她应该提问题,比较不同的信息,得到真正的信息来源。可关键是她得有这个愿望,她得相信工作能够很好地完成,相信西里尔一直在耳边唠叨个不停的记者该有的严谨。虽然只要能提高印数,即使出卖灵魂西里尔也在所不惜。这样一来她就得在办公室吃午饭,戴着耳机,双手在落满面包屑的键盘上忙忙碌碌。吞一个三明治了事,然后等着那个自以为是的新闻审核专员来电话,要求阿黛尔在发表之前再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章。

阿黛尔不喜欢她的职业。她讨厌以工作谋生的想法。得到他人的注视是她唯一的野心。她曾经试过做一个演员。刚到巴黎的时候,她注册了相关课程,但是她似乎是个平庸的学生。老师说她的眼睛很美,带有某种神秘的感觉。“但是做演员,是知道如何放手去做,小姐。”她一直在等命运之神眷顾。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样。

她原本也期待过自己嫁给一个有钱,并且经常不在家的男人。决不能成为周围那些疯狂的职业妇女,阿黛尔本来是想,她可以在偌大的家里逛来逛去,一心只是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然后等丈夫回家。她觉得,能凭自己取悦男人的天赋吃饭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阿黛尔的丈夫挣得不少。自从他进了乔治蓬皮杜医院做肠胃科的医生之后,他值了不少夜班,还替别人代班。他们经常出去度假。在“漂亮的第十八区”租了一套大公寓。阿黛尔是个被宠坏的女人,她的丈夫也以她的独立为骄傲。但是阿黛尔觉得这还不够,觉得这份生活很卑微、可怜,一点腔调也没有。他们的生活散发着工作、汗水以及医院里漫长的夜晚的味道。丈夫喜欢指责别人,而且脾气很坏。他不允许她享乐、堕落。

阿黛尔是通过熟人介绍进的报社。理查和发行部主任的儿子是好朋友,于是和主任儿子提起了她。她也没觉得什么。反正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她也想好好干。想到能取悦老板,想到她高效、精干的样子或许会让老板大吃一惊,她觉得甚是激动。她于是显得非常有活力、有胆识,做了不少人家连想都没敢想过的采访。接着她却意识到,西里尔根本就是一个迟钝的家伙,没怎么读过书,对她的天赋一无所知。她开始蔑视自己的同事,他们成天就知道酗酒,完全忘记自己曾经的野心。最后,她开始讨厌这份职业,办公室,电脑屏幕,总之眼前愚蠢的一切。她再也无法忍受,给那些粗暴回应她的部长打上十个电话,而最终,他们就胡扯些废话了事,空洞而无聊。为了博得新闻审核专员的好感,她不得不嗲声嗲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但对她而言最关键的是,记者的职业给她带来自由。她挣得不多,但是她能够到处旅行。她可以消失,编造一些秘密的约谈,根本无需给自己找什么理由。

阿黛尔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她打开空空的资料夹,做好了写作的准备。她编造了一些所谓匿名的消息源,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消息源。“有机会接近政府部门的消息源”,“一个权力部门的神秘的座上客”。她找到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增加点读者喜欢的幽默,读者还以为真的能从中读到点什么信息呢。她读了几篇与主题相关的文章,做了综述,东抄一点,西抄一点。差不多一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

“你的文章,西里尔!”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吼道,“我要去吃午饭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街道灰蒙蒙的,仿佛因为寒冷被冻住了一般。行人的神情疲惫,面如菜色。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想立刻回到家里睡觉。莫诺普利超市前的流浪汉喝得比以往更多。他睡在暖气的通风口下。他的裤子褪得很低,露出背和起了皮的屁股。阿黛尔和同事走进小酒店,小酒店的地面脏乎乎的,每次贝尔特朗都会大声说:“上次就说好了不再来的,这里的老板是国民阵线 的。”

但是他们总是照来不误,因为壁炉的火,也因为良好的性价比。为了打发无聊,阿黛尔和同事们聊天。她说啊说啊,说得精疲力竭,聊起早就被忘了的流言蜚语,或是问同事圣诞节假期有什么计划。服务生过来点单。问到他们喝什么的时候,阿黛尔提议喝点葡萄酒。她的同事恹恹地摇摇头,表情各异,说自己没钱,这会儿喝也不合适什么的。“我来请。”阿黛尔说,尽管她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而且她的这些同事连一杯酒也没有请过她。不过她才无所谓呢。现在她是领头的。反正她觉得很享受。一杯圣埃斯泰夫葡萄酒下肚,在这木头燃烧发出的气味中,她感觉到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而且他们为此而感谢她。

离开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在红酒和丰盛食物的作用下,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大衣和头发都散发着壁炉中燃烧的木头的味道。阿黛尔抓住洛朗的胳膊,他们的办公桌正好面对面。洛朗很高、很瘦,便宜的假牙让他笑起来好像一匹马。

大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工作。记者都在电脑屏幕后面打着哈欠。大厅尽头有几个小组在讨论。贝尔特朗在捉弄一个实习生,因为她一不小心穿成了五十年代小明星的模样。香槟摆在窗沿上,这样可以保持低温。大家都在等能够合理合法喝醉的那个时刻,远离家庭,远离真正的朋友。圣诞节一起喝上一杯已经是报社的习俗。这是早就计划好的放荡时刻,大家可以不顾一切,在同事面前展现出最真实的那一面,而从第二天开始,一切又都会回复到工作关系。

编辑部里没有人知道,但去年此刻,去年报社“喝一杯”活动的高峰是阿黛尔创造的。一夜的功夫,她沉浸在幻象中,将职业野心抛诸脑后。在主编会议室里,她和西里尔睡了,就在那张黑漆长桌上。他们喝了很多。整个晚上,她都在西里尔身边,他开玩笑,她就傻笑,只要是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她就冲他投去羞涩的、无比温柔的目光。她装出一副感动得要命的样子,好像西里尔魅力无穷,简直令她难以自拔。西里尔也和她说起,第一次看到她时的印象:

“我觉得你很脆弱,很羞涩,高高在上……”

“你是想说,我有点不知所措吧?”

“是的,也许吧。”

她舔了舔嘴唇,动作很快,就像一头小猎豹。他彻底昏了头。编辑部已经空了,别人都在忙着收杯子和扔得四处都是的烟头,他们来到了楼上的会议室。他们冲入彼此的怀抱。阿黛尔解开西里尔的衬衫,当西里尔仅仅是她老板的时候,她觉得这件衬衫很美,因为那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衬衫就是阿黛尔的禁地。但是此时此地,在这张黑漆的长桌上,他却显得如此大腹便便,如此笨拙。“我喝得太多了。”看到自己那玩意儿软绵绵的,他抱歉道。西里尔靠着桌子,将手插入阿黛尔的发间,将她脑袋按向自己的双腿之间。西里尔的那玩意儿深入阿黛尔的喉头,她好不容易才压住了自己想吐、想咬的欲望。

可是阿黛尔曾经是那么想要他。每天早上她都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新裙子,就想要西里尔多看她一眼,甚至,如果他心情好,还会谨慎地恭维她一句。她提前完成文章,主动提出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访报道,到他的办公室时,阿黛尔总是带着解决方案去,从来不给他带来问题,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讨他的喜欢。

如今,他已经是她的人了,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天晚上,阿黛尔刻意与西里尔保持距离。她怀疑西里尔还期待点什么,但是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僵了。阿黛尔不能忍受西里尔后来给她发的那些愚蠢的短消息。当他有天羞涩地提议去餐馆共进晚餐,她耸了耸肩说:“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也结婚了,你也是。我们这样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你不觉得吗?”

这天晚上,阿黛尔可不想弄错目标。她和贝尔特朗开玩笑,贝尔特朗把她给灌醉了,还一遍又一遍如数家珍般地向她介绍自己的日本漫画收藏。他的眼睛红红的。他也许才抽过大麻,气息比往常还要干,还要酸。阿黛尔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甚至连那个肥胖的传记影片制作人也能忍受,那个女人,平常她的嘴里只能传来嘶嘶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阿黛尔感到很热。她喝了很多香槟,这还多亏了一个政治人物的馈赠,因为西里尔在报纸头版给他上了专访,这十分荣耀。阿黛尔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很美,想到她的这份美丽,她的活泼竟然毫无用处,她很是恼火。

“您还不想回家吧?我们一起吧!走……”洛朗乞求道,他的眼神很亮,充满了热情,这时拒绝他的要求,那真是罪过。

“小伙子们,怎么样?”洛朗冲三个正在与他交谈的记者说。

窗外是淡紫色的云团,在半明半暗中,阿黛尔望着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的脸埋在枕头里,心满意足地沉沉昏睡。他很可能死了,就像那些虫子,交配完之后就会死去一样。

阿黛尔下了床,双手交叉覆在乳房上。她掀起盖在沉睡男人身上的被单,男人蜷缩在一起,想要尽量暖一些。他的皮肤光滑、肥腻,看看他领阿黛尔来的这间保姆房,或许他比自己说的年纪还要小。他的腿很短,臀部像女人一样。

黎明寒冷的光线照在乱糟糟的房间上。阿黛尔穿上衣服。她原本不该跟着这个男人来。就在他拥抱她的那个瞬间,将他软绵绵的唇覆在她的乳房上时,她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不会让她得到满足的。她应该逃走。找个借口,不要上这间阁楼。她可以说:“我们已经尽兴了,不是吗?”她应该不发一言地离开酒吧,抵抗住这双缠绕住她的胳膊,这呆滞的目光,这滞重的喘息。

可她缺少勇气。

他们摇摇晃晃上了楼梯。每走一步,原先的魔幻便减少了一分,原先醉酒的欢乐便被恶心感所取代。他已经开始在脱衣服。当独自一人面对着平庸的拉锁、缺乏诗意的皮鞋,以及年轻醉鬼笨拙的手势,阿黛尔感觉自己的心都缩紧了。她本应该说:“停下,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但是她已经无法后退。

躺在男人光滑的上半身下,阿黛尔想的只是快点,装出假高潮,再增添点叫声,好让男人得到满足,让他闭嘴,结束。他难道没有注意到她闭上了眼睛吗?她很愤怒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他就令她倒足胃口,仿佛她已经开始想未来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好的,别处的,那些能够真正控制她身体的男人。

她轻轻打开房间的门。在大楼下的院子里,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再抽三口,然后给丈夫打个电话。

“我没吵醒你吧?”

她说她在闺蜜洛兰家睡的觉,就离报社两步之遥。她询问了儿子的情况。“是的,晚会很好。”她总结道。站在大楼大厅的镜子前,她一边整理面容,一边望着说谎的自己。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撞到了她,令她叫了出来,那个男人在赶一辆似乎要刹住的公共汽车。她走路回的家,想要拖延一点时间,这样就可以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谁都不会问她些什么。她听着音乐,融入冰冷的巴黎。

理查才吃完早饭。脏兮兮的碗盘堆放在洗碗槽里,一块蛋糕黏在盘子上。阿黛尔在皮沙发里坐下。她没有脱去大衣,将包紧紧抱在肚子上。她没有动。只有在等她冲完澡以后,新的一天才会开始。等她把散发着香烟味道的衬衫洗掉。等她化完妆,很好地藏起她的黑眼圈。而现在,她就只是在她的卑贱中休憩,在两个世界之间,她是这一刻的主人。危险已经过去,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阿黛尔到了报社,神色疲惫,嘴唇干裂。自昨晚以来她什么都没有吃。必须要吞点什么,才能消除倦色,平复恶心的感觉。她买了个干冷的巧克力面包,在街区最糟糕的那家面包店里。她咬了一口,但是实在难以下咽。她真想在厕所里蜷成一团,就这么睡去。她很困,也很羞愧。

“怎么样,阿黛尔?不是太累吧?”

贝尔特朗站在她的办公桌前,他向她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但是阿黛尔没有接茬。她把巧克力面包扔在垃圾桶里。她觉得渴。

“昨天晚上你的精神头可很好。头不是很疼吧?”

“还行,谢谢。我只是需要一杯咖啡。”

“你醉的时候,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平时我们一直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一个有点局促的小公主,生活井然有序,没有大的波澜。而你实际上竟然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圣女。”

“住嘴。”

“你可让我们笑坏了。而且你的舞真是跳得棒极了!”

“好啦,贝尔特朗,我还要工作呢。”

“我也是,我有成千上万的事情堆在那里。我几乎一夜没睡。累死人了。”

“那加油吧。”

“昨天晚上我走的时候没有见到你。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你把他领走了吗?你可记得他的名字,还是就这一次算啦?”

“那你呢?出差去金沙萨的时候,你把领到房间去的那些妓女的名字都一一记下来了吗?”

“哦,行了!不过开个玩笑,行了行了。你凌晨四点的时候,醉醺醺地回到家,你丈夫什么都没说?他不会问你些什么吗?我老婆总是问个不停……”

“住嘴。”阿黛尔立刻打断他。她的呼吸短促,双颊涨得通红,她将脸凑近贝尔特朗:“永远不要提我丈夫,你听见了吗?”

贝尔特朗后退一步,摊着手。

阿黛尔痛恨自己不够谨慎的行为。她昨天晚上不该跳舞的,不应该表现出这么一副容易上手的样子。她不该坐在洛朗的膝头,在酩酊大醉中,用颤抖的声音叙述童年阴暗的记忆。他们都看见她在酒吧后面挑逗那个年轻的小家伙。他们看见了他俩,但是却并不知道她会做什么。这很糟糕。现在他们会认为,和她有点什么是可能的,可以和她发展亲密关系。他们想要和她一起拿这种事调笑。男人觉得她轻浮,不正经,好上手。女人觉得她是个勾搭男人的高手,最为宽容的说到她时,会觉得她很脆弱。但是他们都是错的。

星期六,理查建议去海边。“我们早点走,吕西安可以在车里睡觉。”阿黛尔黎明时候就醒了,她不愿惹恼丈夫,因为他一心想避开拥堵。她准备好包,给儿子穿上衣服。有些冷,但是天光透亮,是能够唤醒沉睡心灵,不再让人陷在麻木和迟钝里的那种天光。阿黛尔很高兴。冬日傲娇的太阳让她感到很是振奋,在车里,她甚至和丈夫说了点话。

他们午饭时间到了。巴黎人几乎霸占了热乎乎的露天座,不过理查非常聪明,他事先订了位。罗宾逊医生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听凭偶然来决定。他无需看菜单,他对自己想吃的东西非常清楚。他要了白葡萄酒、牡蛎、蛾螺,还有三份面拖比目鱼。

“每个星期我们都应该这样!让吕西安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们来顿爱情的晚餐,很完美,不是吗?在医院里忙了一个星期,这对我来说很有好处……我还没对你说呢,让皮埃尔,就是我们科室的主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一个关于穆尼埃病例的介绍。我当然说好。他早就该让我做了。无论如何,这医院很快就不在我眼里了。我觉得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见到你们,小家伙和你。他们又联系我了,为在里西欧开诊所的事情,他们在等我的肯定答复。我还准备去看维姆提埃的房子。等到父母家度假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妈妈已经去看过了,她说房子非常好。”

阿黛尔已经喝多了。她的眼皮沉沉地落下来。她冲理查微笑。抿住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打断理查的话,让他换个话题。吕西安已经坐不住了,他开始觉得无聊。他在椅子上晃着双腿,抓住一把刀子,但是给理查夺了下来,接着吕西安又抓住桌子对面的胡椒瓶,拧开盖子。“吕西安,不要闹!”阿黛尔命令道。

孩子将手指伸进自己的盘中,碾碎了一根胡萝卜。他笑了起来。

阿黛尔将儿子的手指擦干净。“我们买单吧?你瞧,他已经坐不住了。”

理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还没说,房子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呢?我肯定不会和现在的医院再续签下一年了。巴黎不是适合我的地方。而且你也说过,你在报社也待够了。”

阿黛尔的目光还在吕西安身上,孩子在嘴里倒满了薄荷水,然后再吐到桌上。

“理查,管管孩子啊!”阿黛尔吼道。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还是怎么了?别人都在看我们。”理查望着她,目瞪口呆。

“对不起,我太累了。”

“你就不能享受一下好时光吗?总是把一切都弄糟了。”

“对不起。”阿黛尔重复道。她开始打扫纸质的桌布。“他坐不住了,小孩子需要干点事情消耗掉精力,就这样。也许该给他生个弟弟妹妹,还该有个大花园。”

理查冲她微笑了一下,也让步了。

“你看了售房信息后怎么想的?你应该喜欢那座房子,不是吗?我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我希望我们能改变一下生活。我想要我们能够他妈的拥有真正的生活,你理解吗?”

理查把儿子抱到膝头,抚摩着他的头发。吕西安和他的父亲很像,一头细腻的金发,杏仁小蛋糕一般的嘴型。他们俩都很喜欢开怀大笑。理查很醉心于他的儿子。有时阿黛尔都在想,他们父子俩是否需要她。她想,也许他们俩就能生活得很幸福。

她望着父子俩,知道她的生活永远都会是这样,不会改变。她会操心孩子们,操心他们吃些什么。假期,她和孩子们来到他们喜欢的地方度假,每个周末都要想方设法给他们找点乐子。就像全世界的资产阶级一样,她要去等孩子们下吉他课,要替他们找到一切有可能“让他们得到提升”的东西。阿黛尔希望孩子这一代再也不会和她一样。

他们来到旅馆,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安顿下来,房间布置的好像船舱一般。阿黛尔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仿佛墙壁都在移动,渐渐靠近,会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慢慢把他们挤死。但是她想要睡觉。她关上了百叶窗,将这本应好好享受的美好日光关在窗外,然后她把吕西安放在小床上,安排他午睡,然后她也躺了下来。她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儿子喊她。她没有动。她比儿子的耐心还要好,他叫够了也就不叫了。她听见儿子在踢门,她估摸着他应该是跑进了浴室。他打开水龙头。“带他去玩吧。我们在这里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孩子。我才值了两天的夜班。”

阿黛尔起了床,给吕西安穿上衣服,陪他来到海滩延伸部分的一个游戏空间。孩子在彩色的游戏器械上爬上爬下,不厌其烦地滑滑梯。阿黛尔害怕他从高处的平台上掉下来,因为孩子们都在上面推推搡搡的。她跟在后面转圈,好随时抓着他。

“我们回去吧,吕西安?”

“不,妈妈,再玩一会儿。”儿子命令道。

广场很小。吕西安从另一个小男孩手里抢了一辆小汽车,那个小男孩哭了起来。“把人家的玩具还给他。走,过来,我们去饭店找爸爸。”阿黛尔拽住吕西安的胳膊,求他道。“不!”儿子冲她大吼,冲向一个跷跷板,差点没撞碎了下巴。阿黛尔在板凳上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来。“要不我们去海滩吧?”她建议说。至少儿子在沙滩上不会受伤。

阿黛尔坐在冰冷的海滩上。她把吕西安抱在双腿间,开始挖洞。“我们要挖很深很深,直到看见海水,瞧着。”“我要水!”吕西安激动起来,但这也不过让他坚持了几分钟的时间,然后,他跑向海水退潮时露出的宽阔岩石。孩子在沙滩上摔倒了,他爬起来,跃入泥浆。“吕西安,给我回来!”阿黛尔吼道,声音尖利。孩子转过身,看着她,笑个不停。他在岩壁上坐了下来,将胳膊探进海水里。阿黛尔没有动,她恼火透顶。在这十二月,他却浑身湿透。他会着凉的,这样她需要额外照顾他,比平时要花更多的时间。她恨儿子,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自私。她想着要站起身来,强制把他带回饭店,让理查给他洗个热水澡。可是她没有动。她不想抱他,儿子现在变得那么重,双腿肉鼓鼓的,挣扎时踢得她生疼。“吕西安,立刻给我滚回来!”她吼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有一个头发散乱的金发女子拉着吕西安的手,把他送回母亲身边,尽管天气这么凉,她还是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孩子的牛仔裤卷到了肉乎乎的膝盖以上,他还是笑盈盈的,不过神色间有些不解。阿黛尔仍然坐着,那个女子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说:

“我想这个小男孩是想要游泳。”

“谢谢。”阿黛尔回答道,她觉得很难堪,烦躁。她真想在沙滩上躺下来,脱下大衣盖住脸,退出这一局游戏。她甚至没有了冲儿子吼的力气,儿子一边哆嗦着,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

吕西安是阿黛尔很难适应的重量和束缚。在一堆混乱的情感中,阿黛尔也不知道自己对儿子的爱究竟藏在何处:把他交付出去也会感到恐慌;给他穿衣服时总是那么恼火;推着他的儿童小推车上坡时,推车固执地上不去,令她精疲力竭。爱当然在,她并不怀疑。没有得到精心呵护的爱,成了日常生活的牺牲品。无暇自顾的爱。

对于阿黛尔来说,生孩子的原因和结婚的原因一样。就是为了属于这个世界,为了能够保护自己,因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成为配偶与母亲,她就会笼罩上一圈令人尊敬的光环,没有人能够消除这道光环。她为自己建造了一个避处,借此安然度过那些惊恐的夜晚,而从放荡的日子里回来,这也是一个舒适的窝。

她喜欢怀孕。

除了成日昏昏欲睡和沉重的双腿,除了背部有一点点疼、牙龈总爱出血之外,阿黛尔的妊娠非常完美。她不再抽烟,一个月都没喝上一杯葡萄酒,这份干净的生活令她感到非常满足。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幸福。突出的肚子给了她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她甚至养长了头发,把头发梳到一边。

怀孕三十七周的时候,她的睡觉姿势变得令她非常不适。那天晚上,她让理查一个人出门。“我又不喝酒,而且外面那么热。我实在不知道到这聚会上我能干些什么。你去玩吧,别担心我。”

她睡下了。百叶窗仍然开着,她能够看见走在街道上的人群。最终她还是起了床,因为根本睡不着。在浴室里,她的脸凑在冰凉的水下,长时间地观察着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低处的肚子上。“我还会变成从前的模样吗?”她对自己的形体变化有着敏锐的感觉。她倒也说不上对此是觉得欢喜还是更怀念从前。但是她知道体内某种东西正在死去。

她曾经和自己说,有个孩子就能治好她。她觉得做母亲是唯一能够将她从存在的不适中拯救出来、唯一能够提前切断这份逃离的解决方法。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就好像一个病人最终接受了不可避免的治疗。她创造了这个孩子,或者说,是这个孩子来到了她的体内,而她没有抵抗,就是因为这份疯狂的希望,她相信孩子会对她有好处。

她甚至不需要进行怀孕测试。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嫉妒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是她一直否认自己有了孩子。她害怕周围人平庸的态度,粗俗的动作会毁了这一切,他们会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掂量大小。她觉得很孤单,尤其是在男人身边的时候,但是这份孤单却并不沉重。

吕西安出生了。她很快重新抽上了烟。然后又是酒,几乎是转眼之间的事。孩子限制了她的懒惰,而她也是生平第一次不得不照顾除自己之外的人。她喜欢这个孩子。她对这个婴儿产生了肉体之爱,虽然并不令她感到满足,但却十分强烈。待在家里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有时,她会听凭孩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哭,而她自己插上耳机,试图睡上一会儿。而当孩子一脸忧伤,不愿意吃饭的时候,面对着那把沾满食物的高椅,她会禁不住抽泣。

她喜欢在把孩子放入浴盆之前,脱光了之后紧紧抱着他的感觉。她喜欢哄他睡觉,看着他渐渐沉入睡眠的样子,她沉醉在自己的柔情中。自从孩子不再睡婴儿床,而是有了小床,她开始和孩子一起睡觉。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夫妻俩的房间,钻到儿子的床上,儿子总是咕哝着迎接她的到来。她将鼻子探进他的发间、颈间、手掌间,呼吸着他散发出来的哈喇子味。她希望自己能够被这一切填满。

妊娠摧毁了她。她觉得分娩之后,自己丑而无味,而且老了。她剪短了头发,觉得脸上自此后布满了皱纹。然而,三十五岁的阿黛尔事实上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年龄让她变得更加强健,更加复杂,更加庄严。她的轮廓变硬了,但是她湿润的双眸却为她赢得了力量。她变得不那么歇斯底里,不那么容易激动。因为抽了太多年的烟,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她的父亲一直为此嘲笑她。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就像透过一张透明的描图纸一般,连面颊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两个人走出房间。理查拽住阿黛尔的胳膊。他们俩在房门后一动不动地待了几分钟,听吕西安哭叫着让他们回去。两个人心情沉重地走向饭店,理查在那里订了座。阿黛尔原本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儿,但是她放弃了。从海滩回来,她冷得要命。她再也没有勇气脱掉衣服,穿上带来的裙子和高跟鞋。再说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街上,两个人并肩走着,走得很快。他们并不挨着,也很少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没有对话的必要。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吸引力可言,甚至连温情都不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肉体之间缺乏和谐倒是让他们放心的一件事情。这就好像是在说,他们之间的结合是超越身体上的相依而存在的。就像他们早就已经埋葬了对别的夫妻而言很不情愿、哭哭啼啼不愿失去的某样东西。

阿黛尔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丈夫做爱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夏天。某个下午。他们已经习惯了死寂的时光,日复一日的夜晚,彼此转过身去、道一声祝你好梦的夜晚。但是他们之间最后总是会弥漫着某种局促和酸楚。非常奇怪,阿黛尔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这种循环往复,有义务和他再次融为一体,然后再摆脱。她想了好几天,那种在默许牺牲之前的状态。

这天晚上,所有的条件都具备了。理查的眼神有点色,又有点害羞。他的手势有些笨拙。他说阿黛尔今晚很漂亮,而阿黛尔提议要一瓶好的葡萄酒。

进了饭店之后,理查就又谈起了中午中断的话题。在两口饭之间,他提醒阿黛尔他们当初曾经许下的诺言,九年前,结婚的时候。尽可能地享受巴黎,趁他们还年轻,只要经济上允许,然后等有了孩子就回到外省。吕西安出生后,理查又同意阿黛尔再过段时间。阿黛尔说:“两年后吧。”两年已经过去很久,而这一次,他不会让步的。她难道不是说过好几十遍了,说她要离开编辑部,说她想要干点别的事情,说她想写作,想照顾家庭?他们难道不是早已达成了一致,觉得已经受够了地铁、堵车、昂贵的生活以及一切都要限时限刻地完成?阿黛尔对此却并不接茬,她几乎不碰食物,但是理查还是没有示弱。他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我想要第二个孩子。一个小姑娘,这真是再好不过。”

阿黛尔已经喝了太多的酒,完全没了胃口,现在她很想吐。她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在膨胀,简直要溢出来了。唯一能够让她放松下来的应该是躺下来,什么动作都不要有,就让睡意自然淹没她。

“如果你愿意,可以吃我的。我一口也吞不下去了。”

她把自己的盘子推向理查。

他要了咖啡。“你真的不吃了,你确定?”他还接受了饭店老板坚持赠送的阿马尼亚克烈酒,继续谈论孩子的问题。阿黛尔很恼火。这个晚上变得没完没了。哪怕他换个话题也好呀。

在回酒店的路上,理查有点醉了。他开始在街头奔跑,这让阿黛尔笑了出来。他们俩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理查给看孩子的人付了钱。阿黛尔坐在床上,缓缓地脱去鞋子。

他不会有这个胆量。

然而不,他有。

他的动作不会欺骗她。永远是同样的动作。

从背部开始。

落在颈间的吻。

落在臀部的这只手。

还有这呢喃,以及伴随着祈求的笑的低吟。

她转过身,张开嘴,丈夫的舌头深入进来。

没有前戏。

快点结束吧,她一边想一边自己褪去衣服,独自一人,在她睡的这一边。

两个人都转过身来,彼此相对。不要停下拥抱,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将手放在他的腰上,他那玩意儿上。他进入她。她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对于理查来说,他的快感究竟何在,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又究竟有什么好处。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们的拥抱永远那么直白。尽管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增加什么曲折,而且依然还是那么羞涩。动作准确、机械,直达目的。她不敢浪费时间,不敢要求。就好像那会更加沮丧,沮丧到令她窒息。

她没有什么声音。想到可能会弄醒吕西安,让他看到这滑稽古怪的场面,她就感到恐惧。她将唇贴近理查的耳朵,发出轻轻的呻吟,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加心安一点。

已经结束了。

他立即穿上衣服。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打开电视。

他从来不担心将妻子置于孤独之中。而她也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听到喘息声,贴在一起的身体,摩擦的性器。

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 8WppGCnMo8AhlvtyqAfS3M0RkY7nwKBKq+nI+Sxzi9BVq6bUO3jTTI0OLlP250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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