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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的结局南北背驰

古老沉静的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雾中,高大的钟楼在青影沉沉的暮色中沉寂下去,路灯的橘色光芒被细细薄薄的雾气牵扯得氤氲。

还没有到六点钟,天已经微微暗下来了,一群学生推着自行车涌出校园。

宋佳南推着车和一群女生走在一起。大家对学校校庆不放假的事情颇有微词,发泄完了不满,话题又转到了校庆表演上去,张静康问:“我们学校那几大帅哥呢,是不是又要去跳舞?”

一个女生接话:“谁知道呀,好像听说组了一个什么乐队,搞得热火朝天的。”

“上次表演还跳什么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哎呀,简直笑死人了。”

“是呀是呀,难看死了,初中的小女生还尖叫个不停,真搞不懂她们。我们学校男生难道都学呆掉了,怎么没有一个跳舞唱歌能拿得出手的?”

“是呀是呀,还不如二附中,人家男生出来都是考北广、上戏的料子。”

宋佳南想起有一次跟苏立讨论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苏立用“华而不实”来形容,虽然她有些微词,但是听多了爱尔兰的音乐,在心底也隐隐觉得流行不一定可以永恒。

她和苏立在BBS上也很少聊天,不过是互相交换一下最近看的小说和听的音乐,而且每次都是她鼓起勇气主动发站内信跟他搭话,而心情也从刚开始的兴奋到如今淡淡的失落。

每次自己的主动和苏立无意识的被动让她感到有些疲倦,在苏立面前,宋佳南胆小、懦弱、自卑,她不知道怎么改变这样的状况,也只好顺其自然。

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群女孩子停下脚步,宋佳南笑笑问追上来的那个女孩:“刚才大家等你好久都不见人,去哪里了?”

那女生跑得满头大汗,一边喘气一边回答:“教务处,帮老师整理校庆奖学金名单。”

一听到“奖学金”大家全都炸开锅了:“听说今年是百年校庆,所以奖学金名额翻倍。”张静康笃定地问:“是不是?”

“嗯,今年名额很多,对了,宋佳南,你二等哦,快请我们吃饭吧!”

她完全愣在那里:“不会吧,我二等奖,你确定你没看错?”

女孩子笑道:“我眼又没花,咱们班就三个名额,你二等,段嘉辰和班长三等,对了,还有一等奖,就是强化班的那个学习委员,叫什么我给忘记了。”

“强化班,八班,那他们班班长苏立呢?”立刻有人问道。

“是这样的。”女生略微压低了声音,“我是听老师说的,原来苏立是一等奖,可是他后来找老师把一等奖让给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好像是因为学习委员是贫困生,一等奖学金差不多是二等奖的两倍,那个学习委员性子又傲,平时从来不接受别人明里的帮助,所以只好这样。对了,这件事你们可别到处说哦,知道了吧?”

“知道了,放心好了。”

女生们发出赞叹和感慨,宋佳南亦笑着附和,她想起苏立总是寡淡的表情,不合群的姿态,原来这冷漠下藏着平易近人、知冷知热的一面,小心翼翼不愿与人知晓让人知道。

她心里泛起层层涟漪,默默地念着苏立的名字,对他的好感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些。

校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学校梧桐树的叶子纷纷飘落在过道上,只有零零碎碎几片叶子依然还保持着往日的生机,顷刻间,使人感到有几分凄凉。

宋佳南迟到了,她冒着雨赶到大礼堂,负责现场的老师一把把她拉住:“你怎么现在才来,快找个位置坐下来,马上领导就要来颁奖了,右边第二排,看到没有?”

她连忙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跑到第二排,那里只有一个空位置,她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掏出面巾纸擦脸上的雨水,旁边的人递了张节目单给他,她想都不想就接了过去,连谢谢都没有说。

宋佳南草草地看了一下,奖学金颁奖要晚会进行到一半时候才开始,忽然会场上的灯都熄灭了,一片漆黑,底下的同学低呼,而她旁边闪现出微弱的光亮,白色的光芒从指缝里透了出来。然后舞台上的灯光亮了起来,她无意识地看了看那束微光的源头,而那个人也正好朝她看,四目相接,宋佳南脑子嗡一声就乱了——苏立,竟然就坐在她旁边。

苏立笑笑,然后转过脸去,把钥匙扣收进口袋,闭起眼睛撑着脑袋,眉头微微地皱着,好似很疲倦的样子,宋佳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努力地把头埋得低低的,心跳如雷。

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苏立,宋佳南只好装作看节目用余光偷偷地打量他。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清楚长长的睫毛,他的脸上仿佛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很是生动。舞台上是欢快的乐曲,台下是阵阵掌声,而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和苏立清浅的呼吸声。

握着的节目单几乎被她掌心的汗弄得湿透了,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几乎是坐立不安,奇怪的想法在心里盘旋——苏立知不知道自己就是给他发信息的那个女生?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可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大约过了半小时,全场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然后那首熟悉的进行曲响起,负责现场的老师挥挥手,主持小姐说:“请奖学金获得者上台领奖。”

宋佳南紧张地看着还在熟睡的苏立,刚想悄悄地扯扯他的衣角,后面就有一个女生用节目单卷起的纸筒戳他的后背:“醒醒了,苏立。”

男孩子睁开眼睛,嘴角竟然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似乎是绽放给宋佳南的,他缓缓地转头开玩笑:“我又没真睡。”

宋佳南不由得侧脸去看那个叫秦媛媛的女生,很惹眼的漂亮,笑起来有种顾盼之间的神采飞扬,好像和苏立很熟的样子。秦媛媛也笑:“谁知道你睡不睡啊,你就喜欢发呆,不是睡觉就是发呆,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得二等奖学金的。”

苏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淡淡地说道:“秘密。”然后站起来整整衣角,宋佳南还一脸茫然地看着苏立,他会意地笑笑:“同学,上台了。”

接过二等奖学金的证书,和憨憨的领导握手,然后合影留念,苏立就在她旁边,灯光喀嚓一下,这一刻的场景都永久地记录下来。

多年以后宋佳南再次看到这张照片,里面的她面容清秀,笑容坦诚,手里捧着证书,眼睛半眯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而她的左边站着她年少时代暗恋的人,那个男生微微地扬起下巴,露出淡淡的笑容,可仍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她和他的距离不过十厘米,这是年少的他们最近的距离。

那时候宋佳南拿着照片只是傻傻地幸福地笑,之后很长时间,那张照片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从不轻易地展现。

颁完奖他们就退了出来,节目还在继续而雨也还在下,天灰蒙蒙的,其他人都走了,宋佳南却站在台阶上跳上跳下,发愁没有带雨伞。

这时段嘉辰从礼堂走出来,看到宋佳南呆呆地注视天空,立刻在她眼前挥挥手:“回神了,二等奖,怎么没带伞?”

“嗯,没带伞,怎么回去呀?段嘉辰你也没带呀!”

“走的时候根本没有下雨嘛。”他伸手试探了一下外面的雨,然后迅速地把外套脱下来丢给宋佳南,“披上,我们一起冲出去,跑回教室就好了,怎样都能找到雨伞。”

宋佳南疑惑地看着他:“段嘉辰,你就穿一件衬衫,淋雨肯定会感冒的,你快把衣服穿上。”

“女人,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有你说话的工夫都跑到教室了。”段嘉辰冻得牙咯咯直响,还努力地维持声线平稳,“快点了,我喊一二三就冲。”

雨滴在他们面前破碎,带着初秋寒意的丝丝水线,密密斜斜地飘在空中,脚下的水花飞扬其间,引起一阵阵透骨的凉意。

跑到教学楼的时候,裤脚上已经湿了大半,宋佳南抹了抹湿透的刘海,把衣服递还给段嘉辰:“你快去弄干吧,万一感冒就惨了。”

宋佳南的刘海有那么几缕湿湿地垂落在额头,晶莹的水珠顺流而下,滴落至眉间,双眼淡如烟雾里的湖泊,水汽纵横,可是笑容那么真实,段嘉辰不知道怎么看得心跳加速,一把夺过衣服,脸微微一红,转身就走。

她以为他冷得不行,要去值班室吹暖气,急急地在后面喊道:“段嘉辰,你快回家吃点感冒药,小心别感冒,我先回教室了。”

男孩子却心慌意乱,那一刻,跟很多时刻一样,又和很多时刻不同,心境在慢慢地改变,他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喜欢。

“今天看到你站在领奖台上了,感觉怎么样?”宋佳南坐在书桌旁,头发还是湿湿的,手里还捧着一杯暖暖的姜茶。

问出这话的时候她在心底,偷偷地笑,其实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那时候他们聊音乐,只是聊音乐,慢慢地觉得小纸条不够用。宋佳南申请了第一个属于她的QQ,而她的好友上只有苏立一个人。

专门为等待苏立而申请的QQ,只要看到那个闪亮的头像都会很开心。

苏立回信息都很快:“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聚光灯很热,都快睡着了。”

她扑哧一下就笑出来,然后很真诚地回道:“还是要恭喜你。对了,最近在听什么歌?”

“陈升的,你可能没有听过,很老的歌了。刘若英你肯定知道的,陈升就是她的老师,去听听那首《流星》,那个女声真的很棒。”

“好的,谢谢。”

谈话就这么中断,简短,但已令她很满足。

第二天,宋佳南去上课,也许是因为淋雨,整个人有些倦怠,一个上午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下课时候张静康推推她:“你们昨晚去哪里了,怎么两个人都感冒了?”

她懒懒地回答:“我们?还有谁?昨晚不是下了好大的雨嘛,我出来的时候淋着了。”

“段嘉辰呀,他好像也感冒了。”

宋佳南抬了抬眼睛,教室里没看到段嘉辰,刚要起来找找,恰巧这时候有一个女生走过他们班窗前,看到宋佳南立刻眼前一亮:“宋佳南,语文课课练快借给我,我们班老师要检查了。”

她一愣,才想起原来是自己在八班读书的初中同学,两人平时只是点头之交,宋佳南又极其爱护自己的书,很少借出任何书和资料给别人,刚想告诉那女生自己没带的时候,那个女生又开始催:“哎呀,我们语文老师太变态了,知道我们从来不会写那种作业还搞什么突击,还叫我们班长来检查,被抓到就惨了。”

班长,八班的班长,不就是苏立?拒绝的话语到嘴边又滑了下去,她立刻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干干净净的练习册,女生翻开来一看:“哇,都做了呀,好漂亮的字。谢谢你呀,宋佳南,我下课就还给你,谢谢呀!”然后拿起书就跑走了。

她无奈地笑笑,张静康在一旁稀奇:“呦,第一次看到你借书给不熟悉的人哦。对了,刚才他们在办公室听说我们要开始文理科分班了,你想好学什么了没?”

宋佳南摇摇头:“没有,你呢?”

“当然是理科喽,我文科绝对是弱项,虽然我理科也不好。”张静康想了想,“班上基本上都学理科吧,除了几个女生,不过我觉得你学文科倒是很好。”

“是吗?我得好好想想了。”

中午不再回家,为的是节省时间,她在食堂迅速解决掉午餐,然后去图书馆上自习。她书包里装着那本语文练习册,一个小时之前,这本书摊在另一个班级另一张桌子上,她不知道苏立的眼光是否多在上面停留了一秒钟,而他是否能记住另外一个人的字迹。

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宋佳南自嘲地笑笑,她坐在透明的窗户边上,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她的身上,很暖和,但是有点刺眼,抬头才发现,原来每天习惯坐在她对面,背对着阳光看书的女孩子,今天没有来。

以前总是怪她遮住光线,让自己的手冰凉冰凉的,现在突然直面阳光,她居然有些不习惯。

又想起了苏立,如果自己的对面坐的是他,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他会不会记得她习惯用右手去撩挡住她视线的发丝,有阳光透过扬起的头发和指缝,落在他的书上。

没有心思看书,她取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对着假想中的苏立说话,可以顽皮,可以真挚,可以耍赖,可以勇敢,可以幻想。

“影视小说里的暗恋总是戏剧化,所以含蓄,千回百转,让我看了恋恋不已。那些小说里面,暗恋总是会有最美好、最意外的结局,再平凡再普通的女孩子,都会收获高高在上的王子的爱,我看了好多好多,每次都幸福得不可思议。”

“我也会偷偷地描绘,走在路口不经意的相遇,学校走廊的碰面,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某一天,他就会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

“每天都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中度过,真的有种想走上前去表白的冲动,可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那么优秀,又是那么疏离,而我那么不起眼,只能在理性的作用下,默默喜欢,绝不表白,害怕一旦说出内心的那份完美的暗恋之情,会被言语的拒绝彻底地击溃。”

“我问自己,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有人说这是一种感情境界,好似中国水墨丹青,有枝枝节节的心情,还有细长磨人的忧伤和独自陶醉的甜蜜。”

也许是早上吃的感冒药的效果,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唤她:“宋佳南,再睡下去就迟到了。”

她吓得几乎是跳着坐了起来,再定睛一看,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段嘉辰,你吓死我了。要上课了吗?哎呀,我睡着了。”说完连忙收拾书包,和段嘉辰一同走出图书馆。

“昨晚淋雨了吧,看你早上精神那么差。”段嘉辰从书包里掏出一瓶水,宋佳南看了又是一惊:“这是什么东西,黑糊糊的。”

“药啊,我早上也是打喷嚏流眼泪的,中午回家喝了它出一身汗就好了,虽然有点苦,不过我有带糖来的,你们女生喜欢吃的什么瑞士糖。”

她接过瓶子闻了一下,难闻的苦味一下子蹿了出来,呛得她直皱眉:“我不要喝,肯定苦得要死,让我感冒就感冒吧。”

段嘉辰脸色有些难看,态度很是强硬:“你妈让我带来的,你不喝我怎么跟你妈说?”

“啊,我妈让你送来的?那你怎么也会喝这个药?哎呀,你别瞪我,我喝就是了。”苦涩的药一口气喝完,她连忙把糖果丢进嘴里。

“对了,宋佳南,你文理分科选什么?”

“不知道呀,我文理都很平均,只有数学最差,我再考虑考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学的,或者特别擅长的,倒是你,一定学理科吧。”

“嗯,我想读土木工程,肯定学理科。”

“加油哦!”

回到家,她觉得好多了,一边啃苹果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妈,今天让段嘉辰带的药是什么呀,效果挺不错的,就是太难喝了。”

宋妈妈正在洗碗,哗哗的水声让她听得不甚明白,便有些奇怪:“段嘉辰怎么了,我没看到他呀,怎么了?”

宋佳南愣了一下,连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今天早上吃的那个药副作用太大了,中午去自习的时候差点睡着了,还好段嘉辰把我叫起来,不然一定迟到。”

“哦。”宋妈妈漫不经心地应答,“我说你这个小孩做事都不让人省心,不带雨伞就跑回家,感冒活该。吃完了给我看书去,拿了一次奖学金可别骄傲。”

“唉,知道了。”宋佳南没精打采地把手里的苹果核砰地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回屋打开书包准备做练习,摸出一本“王后雄”想了想,在心里默默说:“谢谢你的药。”

过了一个星期,果然全校开了一次大型的家长动员会,关于文理科的分班和艺术班的设置,然后又是分班级开会。

宋爸爸回家之后,立刻问宋佳南:“南南,到底是文科还是理科,你自己选吧,我们都建议你学文科,你文科虽然跟理科差不多,但是基础好,竞争力强,自然学得也比较轻松,所以可以利用更多的时间学好数学。”

宋妈妈更加干脆:“老师说的肯定都是没错的,南南,你犹豫什么,快填文科班算了。”

宋佳南闷闷地在一边没说话,这几天被老师叫去谈话让她心烦意乱,她不想读文科,虽然文科确实是她的优势,但是读了文科意味着要离开现在的班级和同学,而且文科班都在文科楼,一来二去更没有机会见到天天都期盼能见到的人了。

“让我想一会儿。”她站起来慢慢走回卧室,打开电脑给给苏立留言,“文理分班我不知道选什么,怎么办?好愁人。”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宋佳南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瞬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才听到滴滴的回音,苏立的回复:“第一选自己喜欢的,第二选适合自己的,第三选自己不会后悔的,第四选将来前途最好的,不就可以了?”

在家长、老师面前勉强装出来的无畏无谓,勉强掩起来的对未来的漫漫恐惧,或破碎,或爆发,在心里搅成一团,却终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而有些安定了起来。

拨云见雾般的,未来好像一下子很明了,她心里默默地有了底。

深秋的雨一直绵绵地下了好几日,宋佳南只好坐公车上学,好像一个学校的人都相约坐公车似的,一辆小小的公车里挤的都是穿着同一校服的高中生。

一个学校的自然话就多起来了,站在宋佳南旁边的两个女生聊着聊着就扯到了学校的八卦。一个说:“你知道吗,十二班的那个肖凡又在别的学校找了一个女的,说是那个女的在社会上还有点背景,估计不小的来头。”

“那种男人,太花心了,对了,你知不知道八班的那个苏立好像和秦媛媛在一起了呀。两人很光明正大唉,老师都不管。”

“啊,不会吧,苏立唉,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苏立——”

“废话,要不还有谁,听说他们班女生都伤心死了,早知道主动一点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公车靠站,离学校还有一些距离,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打着雨伞,水花和烂泥在车轮下溅起,让人躲闪不及,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轨迹前进,没有人注意到路边狼狈不堪的她。

宋佳南木然地撑起伞,慢慢地走向学校,雨点忽然密集地落下来,风也更紧了,在这么鼎沸的世界里,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心底的呜咽声。

不远处,两个人影从反方向向校门口走来,苏立穿着一身西装校服,撑着伞,眉眼之间有淡淡的笑意,而旁边的女孩子,运动服上套了一件藕荷色的棉袄,正在比画着什么,两个人走在一起,却又有些刻意地拉开距离。

再仔细一看,那个女孩子便是那天颁奖仪式上叫醒苏立的女孩子。苏立明朗出尘的眉眼,秦媛媛灿然如花的笑靥,氤氲在蒸腾喧嚣的水汽形成的苍茫的雨雾中,车水马龙的声音在宋佳南脑中被硬生生地切断。远方重归一团柔和的模糊,她忽然什么都不能思考。

好像被欺骗了一样,曾经最甜蜜的糖果变成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滑稽小丑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费力地表演,直到眼泪都流出来,却发现没有一个观众。

只是一个人的梦想和精彩,破碎之后是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的悲伤。

宋佳南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老师讲课的内容一点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后面有男生在看武侠小说,她敲敲桌子:“借本来看看。”

男生很是意外,狐疑地看了她半天,掏出一本早已经被翻烂的书:“小心点,别给老师看到。”

《寒鸦劫》里面那个徐辉夜临死之前告诉他负了一生的女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连秀人却回答:“我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忽然,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宋佳南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擦掉,还装作感冒一样,敛了敛情绪,发现语文老师自顾自地唱着独角戏,更加抑制不住地想哭。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是就是有那么多的情绪需要找一个途径宣泄。

下课之后她仍埋头看书,很是割舍不下,班长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宋佳南,班主任让你现在去一下办公室。”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书塞进桌子里去:“知道了。”

去办公室必定经过八班,平时,那是宋佳南最爱的一条路,可是现在她宁可不要走。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往八班看,可是理智控制不了眼角的余光——那个女生站在苏立的桌子边,笑吟吟的样子。苏立正好背对着宋佳南,看不清楚他的脸,想必也是笑容满面的吧。

这画面如此的刺眼,嫉妒,还有埋在心底的自卑,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牢牢地缚住了她,心底最后存在的一点爱恋,仿佛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烛火,只消一滴雨、一阵风,就可以被毁得殆尽,空留下一缕烟尘和灰烬。

班主任跟她说了什么宋佳南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知道是劝她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一意孤行地学理科,否则会得不偿失。

宋佳南神志有些恍惚,眼前都是苏立和秦媛媛的影子,等班主任讲完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清冷,但是无比地肯定:“老师,我选文科。”

是的,选文科,搬到文科楼,从此不会再和苏立有任何交集,不用看到他对着另外一个女生笑意满满的样子。宋佳南笑起来,自己一厢情愿的暗恋,把苏立牵扯到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切本就和苏立并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放学了,她故意留到很晚才走,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宋佳南撑着伞,昏黄的路灯铺陈一路,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她慢慢地走,不自觉地回过身向早晨看见苏立的方向张望,可眼睛又在瞬间暗了下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她毅然转过身,干脆而坚决。

她长长缓了口气,背着包继续慢慢地走向公交站牌,心里暗暗地自嘲:我还要做什么?

公车一辆辆地过去,溅起飞花,车灯下雨点斜织,朦胧得让人忍不住伸手想去捕捉一朵跳跃的精灵,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段嘉辰。

段嘉辰站在她旁边,校服的裤脚已经湿了大半,晶莹的水珠顺着额前的头发轻轻地滴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站牌。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宋佳南也无心说话,直到公车缓缓地驶进站,段嘉辰才轻轻地问:“听说你选了文科班?”

宋佳南有些慌乱地低头,顺势探出身看看车,手忙脚乱地掏月票:“嗯,车来了,先走吧。”

潮水一般的人流挤上公车,她好容易站稳,段嘉辰挤到她旁边,声音很低,但是冷冷的生硬着:“为什么不选理科,为什么突然间改掉?”

她扯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该如何回答,宋佳南只好微笑地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学文科应该还不错。”

段嘉辰却没有了回答,转过脸去看窗外,一路上灯光弥散在薄雾雨帘之中,虚幻得很不真实,就像宋佳南给他的答案,总是像敷衍一样。

强烈的失落感紧紧地抓住他,不仅因为她即将离开,更因为她从来不会告诉他任何决定,他越是想了解她,越不能走近她,她好像永远是一个谜,越想猜,越猜不透。

回到家,她心情不好,跟妈妈说话时顶了几句,宋妈妈脾气上来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宋佳南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将似乎无法停止的唠叨关在门外,看着桌子上堆的都是卷子和参考书,她忽然把它们狠狠地拂到地上,再低头一本一本地捡起来,缓缓地舒展开上面的褶皱,然后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再动。

天空黑沉沉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有零散的灯光。夜看去实在有点骇人,大地与天相接,无穷无尽没有边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突然开始想念苏立,那个苍白而阴郁的男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地思念他,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在眼前浮现。

她打开电脑,看着那个闪亮的头像,安静地停留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希望,他能一直都在那里为她等待。

可是,他却给了她最直接残忍的答复,扼杀了她卑微的欢喜。

她发誓,她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那么疯狂的事情。

宋佳南抓起电话,冲动而不顾一切地拨通烂熟于心的苏立家的电话号码,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每当一声寂寥地鸣声响起,她头脑中百转千回——如果是他爸爸、妈妈接该如何回答,紧张得以至连双手都在颤抖,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嘟嘟嘟的声音的终结。

她心里甚至在想,如果是陌生人的声音,她只有两个选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希望电话那头并没有任何人。

可是苏立的声音传了出来,一贯的冷清不失礼貌的“你好”。

头脑一片空白。宋佳南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边仿佛有感应似的,也没有挂掉电话,一瞬间她只觉得天地寂静,张开嘴巴呼吸,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只有苏立的脸,还有鲜少展现的笑容,通通扼杀了她美好甜蜜的小幸福。

原来她真的已经,喜欢这个人,到这么深。

眼泪不能抑制地从眼睛里倾泻出来,沿着手指缝隙,滚到下巴脖颈,她咬住嘴唇,说不出话,默默地流泪,然后挂掉了电话。

撕掉记录着那页号码的通信录,把年少仅存的最后一点爱恋和自尊,永远地藏起来。世界上本没有童话,只有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灰姑娘,她忽然就明白了,暗恋,原来只是一个人的游戏。

窗外昏黄的灯光下,雪花,伴着雨点,静静飘落。

这世界上最后的悲伤都被即将到来的冬天吞噬,最终眼泪和悲伤会被生活同化成没有色泽的苍白,包括她,也是,苍白。记忆中的那一地的爱恋,也跟着早去的秋天离开,甚至看不见曾经的痕迹。

晚霞把天边印红,留下暧昧的色调,抹在附中的教学楼上。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整个校园都轰动了,涌出的人群,脸上都挂着解脱的神色,宋佳南背着书包走过操场,绕过池塘,爬山虎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花架。

几千名考生一齐往外涌,宋佳南倒也不急,她是文科考生,不在自己的学校考试,初次到这个学校多少有些好奇,因为这个学校是苏立的初中母校。

体育馆后面有一片树林,伞状的银杏树叶飘落下来,带来植物特有的清香,脑中忽然闪现那个俊秀阴郁的男孩子的模样,她微微地笑起来,淡淡的思念从心底涌出。

高三搬去了文科楼后,基本没有再看见苏立,也很少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如果一个人真的狠心把爱恋割舍,那么咫尺也是天涯。尽管还是会时常想起他,她却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只是小女孩式的幻想,是那段无知的岁月里,美好而又有些残酷的梦。

她回到家,扔下书包,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电话响起来,接起来原来是张静康,张静康口气难掩兴奋和解脱后的喜悦:“宋佳南,考得怎么样?”

她淡淡地笑:“还好吧,不算很难,你呢?”

“啊!物理真的超级难呀,刚才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考好。哎呀,不管了,明天我们拍毕业照,然后定在火锅城聚会,你去不去?”

她想了一会儿:“好呀,不过到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吧。”

张静康很兴奋:“行,没问题,到时候我电话你,大家一起去火锅城。”

花花绿绿的毕业留言簿捧在手上,女孩子终于脱下厚重丑陋的校服,换上轻盈的裙子在人群里找同学留言,宋佳南签到手软,有些无奈地跟一旁的同桌说:“感觉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写到最后都词穷了,都是负担呀!”

那个女孩子腼腆地笑笑,打开自己的留言簿,也颇有感触:“没高考前,大家都是地下党似的签留言簿,那时候多狂热呀,还被班主任逮到好几次,可是现在好像都没兴趣了。”

“那时候是压抑的快乐。”宋佳南总结道,“还好我对这个没兴趣。”

女孩子侧着脸往花坛那边看,半晌忽然问道:“宋佳南,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签名的人,就是你从来没有说过话,那个人也许也不认识你的那种?”

她愣住了,苏立两个字第一个跳进她的脑海,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她的目光向八班投去,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她慌乱收回目光接口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呢。”

那个女孩子略微有些失望,这时候班主任走过来指挥他们:“大家先按高矮站好了,马上要拍全校毕业生的合照,到时候眼睛都给我睁开来,别照成个瞎子。”

宋佳南个子很高,只好站在女生的最后一排,后面男生认识她,跟她搭话,她无意中往上看了一眼,在队伍最后面的最边角,苏立穿着一件白衬衫,手插着口袋,下巴微微抬起,好像是在看天空的样子。

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云朵,在苍穹上极速地流动,白衣男孩淡然忧郁的气质恰如其分地融进这片无声无息的天海中,她的眼里似乎只有苏立,只那么一秒钟,宋佳南突然不知道用什么情绪来应付,只能硬生生地转了视线。

心,开始隐隐作痛,她永远都不可能那么明媚,去配上这样一个忧郁的天空。

只能让时间把记忆慢慢地抚平。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开通高考成绩查询热线那天,宋佳南彻彻底底地失眠了,宋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宋佳南高考发挥正常,而且似乎还要更好。

电话接踵而来,都是同学来打听分数的,宋佳南一边礼貌地应付一边安慰别人,今年理科几乎全军覆没在物理上,文科分数第一次赶超理科。

她忽然隐隐地开始担心起苏立来,只好暗暗地留心理科班同学的口风,寻思填志愿的时候去打听一下。

可是她没等到学校统一填志愿,远在新加坡留学的表姐让她过去旅游,所有的志愿都由宋妈妈包办,段嘉辰是原来班级第一名,填了本市最好大学的建筑系。几家欢乐几家愁,可是始终没有人提及苏立的消息,等她回来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到了。

她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去取通知书的,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还有值班老师在辛苦登记通知书领取情况。她报了名字,那个老师立刻就笑道:“原来是你呀,今年我们学校就你一个中大山的,考得真不错。”

老师转身进了资料室去取她的EMS,宋佳南探过身子看登记表上的名单,段嘉辰已经来取了通知单,果然是那所大学。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老师就把EMS递给她,然后在登记表上登记起来,边写边说:“今天天太热了,就两个人来拿通知书,早上是一个男生,对了,是人大的,考得也很不错。”

宋佳南礼貌地笑笑,顺口就问:“老师,他叫什么?没准我还认识呢。”

老师草草地看了一下:“哦,叫苏立,这年头,姓苏的还不多。”

学校是新校区,后面就是大片的郊区的田地。

不知名的草长得有半人高,路边长满了叫做双姜草的野花,叶子和花都可以吃,生命力极强,随处可见,暗红和枯黄交织,夏日仿佛透出一种秋意的颓废。

道路两旁的木板栅栏,攀爬了油绿的藤蔓,宋佳南在野地里奋力地奔跑尖叫,惊得篱笆上休憩的鸟雀飞离而去,在空中漾出一圈涟漪。

她跑累了,累极了,很多年的压力忽然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夏日的风热浪滚滚,太阳晒得她满脸通红,她想起苏立,还有人大,还有自己,一南一北,恰好背驰。

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然后又很平静地停止。

仿佛这些年华都是一场梦,和苏立的一切,都是没有开始的结束。 GnoqPqFvTrOny0O32uv8KTyVicHi3ULKfN0a9TYUSud1VNOM2wSkctm/wCj/J72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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