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老百姓嘴里的白帽衙门也就是日租界警察署,位于旭街,乃是一栋三层的洋楼。当年的义和团如同洋人的噩梦,庚子年后修建的建筑,多少都有些要塞的味道。
这栋警察署的办公楼全用“钢瘤子砖”修建,坚固异常。楼顶上修着了望台,女儿墙上满是射击孔,俨然是个战斗堡垒。
警察署长新坂狂也的办公室设在三楼,这是他特意挑的地方,目的就是不让人能站在他头上。为确保这一点,还特意下了命令,了望台上不许站人。反正如今的中国人不会来攻打警察署,不需要在那里戒备。
一如梁奇所说,新坂狂也的官衔确实比不上酒井隆,但是这种官衔的比较没有意义。大家不是一个系统,不存在直接管辖关系。警察署直属上司是住在宫岛街的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并不受日本华北驻屯军指挥。
当然,眼下军人势大,该给的面子肯定要给,但也不至于惟命是从。就像目前发生在南市这场中日警察之间的对峙,不管背后是否真涉及到酒井隆与中国人的约定,他都可以不予理会,强行把嫌疑犯带回租界审问。
本来参谋失踪就是宪兵队的活,自己出面纯粹给宪兵队帮忙,现在让自己帮忙之余还要丢面子,而且是在中国人面前丢面子,这种奇耻大辱新坂狂也绝对无法接受。
虽然他是警察不是军人,但是脾气和日本军人没什么区别。他从骨子里轻视中国人,并不认为他们能做成什么事,更不可能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闹事的三不管属于争议地带,执法权属混乱,日本巡捕硬要抓人倒也能找出依据。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关系着大日本帝国的体面,不容退让。中国巡捕居然敢靠着人多,包围日本巡捕,是可忍孰不可忍?岩仓事件暂时不提,单是这场冲突自己就能把它演变为一场“三不管事件”!
新坂狂也知道本地军人的心思。这帮人从九一八事变吃到了甜头,看到同僚靠着侵略中国东北而升迁,全都眼热着。不少胆大妄为的狂徒,千方百计想要重演那一幕,正在找机会制造摩擦。
即使不能演变成全面武装冲突,起码也可以向华北方面进行讹诈,获取更大的利益。
这个时候自己保持强硬,也符合这帮莽夫的意愿。是以他得到梁奇被包围的消息后,立刻命令刘寿延集合了警察署全部华捕。准备向南市方向增援,把事情彻底闹大。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将是大日本帝国得利。
如果能成功复制东北的成功,自己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可是就在他的命令传达下去不久,内藤义雄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来意:
“新坂君请务必收回成命,马上命令你的部下撤离南市,把戏班的人交给宁立言。这也是领事阁下的意思。”
日本的警政和特务,其实是很难区分。从北洋时代来中国帮着中国人培训警察的顾问,便是日本的特工。这么多年传承下来,这个规矩还是没变。
警政系统与谍报系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香火缘分,新坂狂也在内藤义雄面前,也是个后生晚辈,必须对前辈保持尊敬。何况两人都是领事这条线上的人,内藤的地位又远比新坂为高,他也不好得罪前辈。
只不过对于仕途的渴望,让新坂还想垂死挣扎,他努力想要说服这个老而不死的浪人:
“内藤前辈,这起案件是宪兵队……”
内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新坂的话:“竹内那个蠢货的话,你不必听。他的脑袋就像花岗岩,从出生那天就没学会思考,这种人发布的命令只会给执行者带来灾难。岩仓君是陆军部的人,随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或者他身上那份情报,以免泄露。”
“既然如此,那我们更应该把那些嫌疑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应该把线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那群戏子!”内藤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起来,日本帝国如今的官员怎么尽是这等莽夫,如果管理地方的都是这种匹夫,非误了大事不可!
“这里是中国,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找人还是找东西,中国人都比我们在行。中国的巡捕在找人方面,天生就有优势。何况宁立言是天津新崛起的帮会头目,在找人方面更是有着我们无法匹敌的优势。天津混混无孔不入,就算人藏在地缝里,他们都能挖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和中国的巡捕以及混混发生冲突,我们的人在华界将寸步难行。不管是岩仓还是情报,都别想找到。”
“据我所知,宁立言与酒井参谋长之间有过约定,他如果找不到人,自己就得进宪兵队。不管发生了什么,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都会用心找人。”
内藤摇摇头,“新坂君,你来中国工作已经有十一年又四个月十七天了,在天津工作的时间是四年零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你还是没搞懂天津的混混,和他们的特征。在中国唐朝的时候,京都也有混混,这种人被称为游侠。”
一个无职无权只有资历以及社会关系的老牌间谍,在警察署署长办公室里讲起中国的历史,这实在是荒唐!
可是新坂狂也不管再怎么不高兴,也得强压着火气,做出认真的态度倾听老前辈讲话,这是日本的传统,也是社会规则。这个老人虽然只是个上了年岁的浪人,却和很多大人物说得上话,包括领事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得罪不得。
新坂狂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内藤怎么说,人是绝对不能撤的。事关帝国尊严,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面对中国巡捕时退让,会让上级认为自己是个软弱之人,在当下的日本,一个人如果被打上软弱的标签,他的前途便会彻底断绝。
他已经在想着,该找个什么时机离开一小会,只需要五分钟,就能让刘寿延带着他的部下赶去南市支援梁奇。
“当时的任侠都流行刺青,有人在肚子上纹了亭台楼阁,有人在身上刺了飞禽走兽。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在两臂各纹了一行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这便是任侠,便是天津的混混!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相反到会以这种事为自己成名的契机。你以为宁立言会畏惧进宪兵队?在他看来,这是老天送给他的出名机会,如果他死在宪兵队里,这个城市的黑道会把他塑造成传奇英雄,而我们则是这个故事里的反派。我们的码头将再次陷入瘫痪,而这次的损失肯定比上次更严重。我们的国家经济会蒙受巨大损失,商人会非常愤怒,他们会找到害他们蒙受损失的人,并对其施加惩罚,你觉得呢?”
内藤停顿了片刻,两只老眼如同锋利的匕首,再新坂脸上用力戳刺。随后道:“岩仓身上的情报,关系着帝国的重要利益,即便宁立言赔上性命,也没法和情报的损失相比。你想必知道,这座城市是中国北方的情报中心,租界华界,不知有多少间谍在活动。如果因为时间的耽搁,导致情报丢失,将有很多人面临处分。当然,这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操心。感谢你的茶,正宗的中国茶叶,味道比我们的抹茶好太多了。只有待在中国,才能享受到这种奢侈品,请多多珍惜,告辞了。”
“慢!”新坂连忙挽留住了内藤,方才那份急躁与不耐烦已经消失,低声下气哀求着:“内藤前辈,这件事该如何解决,还请您多多指教。”
“给天津警察局打电话。”内藤义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模样,看着新坂狂也,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来。
石榴胡同那边,人已经越围越多。天津的老百姓素来有好看热闹的习惯。哪怕是结婚或是出殡,后面都能跟上一帮看热闹的闲人。中日两国巡捕对峙,这种大热闹,自然是不会放过。
虽然冲突双方基本都是中国人,但其中一方穿着日本制服,便被理所当然当成了日本的代表。
自从九一八以来,国家软弱逢日必败,中国人已经吃了太多的亏,乃至失去和日本人硬抗的勇气。老百姓不管那许多道理和门道,只要看到和日本人对峙,便觉得兴奋莫名。
巡警平日里名声不佳,可是这回和东洋人对上,三不管的老少爷们便无条件地站在了他们一边。
人越聚越多,已经把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有人不知从哪个把式场搬来了兵器架子,一帮人拿着刀枪剑戟,在人群外大喊着:“弄死这帮白帽巡捕,给天津卫的爷们涨点脸!没带家伙我这有!”
闲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起哄,还有人给本地的巡捕鼓劲,让他们千万别放人,情况简直像是民变。两个高丽兵躲在车楼子里不敢下来,连玻璃全都摇上,生怕有人扔暗器进去。
宁立言来石榴胡同之前,就给李俊清挂了电话要人。他虽然不能确定日本人会来,但是小心无大错,何况带人犯回警局也需要人手。不想这个安排居然发挥了大用。
李俊清的支援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敢随口说说。要真是口惠实不至,宁立言甩手走人,这口锅就得他来顶。接到电话之后,便派了侦缉队的自行车大队赶往石榴胡同,并要他们一切服从宁立言指挥。这支人马,就成了宁立言的精兵。
黑色的浊流冲垮了土黄色堤坝。骑自行车挎警棍的华捕,靠着人数优势把背步枪的日租界巡捕分割包围。从人数上看,自然是华捕人多,动起手来,肯定是梁奇吃亏。
可是梁奇并没有退让,反倒是干脆撕破脸让人围住吉庆班的人不放,一步不退和天津巡捕对峙。几个巡捕已经摘下步枪,用雪亮的刺刀对着中国巡捕作为威慑。
梁奇本人解开风纪扣,手里提着警棍,眼露凶光表情狰狞,仿佛要吃人,可就是不敢碰腰里的左轮手枪。
大家都不傻,这个时候局面一触即发。枪一拔出来,一准出人命,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自行车大队的大队长丁振杰是侦缉队长丁振芝的堂弟,也是青帮中人,论辈分是宁立言的侄儿辈。
按照帮里规矩,在公事上论官衔,回到家里论辈分,他的职位比宁立言高的多,倒是不用顾虑帮会辈分。
可是他一边用雪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在宁立言身边点头哈腰说好话,一口一个“三叔”的喊着,还是按着帮会的辈分称呼。
“三叔,这事千万不能莽撞。我知道您有气,说实话我也有气。可是没辙,谁让日本人厉害呢。您看那车里,还有两日本人。这万一要是伤了他们,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咱担不起这个责任,要不然还是先……退吧?”
他看看宁立言,吞了口唾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连委员长都不和日本人争,咱犯得上么?”
宁立言眼下倒是格外的安逸,靠在汽车门上,挡着卡车的去路,还让老谢去买了两套煎饼果子来吃。他看看丁振杰,不紧不慢道:
“你想退?没问题。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不过你看看这帮老少爷们父老乡亲,能不能饶了你!再说今个我话放在这,你和你的人谁走,到时候就得陪我一块去宪兵队,谁也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