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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调查(上)

车子从法租界一路开到意租界,司机老丁是个闷葫芦,虽然在宁家工作多年,宁立言也只知道他驾驶技术出色,外加练得一手极好的少林心意把炮捶,其他所知不多。再有就是前世的时候,被老丁的儿子小丁坏了大事,一条性命有一半是葬送在那个浪荡赌棍手里。

眼下这一世不能提上一世的事,不能因为前世的事报复,和老丁也没什么可说。后排的杨敏与汤巧珍倒是窃窃私语,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想来是女人的贴己话。汤巧珍性子很有些腼腆,一路上除了对宁立言说了好多次谢谢或是有劳以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车停在汤公馆门外时,时间已是九点半。宁立言看着杨敏问道:“要不要给宁家挂个电话,你总是晚上不回去……”

杨敏叹了口气,“你少操心我,先帮汤老爷子把这事料理了再说。”

经过昨天的事,汤家的戒备显然越发森严了。三米高的院墙上埋了铁蒺藜,据说过两天还要装上铁网。跟汤佐恩一起去国民饭店的四个跟班,全在院子里巡逻,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当兵出身。门口两个大汉站岗,虽然没背步枪,但是站的姿势依旧是笔管条直,标准的军人做派。

有汤巧珍领路,走进去自然没问题。汤公馆是罗马式的建筑,白瓷砖嵌面,饰高浮雕,“爱奥尼”柱头。三层到顶,还有一层地下室。上六级台阶,轻轻按响门铃,大门上的一道小门被拉开,有人借着门灯的光看了一眼,随即打开房门。

迎出来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管家,先给汤巧珍行礼,后又给杨敏等人见礼。随手请安,一看就是旗人家出来的老仆,还讲这套老礼数。

等来到楼内,水晶吊灯的光芒,将房间里照得分外亮堂。在大厅正中,两男两女正围着一张胡桃木大方桌打麻将,每人面前都堆了好高的筹码。四个人聚精会神,连外人进来都没发现。

两个男人的年纪都在六十岁以上,一个身穿宁绸对襟,另一个则穿着一身军装。两个女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四、五,体态妖娆,相貌姣好。手上的火油钻戒指,在灯光下硕硕放光,仿佛两只开屏孔雀在媲美。

在四人身后,还有几个人站着观阵,其中一个高大魁梧体格结实的男子看见汤巧珍,随后又看到杨敏和宁立言,快步走上来道:“巧珍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外面不安全,没事别瞎跑。”

说话的口音属于东北口音与天津口音混杂,一听就知道,是早些年进关的那批关外爷们。

他身上穿着制服,武装带、枪套一应俱全,枪套里自然是空的。自从辛丑之后,外人进入租界必须缴械,把枪带在明处,必定会被巡捕收缴,离开时才能发还。从肩章看是个少校,紫黑脸膛粗眉大眼,相貌很是有几分威风。汤巧珍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从 男子身边走过去,一路来到麻将桌前,柔声道:

“爸,妈,我回来了。”

那个穿宁绸对襟的老人终于抬起头,大拇指与中指、食指掐住手里的牌在那里反复摸索着,一双怪眼瞪了一眼巧珍,“你还知道回来啊!也不看看表,都几点了!大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不回来,像话么!上学把你的心都上野了,越来越不懂事。那绑匪还没逮着呢,要是把你也绑去怎么办啊?人家振邦来了俩小时了,一直跟这等你,你自己倒跑外面野去了。赶紧跟振邦那说会话,当我打完牌再收拾你!”

说话之间,男子将手上的牌朝桌上一摔。“五万!看见没!这叫啥?这叫手气!妈巴子外面仨五万,就这一个绝户五万让我抓来了,这运气谁比得了!捉五魁!乖乖给钱吧!”

在老人下首坐着的女人一边给筹码一边对汤巧珍道:“巧珍,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帮忙找你妹妹了?”

“妈,我找了我的朋友杨小姐,杨小姐把宁先生请来了。宁先生说,要了解一下情况。”汤巧珍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房间里的光线充足,可是在宁立言看来,汤巧珍与她的佳人之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沟壑隔绝开来。灯光之下,所有人都站在光明里,只有汤巧珍四周一片昏暗。

不管是那个粗暴的父亲,还是这个看上去很关心她努力为她打圆场的亲生母亲,都与她来自不同的世界。双方之间,以厚实的壁垒分隔,难以打破。

这种感觉宁立言自身最是熟悉不过,在他离开宁家之前,处境和汤巧珍颇有相似之处。宁志远虽然不像汤玉林这般粗野,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比这个母亲更懂得和人沟通,但是那种疏离感终归是一样的。他可以理解汤巧珍的孤独与无助,看似光鲜的表面之下,她生活的并不快乐。

比起自己来,她还要更凄惨一些,就连婚姻这种事,都不能自给做主。自从民国建立,婚姻自主拒绝包办。是很多新女性的追求目标,尤其是汤巧珍这种上学的女孩子,就更是如此。

可惜在汤家这种家庭里,婚姻自主注定是一个幻想,这个名为振邦的未婚夫或许很优秀,或许找不出什么毛病,但他不是汤巧珍选的,她不喜欢!

这个理由或许任性,但是对于婚姻而言,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宁立言在前世也被强制安排过婚姻,之所以一时冲动加入军统以至于后悔终身,其中也有逃婚这个荒唐的原因。

军统的人婚姻必须服从上级安排,即使加入军统前订立的婚约也必须作废。靠这个规定,他得以摆脱终身大事的束缚,但是随后掉进了更大的束缚之内,就是当时所不能预料的事。

如今汤巧珍在师范学院读书,或许跟自己当初加入军统的情况类似。她不可能去当教师,就算她想,也做不到。

学校不过是个避风港,至少在那里可以避开家人,也可以避开婚姻。他有些理解汤巧珍的脆弱与内向,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变成她这个样子,也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时那位妇人已经在汤玉林耳边嘀咕起来。汤玉林招呼了身后一个人替自己打牌,随后起身直奔宁立言这边走来,来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几眼,随后那张大脸上露出令人畏惧的笑容。

“这位就是宁老爷家三公子?少年英雄啊。这些日子我总听人念叨,天津地面又出了个好汉。三两下就把袁彰武给收拾了,不简单,听说还是为了给我们东北军的人帮忙,你们两边才打起来。别看老武跟我不来往,可是我们东北军就占两字:义气!你帮他就是帮我,帮我就是自己人。我给你介绍几个人,来人啊,准备茶水!”

汤玉林引着宁立言走到牌桌旁给他引荐着。与汤玉林打对门的老人,是天津保安队总队长曲长河,东北军中元老派的人物,与汤玉林也是老相识。两个女人一个是汤玉林的七姨太,另一个则是曲长河的三夫人。方才与汤巧珍打招呼的,便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曲长河的侄儿天津警察保安总队特设机关枪大队大队长曲振邦。

彼此寒暄,仆人送上了茶点,汤玉林拉着宁立言到一边坐下,与宁立言和杨敏交谈起来。汤巧珍在一旁站着,曲振邦来到她身边,但是汤巧珍依旧不和他说话。汤玉林这时笑道:

“昨个潘老七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老五跟外头又给我惹祸了。这犊子玩意从小让他妈给惯坏了,跟我眼前都敢犯熊,跟外头更别说。到了天津还算好多了,在热河那时候更特么虎。立言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瘪犊子要是再跟你找事,你就替我削他,不收拾他几回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晚辈与汤兄只是意气之争,玉帅还请多原谅晚辈对汤兄的冒犯才好。”

“没说的,年轻人在一块喝酒打架都是常事,梁山的好汉不打不交,今后你们小哥几个还得多亲多近呢。我跟你说,我当初跟大帅也没少干仗,结果怎么样?我们不还是弟兄么?别往心里去。振邦啊,你过来跟立言正式见个面,你们这岁数都仿佛,今后好好处,回头也拜个把兄弟啥的,我给你们主盟。”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曲振邦的手分外有力,似乎想把宁立言的手给捏碎,宁立言也不甘示弱,拿出自己在国术馆的学来的捏核桃手段,与曲振邦分庭抗礼不分上下。两人面上带笑手上使劲,半分钟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有奈何谁。

两人的头上都微微冒出汗珠,汤玉林此时笑道:“行了,撒开吧!两大老爷们的手有啥好攥的,想攥去侯家后,再不去日租界找个高丽娘们,那攥着才得劲呢。”

曲振邦这才松开手,看看宁立言一言不发,宁立言面上带笑:“曲少校如此热情,宁某深受感动,改日定要和曲好好聊聊。”

“随时奉陪!”

“振邦啊,你不是说机关枪大队有枪没人,上我这要教官来了么?咋又有工夫和立言唠嗑了?”汤玉林随口问的一句,打断了两人的言语争锋。汤玉林道:

“保安总队为了跟小鼻子斗,弄了个机关枪大队,要我说啥用没有。七个中队拢共就三挺17式,一挺马克沁,顶啥用?人家东洋人飞机、大炮、铁甲车,要啥有啥,咱要啥都没有,就靠四挺机枪还想挡住人家?做梦呢吧!就这还是有枪没人会开,跑我这借教官来了。人都说生闺女是赔钱货,我看说得对。老疙瘩让人绑票,张口就是二十万,这边还没结婚,就惦记上我的护兵了!你说生闺女有啥好的。”

牌桌上,曲长河的三夫人接话道:“汤大帅,这话就不对了,没人生闺女,我们从哪来?没我们,你们男人可就要憋死了。再说您那几个少爷,谁折腾出去的钱也不少,加起来怕是几个二十万都有了,到自己闺女身上省钱,这可不对啊。”

曲长河也道:“是啊,我们保安总队就是借你四个会使机关枪的护兵当教官,教会了还让他们回来,看你这抠的,一点也不像东北爷们。”

“少废话。你曲长河打从拉绺子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赛貔貅,借人借枪从来就没还过,人借走了啥时候还啊?再说了,我闺女让人绑票,你们保安总队抽不出人手来破案,怎么借人的时候那么大精神头呢!”

“看你这话说的,谁让振邦是你姑爷呢。姑爷吃老丈人,天经地义,我们不找你找谁?”说着话,曲长河就又是一阵大笑。他的出身和职位,都不能和汤玉林相比,但此时的他,反倒显得比汤玉林更为狂放,更像个绿林中人。

宁立言接口道:“玉帅,晚辈今天晚上来,就是想要了解下情况,看看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二小姐回来的晚,也是向我介绍情况,耽搁了时间,还请您老多原谅。”

这句话说完,宁立言发觉曲振邦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两团烈火,恨不得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才解心头只恨。 lfHz54yRHJOs+xo0YWrmbIZwNKq7h1oPkNOcg2l/kZcPeibHOVHf+k56jkmsVw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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