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寒随着池小荷离开了房间,不知是要逃离付觉生,还是要逃离宁立言。宁立言并没有阻止,这个场合不适合谈这个问题,何况他也不想左右陈梦寒的意志。他相信陈梦寒,也相信自己。若是她当真过不去这个坎,那也是彼此的缘分使然,非人力所能挽回。
两个女人走了,小日向拍了拍手,也示意剩下的女人离开。又怕众人扫兴,特意提高了嗓门道:“晚上咱开舞会,把你们的姐妹儿都叫来,把爷们伺候舒服了少不了赏钱!”
女人退出去,宁立言便知道正戏开始了。
其实即便是不说,他心里也已经猜出大概。不算他两世为人的记忆,就只看今天这帮人,非军即政,又都是下野失意的落魄人物,这场聚会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
日本虽然和国民政府签了停战协议,暗地里小动作从来不停。之前李际春在秦皇岛设立华北民众自治联军,实际就是给日本人当爪牙。
但是他的号召力有限,加上宁立言烧了六合码头的军火,让他威信大减。收拢了一批散兵游勇,实际就是伙土匪,成不了气候。日本人决定换马,用殷汝耕代替李际春。
在宁立言前世里,殷汝耕成立冀东伪政府,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的时候,通州保安队反正,通州事件爆发,事情闹得很大。今天看到池墨轩出现,就明白他们肯定是为了这件事开始运作。
前不久福建宣布脱离南京政府,也给殷汝耕和日本人更多胆量。虽然福建是反对打内战,要求南京政府抗日,和殷汝耕南辕北辙。但是不妨碍他们借题发挥,起哄架秧子的,也闹着要当自立王。
张英华这帮人的身份和号召力要远远高于李际春,张英华本人是北洋的财政总长,戈梓良他们都是国民政府经过铨叙的将军。若是把这帮人发动起来,很有可能在天津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还能复制福建的模式。一旦
基于条约限制以及眼下欧洲情况未明,日本人也不敢随便撕毁协议攻打华北。这帮人若是肯做傀儡,就省了日本人好大的手脚。
由于宁立言捣毁了日本人在英租界的根基,导致日本人和北洋遗老的沟通中断,这次的普安协会,便是日本人的应对手段。以青帮为纽带,把他们拴在一处,共商大事。
今天这帮人见面就算是认识,不会谈真正要命的东西。可是自己只要加入这场会谈,就等于下了水,将来再想脱离,就没那么容易。前世军统禁止部下离职,号称: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普安协会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他心里明白表面装着糊涂,说话不多,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在听。在他看来这帮人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也是在说着场面话,互相恭维互相吹捧,没人说正题。
这帮北洋老臣的脑子还留在二十年前,认为天下顶厉害的是英吉利、法兰西再不就是花旗国,至于日本也就是能欺负欺负中国,在欧洲列强面前,也就是个暴发户,上不了台面。固然中国的国力敌不过日本,可是日本的国力同样也敌不过欧洲列强。
南京的凯申先生和欧洲列强颇有交情,日后只要借来巨款购买枪炮,还是能把日本人赶走。再者东洋人终究是侵略者,在中国地面上,怎么可能让一帮萝卜头作威作福?这个天下总归还是得中国人坐,轮不到外国人发号施令。
这帮人里固然有人想要借着日本的财势获取自己的好处,也有人只是想跟着蹭吃蹭喝,抱着吃孙喝孙不谢孙心思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摇旗呐喊起哄架秧子斗可以,没几个人会动真格。
小日向并不理会他们的态度,依旧笑容满面地陪他们闲谈胡吹,过了好一阵,才拉动一根绳索,随后吩咐进门的侍者取来一份文书放在宁立言面前:
“上次在英租界,好多话不方便说,这份东西也没带。今个正好是个机会。这就是咱们普安的宣言,宁三少请过目。”
宁立言接过文书展开来,定睛看去:
溯我中华在亚洲建国已历数千年,向称文化之区、礼义之邦,举世民族,无年钦羡。近年欧风美雨,东渐亚洲。所谓新文化者,既未建立基础,而于固有之道德礼教,甚且一扫无余。毋怪世风日下,廉耻道丧。年来赤匪猖狂,天怒人怨,忧时之士,目击心伤,现欲挽回劫运,必须先生人心,崇尚道义,以励薄俗。兹经同志研讨,爰有普安协会之发起,以实行大亚细亚主义。博施济众,宣扬礼教,尊重道义,维持社会风化及举办慈善事业为宗旨。至于善邻睦谊,以相提携,犹其余事。尚希社会人士群起参加,藉收众擎之效。是为启。
小日向在旁微笑道:“咱们都是粗人,写这个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写的好与不好,三少多包涵。我知道您是燕京大学高材生,放到前清起码是个举人,满肚子墨水,是真正的文曲星。您看看,这上面哪写的不好您给说说,要是没毛病,您受累签个名字,算是附署。”
在这份宣言书下,龙飞凤舞写着无数的姓名,每一个姓名上面,还打着鲜红的指印,好象是借“印子钱”打的借据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也是印子钱。日本人的酒肉、烟土还有妓女便是这些人所借的债,偿付手段则是自己的名誉和性命。
这份文书上指名以赤党为敌,并未提起国民政府,这也是让一帮人自以为得计,欣欣然签字的原因。糊涂!
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都是中国人,也都生活在中国地,日本人难道还会搞个三推六问核查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一个他们可以入侵中国挑起事端的幌子。
大亚细亚主义、大东亚共荣、走失的士兵还是其他什么借口,归根到底都是一回事,只不过是强者要从弱者手中夺取利益所寻找的借口罢了。在这份契约上签字,便是认可了这个理由,日后自然要为日本人驱驰,为他们冲锋陷阵攻城拔寨。
这东西不管是落到赤党还是国党手里,都是如山铁证难以辩驳。被人家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也是死有余辜,不会得到任何惋惜。可是自己……有选择么?
这就是小日向准备的关口,只有过了关,才能成为自己人。也只有和他成了自己人,将来才好找机会要他的命!
笔和印台都已经放在旁边,宁立言也不犹豫,提起笔在上面飞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打上了指模。嘴里则说着:
“尚二爷这是拿我开心呢。张总长是英国留学回来的真正学问人,连他老都没挑出毛病,我有多大胆子,敢跟这胡言乱语?不就是签字么,小事一段。”
小日向哈哈笑道:“宁三爷办事就是痛快,有您签字附署,这回的事情就算是成了。等过了十五,这份宣言就让它见报。天津大小报纸上都得登,租界也不能例外。咱们青帮多少年不曾有这等热闹了,这次本地青帮洪门共襄盛举,这样的大好事,不大折腾折腾,对不起帮里的祖宗和三老四少!”
宁立言未置可否,由着小日向在那里说话。可是小日向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道:“三爷,让池秘书跟他们唠着,咱换个地方聊聊?”
小日向领着路,两人离开这间房间一路下楼,直接来到了地下室。这处别墅的前任主人显然是个注重享受的主,在地下室修建了酒窖,如今自然是连房子带酒都归了日本人。
这里地方僻静没人惊动,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两人站住身形,小日向打开电灯,面朝宁立言一抱拳:“宁三爷,我把您请到这,是跟您赔罪来着。外面的人太多,咱也是个要脸面的人,想要赔罪便只能选这么个地方,您多包涵。”
“赔罪?这话从何说起?”
“得了,咱们甭打哑谜。宁三爷的女朋友是租界里大名鼎鼎的美女侦探,我这点把戏还能瞒过那位大美人的眼去?暗算宁立德的是我的人,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他挡道了。佐藤秀忠想要在天津做纺织生意,宁立德虽然表面上不和他捣乱,私下里却不肯配和他的工作,导致佐藤的生意进展艰难。今年这一年也没挣着多少钱,若是照这样下去,说不定明年还要赔本。他的本钱里有军方的投资,亏了本是要枪毙的。您是个明白人,这事不用我多说,把您放到佐藤那个位置上,怕也只能拿家伙招呼了。”
宁立言没说话,神情淡然地看着小日向。
小日向又说道:“再说,我这也是为了三爷你着想。你和你们家的关系我打听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宁立德夺了你的心上人,玩腻了就一脚踢出门,自己娶了个顺眼的,让你吃他的剩饭。这等奇耻大辱不报,还算的上老爷们?我除了他算是个见面礼,再者他一死宁家的产业就是三爷你继承,也算是给老太太出气。”
“哦,按尚二爷的意思,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这话可不敢说。等我捅完了才知道敢情三爷和宁立德手足情深,我算是白当了一回小人。今个咱把话说开了,三爷说怎么能出气,我听着!”
说话间尚旭东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朝宁立言面前一递:“您要是觉得不解恨,就在这给我一刀,想往哪扎往哪扎,保证没人找你麻烦。我要是皱皱眉头,就不算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