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芳眨了眨眼睛,没敢接这个话茬。他的志向与格局,始终不离赌厂。对付袁彰武这么大的事,他做不了主,自然就没法开口说话。目光只看向刘光海,等着师兄一锤定音。
刘光海看着宁立言,宁立言也回望着他,两人对视了约莫半分钟,刘光海忽然朝上一指,“跟三叔碰面几回都是在西头刘师爷家里,三叔的宅院还没来过,方便的话,让我们开开眼?”
“屋里没藏大姑娘,没什么不方便的。开眼谈不到,最多就是现眼,你们跟我上来吧。”
宁立言提着公事包走在前面,两人随后跟上,老旧的木制楼梯由于缺乏维护,上下楼已经变成一件极富冒险精神的行为。每一步踩上去,楼梯都会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让人担心下一秒这东西是否会垮掉。
二楼就是宁立言的住处了,整层楼面被他包了下来,几间房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屋子里陈设不多,原本的家具都被原来的主人送给走街串巷敲小鼓的商人,换成了大烟土。现在的家具,则都是宁立言自己置办的,一张硬木床,两口箱子,一个衣柜,再有就是硬木八仙和一口镇宅宝剑。
比起一楼,二楼环境更好,但是陈设太过简朴已经到了寒酸的地步。在天津,勤俭这种美德并不会得到多少称赞,相反会让人看不起,觉得主家无能,上流社会尤其如是。
对于宁家三少来说,这样的家居布置就更不符合他的身份,即便是宁家的门房,居住环境也要比这里阔气。市面上有关宁三少迅速败光财产的说法,看来也并非捕风捉影。
宁立言将两人让到八仙桌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提壶晃了晃,摇头一笑,“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都没预备。二位等着,我去弄壶茶。”
“三叔别动了,秃子,你去水铺拎壶热水来。”
苏兰芳心中有数,师兄这是把自己支走,要和宁立言谈正事。他心里并不认可宁立言提出的方针,那实在太冒险了。眼下袁彰武面临经济危机,一时半会腾不出手对付别人,这样维持着太平就好,至于未来怎样,现在操心为时过早。即便是南京政府都未必能预见两年以后的事,何况宁立言?
只看他家中陈设,就知道其困窘到何等地步,跟这样的穷鬼合作对抗袁彰武,那不是疯了?换句话说,要对付袁彰武自己动手就够了,宁立言能帮上什么忙?
没错,他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自己也会报答他,即便他不要,自己也得按月给宁立言送钱。这就是混混的“道”,别人守不守另说,自己肯定得遵守。可是要报答恩情,这便足够了,不可能为了这点人情,就搏上身家性命。
但愿师兄脑子别犯糊涂,真和宁立言联盟,那就成了鲁肃过江请诸葛,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个荆州进去。
“三叔,袁彰武跟我其实没仇。大家都在街面上混事,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个小过节,过去也就过去了,没人真往心里去。所谓刘、袁不两立,其实是一帮人故意给我们栓对,我们两都不糊涂没人当真。袁彰武惦记秃子的赌厂,这是个麻烦,但是也没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地步,不就是钱么,慢慢商量着办。再说眼下他应该顾不上这边,等过几年他真要动手的时候,我也可以和他出来套事。再不行就像今个一样,两边攒人碰一回,不一定就要玩命。真到了玩命的时候,再说也不晚。不过要是他得罪三叔,那没说的,我刘光海第一个弄死他!您发一句话,我立刻就带齐了人,把他从日租界掏出来填海河!”
宁立言看看刘光海,心中暗自说了声佩服。前世自己接触的多是学者、报人、商人、大学生。这些人有知识有脑子,眼界格局也开阔。如果论大局观以及对事物的分析判断能力,那些人远在刘光海之上。但是在人情世故方面,能够赶上这些草莽英雄的,却是没有几个。
刘光海这话看似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把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如果不想动袁彰武,就不会跟自己上楼。两强不并立,即便之前他没有这方面的意图,事情发展到现在,局势发展也已经由不得他,他和袁彰武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架是肯定要打,怎么打为谁打以及之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问题的关键。
自己要是顺坡下驴,说袁彰武和自己有仇,那么刘、袁之间的火并就变成为自己出头。不但开支花费上,自己义不容辞要全权负责,事后的利益分配上,也是刘光海拿大份,自己得不到什么。谁让人家刘光海是急公好义,为自己出头呢?气出了,就不能图钱,这是街面上是人就懂的规矩。
多亏这一世的历练,在自己生计最艰难时,与码头上挥汗如雨扛大包的经历,让自己和这行人有了接触。对于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这个坑自然坑不到自己。收拾袁彰武半是为自己报仇出气,另一半也是为了将来的行动打基础,利益肯定不能落到刘光海手里。
宁立言微微一笑,“光海倒是很够意思,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事不像你想的那样。袁彰武是什么东西?得罪我?他还不配!我们之间往日无仇,眼下虽然有恨,但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是特三区的警官,他是混星子,永远是他有求于我,我不会去求他。他要想动我,自己也得掂掂轻重,这几年你听说过哪个混混敢动警官?再说我的根底你也知道,你觉得袁彰武敢动我?”
“这……这倒是不可能,可是我有些不明白,三叔怎么就和袁彰武结仇,非要弄死他?”
“我跟袁彰武谈不到结仇,你和袁彰武才是真正的仇人。你想说你和他没仇对吧?大不了就是苏秃子的宝局太红,引来袁彰武嫉妒,将来找人说和,让他在宝局里占一份干股,大家和气生财,各自做各自的营生,皆大欢喜。”
刘光海并没接话,不过态度也可以看作是默认。宁立言哼了一声,“幼稚!这样的想法对其他人不算错,可是用在和袁彰武共事上,那就是自寻死路!太古码头王大把跟袁彰武有仇么?两人合伙贩阿片,王大把给他下货,两人是合伙做买卖的,论关系不算远了吧?结果怎么样?王大把和他的手下人闹翻,袁彰武立刻带着人来给王大把的手下‘拔创’,一刀就把王大把给结果了,连尸首都给扔到海河里喂鱼。你刘光海就比别人多长个脑袋?袁彰武敢动别人不敢动你?”
刘光海干笑两声,“三叔说的是……”
“我知道你压根没往心里去,总觉得事不至于如此。这也不奇怪,毕竟袁彰武家大业大,你刘光海虽然也是称爷报号的人物,可是跟袁彰武比,差着老大一截。小打小闹你不吃亏,真要放开了打,你差得远。所以你嘴上不怂,心里还是没把握,宁可自己骗自己,也觉得你们两边不至于打起来。这想法和我那个穷老俄房东一样,明明已经家破人亡不知道哪天就成了外国倒卧,还觉得自己是个爷,不定哪天就能翻身。自己糊弄自己不是不行,可是顶不了用,到最后还是误了你自己。这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是不在乎,别人可没法替你在乎。”
刘光海脸色一红,沉了片刻才道:“三叔把话说到这份了,那我也就说句实话。您这话不好听,要在外头我肯定不能认。可是当着真神不说假话,这话虽然是有点丢人,但是是那么个事。袁彰武财雄势大,就算这回吃点亏,也不是好惹的。我手下是有帮弟兄,可是大家都得养家糊口,他们认我当头,是让我带着他们赚钱吃饭,不是陪着我玩命。平时干活的时候,谁磕着碰着,我都得给他们看大夫买药,还得给他们家里送月钱。要是和袁彰武开打,那就更得有钱供着。不管谁死谁伤,都得是大笔的钱财在后面供着。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挣两钱不容易,能把肚子糊弄饱了就不容易,哪有闲钱和人开打?今天要不是三叔露头,这场架要是打起来,那笔钱就不知道从哪弄。”
宁立言一笑,“你跟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也是实际的难处。虽然天津卫的老爷们,讲究胳膊折了装袖子里,牙掉了肚子里咽,可是该说的难处也不能藏着。你这么说,就证明你不是没有动袁彰武的心,只不过是力量不够。如果有了这份力量,你有没有胆子办了他?”
刘光海打量几眼宁立言,寻思片刻,郑重地点头道:“我刘光海当初怎么出道,三叔也知道。我是个穷人,没钱没身份,但是还有副硬骨头,外加穷大胆。没事我不找死,有事也不怕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宁立言将公事包拉开,随手朝桌上一倒,成捆的美钞就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桌面。
刘光海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问道:“三叔,您这是?”
“从花会上赢的,武老爷子分了一部分给我,具体多少我没过数,要不你点点,看这笔钱够不够你给手下的弟兄开饷?要是不够,需要多少你再说,我来给你想办法。现在钱有了,你的胆子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