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林肯汽车停在特三区彼得堡路上,八名保镖以及武家父女、宁立言先后下车.走进巷子里,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武家父女眼下的住处,一处小四合院门外。
所谓特三区原本是俄租界,在十月革命之后,新成立的政权不承认之前的租界,将在华租界权力交还中国政府。与之前的德、奥租界一样,这里被设为特别区。这种典型的中国风格建筑,就是在归入本土管理之后建成。
武汉卿在天津只是暂时驻足,想着有朝一日打回东北重建家园,没打算在天津置办房产。开始住旅店,后来租房子,这处房子还是宁立言用分家的钱买下来,借给他们住下。
院落外,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朝巷口翘首,满面焦急,一见武汉卿等人从过来,有人吹了声口哨。随即那些三三两两敞胸露怀的汉子立刻排成一排立正站好,挺胸抬头面色严肃。这些人虽然身上没穿军装,衣服也不太整齐,但是那股行伍中人的气质还是十分明显。
昔日武汉卿手下一旅铁骑,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二十来人。与他身边的警卫一样,这些都是随他一路败退进关的嫡系部下,在骑兵旅里也是精锐。在战场上他们未必能发挥太多作用,但是在市井之间打斗绝对是好手,有这些人护持,倒也不怕这些美元被谁抢去。
在前一世武汉卿全部财产都被袁彰武骗光,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因为开不出军饷得不到钱粮补给,被迫投奔二十九军或是天津保安队,武家父女成了孤家寡人任人摆布。这一世因为宁立言的及时提醒,武汉卿悬崖勒马,保留了一部分产业,可以维持住部队,是以这些人还跟随在身边。
这么多人每天的饮食起居,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武汉卿积蓄颇丰,可是坐吃山空也颇感吃力。总算得了这三万多美元的帮助,手头顿时宽松很多。
门外放了双岗,人走进房间,武汉卿将几个公事包放在桌上,打开拉链向下倾倒,绿色钞票流水价倒出,在八仙桌上堆成了小山。武云珠兴奋地拿起一捆钞票在手里摆弄道:“这回可解气了!袁彰武从我爹身上骗得钱,一下就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了,看他不得心疼死!”
“心疼死这个死法太舒服了,不适合他。”宁立言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做混混的,横死街头才是他的宿命,怎么能让他舒服的死在自家床上?那样不公平。”
武汉卿道:“立言,你和袁彰武有什么仇,我从来没听你念叨过。如果真是深仇大恨的话,叔身边这些人,你随便用。他们有几个是特务连出身,摸岗哨搞夜袭都是拿手好戏。给他们拿笔钱,让他们事成以后远走高飞,保证袁彰武活不过今晚。”
宁立言摇头道:“袁彰武为人精细的很,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刺杀。天津城想要他脑袋的人不知道多少,他还活得好好的,就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您手下的弟兄都是好汉子,他们的血应该为国家民族而流,不该在这种小事上冒险。要对付袁彰武,我可以找到人。”
武云珠把大眼睛一瞪,“三哥,你跟我们见外了是吧?你这么帮我们,我们帮你一下也是应该的。张大帅手下,都是恩怨分明的主,我爹为啥对张家人忠心耿耿,不就是因为老帅当初的活命之恩!要没有那点恩情,我们投奔谁不行,干嘛非得继续忠于少帅?你对我们有恩,我们也要报答,不就是杀个袁彰武么,有啥了不起的。我也不问你因为啥,你想让他死,那他就得死!你要不想麻烦那些弟兄,就让我来!我们现在有钱了,可以买把枪,凭我的枪法,保证抬手就掀了袁彰武的天灵盖。”
武汉卿咳嗽一声,打断女儿的话,朝宁立言道:“别理这疯丫头的话。她就是这么个二虎脾气,办不了大事。不过丫头有句话说的没错,我们东北人性子直,没有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但也知道什么叫恩怨分明!当年我当团长的时候,挪用了军饷去炒大豆,结果遇到骗子被坑了个血本无归。手下的弟兄们等着发饷,我走投无路,就想着一死了之。结果事情被老帅知道了,把我叫去一顿骂,当时老帅跟我说:你武大个子看着也像个好汉,没想到是个熊包,为了几个钱就要自杀,你的命咋就那么不值钱呢?跟着我干,还怕没有钱使?你那个团的军饷我补给你,今后不许再挪用军饷去做生意,否则饶不了你!”
陷入回忆之中的武汉卿眼中有一丝晶莹的光芒在闪烁。这位铁汉心底柔弱的弦被拨动,语气都有些颤抖。
“老帅待我有活命之恩,我这条命就得报答她老人家。东三省是他老人家的基业,不能落到小鬼子手里。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东三省夺回来,不让小鬼子占着我的家乡。我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跟小鬼子干多半是九死一生。所以我死之前,给我个机会报恩,也省得将来我死也死不安心。”
宁立言摇头道:“武大叔你言重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也许都会死于非命。天津娃娃不怕死,但是也不找死。我们每个人的牺牲,应该都有他的意义所在,而不是盲目的去飞蛾扑火。大叔和手下的弟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子,死在抗日的战场上,算是死得其所。若是因为袁彰武这种人遭遇不测,就有些划不来。兵对兵将对将,收拾袁彰武,自然也得用街面上的人。而且杀他一个人没什么用,我的想法是,把他的地盘势力尽可能多的拿过来,控制在我们自己手里。”
武汉卿道:“立言对江湖人很有兴趣?话里的意思,是想做绿林盟主?这些人确实有些力量,能办成一些我们想办办不到的事。但是真遇到大事,他们根本无法信任,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于事无补。”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些人看上去确实没什么用处,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保家卫国。可要是用对了地方 ,他们就是过河的卒子,能顶大用。”
宁立言脑海里,泛起前世的记忆。在前世他与武汉卿看法类似,认定这些江湖人成不了事,自始至终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就是这些自己看不起的城狐社鼠,不但破坏了军统的情报站,也害自己一命呜呼。这一世重生,自然不能再走过去那条老路。
他总结过前世失败的教训,认为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还是不接地气。军统那帮所谓的情报工作者,眼睛里只有上层看不到下层,到天津先要找环境好的房子,发展的人也都是社会贤达或是地方绅士再不就是知名学者、大学生……在军统心里,只有这些人才有拉拢价值。最后结果就是他们所看不起的人,将他们斩落马下,而那些费心拉拢的人,却没发挥任何作用。
这一世宁立言自然不会重复上一世的错误,从重生之后就决定改弦更张,和那些过去自己看不上的人交朋友,和他们打成一片。
混混帮会,就像是一把刀,谈不到好坏,关键看谁用。前世日本人把这些毒瘤组建起来,成立各种部队,利用这些人对付游击队以及各种反日武装,刺探情报,抓捕目标。
在前世的较量中,这些人给宁立言造成的麻烦甚至远比日本人为大,毕竟后者水土不服,这些混星子却是地里鬼,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很难摆脱他们。这一世他决定,要把这股力量化为己用,转过来对付日本人。即使不能尽数收复,也要尽可能多的掌握在手里,用他们去和日本人打对台。
这种想法他没办法说出来,即使说也未必能说服武汉卿,因此他只是一声苦笑。“当日宁某荒唐,钱财用的太快,为了生存在码头上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扛过大包,出过苦力,知道这一行的艰难,也对这些人颇有了解。他们中固然有袁彰武那样恶贯满盈之徒,却也有一些为了生计,被迫混迹市井的可怜人。如果能把他们中一些人发展到抗日队伍里,也能为国家民族出一份力量。毕竟敌强我弱,力量能多一分就多一分,不能自己削弱自己。”
武汉卿点点头,“立言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相信你的谋略,你认定的事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只给你提个醒,需要用人的时候说一声,武某和手下的弟兄随时听用。”
“还有我还有我!”武云珠也凑上前道:“没有三哥帮忙,爹的钱早被袁彰武那个犊子骗光了。你帮我们认清他的为人,还帮我们发财,这个恩我们必须报。你不让我们打黑枪也行,等需要我们打架的时候可得送信,要不我可生气了。今个咱发财了,不能委屈三哥,咱们去起士林吃法国大菜去!”
武汉卿瞪了女儿一眼,呵斥道:“胡闹!这些钱是抗日经费,是咱们打鬼子回家乡的军饷,能让你随便摆阔么?晚上跟平时一样,加两个荤菜就完了。如今不比过去,大手大脚的毛病给我改了,要不看我收拾你!”
说着话,武汉卿已经把钞票分成两部分,其中较少的一部分向宁立言面前一推:“立言啊,我跟你也不见外,有啥说啥。不是我见钱眼开,抗战就是个花钱的事。这点钱搁个人手里不少,也算个小富翁。可是放到抗战大业里九牛一毛,做什么都不够,所以我得省着点花,把钢用在刀刃上。但是立言出谋划策又帮着我们做事,自己还搭了本钱,不能让你白忙乎,这些钱你拿着,算是叔的一点心意。”
宁立言也不推辞,拿起个公事包,将推到自己面前的钞票一股脑扫进去,随后对武汉卿道:“武大叔对我说真话,我也得对您掏心窝子,这笔钱也是我的军饷。不过不是打日本人,而是打袁彰武,我要用袁彰武的钱收拾他!如果我猜的没错,人应该已经到了,再有这笔钱,我想事情应该不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