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码头上混事的,没有谁是省油灯。陈友发的主业是在英租界倒腾大烟,做这种歪门生意的,在巡捕房里自然广植耳目。对于警务人员尤其是上层的人事变动,也是最为关注。
露丝雅的行动显然卓有成效,陈友发打听到的情况未必是事实,但也相去不远,看来自己进英租界当差的事多半有了把握。
陈友发得到消息,王仁铿自然也不例外。对待特三分局的巡官王仁铿可以拿几分架子,但是对待一个英租界的华人警官,他便得讲几分体面。之所以自己不出面,只打发陈友发出来,就是这个尺度不好拿捏。
以往两人虽是合作,但是彼此知道对方身份,王仁铿的架子就拿的高些。现在宁立言成了英租界的伏地城隍,王仁铿骤然放低身段心理难以接受,请陈友发出面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他这个复兴社身份可以对宁立言暴露,却不能对英租界巡捕房的高级警官暴露。打发陈友发来,也是给宁立言一个暗示,以后大家相处,要彼此明确身份,该不认识的时候,一定要装作不认识。
几个被抓的复兴社成员的人并未暴露身份,宁立言也就乐得装傻。
“他们是陈师兄的朋友?按说那是应该放,不过师兄也是场面上的人,应该听说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的道理。何况告发他们的,说他们是绑架案的同谋,那桩绑架案关系到日本人,现在还没销案,从正门出去怕是行不通。不过老师兄张口,我不能不给面子。今晚上九点钟,我让他们从后门走,咱们来个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钱财上的事,不劳师兄破费,小弟候了。”
“这可使不得,师弟肯放人,便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不能再让你搭钱。”
虽说早已经到了民国,但是国人耻于言利的传统依旧未变,尤其天津的爷们,一谈到钱财少不了要有几番推让。尤其是靠脸面吃饭的混混更是如此,两人你谦我让了半天,陈友发才把一张支票塞到宁立言手里。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却是又有电话过来找人。
能打断他们谈话的电话,必然来头非小。陈友发吃江湖饭心思玲珑,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咱就按说的办,老弟你先忙,下晌的时候老哥在登瀛楼候着,咱哥们可要好好聊聊。”
这次打来电话的却是内藤义雄,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处境的担忧,开口就是责备的口吻:“立言,你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
“我从小到大闯祸多了,早就习惯了,自己体会不到,麻烦您给我提个醒。”
“马记烧卖的事。你抓的人里,有孙永勤的探子。本来帝国已经安排好了抓捕方案,你带着人破坏了军方的计划。司令官非常愤怒,如果不是看着我的老面子,只怕已经要把你当成帝国的敌人了。”
“您这话说得可有点没道理!”方才王殿臣的那种气魄对于宁立言影响甚大,对内藤的态度略有些强硬。好在官升脾气涨,这也是情理中事,算不上破绽。
“马记烧卖是华界,我们动手抓人以前,总不能先跟白帽衙门通气吧?我的耳目跟我说,有那帮绑匪的同伙在那出现,我不能不闻不问,动手拿人是我的本分。再说谁是孙永勤的手下我又不认识,怎么知道会不会坏你们的事。这就成你们敌人了?合着我这些日子帮你们管码头的功劳都不算了是吧?”
“你的想法太幼稚了。”内藤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苦口婆心。
“这是战争,跟军人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好在我这张老脸有点用处,司令官已经不再追究,只要你把人交给我们就好。我相信以你的才干,很容易就能找出这几个河北人。”
宁立言道:“交人?我说了恐怕不算,没有局长的手令,谁敢从监狱里往外带人?”
“立言,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老夫不是那帮刚来天津没两年的傻小子,对于你们警察局的情形了解得一清二楚。每年从监狱里消失的犯人不计其数,其中大部分都没有局长手令吧。”
“您老既然是老天津,就更不该说这种外行话。那些人是怎么出去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帮人既是孙永勤的部下,那都是敢打敢杀的亡命之徒。就这么简简单单把人交给你们,他们该拿我当汉奸办了,到时候来天津杀我,可没人替我抗雷。再说一个子没见把人放了,我没法跟下面弟兄交待,自己也没有面子!”
“人要面子没错,不过更要爱惜生命。当生命都无法保障时,尊严便只是奢侈品。何况人的目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着眼前一时得失。立言眼下正是事业上极要紧的时刻,尤其需要平稳交接。如果军方向英租界表达出对你个人的不满,英国领事也会对你的任命慎重考虑。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华人警官,得罪日本军方。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
老东西着急了!宁立言听到他用了威胁口吻,反倒放心。东洋人心眼多,疑心又重,跟他们合作绝对不能痛快。
越是彼此两便,他越是要怀疑你别有用心,非得把一件顺当事办得急赤白脸,他们才会相信你是真心合作,天生的贱骨头!
他故作心虚的嘀咕了两句,骂日本人小气,为他们办事,却不肯支付报酬,最后才悻悻道:
“今晚上九点,我把人从后门放走,能不能抓得住,那就是你们的事。人要是跑了,可别赖到我头上!”
“他们跑不了!”内藤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残忍。
“立言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不久之前,特三区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三名男子在爆炸中死亡,还有一人重伤。现场还留下了不少纸币残骸以及金银制品。我们有证据相信,这几个人就是为孙永勤押解购买军火赃款的部下。如果你想要钱的话,可以派人到那边收尸,顺带搜寻一下被烧毁的金银制品,只要抢在消防队之前,肯定有收获。等到我们将另一批人抓住,这次进入天津的孙永勤匪帮,就被一网打尽。你不必担心。”
混蛋!
宁立言的头嗡嗡作响,强压着怒火,才没对着电话机破口大骂。他可以打赌,这场爆炸案的主犯,一定是日本特务。
想必是王殿臣的藏身地暴露,被日本特务找上了门。那些留守的好汉亦是和王殿臣一样的硬骨头,不甘心束手就擒,便选择了最为酷烈的方式抵抗。
内藤只说了日本人的战果没说日本人的伤亡,宁立言在心里祈祷着:漫天神佛保佑,让小鬼子多死几个人,也算对得起牺牲忠魂。
再次回到审讯室的宁立言把消息向王殿臣做了说明,后者愣了一阵,却没有露出过于悲痛的神情,语气依旧从容。
“负责看守武器和资金的兄弟,都是热河的农民,他们本应该安心在田地里劳动,是日本人把他们逼上了战场,又逼得他们丧了性命。不过大家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有人都会有这一天。他们先走一步,很快我就会跟上。只是可惜了那笔经费,老少爷们砸锅卖铁凑出的钱财……不知道能抢救出来多少,又能换多少枪弹。”
“你……你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军火不想着活命?”
王殿臣咧嘴一笑,“早死几天和晚死几天能有多少区别?多一只枪少一只枪,却关系着能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我自然更关心武器。”
“武器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宁立言脱口而出,他发现在这等人面前,任何试探都只能是自取其辱。萤火不足与皓月争辉,还不如有什么说什么。“你们的性命,我也保了。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几个丢了性命。”
“多谢宁三少了,你已经救了我们一次,否则在马记那边,我们就已经全军覆没。现在你还是得保重自己,不能为了保护我们让你陷入危险,孙大哥不会答应,我们的纪律也不允许。如果宁三少方便的话,设法关照一下沈老师就好了。她是个无辜的女子,受了我们连累,你能帮就帮帮她。”
宁立言当然知道,沈剑琴绝对不是受了连累,而是王殿臣的同路人。但是这些人的嘴巴比西洋保险柜还要结实,休想从他们嘴里探听出什么机密,他们怎么说,自己怎么听也就是了。
他点头道:“我现在就去找人暗中保护沈老师,再让人给你们预备点吃喝,不会让你们受罪。”
“跟其他犯人一样就好。宁三少跟我们的关系越淡,对我们越有好处。再说我们都是饿惯了的,只要能填肚子就成。”
四点钟一过,宁立言便带了汤巧珍离开警察局。与汤巧珍调换衣服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舞女。她只不过是收钱办事,具体情况一概不知,不用担心走漏什么消息。
只不过这种人的衣服,与汤巧珍的身份并不相配。一件开衩极高的碎花旗袍,走动间便会露出长腿。脚上的皮鞋跟又高又细,让汤巧珍走路都有些吃力,头发又梳回了双马尾,走动间发丝总是甩在宁立言脸上。
穿惯了学生装的汤巧珍自己对于这身衣服很有些别扭,从警局到车上这几部路走得艰难无比,几乎是被宁立言抱着,才完成了这段行程。
老谢的车就停在门口,上了车宁立言问道:“情况怎么样?”
“我老谢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谢广达很有些得意地说道:“那几个小子先是跟我后头转,我冷不丁一加速,把他们忙和个手忙脚乱不知所以。等到了法国桥的时候,我那几个老哥们也到了。直接拿车轱辘碰他们的车轱辘,接着就堵住了不让他们走,让他们赔轱辘。徐二爷的几个徒弟帮场子,我一脚油门就走了。”
宁立言听他的描述,便能猜想出当时情景。凑热闹起哄本就是天津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法国桥在当时想必是一场热闹。而另一场好戏,则在自己的策划下,即将拉开帷幕,今晚上说不定便能唱一出三岔口。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情景,宁立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因王殿臣带给他的压力,总算略有舒减。
汤巧珍问道:“三哥这样,会不会暴露什么啊?”
“没事。我救你天经地义,日本人当场逮不住我的把柄,事后就没法发作。他们又不是傻子,知道什么问题不能问的。”
汤巧珍听到宁立言称救自己天经地义,低头一笑,就连这身衣服,也觉得不那么别扭。偷眼看了看老谢,见他认真开车,没往这里看,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宁立言的指尖,随即便像触电似的收回来。可是不等她收回,却被宁立言一把抓住,紧握着不放。
汽车快速前进,汤巧珍的心却跑得比汽车更快,两耳生风,心头狂跳,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审讯室内,宁立言抓着她的领口用力拉扯的样子。
满面染霞,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