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筑梦园时,天已大亮。闻声赶来的杨老爷杨夫人看到衣衫完整的彤莞,揪了一夜的心可算放下了。可再看到从车上抬下来不成人样的雅子。杨夫人崩溃的抱住彤莞失声痛哭起来。一同闻讯赶来的还有始作俑者浩初。
昨日浩初回家时,在杨家四周发现了不少尸体,有鬼子的也有山寨的人,他心底有些慌,跑进屋后遍寻不见雅子。他察觉出了事情不妙,便跑来筑梦园寻妻,没想到正碰见被抬回来的虎子,才知道了妹妹和雅子都被鬼子抓走了。他一夜未睡,本想天亮后去找松田小队长,他的大学同学帮忙寻人。
可天刚亮,浩初听见院子里一片喧哗声,似乎是张坪峻把人救回来。他连鞋都未穿好,就奔出房间。入眼就是与母亲抱着哭成一团的妹妹,还有被血淋淋的白布包裹着的雅子。耳边响起了鸣笛声,他什么也听不清,脑中萦绕着雅子温柔的声音,那是他昨日离家前雅子让他早些回来,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他无法将几个小时前还对他笑语盈盈为他煮茶焚香的雅子和面前这具正被抬往房间的惨不忍睹的躯体联系在一起。
浩初犹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院子中间,茫然的看着大夫提着药箱跑来跑去,他如雕塑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头顶的天空正在一点点崩塌,他竟无力去修补。
张坪峻抱着彤莞回到房间,刚刚睡醒的济桓红着哭肿的眼睛跑了进来。彤莞看看自己一身腥臭的血衣,好声哄劝走了济桓。关上房门后,嘈杂的院子被隔在门外,只剩下她和张坪峻二人。
张坪峻觉得自己应该揍一顿彤莞的屁股,厉声问她知不知错,以后还敢不敢了?他也可以黑着脸问她看到哭了一夜的济桓和父母有没有愧疚和后悔?可他只是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同样定定的看着他的彤莞。须臾后,他快步上前紧紧搂住差点弄丢的宝贝。无需言语,那些都太过苍白。他想说的她懂,她要倾诉的他也明白,这一刻就这样静静的抱着就好。
尹星轩不幸碰上了巡防队,双方交了火,各有损伤。这下彻底激怒了鬼子,鬼子必会反扑报复他们。再加上出了樱若这个叛徒,整个湘西山都进入紧急状态,张坪峻忙着重新布防,修整工事。他严令禁止彤莞下床,彤莞乖乖听话,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养脚伤。
可雅子的情况却很危险,她本有月余的身孕,被折磨的流了产,她的精神也崩溃了,完全没有求生的欲望,一心赴死。
浩初站在雅子的门口,他提不起勇气走进去,站在雅子身边。这件祸事揪根结底还是源于他的固执,他的自以为是,他的书生意气,害惨了雅子,也害死了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特别希望这个时候有人来痛痛快快的揍他一顿,这是他罪有应得。可大家都很忙,杨夫人要照顾彤莞和雅子,杨老爷要照顾莘雅和济桓,就连刘妈都日日忙碌于厨房和后院里,无人有时间来注意他这百转千回的悔意。他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与忙碌的筑梦园格格不入,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浩初心乱如麻,他想向杨老爷认错,想对彤莞道歉,想问张坪峻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他有太多事想做,却不知从哪里做起。他想用行动告诉大家,他知错了,他改了。可好像没有人没有事情需要他,现在就连莘雅和他也不太亲了。他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
浩初垂头丧气的走到后院一处耳房边,从前这里是堆杂物的,现在用来收容那些慰安所里逃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女子。那些女子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目光呆滞,有些则蹲坐在门槛上,哼哼唧唧的哼着歌谣。断断续续的歌声飘到浩初耳朵里,他大吃一惊,这分明是用日语唱的日本民谣。莫不是这些女子是日本人才无处可去,被山寨收留?
浩初上前一步,用日语问道:“你是日本人?”
唱歌的女子并未理睬他,依旧自顾自的唱着。浩初松了口气,原来她听不懂日语。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子,用日语回答“她疯了,不会回答你的。”
浩初原本放下的心又紧紧揪起,他害怕那最可怕的猜测,可现在看起来那竟是残忍的事实。浩初的神情变得悲愤起来,咬着牙问道:“你们怎么会在那里?”
那个女子自嘲的笑了笑说:“这个问题我也常问自己。我怎么会在那里?我怎么会成了一群畜生的泄欲工具?我怎么还不疯?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会这么清醒的被折磨了?”
她斜靠在门框上,单薄的身体在褴褛的衣衫中瑟瑟发抖,“我本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我是居酒屋的陪酒女,天皇说要征召女子挺身队为皇军服务,有高额报酬,我就来了,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很多战死将士的家眷。我们怀着为天皇效忠的崇高理想来到中国,哪里知道我们面对的会是一群禽兽,是一群不把我们当人的恶魔。我们当中还有那些战死将士的母亲,姐妹,女儿啊!没有人逃脱的了噩运。”
边说边伸出枯树枝般狰狞的手指,指了指门槛上疯了的女子,接着说:“她的父亲,哥哥都战死了,她和母亲、妹妹一起加入女子挺身队,母亲在来这里的一个月后就被折磨死了,妹妹不堪凌辱自杀了。她曾经怀了孕,又被弄流产了,彻底疯了。难道这些畜生就没有母亲和姐妹吗?他们可曾想过自己的家人也会这样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对哦,他们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人,哪里还有人伦善念啊?”
“我也想死,可又不甘心,我的弟弟还等着我寄钱回家读书。我好怕,若是我死了。我弟弟会不会被他们蒙蔽,以为我是光荣的在中国战死,而怀着仇恨被他们骗进军队来到中国,也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畜生。”
她混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咬着牙恨恨的说:“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去,把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不让更多女人受骗,也不让那些好少年变成恶魔。”
这些含着血的控诉,令浩初足下发软,站立不住。他晃了晃身子,头痛欲裂。原来自己就是一个可笑至极的悲剧。他曾经那么热爱日本,觉得日本什么都比中华好,甚至觉得若是由日本来统治中华,也许中华就会像日本那样的文明和先进。他还曾觉得父亲和两个妹夫愚蠢至极,简直就是井底之蛙,看不懂日本来华是为了帮助中华,是为了建设东亚共荣圈的伟大理想。他自以为自己是个有远见的智者,实际上他也是被军国主义洗了脑的笨蛋。一切都是掩饰罪恶的借口,那么的冠冕堂皇,那么的大义凛然,也只有天真如他才会相信。日本明明就是来侵略、来屠杀、来进行种族灭绝的,就像当年对琉球国一样,它是要彻底征服华夏把整个中华民族踩在脚下来奴役。他竟然现在才看穿,枉他自幼饱读诗书,却如此蠢笨,他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