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国那一场大雪之后,几乎要了李珏半条命。
他自小养尊处优,即便是行军打仗的时候,士兵们也是拿上最好的东西给他用,从未让他挨饿受冻。当他被关入大牢后,才知道大聂的冬天原来会冷成这样,光是寒气沁入牢房,就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是地狱。
他被关得太深了,没有光,没有人,没有说话声。便是狱卒也很少走到这里来,来了也不过是瞅他一眼,从不会跟他说个一言半语,好像回他半个字都会被定罪成通敌叛国的同党。
能陪他说说话的,好像就只有她。
他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心平气和,到后来甚至开始盼着她来。只要她还愿意来,哪怕是说个三言两语,就算那话听着刺耳,也总好过一个人暗无天日地过。
五个月太长了,长到他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他甚至做了九成的心理准备,可能会死在里边,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墙角下。
人之将死,总会想得特别多。把所有人都想了一遍,总有想到谭素身上的时候。
他至今能清晰记得和她见面的每一次,明明屈指可数,却好像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的清晰,她在记忆中一直都是他欣赏的模样。
他们说她贪慕虚荣,可她在自己府上从来都是无欲无求。
他们说她狼子野心,可她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安分守己。
若不是亲眼见到过她的冷笑,亲耳听过她的嘲讽,他还以为自己看人有多准。
贪慕虚荣,狼子野心,说的一点也没错。再外加一条忘恩负义,足以让他对这个女人所有的好感都陨成灰烬。
可是每天就这么盼着盼着,他甚至出现了一种错觉,似乎她的出现从来就不是为了嘲讽他,而是为了陪他说说话,陪他渡过这漫长的牢狱之灾。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生长。可是她的一块烙铁,又将他所有的期盼都碾成了碎沫,力证他的想法有多天真无知。
那么清秀俊雅的脸庞,怎么能笑得比恶魔还可怕,让他的期望都尽数碎成灰烬……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这个冬天又开始变得无比寒冷,无比漫长。李珏养尊处优的身子终究还是生病了,那天他都以为自己就要死的时候,恍惚中又瞧见了她的身影。
“你来做什么?”不知要花多少的勇气,才能抑制住内心的酸楚。
他在乎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可这个被他惦记在心里的女人,却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一直有这个女人。
从她踏进王府写下天下无佞开始,李珏就将她当作了自己人。从她滔滔不绝讲她的治国方针时,李珏就已经开始佩服这个女人。从她扯着他衣袖说爱慕他时,李珏在她面前威严顿失。
或许在他的认知里,从来都没有把她当外人,所以当她彻底站到宁子漠那边去的时候,除了愤怒,更多的却是心酸和无力。
她就站在那里,头一次没有说出冰冷的话来讽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种注视让他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难堪处境。或许在她眼里,自己昔日威严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苟延残喘,狼狈不堪。
可是下一刻,她却将自己拥入了怀中。
她怀中的温度几乎要灼烧掉他的心智,烧得理智灰飞烟灭。滚烫的眼泪落进他的脖子,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咳咳……”李珏沉沉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没完没了。他从地牢里带出来的病根依旧折磨着他,提醒曾经发生的一切。
“王爷,把药喝了吧。”管家张智端了药到床边,小心递过去。
李珏接过药碗,二话不说便喝完。苦涩的药味淌过喉咙,苦得发呕,就像魔障了一般,反反复复回想到在地牢里的最后一刻。
她纤细的手指,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这才惊觉她投靠宁子漠的这段时间瘦了许多,先前在王府养的那些肉全瘦下去了。
心里一阵绞痛,李珏捂住了心口。
张智慌忙扶住他,“王爷,又痛了?白婆,你快过来看看……”
旁边桌子上正在琢磨药方的白婆放下了手里的笔,站了起来。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却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子骨也硬朗得很,走起路来颇有些风范。
她一拂衣袖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搭在李珏的手腕上,手法极其娴熟。
她沉默了片刻,“王爷这是心病。”
张智连忙追问:“能治好吗?”
白婆严肃地摇了摇头,“我的药只能治身体上的病,治不好王爷心头的病。”
李珏捂住胸口,那块烙铁印变得滚烫如火,心口一突一突的痛,“为何会如此?”
“王爷忧虑之事繁多,积压在心头总会憋出病来,还望王爷放宽心,珍重身体。”
“是这样吗……”李珏有些茫然。
手下的疤痕清晰起来,那天发生的事也历历在目。她毫不犹豫地将烙铁印在他胸口的瞬间,那种疼无法言说,而后又变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贯穿整个身体。
他又想起了走的那天,素白的手端起酒杯,就要仰头一饮而尽。李珏猛地抬手想打落她的杯子,却只打落了张智手里的药碗,“砰”的一声响彻屋子,汤药飞溅。
张智愣愣地看着他,“王爷……”
李珏终于冷静了下来,从魔障中挣脱到现实,急促地喘息着,“白婆,我只要一想到某件事,心里头就会绞痛不止,这是何解?”
“王爷,这就是你的心结,只有真正地解开了它,王爷的心绞痛才会痊愈。”
心结?
李珏拂上自己的心口,有些难以置信。
谭素竟然成了他的心结?
一个出卖旧主,为求荣华富贵的女人。
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慕于他,却更爱荣华富贵的女人。
居然成了他的心结?
李珏气息不稳,捂住嘴唇剧烈咳嗽了起来。那股难以言喻的心绞痛,再次袭来。
他在谭素面前,岂止低到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