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从圣诞节过后一直下到新年的到来。
木质格子窗底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新雪,玻璃上的灰尘也因此被洗涮剥落掉,阳光这才得以顺着窗缝照进室内。
粗粝的水泥地面上铺了一小块咖啡色的绒毯,上面小心翼翼地放着一把吉他,吉他旁的手机已经因为振动次数过多而有些轻微的位置变动。
挨着绒毯的榻榻米上,熟睡的人昨晚大概回来得很晚,所以沾满泥土的白色帆布鞋才歪七扭八地躺在床头的地面上。
终于在手机振动移挪撞击到吉他发出了“咔嘭”一声之后,床上的人才惊吓着坐起来接过电话。
“喂。”一声松软的低喃道尽了接电话者的疲惫。
“苏小姐难道忘了今天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吗?”电话另一头说话的人也是尽可能地压抑着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怒气。
苏锌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我没有忘,但是我上班时间不是在晚上吗?”
“晚上?”不敢相信的语气,“我可不记得合同上有说具体的上班时间。”
对,合同上说的是乙方必须随时随地听从甲方工作上的调动和安排,但凡涉及工作范畴内的调配,乙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
“给你半小时的时间赶到城市中央。”
“半小时?”苏锌的睡意彻底被赶走,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个老板会亲自打电话过来催员工起床上班,但一听到这种不近人情的要求,谁还管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不让我一分钟之内出现在你面前呢?”
“你要是做得到,我当然更高兴。”
“有没有搞错,上午要上班,你不知道提前通知吗?”
“苏小姐,我麻烦你看下你的未接来电再来指责我好吗?”
“可是我……”
“来不了也没有关系,全勤和三倍今天的工资就没有了。”
“三倍?”
不容置疑,对方已将电话挂掉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三倍的工资和全勤一扣那接下来再去上班赚钱还有什么意义?特别是她还记得那合同上全勤额度定得很高,当初还为此暗自庆幸了一番。
可是谁又想得到看似温文尔雅的老板和万千资本家一样,不过都是些斯文败类、没人性的吸血鬼!
顾不得再自怨自艾,她跳下床,披了一件大衣就冲进卫生间。常年失修的水龙头平日里一天到晚滴水,现在关键时刻却怎么拧也不出水,大概是因为外面气温太低被冻住了。
含在嘴里的牙膏没有水可没办法清理掉,无奈之下,她只能将平时烧开装在保温瓶里的水倒出来漱口。这一屋子的家具都在还能使用的路上渐行渐远,唯独这只保温瓶,质量好到不行,放了两天的水倒出来居然还烫嘴,漱口都勉强更不要提用来洗脸了。
苏锌漱完口在心里默默骂了池少时两句,背起吉他夺门而出。走到院子里撞见秃头中年男房东提了一桶水来铲冰(利用水比冰温度高的原理),在他还没有动手之前,她用那桶冰凉刺骨的水洗了一把脸。
之后在冲向城市中央的过程中,脸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结冰了。
她心中纵有千万个关于把池少时千刀万剐的想法,可也不得不屈从于当下窘迫的生活状态。没错,就是池少时一眼便看出来的——她生活得很窘迫。
身后老旧的家属楼在寒风中静静地看着她飞奔前去,虽然前两天她想过,雪要是再下一段时间,一定会把在风雨飘摇中存在了几十年的旧楼房压垮。
可是,雪停了,红日如往常一般结束了糟糕的天气,但阳光照在人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周末有阳光的上午,城市中央广场上都会挤满凑热闹、晒太阳、带小孩、遛狗的人,以及各种商家为了宣传自己而特意举办的形式各异的活动。
苏锌虽然没有在半个小时内赶到,但已经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来到城市中央。她意识里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池少时接下来的各种刁难。
进出大厦的电梯停在二十八楼一直没下来,眼瞅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焦急的苏锌准备走楼梯,转身却差点撞到了几十分钟之前在电话里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池少时。
阿玛尼今冬最新款的黑色羊绒大衣,巴宝莉经典男士围巾,以及影影绰绰飘来的巴宝莉男士周末香水味儿。这一切不过是说明眼前的这个人有着非常讲究的生活品质和标准。
可此时,他手上却拿着一看就是为了赶时间在路边上随便买来的豆浆和包子,笔直地站在苏锌面前,与其说是盛气凌人,倒不如说是居高临下:“你迟到了。”
“我住的地方很远,我已经……”
“我知道。”
语气里是不尽的温柔以及难得的善解人意。
“给你,早餐。”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五分钟之内解决完,然后——”他指了指广场中央搭建的临时小型舞台,“接下来的一天,坐在那里演出。”
苏锌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冰天雪地的广场正中央确实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舞台,舞台中间摆放着话筒架和乐谱架,还有就是一个高脚凳。
“这种天气,唱一天?”苏锌倒不是怕吃苦,但是这种天气里弹吉他,她没有办法确定手指会听她的使唤。
“我记得苏小姐你以前是在街头唱歌的吧?”
“那又如何?”
“不如何。”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你还有四分钟时间吃早餐。”说完便进了电梯,在关门的那一瞬间他冲苏锌笑笑,“另外,早餐钱从你工资里扣!”
早餐钱从你工资里扣,从你工资里扣……
恶魔大概也不过如此了,苏锌只觉得胸口异常沉闷,似乎只需要一个契机,里面的一腔热血就会喷涌而出,最好全部洒到池少时那个冷血的资本家身上,让他体会一下来自底层人民的愤怒。
苏锌坐定后,池少时派人送来了她今天要唱的歌单。不外乎一些正流行的歌曲,曲调简单,节奏感强,但是旋律没有什么美感,也引不起人的共鸣,至少引不起她的,简单总结就是,好听但不值得传唱。
她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朝大厦看了看,在她心里,池少时也不过是个空有其表但却……
等等,歌单里最后几首歌,那几首歌是……
是五年前,参加花男比赛的“迈进时代”组合的原创歌曲,苏锌记得当初那个组合的第一首歌一经发出便强势登上当周、当月、当季,甚至是当年的原创歌曲榜首。
“迈进时代”从此成了才华横溢和新生代偶像的代名词。但世事难料,当初的“迈进时代”在决赛当晚突然没有缘由地退出了比赛,从此组合中的两个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当中。很多人对此莞尔也好,叹息也罢,日子总是还要过,几经轮换,再到后来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还能想得起来那个因为“迈进时代”而异常狂热的夏日。
至于他们的歌,到了现在也只有很小众的一些人在传唱,而还能记得他们本人的就更少了。
五年前的苏锌恰逢读高三,因为学业的原因,没有过分关注这个组合。但和所有正处碧玉年华的少女一样,喜欢的东西,无外乎——美好。
她是在“迈进时代”退出比赛以后才开始听他们的歌,现在听来当初红极一时的那些歌曲,无论是曲风,还是歌词想要表达的故事都有些青涩。可也许正是这种能够代表年少青春才特有的青涩让这些歌别有一番味道。
如今她再看到这些歌赫然出现在她演唱的歌单里,内心突然暗涌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愫。
池少时的“第八层”是一间慢摇吧,里面充斥着欲望、躁狂、虚伪和欺骗,“九重天”不一样,那是一个喝酒、倾诉、听音乐抑或谈情说爱的地方。而苏锌将要上班的地方,很明显是要兼顾“第八层”和“九重天”。所以,他希望她能够驾驭的歌曲风格也是多样的,给她的那张演唱清单正好就包括了两间酒吧所需要的歌。
在“九重天”已经装修清理完毕的大厅里,池少时靠在落地窗上,那里正好可以看到大厦广场上的热闹景象。从围观的人群来看,苏锌的弹唱功底确实不弱,临近中午,小小的舞台四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
很好,池少时对于这个结果表达了自己的满意——派新招进来的酒保阿峰给苏锌送了午饭下去。
阿峰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跑到舞台那边,站在场外冲苏锌招手:“苏锌姐,吃饭了。”
一曲弹唱完,苏锌向听众表达了暂停的意思,舞台四周拥挤的人群很快就四散开去。
“苏锌姐,我是阿峰,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阿峰笑着走到苏锌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苏锌发觉自己问得有点愚蠢,“哦,一定是池老板跟你说的。”
“你说少时哥啊,没有,不是他说的,是斯芪。”怕她不知道,他又解释,“就是酒吧另一个老板胡总的妹妹。”
少时哥?胡总?同样都是老板,这样区别对待,真不知道当事人知道了会怎么想。苏锌收好吉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僵硬了,看着阿峰带下来的饭菜一时间胃口全无。
“少时哥也真是,外面这么冷应该叫你回‘九重天’吃的。”他蹲下来把饭菜拿出来递给苏锌,“这样还没等吃完就凉了。”
“没事儿,他大概是知道我吃凉饭吃习惯了怕一时间热饭我会吃不惯。”
“这样啊。”阿峰丝毫没有听出苏锌话里的话,傻乎乎的只顾帮苏锌摆弄,“不过,苏锌姐你唱歌真好听,少时哥还站在窗前听了一上午呢!”
“他那是监工罢了。”苏锌接过还有些温度的汤,说得不紧不慢。
忽然想起早上他递给她包子和豆浆后还说要从工资里扣钱的话,苏锌下意识地盯了一眼阿峰送来的饭菜——鲫鱼豆腐汤汤色浓稠,红烧排骨色泽艳丽,清炒菠菜翠艳欲滴,而且全部都装在精致的餐盒里。
所以想都不用再想,她将拿在手上的汤重新递给了阿峰:“你拿回去吧,我不饿不想吃。”
阿峰愣了一下:“怎么会不饿呢,就算不饿这天气这么冷也得吃东西,再说这可是少时哥特地嘱咐我去‘小赢厨’给你叫的。”
“这样我就更不能吃了,你拿回去吧。”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何况她已经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了不知道几堑了,若是再没有长进,那她的智商该是有多低!
阿峰不理解,但无可奈何,只好拿着饭菜回到了“九重天”。他将事情经过和池少时说了之后,池少时暗笑,恰好胡斯芪从“第八层”上来,于是就交代她把饭菜重新拿去给苏锌。
就这样,一餐简单的午饭硬是在大厦和广场之间兜兜转转来回推脱。最终,苏锌抹不开胡斯芪的软磨硬泡喝了两口汤,算是能让她有所交代,并且若日后算起账来,也有话可说。
“九重天”的宣传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甚至有人在天即将黑去的时候过来问发宣传单的酒吧服务员,什么时候可以开业。资本家站在大厦里面看着人群攒动的广场,隔着已经爬满雾气的玻璃窗,脸上的表情居然变得凝重起来。
收工之前,苏锌忽然很想弹唱一直没有机会弹唱的那几首“迈进时代”的歌。可调好了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池少时便站在了她的面前。
有句俗话——下雪不冷化雪冷。广场四周本是堆积着这几天下的厚厚积雪,因白天出了一天的太阳,大多数已经在日光下自然融化,天一黑,融化但没有蒸发掉的雪水又在广场上形成了一层冰面,温度低得可想而知。
“今天辛苦你了。”说话伴随着白色的水汽,池少时一脸平静地问候。
但是,苏锌不以为意,继续拨弄着吉他,开端的琴音像是来自远久朋友的问候,是站在夏日的晴空下,听水滴流过心间的声音。一时间冬日里特有的凛冽似乎消失不见了。
是一片青翠的香樟树林,湛蓝的天空下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奶狗。姑娘清清瘦瘦的,黑直长的头发随意披在身后,脸上的红晕是来自某些化不开的羁绊,一双眸子,灵动澄澈,像极了傅抱石的山水画,远山近水,黑白分明……
他突然走近她,紧皱眉头,将手放在琴弦上,按下休止符,一瞬间,空气里的水汽仿佛都凝结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问,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眼神里没有戏弄,只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真诚,可即便如此,苏锌又能如何回答。
“没有。”
公交车经过的河岸旁,灯影绰绰,在寒冷的冬夜里迸发出更加清冷的光芒。
苏锌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一双纤细的手冻得通红,就算这样,她也还是紧紧地抱着吉他。不尽的疲惫涌上来,想闭上眼睛却不敢闭,只能歪着头靠在硌人的塑料座椅的椅背上。
回家的路线从霓虹辉煌的市中心慢慢变成万家灯火的住宅区,最后在路边只有几盏稀疏路灯的老旧家属楼外停下。
今夜的风好像格外凄冷。
推开冰凉的大铁门,“咯吱”的金属摩擦声让苏锌牙根酸胀。像往常一样,她又回头关好了铁门,准备和看门的大爷打个招呼就上楼进屋,可今天,一切都有点不对劲。
首先是看门的大爷并不在值班室,然后是自己租住的屋子里灯是开着的,最后她慢慢地朝院子更深处走时,发现院子的水泥地上积满了水。
水瞬间就钻进她的帆布鞋里,透心的沁凉让她之前的倦意全无。
再朝前走几步,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行李箱,一些简单的衣物被乱七八糟地放在里面,行李箱还在水面上飘荡,几件比较厚重的冬季外套就那么直接扔在水中。
当然,一同在水中浸泡着的还有一个她视若生命的黑匣子。
所有的心绪都被强大的震慑占据了,甚至在那个瞬间,双脚笨重得根本没有办法挪动一毫米,她害怕看到想象中的场景。
很久之后。
夜静得悄无声息。
被浸泡得有些变形的黑匣子被苏锌紧紧地抱在怀中,她跪坐在檐廊下,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撕裂,钝痛到没有知觉。双眼在黑夜里流着最为绝望的眼泪,清瘦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纤细的双手青筋暴露,和这世间所有无奈的情绪一样,想得到救赎却不停地被毁灭着。
值班室的大爷从楼上下来,经过苏锌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到她身边:“他在楼上呢!”
苏锌踢开房东家门的时候,中年秃顶男房东正在看狄仁杰,故事是《血色江州》。苏锌也喜欢,不过今天她不是来跟他讨论剧情的。
或许是声响太大,男房东不耐烦地回头,看到苏锌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下意识地朝后挪了一下:“水流了一天……”
不等他解释,苏锌顺手就拿起靠在门边的棒球棒,随手一挥,摆放在电视机一边的花瓶应声倒地碎成了碴。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啊!”秃顶男房东腾地站了起来,愤怒和怨气一下子就显现到脸上,“要不是你自己走的时候不关水龙头,我能……”
“砰!”电视机另外一边的花瓶也被打倒在地,碎了。
“你他妈……”话还未出口,苏锌的棒子便挥到了他的头上,很快,殷红的血迹顺着寸草不生的头顶缓缓流下。
直到现在只字未说的苏锌终于开口:“即便是把我当成魔鬼,我也认了,所以你疼你也认了吧。”
自认为是受到了奇耻大辱的男房东怎么可能认得了,最终在苏锌还没有将行李收拾好的时候,警车就停在了她的身边。
“苏锌,你认罪吗?”
“我何罪之有?”
夜风凄楚,她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