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事,像在与别人的争论中,迫切地希望打败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仍然是“小我”对死亡的恐惧而引起的。如果你以你的观点自居,把你的观点等同于你的“我”,当你错的时候,你这种以思维为基础的自我感就会严重受到死亡的威胁。所以你的“小我”不能承认错误,错误就等于“小我”的死亡。
——德国心理学家埃克哈特·托利
汶川地震发生后,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心理咨询机构讲课,主题是灾后心理危机干预。
地震发生后,这类讲座盛行一时,绝大多数都是关于灾后幸存者的心理发展过程和如何进行心理干预的,并且还有一个比较标准化的资料和课程。我不想讲这个,我想讲讲我自己的反思。
我是2008年5月18—24日随同一个47人的心理志愿者团队去地震灾区的。回来后,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地震打破了人们的幻觉,而我们再去帮助他们把幻觉建立起来。
依照那个比较标准化的材料,也依照我个人的理解,地震等重大灾难对幸存者造成的心理冲击主要有两点:
1.受伤、亲人遇难和财产损失等实际丧失带来的痛苦;
2.控制感被破坏。
关于第一点,并不适合在地震发生后不久进行处理,所以我们主要是针对第二点做工作。
什么是控制感呢?
这可以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我控制着我的人生乃至周围的世界。”有些人可能明确地有这种想法,而多数人是无意中抱有这个意识,但地震等重大灾难强有力地告诉我们,我们能控制的事情很有限。
控制感被打破,会令一个人的人格暂时解体,他会从“我能掌控一切”的强大感迅速转向“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感。
但是,必须帮助幸存者恢复控制感吗?既然这本来就是幻觉,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也是一个机会,令当事人从幻觉中解脱出来呢?
仿佛是为了考验我,在去这个机构讲课的前一天晚上,我遭受了一个小小的挫折。
当晚,我和往常一样,在晚上12点前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无法入眠,因为楼上不断传出类似用锤子砸钉子的声音,一直到凌晨1点的时候还没停。这令我很受不了,于是我打电话给小区的物业管理处,值班的保安答应过来查看一下。
然而,等了很久,这个声音还在继续。不得已,我再次给物业打电话,质问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没有人在装修,我所住的那栋楼,以及周围的两栋楼,没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灯的。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有点不信,便穿好衣服出去查看了一下,发现果真如物业所言,没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灯的。
这一刻,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莫非我有幻觉和被迫害妄想了?这可是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症状啊。
不过还好,赶过来的几个保安说,他们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只是没有人家亮灯,声音也不大,很难确定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这时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查看吧。
没办法,我只好回到自己家里,硬躺在床上试着令自己入睡。
逐渐地,我回想起1996年的一件事情。
那一年,我在读大四,决定考研究生。为了保证自己的学习时间,我和宿舍的哥们儿商定,每天中午和晚上的12:30前就要关上宿舍门,不允许别的宿舍的哥们儿进来闲聊,并且12:30后大家也不能大声说话和听音乐等。
说是商定,其实是大家为我牺牲,因为我们宿舍六个人中只有我一个人考研究生。我们宿舍的哥们儿都是性情温和的好人,总会彼此体谅。他们知道我这个人睡眠很浅,很容易被吵醒,所以愿意为我做这个牺牲。而接下来的长达四个多月里,他们也一直在贯彻这个“商定”,甚至还为此和别的宿舍的哥们儿发生过几次小小的冲突。
研究生考试结束的那一天,为了消除内疚,也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拿当时剩下的几百元积蓄请他们哥儿五个好好撮了一顿。回来后,我说:“我再也不限制大家了,大家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他们则说:“你小子要是还限制我们,小心我们一起来揍你。”
结果,当天晚上,他们有人唱摇滚,有人很大声地打电子游戏,而我却可以酣然入睡。第二天早上,我感到非常惊讶,原来我是可以在很喧嚣的环境下入睡的,我并不是一定会那么神经过敏。
一旦明白“原来我是可以在很喧嚣的环境下入睡的”,我就很少再那样敏感了,几乎可以在任何条件下想睡就能睡着。
那么,为什么这个晚上,我再一次变得挑剔?这个晚上,和1996年的那个晚上又有什么相同的道理?这样一联想,我立即明白,我是在玩自恋的游戏。
一说到自恋,我们会很自然地想到,一个人很容易以自己的某些条件自傲,譬如相貌、智商、家庭背景和学历等。然而,最核心的自恋不是这些。
最核心的自恋是控制感,即我前面提到的,几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认为“我能控制我的人生,我能左右世界”。围绕着这种感觉的,是自己很少能察觉的一些预言,如“我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运转的”。
这种预言被称为自我实现的预言,即如果我有了一个什么样的预言,我就会只关注与这个预言相符的信息,并且会将事情朝我所预言的方向推动,而事情一旦背离了这个预言的方向,我就会很容易受到刺激。
1996年考研前,我的一个预言是“我是一个睡眠很浅的人,很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干扰”,所以,我会对睡眠环境很挑剔,这种挑剔就是在捍卫我的这个预言,也就是在捍卫我的自恋。
但是,考研结束那个晚上的事情修改了我这个预言,我心中有了一个新的预言——“我是可以在喧嚣的环境下入睡的”,从此以后我就真可以实现它了。
那么,现在又发生了什么呢?我为什么又变得这么挑剔呢?
因为我现在住的小区环境很棒、很安静,长时间住在这里,我心中逐渐有了一个新的预言——“这个小区晚上很安静,很适合睡觉”。然而,这个晚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类似用锤子砸钉子的声音便挑战了我这个无形的预言,从而破坏了我的控制感。之后,我之所以打电话给物业,还爬起来试图去找到噪声的来源,都是为了捍卫我的控制感,捍卫我的自恋。
明白这一点后,我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而情绪也平稳了很多。
这时,我突然想,这个世界是何等孤独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并不能感受到这世上任何其他人的存在。既然我感受不到,那么其他人对我而言真的存在吗?
答案是否定的,这时其他人对我来说并不存在。
其实,不仅如此,当我白天在人群中穿梭,甚至和另一个人谈知心话时,别人一样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其实还是只对自己感兴趣,我貌似是在和对方交流,在努力理解对方,但我绝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内心世界,我甚至对他们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们并不存在。
想到这里,我开始对那个令我讨厌的声音有了一点好感。我想,这个声音是在提醒我,不要那么自恋,不要真以为世界是围绕着你转的。
随即,我开始试着去尊重并接受这个声音,慢慢地,我越来越放松,不知不觉中便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请我讲课的朋友一起吃饭,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而我们吃饭的房间是在顶层,哗哗的雨声几乎将我们谈话的声音淹没。这时,一个服务员送菜后没有及时关门,一个朋友大声提醒她关门,声音中有明显的恼火和不耐烦。
等服务员关好门出去后,我和他们谈起了我前一天晚上的感想,并想象说,假若现在让我在哗哗的雨声和雷声中睡觉,我相信我可以安然入睡,但如果雨声停了,有一个服务员用很小的声音来敲门,那我入睡肯定要难很多。
“为什么?”一个朋友问。
我解释说,因为我内心中接受了雨声和雷电是我控制不了的这个事实,但我不愿意接受一个人是我控制不了的这个事实。因为接受程度不同,所以内心的预言不同,这导致我会有不同的行为。
我说完这些后,刚才大声对服务员说话的那个朋友不好意思地说,看来他是无形中想控制那个服务员了。
这种对人的控制欲望无所不在,一个人在一个环境中越觉得自己有掌控感,他的控制欲望就会越强,而控制感被破坏后,他的反应也会很强烈。
历史上有无数这样的故事。某个人一旦大权在握,就很容易变得小肚鸡肠,任何人违逆他的意志,都会遭到他程度不一的报复。
这几乎是绝对的权势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本来,我们就生活在“我能左右一切”的幻觉里,如果一个人真拥有了这种权势,可以保证在他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左右一切,那么他就会失去对别人意志的尊重,而肆无忌惮地打击一切不服膺于他这种幻觉的人。
同样,在家里,掌握着财权、话语权和力量等各种资源的父母很容易沉浸在“我能左右一切”的幻觉中,对孩子的控制欲望会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意识上,他们会很爱孩子,很想为孩子奉献,但事实上,他们很难看见孩子的真实存在,结果他们越想爱孩子,就越容易否认孩子的独立意志。
很多家长习惯在升学、工作和婚恋等关键时刻干涉孩子的事情,不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意志做选择。他们意识上会说,这是紧要关头,孩子的人生经验不足,他们的经验很重要,但潜意识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潜意识上,他们真正担心的是失控的感觉,他们惧怕孩子的发展轨道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也担心孩子变成一个真实的、有自主意志和独立判断能力的人,从而不再是他们幻觉中的小孩。
近日,一个妈妈因为女儿的心理问题和我聊了很久。在和她聊天时,我昏昏欲睡,必须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不睡着。因为我感觉到,在她面前,女儿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只有她自己存在。她滔滔不绝地讲她对女儿有多好,多么尊重女儿的意愿,每当女儿有重大选择时,她一定会和女儿商量。但是,“商量”的结果一定是,女儿按照她的意愿做选择。现在,她女儿所谓的心理问题,其核心就是和妈妈对着干,并拾起自己以前被迫放下的意愿。
有人一开车脾气就大,这也和自恋的幻觉息息相关。因为,很少有像车这样的物品,既强大、灵活,又听话,它不仅很大地扩展了你的行动能力,而且几乎完全听命于你。在完美条件下,开车会给我们“车人合一”的感觉,这极大地强化了我们“我能左右一切”的幻觉。
但这个幻觉很容易被打破,堵车、道路状况不好、有人抢道等,都会打破这种幻觉。这时,那些控制欲望很强的人,也即沉溺在“我能控制一切”的幻觉中的人就容易发展出暴力行为。据调查,美国公路上发生的枪击案,多数都是堵车和抢道等小事引起的。
当我们生活在“我能控制一切”的幻觉中时,我们就无法和别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被控制。那些貌似很依赖别人的女人,其实一样是生活在这种幻觉中,希望那个控制她的男人能够按照她的想象来控制她。假若她发现男人控制她的方式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她一样会逃离这个关系。
对关系的渴求是最本质的生命渴求之一。然而,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和某个人相爱,甚至渴望“合二为一”,但只要我们还生活在自恋的幻觉中,我们就不可能与别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
那么,怎样才能走出自恋的幻觉呢?下面这些简单的办法可以发挥一些作用。
首先,去认识自己围绕着自恋所建立起来的自我实现的预言。
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很多自以为是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我们每一个比较稳定的想法都是自以为是的,并且,对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我们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执着。因此,我们会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努力以捍卫自己的这些想法,而一旦觉察到这些想法,觉察到这些想法上的自以为是,以及我们对它们的执着,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放下它们。
在文章《我们心中都有一堵超级自恋的墙》中,我想表达的是,即便最消极的人也一样是超级自恋的。所谓绝望,并不是“什么都不要了”,而是最严重的自恋,也是最大的执着之一。绝望的核心是不甘心——“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我最想要的”,以及“我怎么做都没有用,在这一点上没有谁比我更聪明”。最终选择自杀的人,一样是处于自恋中,要么是复仇,要么是不愿意面对真相。
曾有网友在我发表的一个帖子中问我:“道德是不是一种自恋?”我回复说:“绝对是,而且会导致一个恶果——‘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越想做圣人,就越需要找到大盗。而且圣人形象会自动激起一些人的反感,令他们自愿做大盗。譬如,多少坏孩子是因为父母逼他们做好人导致的恶果。”
这个“绝对”显然大有问题,我后来反省说:“那一段是我比较得意的个人见解,所以写的时候扬扬自得,这个绝对不是关于道德的,而是加强我的自我价值感的。一得意了,就被蒙蔽了,所以要放下。”
我们所执着的一切看法中都藏着类似的扬扬自得,如果能清晰地捕捉到这种扬扬自得,就可以部分地放下了。
其次,去认识自己的幻觉被打破时的恐慌和愤怒。
如果知道愤怒从哪里来,就可以少发脾气了。如果意识到自己恐慌的含义,就可以少去控制别人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去认识我们为什么会执着于那些想法,为什么它们会成为形成我们自恋幻觉的养料。
譬如,一个朋友和我聊天时说:“你‘治’不好我,因为我不配合。”她说完这句话后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种笑声中便藏着自恋的幻觉。
德国心理学家埃克哈特·托利在《当下的力量》一书中写道:我们很容易被我们的想法所控制,因为我们认同了这些想法,将这些想法等同于“我”,如果放下这些想法,就好像“我”要消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