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格温·斯黛西之死

如果说参议院的听证会标志着漫画的黄金时代的结束，那么给了白银时代致命一击的则是漫画本身。现在看来，白银时代（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20世纪60年代）的漫画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预期，而且近乎盲目。20世纪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期，DC漫画公司的尤利乌斯·史瓦兹和他的同事们重新塑造了黄金时代的漫画人物，像闪电侠、绿灯侠、绿箭侠（结合了蝙蝠侠和罗宾汉的特点，箭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箭头，比如“拳击手套箭头”和“手铐箭头”，这些东西违反了好几个空气动力学基本原理）。这些人物延续了他们在黄金时代的积极与正义，故事长度通常为20~22页，由情节驱动，但没有给人物的发展留出多大的空间。DC漫画书中白银时代的超级英雄会通过某种根本不可行的方法获得超能力，然后自然而然地用这些超能力去打击犯罪、保护人类（当然，还要穿上花花绿绿的制服），却从来不会质疑自己的职业诉求。

DC漫画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漫威漫画公司中的超级英雄则完全不一样，像绿巨人浩克或者X战警这些故事人物都具有一定的悲情色彩，走霉运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1961年，漫威漫画公司（原名时代漫画公司）濒临倒闭。在黄金时代的巅峰期时，它曾经创造出霹雳火、海王子纳摩以及美国队长等人物，但后来却沦落到只能靠怪物漫画、西部漫画、搞笑的动物故事以及年轻人的浪漫爱情故事苟延残喘。然而，DC漫画公司的老板杰克·利博维茨和漫威的出版人马丁·古德曼之间的一场高尔夫球比赛，将这一切都改变了。利博维茨吹嘘说DC漫画公司的成功源自一个特别系列——《美国正义联盟》，这个联盟中有神奇女侠、闪电侠、绿灯侠、海王、火星猎人以及其他英雄，他们携手与各个超级反派做斗争。古德曼回到办公室之后，叫来了编辑斯坦·李（他是古德曼的外甥，也是公司仅存的最后一名全职员工），让他出版一本包含一系列超级英雄的漫画。那时候漫威漫画公司已经不出超级英雄漫画了，所以斯坦·李没办法像DC漫画公司那样把不同漫画里的人物组合在一起。最后，他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英雄系列。这个由斯坦·李编剧，由杰克·科比绘制的《神奇四侠》系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将漫威带出绝境，并走上成功之路。

斯坦·李和杰克·科比最具独创性的贡献在于，他们让漫画角色不断成长，并拥有独特的个性。与DC的超级英雄的一个显著不同是，漫威的超级英雄并没有把自己的超能力当成是上天的恩赐，而总是感叹命运的捉弄。在《神奇四侠》第1期里，当宇宙辐射把本·格瑞姆变成巨大的橘红色石头人时，他并没有因为获得新的超能力而扬扬自得，反而愤愤不平地贬损自己变成了移动的红砖小院，一心想回归人形。在漫威漫画里，最爱抱怨生活的当然是蜘蛛侠。

1962年，在由斯坦·李编剧、斯蒂夫·迪特科绘制的《惊奇幻想》第15期里，年轻的彼得·帕克是个瘦小而木讷的高中生，总是没完没了地受到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的欺负。帕克是个孤儿，与疼爱他的梅婶和本叔生活在一起。他没办法和那些受欢迎的学生一起参加课后活动，只能独自沉迷于科学，因此参加了一次关于辐射的物理学实验。正如白银时代漫画里的常见套路一样，辐射事故给他带来了超能力。在这个故事里，一只意外受到辐射的蜘蛛咬伤了帕克，并在他体内留下受到辐射的蜘蛛血。

帕克发现，被蜘蛛咬的这一口让他获得了很多蜘蛛才有的习性，比如高度的灵活性和飞檐走壁的能力。因为蜘蛛可以举起比自身重几倍的物体，帕克的力量也有了“几倍”的增长。帕克还获得了第六感，可以提前感知危险，你称之为“蜘蛛感”。大家猜测，斯坦·李可能因为没能打死浴室里的蜘蛛，就将其归咎于蜘蛛有一种预知灾难的第六感。幸运的是，帕克没有像蜘蛛一样，从肛门中喷出蜘蛛丝，而是利用化学和力学知识，制造出一个戴在手腕上的蛛丝喷射器，这一点可能要感谢漫画规则管理局。

帕克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和欺辱，所以他最开始把这些超能力当作能让他扬名立万的手段。在职业摔跤比赛中成功展示了自己的能力之后，他又给自己做了一套红蓝相间的制服和面具，作为比赛服装。在电视首秀的前夜，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还傲慢地拒绝帮助保安追捕逃跑的小偷，虽然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然而，等他回到家时却发现本叔被歹徒杀害了。在他用超能力抓住了这个歹徒后，他懊恼地发现，这就是他前几天放过的那个小偷。此时，他终于明白本叔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从此以后，帕克便致力于打击犯罪、惩恶扬善，成为众人喜爱的蜘蛛侠。

但是每一期里，他还是会不停地抱怨生活。李和迪特科的一个创新之处就在于，他们在《蜘蛛侠》中引入了一系列让蜘蛛侠头疼的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和困难，甚至比他的对手们还要讨厌。彼得·帕克要面对高中生轰轰烈烈的恋爱与妒忌、囊中羞涩、对梅婶身体的担心、过敏反应，还包括扭伤的胳膊（在《超凡蜘蛛侠》第44~46期里，他的胳膊一直吊着绷带），还要与秃鹫、沙人、章鱼博士、绿魔对抗。而最具破坏性的现实问题（这个问题也宣告了盲目乐观的白银时代的终结）则是，1973年《超凡蜘蛛侠》第121期中彼得·帕克的女朋友格温·斯黛西死了。她的死并非出自编剧、编辑或是读者的意愿，而是由于牛顿运动定律。

在《超凡蜘蛛侠》第14期中，绿魔作为神秘的反派头目首次登场，并成为蜘蛛侠的头号对手。在经典的《超凡蜘蛛侠》第39期里，绿魔不但变得更强大，得到了更多的高科技装备，比如恶魔滑翔机和南瓜炸弹，他还撕下了蜘蛛侠的面具，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彼得·帕克，这让绿魔在二人的对决中占据了优势地位。在《超凡蜘蛛侠》第121期中，绿魔绑架了蜘蛛侠的女朋友格温·斯黛西，把她带到了乔治·华盛顿大桥 的顶端，以她为诱饵引来蜘蛛侠。在打斗的过程中，绿魔将格温从桥上推了下去（见图6和图7）。

尽管在格温坠入河水前的最后一刻，蜘蛛侠用蛛丝拉住了她，但格温还是死了。“你用蛛丝拉住她之前，她就死了！”绿魔嘲讽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管是谁都死定了——根本不用撞到地面！”显然，发明了恶魔滑翔机和南瓜炸弹这些高科技装备的绿魔，对于动量守恒定律存在一些误解。

如果可怜的格温确实因为“高空坠落”而死，那么跳伞运动员和伞兵们秘而不宣的命运则说明航空业存在着不可言说的阴谋。所以长久以来，漫画粉丝们一直在争论，到底是高空坠落还是蛛丝害死了格温。在2000年1月的《巫师》杂志里，这个问题被列为漫画中的头号争议问题。（其他问题还有：绿巨人浩克和超人谁更强壮？闪电侠和超人谁速度更快？ ）现在，运用物理学的知识我们就可以知道格温·斯黛西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了。

我们要问的关键问题就是：蜘蛛侠的蛛丝拉住高空坠落的格温时要承受多大的力？

格温·斯黛西的最终命运

要想知道拉住格温·斯黛西的力有多大，我们先要知道在蛛丝拉住她的时候，她的坠落速度是多少。我们前面讨论过超人轻轻一跃跳上高楼所需的速度，当时我们发现初始速度 v 与最终高度 h （此时他的速度是0）有关，这个关系可以用 v ² =2 gh 来表示，其中 g 代表重力加速度。从 h 这个高度以 v =0的初始速度坠落，并以万有引力常量为加速度不断加速的过程，其实就是从起始点向高度为 h 的点跳跃的反向过程。

因此，我们可以用 v ² =2 gh 这个表达式来计算在蛛丝拉住格温之前，她的速度是多少。假设蜘蛛侠是在她掉落了大约300英尺的地方拉住了她，那么格温的速度大约是95英里/小时。同样，空气阻力会让她的坠落速度稍稍减慢，但正如我们在图6中看到的，她是沿着流线型的轨迹掉下去的。我们接下来要说的是，对于格温来说，危险并非来自速度，而是来自水面对她的冲击力。

要想让格温的速度从95英里/小时变成0，就需要由蜘蛛侠的蛛丝施加一个外力。这个力越大，格温的坠落速度的变化量就越大，或者说减速越快。为了算出在格温落入河水之前把她拉住需要多大的力，我们又要用到牛顿第二定律，即 F=ma 。我们知道，加速度就是某段时间内速度的变化量。在表达式 F=ma 的两边同时乘以减速所花费的时间，就可以得到：

力×时间=质量×速度的变化量

一个物体的动量等于质量与速度的变化量的乘积（即等式的右边），而等式左边力与时间的乘积叫作冲量。那么，由上面这个等式我们知道，要想改变一个运动物体的动量，就必须在一定时间内施加一个外力。时间越长，改变同样的动量所需要的力就越小。

这也是汽车安全气囊的原理。当你开车沿着高速公路行驶时，假设行驶速度是60英里/小时。当你的车撞到障碍物停下来时，你的身体仍会以60英里/小时的速度继续向前冲，因为除非有外力作用（瞬间产生），否则物体会继续保持运动。在没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的年代，施加这个外力的通常是方向盘。你的头撞上方向盘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让你的头停下来所需要的力也是非常大的。安全气囊遇到压力会迅速膨胀，与撞上方向盘相比，你的头与膨胀起来的安全气囊接触的时间更长，让你的头停下来所需要的力也就更小。所以，安全气囊能够减轻紧急刹车造成的伤害。当然这个力还是很大，可能会让开车的人失去意识，但它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力与时间的乘积始终不变，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即速度从60英里/小时减至0。这个物理学原理也解释了为什么拳击手会在受到击打时蜷缩身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延长自己的脸和对手的拳头接触的时间，以减轻脸部所承受的力。

我们再来说蜘蛛侠，他的蛛丝没有弹性，这对格温·斯黛西来说是一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阻止她跌落的时间会很短，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这个时间越短，达到一定动量所需要的力就越大。对于格温而言，她的速度变化量是95英里/小时–0英里/小时=95英里/小时，我们假设她的体重是110磅，在公制计量法下是50千克。如果蛛丝只用了0.5秒就让她停止坠落，蛛丝所施加的力就约为970磅力。因此，蛛丝的力差不多是格温重量的10倍。我们知道，一个物体的重力是 W=mg ，其中 g 是重力加速度，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在0.5秒的时间内蛛丝所施加的力约相当于10个 g 。我们在图6中可以看到，当蛛丝让格温停止坠落的时候，她脖子旁边的声音效果（“咔嚓！”）表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受到一个这么大的作用力会产生什么后果。与此相反，蹦极的人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时，蹦极绳要花几秒的时间才能伸展开，这样一来，制动力就能够保持在安全范围内。

以这么快的速度坠落，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停下来，对格温而言，其实被蛛丝拉住和撞上水面基本上没什么区别。然而，也有记录显示，有人承受了比格温·斯黛西更大的力却能死里逃生。1954年，约翰·斯塔普上校驾驶一辆尚处于试验阶段的火箭滑车从高空中坠落下来，他承受了相当于40个 g 的力，他的生还简直可以与经受住“无麻醉拔牙”相提并论。当然，斯塔普上校被牢牢固定在滑车内的位置上，滑车对他起到了支撑作用。更典型的例子是，从桥上跳下来自杀的人，死因大都不是溺水，而是脖子被摔断。以很快的速度撞击水面和撞击地面的效果是一样的，因为你坠入水中的速度越快，水发生位移的阻力就越大（第4章说到闪电侠的时候我们会详细讨论这个问题）。这对于格温·斯黛西和蜘蛛侠来说都是一件不幸的事，但却说明漫画里的物理学知识有时候是对的。所以作为读者，我们什么时候都不应停止怀疑。

蜘蛛侠似乎也学到了关于冲量和动量变化的物理学知识。在《蜘蛛侠：极限》第2期里有个故事叫“测试”，这个名字可谓恰如其分。在这个故事里，当擦窗工人从蜘蛛侠身边急速跌落的时候，蜘蛛侠先是牢牢地攀附在摩天大楼的楼顶，然后紧随着坠落的工人跳了下去，他需要解决一个存在于实际生活中的物理学问题，这可比期末考试的压力大多了。当他和擦窗工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因为蜘蛛侠从楼顶跳下去的时候初始速度比擦窗工人大）时，他想道，“我不能出错。如果我的蛛丝拉不住他，他就会摔断脖子。”正如我们在图8里看到的，蜘蛛侠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自己的速度跟那个工人一样，在两个人相对静止的时候抓住他。（我不知道蜘蛛侠怎样才能放慢自己的坠落速度，变得跟擦窗工人一样——也许是用脚摩擦墙面？）然后，蜘蛛侠射出蛛丝，他强有力的双臂能够经受住动量的变化所产生的巨大冲力。

2002年电影版《蜘蛛侠》里也用到了这个方法。当绿魔把玛丽·简·沃森从皇后区大桥的塔顶扔下去的时候，蜘蛛侠并没有用蛛丝拉住她，这很明显是在向《超凡蜘蛛侠》第121期致敬。这一次，蜘蛛侠随着她一跃而下，抓住她之后，才用蛛丝把两个人吊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整个过程跟图8所示的一样。看来，英雄的非凡智慧之一就在于吃一堑长一智。

当然，不仅是蜘蛛侠，绿魔从中也有所收获。我们刚才提到，2000年1月的《巫师》杂志描述了格温·斯黛西之死所引发的争议在漫画领域内没有结论这件事。在那期杂志出版的几个月之后，我给《巫师》杂志的编辑写了一封信，信中简述了以上的物理学知识。两年后，2002年8月《彼得·帕克：蜘蛛侠》第45期中的一个故事表明，绿魔也掌握了这些物理学知识。他把格温·斯黛西之死的视频发给媒体，想让蜘蛛侠受到心理折磨。在这段视频里，绿魔把自己刻画成这桩惨剧中一个无可奈何的英雄，他说道：

我发现这个女孩掉下去了，便赶忙调整滑翔机的方向去救她。我开始俯冲，但还没等我抓住她，蜘蛛侠就干了一件蠢事：在她坠落速度那么快的时候，竟然用蛛丝拉住了她。于是，她的脖子就像腐朽的树枝一样断了。

绿魔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才搞清楚害死格温·斯黛西的并不是高空坠落，而是骤停。像绿魔这么扭曲邪恶的疯子都能把这个物理学知识搞明白，你们当然更没问题了。 VmpInQyFSq1249WkABrjkGh046rdDPPcoNFTU9IfWM9u7Ufq8AKqbrWs71ocV9B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