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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离心之可同兮

第三章

滂沱大雨,电闪雷鸣,把“平原王府”的牌匾照得雪亮。尉眷全身甲胄,回头对身后众禁军道:“陛下的旨意,平原王府上下,除上谷公主房中的人之外,一个不留。可听清楚了?”

奚武上前一步,道:“尉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皇上的话……”

尉眷道:“是,我知道,这都已经吩咐过了。”

“若是皇上要寻的人在平原王府,绝不能伤了。”奚武道,“尉将军一定着意,若误杀了,我们谁都担不起。”

尉眷笑了一笑,道:“奚兄只管放心,皇上要的人若真是在,我们拿不拿得住还不好说哪,当心些总是好的。”

天边一道暗紫色的闪电突地划过,把云母堂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连供着的那尊白玉弥勒像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听文帝道:“奇怪,今夜这风声,听起来倒像是那晚上了。”

皇后本在进香,听到此话回头道:“陛下是说……”

文帝眼望佛像前那袅袅香烟,神情恍惚不定。“便是姊姊生辰那一晚,姊姊身体不适,早早地散了,我陪你回中天殿,又跟你说了会话儿。忽然听到殿外有异动,本以为是风声,却是羽林军作乱。”

皇后走到文帝身边,伸手抚在文帝手背上。“陛下,莫瓌现在已经死了,你也该安心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碍着陛下你啦。”

文帝缓缓摇头,道:“前日河西又有叛乱。”

皇后道:“河西叛胡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过是小股作乱,陛下何须挂心?”

文帝道:“一股两股不足挂心,若是多了呢?”

皇后轻轻一笑,道:“陛下广施德政,现今已经好太多了。我记得从前啊,那才是一年到头不停地有叛乱呢。”

文帝笑了一笑,道:“你是在夸朕?”

皇后道:“我是真心的。”

文帝摇头,道:“你说的,是那些活不下去才会作乱的,是无奈之举,倒还可恕。百姓活不下去,总归是当皇帝的没做好。但真正意图谋反的,却是另一些人。”

皇后望着他,道:“陛下认为那些人会是什么人?”

文帝淡淡一笑,道:“谁知道?大凉,大夏,大燕,仇池……他们的旧部死忠,可多了去了,不少都自建坞壁,不服我大魏管辖。若众坞壁暗里纠结,会比先帝亲征方才平定的盖吴叛乱还要可怕。”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平原王才暗立天鬼?……不过,他既死了,以后的事也好办了。”

文帝道:“是么?我心里总归有些疑虑,这件事,办得太容易了些……”摇了摇头,一笑道,“这些事都先不虑的好,虑不了那许多。唉,太平些最好,已经打了那么多年,总该休养生息了。我看,国号就改为‘太平’吧,也讨个吉利。”

皇后由衷地道:“陛下说得是。”又叹息一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南伐的时候,实在是……陛下,你别打了好不好?受苦受难的总是百姓。”

文帝微笑道:“只要南朝不先行来犯,朕如今是不会想南伐的。”

皇后望着他,道:“如今?”

文帝眼望香烟,微笑不语。皇后幽幽地道:“我自小跟陛下一处,只是陛下年纪越长,我……我就觉得陛下离我越远了。”

这时秋兰掀帘,清都长公主走了进来,面上微有怒色。文帝起身道:“姊姊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坐。”

清都长公主也不坐,盯着文帝道:“陛下,你这一回做得可谨慎得很,连我也不曾告诉。”

文帝一笑,道:“那还不是尉眷得力。这次他立了大功,也该加封进爵了,尉昭仪已经跟朕说了多次了。”

皇后笑道:“尉昭仪自生了景风公主,便已是左昭仪之位,也就只在我这皇后之下了,陛下还打算怎么加封呢?”

文帝朝皇后看了一眼,笑了笑道:“你这是寻些话来跟朕开心了。仙姬是于阗公主,尉眷又是八姓勋贵之一,安抚封赏自然是要的,也省得他们生异心。”

皇后道:“只要为首的宜都王穆氏不生异心,那便是了。”

文帝却道:“穆庆想让庆云公主跟明淮结亲,这事已经说了好几年了。你跟姊姊,到底怎么想?”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姊姊,你怎的不说话?”

清都长公主走到香炉旁,缓缓插香。“陛下何必要灭莫瓌满门?”

文帝淡淡地道:“上谷公主不该生下那个孩子。若是女儿,朕也就罢了,只可惜是个儿子。”

清都长公主道:“这难道还由得她吗?婚可是陛下亲自赐的。”此话一出,文帝和皇后都沉默不语,只见香烟上升。

这时白芷进来了,道:“尉将军回来复命,说要见陛下。”

清都长公主怒道:“叫他走!”

文帝淡淡地道:“就说晚了,明儿再见罢,让他自回去歇息。”

白芷道:“陛下,尉将军说有要事,一定要面见陛下。”

文帝哦了一声,脸色微微有变,道:“告诉他,朕待会就去。”又一笑,道,“苦了上谷公主这几年,也该好好封赏。过几日朕便下旨,让尉眷娶她便是。”

清都长公主手持佛珠,跪在蒲团上,缓缓地道:“陛下倒还真是想得周到。”

这时皇后低声道:“陛下,我也求你一件事。平原王府中有位王友,他夫人是我从小相识的姊妹。求陛下恩准,葬了他们府上的人……”

文帝哼了一声,道:“朕偏不许。就让他们全家曝尸府中,让所有人都看看逆臣贼子的下场,”

他极少对皇后这般不留面子,皇后一怔,心中气苦,走出了云母堂。清都长公主叫了一声:“霂儿!”起身想追,文帝一伸手,拉住她道:“姊姊,她心软也罢了,你这一回怎么也跟我过不去?姊姊性子最像先帝,向来主张门房之诛,杀人是眼都不眨的。莫不是佛经看多了,却变得心慈了?”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杀都杀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挣脱文帝的手,又跪在了蒲团上。

文帝叹了口气,道:“姊姊,是我说错话了。你对我从无二心,我也对你从无芥蒂。但莫瓌,我是一定要杀的,而且一定是要斩草除根。我知道你答允武威长公主的事,但这一回,我是不能容情的了。若不如此,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莫瓌。”

清都长公主闭目不答,继续诵经。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道:“今儿个也晚了,姊姊也别回去了,就留在宫里早些歇息吧,也陪陪皇后。”便走了出去,问道,“尉眷呢?”

那夜下了雨,还下得不小,打落了园中残花遍地。文帝见到凌羽的时候,实在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虽说那囚笼之上蒙了黑布,但那雨也够大,凌羽早已浑身透湿,脸色雪白,眼睛闭着,漆黑的睫毛沾满雨珠,闪闪烁烁。

文帝见凌羽腕上脚踝上都戴了镣铐,怒道:“朕不是叫你们别伤他吗?”

尉眷一惊,忙跪下道:“陛下,虽说擒住他的时候,他却也没动手,但……但那毕竟是凌羽。到陛下面前,臣怕他……”

文帝无心多说,道:“打开。”

尉眷不敢多说,挥手令手下打开囚笼。文帝只奇怪凌羽怎么还昏迷不醒,伸手还没抱起来,便发现不对,凌羽嘴唇都发白,睫毛颤动,显然是痛极了。再低头一看,用的镣铐竟然是那种内有铁刺的,不由得大怒,喝道:“朕说过,不要伤他的!”

尉眷哪里敢再多说一句话,此时凌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见到文帝,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文帝大喜,忙道:“阿羽,你还好吧?别怕,是在宫里面。”说罢伸手轻轻抱凌羽抱了起来,这一抱之下,心里酸楚,凌羽抱起来还是跟片叶子似的,与从前全没区别。

但他这一抱,却牵动了凌羽的伤,那镣铐是专锁拿武功高强的犯人所用,一扣上细小铁刺便入肉入骨,凌羽只疼得死命咬住了下唇,汗水涔涔而下。文帝只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把尉眷一剑砍了。凌羽偎在他怀里,低声道:“濬哥哥,我……我疼。”

这时林金律一溜小跑进来了,见着凌羽,惊喜交集,叫道:“阿羽,阿羽,你总算是回来了。”

凌羽见了他,忍痛却笑了,看着林金律道:“林爷爷,你……你老了。你的白头发,都变多了。”略一动,那手腕便痛得锥心刺骨,只蜷在文帝怀中,汗如雨下。林金律大惊,道:“陛下,阿羽他这是怎么了?”

“还怎么了,传太医啊!”文帝怒喝道,狠狠瞪了尉眷一眼。“下去!若不是你今日立了大功,朕一定杀了你!”

他心知传太医也无用,这镣铐总得要除下来,还得要疼上一番。叹了口气,在凌羽耳边低声道:“阿羽,你忍忍。”

他伸手一掰,凌羽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文帝见他晕过去了,反倒舒了口气,立时把他脚上的镣铐也除下了,只见凌羽手腕脚踝上都是密密针眼一样的伤口,虽然细,却流血不止,有些怕是刺进了骨头。

林金律在旁边简直不敢去看,文帝喝道:“李谅呢?再不来,也不必来了,直接拖出去砍了!”

凌羽的伤口上了药,又沐浴更衣了,总算是看起来没刚才那样子凄惨了。文帝把他放在榻上,一手抚着他脸颊,怔怔地若有所思。

“濬哥哥,几年不见,你样子可变了不少了。”凌羽看着他,笑道,“你长大了,只有阿羽还是那样子,再不会变。对啦,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文帝不答,只是凝视他,半日方道:“这四年,你都在平原王府?莫瓌一直关着你?”他知道凌羽定然不想答这话,但又非问不可。忽然一怔,道:“阿羽,你眉心那点朱砂痣呢?怎么没有了?”

凌羽叹了口气,道:“濬哥哥,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那不是朱砂痣,是跟我练的内丹一体的,你就是不信。”

文帝问道:“那现在没有了……”

凌羽垂下了睫毛,道:“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功夫已经没了。”

文帝皱眉道:“以你的武功,就算是他暗算你,也暗算不了吧?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每年秋分要闭关一日一夜,是不能动真气的。”凌羽道。这时李谅送了药来,文帝端了药碗,一手扶了凌羽喂他。

“我大哥知道这事,偏偏公主殿下的生辰就在秋分前一日。”凌羽又道,“秋分的时候,我是不能动手的。可是那时候,我要救你,又怎能不出手。”

文帝道:“我知道你回宫来了,那时实在不该丢下你的。”

“是我太笨了,被骗得傻傻的,否则不会出那样的事。”凌羽道,“都是我的错,我拼命救你也是应当的。”

不知为何,文帝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不舒服,但凌羽终归是为救自己拼了命,也说不出什么来。又问道:“那后来呢?”

“我看你走远,也支撑不住了,就昏过去了。”凌羽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哥家里了。他……唉,他毁了我内丹。你是见过的,陛下,我给你看过。”

文帝怒道:“他这么对你,你还叫他大哥?他还有没有伤你?”方才凌羽沐浴更衣,都是小宦官帮忙的,文帝也没进去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伤了别处。凌羽摇了摇头,道:“别的倒没有了。你看,我好好的,没事。就是关了几年,无聊得紧。”

他说得轻描淡写,文帝听着却锥心刺骨,揽了凌羽,道:“我早该杀他的,你也能少受些时候苦楚。”

凌羽淡淡一笑,他这时脸色苍白,只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看起来更让人生怜。“我没受什么苦,真的,陛下。他待我还是好的。”

文帝那股气都要撞破胸口了,大怒道:“待你还是好的?你还真是护着他!他废了你功夫,你还不恨他?”

凌羽伸手拉他,笑道:“我知道陛下心疼我,你看,我不是没事啦?不过,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处啊?”

“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救你出来了。”文帝道,“我只是怕万一你在,尉眷诛平原王府满门,连你都一起杀了,是以特意叮嘱……”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凌羽脸色大变。凌羽也不顾伤,坐起了身,叫道:“你杀了平原王府满门?”

文帝道:“莫瓌谋逆,当夷五族,有什么不对的了?”

凌羽脸色更白,叫道:“可是,他府上的人,大都不知道他做的事呀。陛下,他府上的人一直待我很好,人人都疼我。陛下,你知道的,他……替他办事的,其实是天鬼,跟他府中的人无干的。”

文帝道:“原来你知道天鬼?”

凌羽点了点头。文帝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第一次见着天鬼的人,是那天……就是出事那天,在西苑。”凌羽道,“以前……我是知道他有些神神秘秘的手下,但……但我也不清楚。”

听凌羽如此说,文帝的脸色也放松了,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知道天鬼,也不曾给朕说呢。”

“陛下,陛下,你就放过平原王府的人吧,好不好?”凌羽拉了文帝的手,求道,“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被关在地下的密室,不见天日,管家伯伯常常放我出来。”

文帝听他如此说,伸手摸他头发,道:“真是苦了你了。你这么活泼闹腾的性子……这几年,你怎么过来的?”

“也没怎么,虽说功夫失了,但养气的功课也断不了,一日里要做的事多得很。”凌羽摇着文帝的手,哀求道,“陛下,求求你了,你就放过他们吧。”

文帝拉开他的手,道:“你手上有伤,别乱动。”淡淡一笑,道,“迟了,找到你的时候,平原王府的人,已经都杀了。”

凌羽“啊”了一声,怔在那里,眼圈都红了。半日,方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是你自己说的,都该死!”

“你又不是他家的人。”文帝道,“好了,乖乖吃药,吃了好好歇息。”

凌羽伸手一推,把那药碗推翻在地。“我不吃!陛下这么心狠,我不要留在你身边!你放我走,放我走!”

文帝也不生气,淡淡地道:“你大哥也是我杀的,你是不是还想替他报仇?哦,我倒忘了,你怎么就没问我莫瓌如何了呢?”

凌羽抬起头看他,道:“陛下真当我是傻子?你既诛平原王府满门,那先要做的,便是杀平原王。这还用问吗?”

“那你不难过吗?”文帝笑道,“你不是最喜欢你这个大哥吗?”

凌羽不语,半日道:“他谋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关我也是为了这个。对天子而言,这是死罪,我有什么好说的?陛下也不必留我了,把我一起杀了吧。”

文帝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杀你?你救了朕的命,我谢你都来不及哪。”话说如此说,文帝那股不悦之意已经溢于言表,站起了身来。

凌羽叫道:“陛下,我求求你,把他府上的人都葬了吧。”

文帝回身,道:“你也来求这个情?”

凌羽惨然一笑,道:“杨朱说,尧舜桀纣,死后皆为腐骨。埋也好,烧也好,扔水里也好,什么也一样,都没什么区别。可那是圣人,想来凡人还是希望入土为安的好。陛下,你就葬了他们吧。”

“不成。”文帝笑道,“我就要他们曝尸府中,让所有人都看看,谁也不许收尸。”说罢又笑了一声,道,“好了,你歇着吧,别费这些心了。”

“陛下,那,你派人把我的白鹿和白孔雀带回宫来好不好?那还是以前你送我的,我养了几年呢。”凌羽可怜巴巴地道,“你不会连它们也不放过吧?”

文帝又气又笑,道:“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

“不是有句话叫鸡犬不留么?”凌羽求道,“你把它们给我带回来,成不成?”

“好好好,叫人去给你找。”文帝无可奈何地道,“只要还没死,还没跑掉,一定给你带回来。”

文帝又嘱咐了几句,走了。林金律却进来了,问道:“阿羽,你疼得可好些?”

“……林爷爷。”凌羽茫然地道,“陛下他变了许多。”

林金律淡淡一笑,道:“傻孩子,他是皇帝,若是心不狠,那是不成的。人既都已经死了,你就别跟他争执了,不值的。”

“林爷爷,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凌羽说道。林金律道:“你是想问我平原王是不是死了?跟你说实话吧,在战场那种地方,尸身又成那样了,哪里还看得清是谁。不过阿羽,你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你大哥,知道么?”

“知道。”凌羽点头。“林爷爷,我想吃糖渍梅子。”

林金律笑道:“有,有,你想吃什么都成,只管说便是。”

林金律也出去了,凌羽闭上眼睛,夜里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到有人自楼梯下到了地室,跟着便是一个个火把映得兵刃雪亮,又怕又慌。如今身在九华堂中,触目所及尽皆华奢之极,便如做梦一般,却只记得雨打在囚车里面,一滴滴的,清寒透骨。

“陛下,陛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啊?”这晚凌羽一见文帝进来,便嚷着道,“我在这里住得都要闷死了,呆不下去了啦!”

“你的伤还没好完,走路都还吃力,着什么急?又不肯吃药,那不好得更慢了?”文帝在榻沿坐了下来,一手扶了凌羽起身,端了药喂他。刚喂了几口,林金律就进来了,低声道:“陛下,常山王急着要见陛下呢。”

文帝皱眉道:“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这么晚了,不见。”却见林金律朝凌羽看了一眼,便道,“到底什么事?”

林金律道:“陛下,还是为了阿羽啊。这常山王振振有辞,说阿羽是平原王的党羽,该一起拿了下狱讯问呢。”

凌羽听他如此说,低了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问我也是答不出来的。我也不想让陛下为难,不如杀了我的好。”

文帝不理,继续喂他喝药。凌羽却不张口,嘟着嘴道:“反正迟早都会被处死的,还喝什么药,白白地苦一回。陛下,我一口也不喝啦!”

文帝道:“让他到外殿候着。”又对凌羽道,“你老老实实把药喝了,不许偷偷倒掉。也别乱说话,朕自有处置。”

这边常山王大步进来,朝文帝见礼。文帝道:“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见朕。”

常山王道:“陛下,听说在平原王府里面找到了莫瓌那个义弟?陛下诛了莫瓌满门,为何独独留着凌羽?那凌羽也是随他义兄一同谋逆之人,按律当车裂哪!”

文帝淡淡地道:“凌羽跟上谷公主一样,都是朕放在莫瓌身边的人。能诛杀莫瓌,也有凌羽的功劳。朕不但不罚他,还应该好好赏他才是。”

常山王咳了一声,大声道:“陛下,您这就是替他开脱了。胆敢偕禁军谋反,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您还把他留在身边,实在是纵容逆贼啊!”

“朕就是纵容了又怎么样?”文帝盯着常山王,缓缓地道,“朕说过了,不仅不会治他的罪,还要好好赏他,怎么,都说到这个份上,常山王还有异议?”

听文帝如此说,常山王实在是有些吃惊,也实在不敢再继续“异议”了,只得低头道:“臣不敢。”

“下去吧。”文帝淡淡地道,“朕实在是烦得很了,再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常山王最好再别拉扯上别人来讨没趣。朕自登基以来,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个叔伯了,多一两个也无妨。”

常山王退下的时候,脚都有些发软,文帝这般不给面子还是头一回。林金律见他出来,一笑道:“我都跟您说了,别这时候去烦皇上。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这朝上就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谁看不明白,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皇上有时候耐心好得很,有时候那可是一点都没耐性的,也不管甚么体面不体面。”

常山王微微苦笑,道:“多谢林常侍提醒,本王真是糊涂了。”

林金律看常山王离开,摇了摇头。文帝却早已经回了内殿,见凌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盯着自己,嘴唇微张,有些惶惑的模样,便伸手把凌羽拉了过来,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朕?”

“……陛下,你真的不会杀我?也不会审我?”凌羽问道。

“谁要杀你了,你这是跟朕撒娇么?”文帝笑道,“还不喝药,非得要喂么?”

凌羽嫌那药苦,但勺子到了嘴边,只得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了。文帝见他仍然一脸不开心,道:“怎么了?”

“若那个常山王不肯放过我,一直闹着要陛下治我的罪,那怎么办?”凌羽道,“就算要杀,也别车裂什么的成不成?怪吓人的。”

“说什么胡话呢!原本就不干你的事。常山王其实也算是你大哥一党的,他是怕你知道些什么,所以想要朕杀你灭口呢,省得牵连到他。”文帝道,“他要再敢闹,朕就真把他杀了。杀一儆百也好,保管再没人敢多一句口。”

凌羽听他这么说,低了头,半日道:“陛下好狠的心。”

文帝淡淡一笑,道:“又没对你狠心。朕说过,哪怕你真谋反,朕也不会怎么着你,何况你傻乎乎的也干不来这事儿。你不用瞎操心了,好好养伤吧。”

“陛下放我回家,好不好?”凌羽道,“以前也罢了,我总想着要是出了什么事,或是我不喜欢了,自己跑了便是,谁也阻不了我。可现在……若真出什么事,我是一点保全自己的本事也没了,还不是得任人摆布。”

文帝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这样子,走得到哪里去?好好待着,你林爷爷自会对你处处留心。我朝与前朝不同,像林常侍这样,虽是宦官,却一样的是位至尚书的重臣。他一向并不留在宫里管事,如今还不是为了照顾你?你不会吃亏的。”

凌羽道:“可是不好玩哪,陛下,你现在比以前忙多了,都没空来看我。”

文帝微笑道:“今儿我陪你就是,你想玩什么?”

凌羽一听,开心了,拍手道:“濬哥哥,好久没人陪我玩儿樗戏了,你陪我玩。”

文帝想起凌羽这几年过的日子,心里一酸,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好。”

玩了一阵,凌羽输了,叹了口气,道:“唉,好久没玩了,玩不过你了。明儿我好好练练,再跟你玩过。”

“……阿羽。”文帝看着他,柔声道,“你当年救了我,回去你大哥没打你么?”

凌羽没料到他问这个,怔了一怔,勉强笑道:“没有,就骂了几句。”

“你压根不会说谎,一说谎就看出来了。”文帝道,“他对你怎么了?”

凌羽低了头,道:“他当时是很生气,打了我。不过……不过后来气消了,对我还是好的。”

文帝道:“什么叫好?把你关起来,不见天日,也叫好?”

“他常常来看我的,也再没骂过我,我要什么便给我什么。”凌羽道,“他不是不想放我走,是因为你一直派人盯着他府上,他实在没法子。我每日也会出来的,小猫小鸟也得出来透透气。要不,早闷死了。”

文帝道:“那这么说,朕救你出来,倒是错了?”

凌羽一呆,却答不出来。文帝心里恼怒,但又记起凌羽终归是因为救了自己,才落得这样,心里一软,温言道:“以后在朕这里,你要怎么样都可以。我像以前一样陪你玩,成不成?过两日闲了,带你到广宁温泉宫去。”

凌羽听他这么说,自然欢喜,笑道:“好!”

“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文帝轻抚他眉心,见那点朱砂痣没了,心里难过,又道,“是朕累你失了内丹,定然想法子让你炼回来。”

凌羽苦笑,道:“那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陛下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文帝又问道:“你这几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又做不成的事?”

凌羽想了片刻,突然笑了一笑,这一笑却笑得有些凄然。文帝极少见他这么笑法,一时间觉得心都揪起来了。

“唉,你赐婚给大哥那个公主,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跟我是同一日生日。所以啊……永远都是我生日那天,大哥都陪着她。我看大哥挺喜欢她的,我还听见大哥陪她弹琴呢。咦,濬哥哥,那个公主怎么样了?你不会连她也杀了吧?”

“上谷公主另嫁人了,你不用管这些事。”文帝叹了口气,道,“你生日也快到了,今年朕给你好好弄些有趣的物事。”

凌羽道:“陛下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文帝道,“这回你生辰,朕一定让你开开心心。唉……我还得多谢你救命之恩呢。”

凌羽道:“陛下这么说,我可过意不去了。要不是我傻成那样,陛下也不至于会遇险。”

文帝摇头道:“即便你不上当,莫瓌也会另寻法子的,终究免不了那一回。”说罢轻拍凌羽的头,道,“好啦,玩够了就睡,明儿再陪你玩,好不好?”

凌羽本来就倦了,没过一会便蜷在他身边睡着了。文帝看着他睡容,低声道:“阿羽,要是早些知道莫瓌胆子那么大,竟然关你在府里,朕无论如何都会去救你出来。”伸手抚凌羽的头发,突然觉得心里酸涩,喃喃道,“可是,你究竟愿意不愿意我救你呢?……”

文帝的辇驾一直出了城,仍然看得到满天的孔明灯。凌羽坐在车里,看着那些孔明灯。文帝微笑看他,只见凌羽一张小脸兴奋得发光,眼睛也闪闪发亮,笑问道:“好看么?”

“好看!”凌羽道,“我见过,不过没见过这么多的,一起飞上天,飘飘悠悠的,真是漂亮得很。陛下,以后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那里有好多萤火虫,夜里飞起来绿莹莹的,也美得很。”

文帝如今自然也知道凌羽原来所居何处,一笑道:“那可得朕把那几州也打下来,才去得了啦。”

凌羽却没留意他说的什么,趴在车窗上看外面,一双眼睛亮得跟天上星星差不多,两腮发红。“陛下,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不回去?宫里不是不好,住久了有点儿腻啦。”

文帝道:“不回去,今儿不是你生日么,我们去广宁温泉宫住去。还没带你去过,若你喜欢,以后常常去便是。今晚我们不住宫里,住帐篷,以前我们族人没进中原的时候,都住那样的帐篷。”

凌羽也觉新鲜,笑道:“好!”

虽说是帐篷,但也跟从前的毡帐是大大不同了,纽木枝帐不变,却是青色丝幔所覆,甚是华丽。帐内尽是金银器,还有些是西域进贡之物。凌羽拿了个鎏金刻花银杯,那杯子甚重,花样与北地南朝都是大大不同了。又拿了个琉璃瓶,碧绿瓶子里面酒却是绯色,凌羽一时间眼神微现茫然,帐外月光如雪,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听文帝道:“明天带你打猎去。”凌羽本想说好,想了一想,又道:“现在这样子,骑马都怕掉下来,还能打什么猎。”文帝见他不快,哄着道:“你要的东西,朕都给你找。假以时日,定然能好。”

凌羽道:“那也只能走着瞧罢了,要重练也不容易。”文帝却一笑道:“不好也没什么,你以前成天在宫里上蹿下跳,神出鬼没地闹腾个不休,现在总算安静了些儿。”

凌羽笑道:“那我回去就继续闹腾,陛下别嫌我烦就好。我话说在前面,我是要炼丹的,把九华堂烧了我可不管。”

文帝笑道:“烧了重修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朕有这么小气么?”

忽见一对鸽子飞了进来,一只是白色不奇,一只却是羽毛淡青之色。凌羽道:“这鸽子真好看。”伸手去逗,鸽子却飞开了,就绕着那青帐一圈一圈地飞。凌羽奇道:“它们为什么就知道绕着飞?”

文帝笑而不语,半日方道:“这两只鸽子送你了。你不是爱养这些吗?”

凌羽却摇了摇头,道:“陛下,其实我不喜欢养的。”

文帝奇道:“为什么?”

“因为不管我养什么,都得看着它们死。”凌羽笑着道,“不管我养了多久,又有多喜欢,它们都是会死在我前面的。我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法子。”

文帝怔住,只见凌羽两眼怔怔地望着前面,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朝露菌蛄。纵然八千年之椿,也一样的有生有灭。陛下深知,凌羽本与常人有些不同,陛下可还记得,我初见陛下的时候,园子里面的那紫木槿开得正好?如今过了这么些年了,紫木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也不知多少来来回回了,凌羽却还是一样没变,也再不会变。我心里害怕,哪一日我喜欢的一切都不在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听了他这话,文帝竟也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炼丹自然是要各种物事的,光药材也是不够的。凌羽已经在花园里面寻了几日了,这日正在水边的草丛扒来扒去,忽听到背后有个女子声音道:“你在找什么啊?”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宫装美女,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凌羽道:“抓蛇!”

那宫装女郎以袖掩面,退了一步,道:“好好的,抓蛇做什么?”

“炼丹!”凌羽丢下一句,又继续去草丛找了。找了一阵找不到了,见那宫装女郎还站在旁边,埋怨道,“都是你,把我的蛇吓跑了!”

女郎笑道:“我请你吃点心,就当是赔罪,好不好?”说着朝一旁指了指,亭子里面果然摆了果点,那点心是做得精致极了,看起来就是一朵朵花。女郎笑道:“我是耿嫔,来,我亲手做的杏仁露,尝尝看。”

凌羽两眼滴溜溜地看着桌上的点心,尝了一块,果然香甜。耿嫔把杏仁露端到他手边,道:“吃慢点,别噎着。”

凌羽塞得一嘴都是,含糊不清地道:“耿姊姊,你手艺可真好。”

“嘴倒是甜。”耿嫔在凌羽脸上拧了一把,道,“你喜欢,下次来找姊姊,姊姊还有更好吃的点心。”

凌羽觉得那杏仁露实在好喝,喝了不少。耿嫔笑道:“你喜欢,我那还有,我着人给你送去。”

“耿姊姊,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凌羽道,“你就直说罢,不用拐弯抹角了。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抓蛇,你特地来等我的,对不对?”

耿嫔凑到凌羽耳边,笑道:“从你第一回进宫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你的相貌,可从没变过。你能不能教教我啊,怎么才能容颜不老?”

凌羽刚喝下一口杏仁露,听了她这话,硬是呛了出来。他一边抹嘴,一边盯着耿嫔,道:“你认真的,耿姊姊?”

耿嫔赶紧点头,凌羽想了片刻,道:“好吧,谁叫我嘴馋,吃了你的东西呢。只是你又不会武功,我也不能教你心法啊。这样吧,我送些丹药给你。不过,也不能像我这样一直不变的,只能说,你要是活了一百岁,就像五十岁。”

耿嫔忙道:“那是不是六十岁就像三十岁?”

“差不多吧。”凌羽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觉得这耿嫔实在有点不可理喻,“丹药嘛,反正我最近在炼,顺便给你炼点儿。”

耿嫔大喜,道:“好孩子,谢谢你啦。”

凌羽忙着吃喝,头也不抬地道:“耿姊姊,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要是你们这宫里的人,个个都跑来找我要驻颜长生,我就应付不过来了。”

耿嫔道:“我傻的才会告诉别人呢。而且,别人也没我会做吃的,哄不了你的。”说罢叹了口气道,“我十五岁就入宫了,这些年,除了手艺长进了,别的什么都没有。”

一抬头,见一个女子带着宫女走了过来,耿嫔道:“啊,那是沮渠夫人,难得她出来。我去跟她说说话。”

凌羽道:“什么?沮渠夫人?”抬头见了那个女子,“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连手里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耿嫔笑道:“沮渠夫人,有一阵不见了。”

趁她二人在那里说些客套话,凌羽仔细看那女子,个子比耿嫔要高,肤色极白,容貌极美,虽说与姜优有七八分像,仍然看得出有西域血统,眉目间的神韵却有几分跟莫瓌相似。只听那沮渠夫人笑着看自己,道:“好可爱的孩子,是耿妹妹家里的小兄弟进宫来玩么?”

耿嫔掩嘴而笑,道:“沮渠夫人,这你都不知道?说起来……”说罢低声对她说了两句话,沮渠夫人甚是惊奇,又看了凌羽两眼。

耿嫔也回头看了看凌羽,伸手把他嘴边的点心碎末给拭去了,道:“你吃慢点,待会怕噎着,又不是没有了。”

凌羽听这沮渠夫人说话温温柔柔的,虽跟姜优长得极像,但却没她那份清冷,看着要温婉亲切得多。便问道:“我时常听见有人在吹笙,是不是你?”

沮渠夫人一怔,道:“是啊,是我在吹。唉,那是家乡的曲子,在这宫里呆久了,总归有些儿想家。”

凌羽笑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那笙?听陛下说,是碧玉笙,很特别的。”

沮渠夫人又一怔,见凌羽笑得天真,便道:“好,我着人给你送来便是。”

“你这孩子真是的,那是人家沮渠夫人心爱之物,你别给人家摔坏了。”耿嫔道,“我再给你做几罐糖渍杏子,好不好?就别去拿人家的东西了。”

沮渠夫人微笑道:“不碍事,反正本也不是我的东西。”

凌羽忽然“啊”地一声叫,发足冲到水边,倒把沮渠夫人跟耿嫔都吓了一大跳。凌羽却是去抓水边的一条蛇,力使大了,一头栽到了水里。

“哎呀,你到底在干什么啊!”耿嫔叫道。“怎么一天都在抓蛇!”

“那不是你要丹药吗!”凌羽没抓住蛇反而弄得一身透湿,从水里爬了出来,一脸不乐意地道,“还不是帮你抓的!”

他这么一说,耿嫔也没话说了,沮渠夫人笑道:“还不快回去换衣服,等会着凉了。”

凌羽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点心和杏仁露,道:“可是耿姊姊给我的点心我还没吃完呢。”

耿嫔无奈,道:“好啦!叫人去取衣服来换不就是了。”

不时小宫女把凌羽的衣裳取了过来,凌羽自走到一边去换。耿嫔本跟沮渠夫人坐在那边说话,目光偶尔一转,落在凌羽背上,忽然怔住。

“阿羽……你肩后那个刺青……那只鸟儿,可是玄鸟?”

凌羽已经把衣裳换好了,听她这么说,也是一怔,回头道:“耿姊姊,你怎么知道?”

耿嫔的神情颇为古怪,两眼直盯着凌羽,倒像是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半日,方道:“我瞎猜的。”

凌羽也盯着耿嫔看了片刻,最后打了个呵欠说:“东西吃完啦,我要回去了。唉!这宫里面呆着,真是腻烦透了,也亏你们过得下来!”

耿嫔和沮渠夫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沮渠夫人一笑,摇了摇头,道:“真是孩子话。”耿嫔却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居然没答言。

其实不止是凌羽在宫里呆得腻烦,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见天色清朗,凌羽一脸百无聊赖在那里晒太阳,便道:“想不想出去玩?”

凌羽顿时坐了起来,道:“想,陛下说去哪?”

文帝想了想,道:“去旋鸿池,如何?”

凌羽拍手笑道:“我知道那里有个湖,很多大雁。去哪儿都是好的,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文帝叹了口气,道:“这一回,朕秋天去阴山巡狩的时候,一定带你一起去。”

凌羽大喜,道:“陛下说了,可不能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过?”文帝道。

漩鸿池离宫本来不远,也就四十余里。文帝坐了小楼辇,唤了凌羽坐在旁边。凌羽却见着前面有象辇,笑道:“陛下,让我坐那个吧,那个好玩。”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实实跟着我,那不是坐的。”

“我只听说过,还是第一回见,你就让我坐坐吧。”凌羽眨着眼睛看他,文帝无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里面坐,那真成了笑话了,怕是从来还没人要坐象辇的吧?只是小心点儿,可别摔了。”

那旋鸿池如今是水色青碧,还生了不少浅红色的花在水中,凫鸭鸳鸯,数不胜数。那紫宫舟也是华丽得很,其中数间水阁,珠玉锦绩。凌羽趴在栏杆上,笑着对文帝道:“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

文帝道:“听你说过,要到你家里,就得坐船。”

“是小船,大船就进不去了。”凌羽道,“这紫宫舟新得很,陛下都没什么空来游湖吧?”

文帝道:“本来是皇后想要的,不过,她倒是一回都没坐过,也不愿意陪我来了。”

凌羽自然也知道皇后去了行宫,文帝派人去了几趟,都请不回来。看了看文帝,在他脚边坐了下来,问道:“为什么?”

“她现在怕我了。”文帝伸手拍了拍凌羽的头,道,“我跟她从小就在一处玩,当真是青梅竹马,朕从小就认定立她为后,管常太后怎么说,也不管祖宗的什么手铸金人。在一起久了,都像是亲人了,我本以为我做什么她都会听我的,可她……唉,她总是觉得我年纪越长,便越是心狠,又因为那件事……越来越躲着我了。她有一回还问我,是不是有朝一日,连裴氏一门我都会杀?”

凌羽侧头看他,道:“陛下会么?”

“倒是不会。”文帝道,“只是有些事,实在也是会为难。谁都不敢保证,究竟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跟她再好,只要一掺杂了别的东西,就没那么简单了。”

凌羽道:“所以陛下对我好?我反正就是个野孩子,也没什么家族亲人,陛下不用在意那么多?”

文帝道:“你怎会扯到这处?”

凌羽笑笑,道:“陛下,这里水清,我下去玩玩。”

文帝问道:“你会水?”

凌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鱼还会游哪。”话未落音,就一头扎进湖里,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过来替文帝倒酒。文帝还没喝上半杯,凌羽就湿淋淋地从水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鱼,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来?”

文帝道:“别玩久了,水凉。”对林金律道,“让人弄些热汤来。”

林金律答应着,迟疑半晌,道:“陛下,恕臣问句不该问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自然是没死。”文帝道,“而且,凌羽定然也知道,否则早不是这个样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当着他杀了他大哥,他又会如何?会不会恨朕一辈子,再也不理朕?”

凌羽总算是游够了上来了,文帝笑道:“不知道你家那里的水,又是什么样子。”

凌羽道:“好看得紧,桃树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飘过来了……”文帝见他眼里忽然露出回忆之意,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道,“陛下,我饿了。”

膳传了上来,凌羽看着那味莼菜鲈鱼羹,问道:“陛下,你是找的南边的厨子么?这湖里,不该有鲈鱼啊。”

“从洛阳那边送过来的,你应该喜欢。”文帝笑道,“不是以前有个人,为了吃这味菜,连官都不愿意做,回老家去了么?”

他这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凌羽本来在笑,这时候笑容也滞了一滞。只听凌羽低声地道:“为一味菜,是不值。”

那夜便在湖边的行宫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听到笛声远远地自湖边传来。林金律见文帝醒了,过来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一直不太对劲。总不会是想家了吧?”

文帝听那笛声清越,吹的便是初见凌羽那日,凌羽给自己吹的曲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林金律见他脸色不对,忙道:“陛下,怎么了?我叫人去唤他回来。”

“……不必了,让他在那里吹他的曲子吧。”文帝一笑,再侧耳听去,笛声悠扬清婉,却似有淡淡愁意。“明儿一早,便回去罢。对了,上次凌羽要的那批贡品,还没下落?”

林金律皱眉道:“是,说起来也奇怪得很,什么都没丢,偏偏丢了阿羽要的那些。里面有些药材虽说极少见,但对常人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文帝嗯了一声,道:“赶紧找去,朕既答应了什么都替他寻,那也不能食言。”

凌羽跑进了永安殿,叫道:“陛下,你找我么?”又见殿里堆了不少稀奇物事,有些连见都没见过,问道,“这些是什么啊?”

“都是西域诸国的朝贡,你去看看。记得你不是要了一种西域的红花?那个还得等些时候,一路上实在太远。”文帝道,“你且看看面前这些,也不知道用不用得着。”

凌羽道:“我看看去。”又道,“如今西域使臣来得倒是多,珍奇的玩意儿也多。”

“你什么合用就留下来。”文帝笑道,“只是上次你要的那批药材在送进京的路上被劫了,也真是不凑巧。”

凌羽若有所思,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劫的?敢劫贡品,这胆子可是不小。”

“那朕可不知道了,还在查哪。”文帝道,“倒是对不住你了,又误了你一回。”

凌羽一笑不语,拣了几味药材,又拣了几样宝石。文帝道:“这也能炼丹?”

“是哪。”凌羽道,回头看了文帝一眼,“陛下,说到炼丹,我也劝劝陛下,别用那寒食散了,那不是好东西,吃多了要出事的。陛下爱丹药,我另外给你几味吧。”

文帝忙摇头道:“罢了罢了,吃你的怕更是要吃出事来。”

凌羽跺脚道:“你怎么这么不信我!”

“好好好,听你的,我不服了便是。”文帝笑道,“不过,你也不用给我了,你的我也不敢吃。”

他见到贡物中一个银手串,工艺极精,上面镶的是佛家七宝,便伸手拿了起来。拉过凌羽,戴在他腕上道:“这个意思好,戴着吧。”

凌羽看了看,觉着好看,便道:“好吧。”说罢抱了那堆药材,道,“陛下,我去把东西放回去。你真不要我炼的丹?”

“不必了。”文帝道,“多谢你了,你自己吃吧。小小年纪跟个老道士一样,你别把自己吃出毛病来!”

凌羽撅嘴道:“我不小了。陛下,你老是忘记,我跟你一样大。谁说没用,耿姊姊还来找我讨教怎么个驻颜有术呢!”

文帝道:“耿姊姊?耿嫔?”

“是啊。”凌羽道,“就陛下你不信我!”

文帝奇道:“怎么宫里这么多妃嫔,你偏就教她啊?”

“她做点心可好吃了。”凌羽笑道,“别人不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才不要教呢。”

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还真是给块点心就能骗走!好歹长点心眼吧。”

林金律过来奉茶,道:“陛下,您上次不是还在说,要给阿羽封个什么官职吗?阿羽总是冤枉的,您一直不替他平这冤屈也不成。”

“封个官职是小事,但就必得要把事情下诏说清楚,总归要牵扯上……”文帝看了凌羽一眼,道,“再过些时候吧。朕还会短了他的封赏不成!”

凌羽忽然眼睛一亮,道:“陛下,你要不封我当天师吧,这个我可拿手了。”

文帝怔住,跟着哈哈大笑,道:“你?让你当天师?你是要笑死朕么?”

“怎么不行了!”凌羽恼道,“我跟你们寇天师辈份是一样的,他会的,我都会。他反正装死跑了,你们现在也没天师了,封我又怎么着了!”

“你这么一小孩子当天师,能服众么?”文帝笑道,“那不成了笑话了?”

凌羽跺脚道:“我不是小孩子,我只是相貌不会变罢了。你知不知道,道家从来都讲究长生之术,练到我这地步,离成仙也差不多了!”

文帝止了笑,拉了凌羽,在他耳边低声道:“阿羽,御封的天师,从来都等于是皇帝的耳目。种种黑暗污浊之处,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凌羽听他如此说,也不再说了,道:“陛下,我去啦,过会再来找你。”抱了那堆东西便跑了,过不了片刻,却见沈信来了。

文帝知道沈信这时候来,想必没好话说,便道:“天热,沈太傅这时候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自然是有事。陛下就算是生气,臣也得说了。”沈信道,“陛下,那个叫凌羽的,宫里如今有些流言,说他入宫数年,相貌还是十多岁少年,恐怕是妖邪啊!”

文帝听沈信这一说,笑了出来:“妖邪?”回头一看,凌羽站在殿门口,想来沈信的话是听到了。便招手道,“凌羽,过来。沈太傅是本朝大儒,又最擅谶纬之术,让他看看,你是不是妖邪。”

凌羽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沈信面前,扁着嘴道:“爷爷,我是练的道家的功夫,才会相貌不变的,不是什么妖邪。”

沈信怔了一怔,看凌羽脸上还不脱稚气,一双眼睛清澈之极,实在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半日方道:“道家的功夫?哪一门?”

文帝背着手,站在殿外,看凌羽还在跟沈信咭咭咯咯地说,沈信的脸也板不起来了。林金律跟着他,笑道:“沈太傅可是跟阿羽说了半日了,阿羽还真是有本事。”

“那有什么法子,人人见着都喜欢。”文帝淡淡地道,“我倒也想问问,林常侍,你怎么就对阿羽这么好,比你那亲侄子还疼呢?”

林金律苦笑道:“陛下这是取笑臣了。臣是宦官,虽有些侄子辈,也亲不到哪里去,还不是看臣现在还得意。”

“那倒也不是,你侄子尹年朕看着就不错,对你也是真孝顺。”文帝笑道,“你哪,林常侍,你是太冷清一人了,看谁都看不到点儿好的,难得你对阿羽这么疼。”

林金律听文帝这般说,微微苦笑,道:“陛下既这般说,臣也就直说了。他大哥最不该的,就是带他进宫,而且还什么都不教他。若非陛下真心待他好,实在不知道会怎么样。”

文帝点了点头,道:“是哪,说得是。只是林常侍也不必薄待了自家人,尹年不错,以后做个刺史,必定也是好的。”

林金律躬身道:“那臣就多谢陛下恩典了。”

皇宫里只有一处有木芙蓉,却是在沮渠夫人宫中。这时节木芙蓉开得正盛,有赤有粉,灿若云霞。

“师姊。”

姜优怔怔地站在宫墙外的一树木芙蓉之下,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震。一回头却见一个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凌羽走到她身前,笑道:“好久不见师姊,想不到却是在这处。”

姜优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移到凌羽额上,道,“你……你的……”

“师姊,你上次劫了我的东西。”凌羽笑道,“那贡品是我要的,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倒是先下手为强了。是师姊也就只有罢了,换个人我一定要皇上别放过。”

姜优笑道:“我就说是谁呢,那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不纳入囊中,就真是傻了。”说罢伸手抚凌羽的眉心,道,“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凌羽摇头,道:“出去又能怎样?内丹既毁,天下也无我容身之处。想要炼回来也麻烦得很,师姊还得四处去找药饵,我就在这宫里,等着给我送来,哪里不好了?我也惯了,在哪里都一样罢了。”说罢又道,“我倒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师姊。师姊请跟我来。”

姜优随了凌羽进九华堂,左右一望,笑道:“你这里倒好得很,还是小师弟有本事,会哄皇帝开心。”

“就许师姊到大凉皇宫,不让阿羽到这里了?”凌羽捧了一柄剑给她,道,“还好世人不识含光,否则这剑怕也到不了我手里了。”

姜优拔剑出鞘,看了片刻,幽幽一叹,道:“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含光了。”

“师姊虽不再用剑,但此剑好歹也别再弄丢了。”凌羽道,“害阿羽找了多少时日,师姊该怎么谢我?”

姜优笑道:“你要师姊如何谢?”

“我劝师姊一句,御寇诀便莫要练了。”凌羽道,“你练不成的。勉强去练,也不会有好结果,终归是饮鸠解渴!”

姜优冷冷地道:“偏你就练得成,我还真是不服气。”

“师姊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常人不同。”凌羽道,“师姊跟我比什么?你明知道,这是没得比的。更何况,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姜优道:“师弟这是在命我不要练?”

“不敢。”凌羽笑道,“如今我失了内力,师姊若要杀我,也是一举手的事,我哪敢开罪师姊呢。只是劝师姊一句,不要逆天而行罢了。”

姜优淡淡地道:“九节杖既传了你,我再怎样也不敢违师门之礼。”

凌羽一笑,拿出一物,道:“啊,还有这个。师姊是不是也想来找这个带走的?却被我给借来啦。”

姜优见了他手中碧玉笙,凝视半日,道:“不必了。”

凌羽看了看那通体碧绿透明的玉笙,道:“我想师姊也不会要了。能把这物事丢在大凉宫中,就是摆明了不想跟我师兄再有任何干系了。”又道,“既然师姊不要,那我就把这物事还回去了。师姊此来,便是为了她?”

姜优道:“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真吓了一大跳。”凌羽道,“再细看看,还是跟师姊有些不太一样。唉,师姊也真是狠心,把亲生孩子丢了下来,不管不顾这么些年。”

姜优道:“那时你师兄出了事,我实在顾不了别的。我本想着留孩子在大凉宫中,比跟着我好,却没想到那位太武皇帝就在那时候攻破了凉国。为救你师兄我耗费不少,闭关数年方才略好些。又打听出她已在宫中为妃,便想来看看她……”

凌羽道:“师姊不打算带她走?这宫里可不见得是好地方。”

姜优摇头,道:“她不会走的。”

凌羽沉默片刻,道:“师姊,你说,像你我这般,又有甚么意思?再活多少年,也都是这个模样。师兄不肯练下去了,也没什么错。”

姜优涩然一笑,道:“话虽如此,可后悔也晚了。师弟,你说,我还能后悔么?”

凌羽摇头,道:“不能。”

姜优听到外面有人声,便道:“师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师姊可要走了,不想在宫里惹是非。”

凌羽笑道:“师姊,奉劝一句,真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厮混了。我知道师姊跟那胡僧昙无谶有来往,也知道最后是师姊替大凉国主杀了他,凉国的高手怕还没那本事。跟这些人相交,误了师姊清誉,师姊多少也顾念着师兄些。”

姜优道:“你不用说了,我自当回凤仪山,从此再不出江湖。这样,你可满意了?”

“师姊这是哄我呢,我还不知道凤仪山是天鬼老巢之一么?”凌羽笑道,“师姊的优昙婆罗,若无凉国那边的人替你养着,早就死啦。”

姜优笑道:“只要你大哥不求我替他做什么,我自然不会出来。我才懒得理会他们那些事儿!”

凌羽听她如此说,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我怕今生也难与师姊再见面了,从此请师姊保重。”

“小师弟怎么这么说?”姜优笑道,“你的日子比我们哪一个都长,只要肯练,总归是能炼回来的。”

凌羽道:“我只怕还没等到内丹炼回来那一日,我就已经死了。我的秘密,别人不知道,师兄和师姊却都是知道的。师兄那个人,还不如师姊口风紧呢。”

“你师兄再糊涂,也不至于把不该说的都全说给人去。”姜优又默然半日,道,“我把你要那些东西还给你吧。”

“那也来不及。只可惜,师姊的优昙婆罗对我没用。”凌羽叹了口气,道,“师姊为求优昙婆罗,远至大凉,却有了那么段因果,也真真教人感慨。”

姜优忽道:“优昙婆罗虽对你无用,但有样东西是有用的。”

凌羽“啊”了一声,道:“师姊是说……”

“悦般国的返生香。”姜优笑道,“师弟不妨求求看?”

凌羽笑道:“多谢师姊提醒。只是悦般国不远万里,也不知我弄不弄得到手。”

“那就得看小师弟的本事了。”姜优笑道,“不管怎么样,我劝你还是设法炼回内丹,早日脱身的好,留在这里怕你真没好下场。天象异变之时大约便是十余年后,多少人盯着呢。师弟是看透了的人,死自然是不怕的,可那死法,你想要么?”

听姜优如此说,凌羽肩头一颤,连脸色都有些发白,低声道:“师姊说得是,死我不怕,可再怎么也不愿意那样的死法。”

姜优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说得对,我实在没什么好羡慕你的。师姊先走一步了,你自己保重。”

姜优白衣飘动,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在宫墙之外,只余满树木芙蓉,丰姿端艳。凌羽眼中微现茫然之色,凝视手中那碧玉笙,喃喃道:“世人皆痴,苦求那长生不老,又有何益?……” T4hTSGOHzHMtAH25TydK4P1gTrpAg4VOJTA05yczXO+wV9nLep7+k0KUBPGxtp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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