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道:“你且说说最近的事。”
姚兴道:“是。”想了想,道,“是从我们村里有人在锁龙峡发现了金子开始的。其实,我们这里一直都有这个传说,说是前朝不知何年何月,有个甚么国的皇帝,打仗打败了,逃到此处。他虽然败了,但还是带着很多黄金。可是,他们坐船经过锁龙峡的时候,船翻了,那地方从来就是有去无回,所有人都死了。他们带的宝贝,也埋在锁龙峡下面了……”
裴明淮道:“也就是说,你们村里人找到的金子,就是当年这些黄金?黄金这么重,也会浮上来?”
姚兴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进去找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黄金掉进船里给带出来了。又好巧不巧,遇到了来收珍珠的官府的人。这消息就传开去了,大家就眼红了,一个个地都坐着船进去找金子。然后就……一个个地死了……”
裴明淮皱眉,道:“那第一个找到金子的人呢?他是你们村子里面的人?”
“他是邻村的,今天还来参加丧事了。也不是找到的,唉!”姚兴道,“公子可是想见见他?我去唤他过来。”
裴明淮道:“也好。”
姚兴一走开,裴明淮便对吴震道:“原来刺史找你,不是为了破这案子,反倒是为了黄金?”
“你这话说得!”吴震道,“此事诡谲,我自然想来查上一查。我对黄金殊无兴趣,什么时候我又是贪心的人了?”
这话裴明淮也答不上来,只道:“你信么?那些鬼话?什么前朝国君死在这锁龙峡中,化为冤魂……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国君?”
吴震叹道:“先帝一统北方之前,有多少国君,你数得清楚么?日夜更迭,一年数变。不过,若真心想查,倒是可以去细想想,是不是真有哪一朝的国君战败了经过此处。我不熟,你呢?”
裴明淮皱眉不语,这时只见一个男子快步而来,见了吴震和裴明淮,陪笑道:“是二位官爷找我问我?我是姚干。”
裴明淮甚是好奇,看了看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就是寻常的渔民模样。吴震嗯了一声,道:“我且问你,你究竟是在何处找到金子的?你进锁龙峡,有没有遇到什么怪异之事?为何别人都死了,就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姚干眼中忽露出诡谲之色,笑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懂规矩。”
这姚干本来长得模样憨厚,此时这神情,裴明淮和吴震看着都觉有些寒意。本来还有阳光,此时突然被云给遮住了,那水都是灰蒙蒙的,寒意森森。“二位大人,我们这处,有一个自古便传下来的规矩。只是日子久了,大家都给忘啦。凡要进锁龙峡深处,一定得先焚香礼敬,还得要有祭品,才能平安返回。”
吴震道:“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可有什么说法?”
“这我也不知道。”姚干道,“只是从小便知道了,这里的人,原本也都知道,只是锁龙峡深处不见天日,又极险要,非驾船精熟之人不能进。既然难得进去,那规矩自然也是被淡忘了。”
裴明淮问道:“不见天日?那你又是如何找到金子的?”
“不是找到的,公子。我就是进去捞珠子的,唉,外面的捞得比长得快,今年都没捞到多少,交不了差,我们都愁得很,不知道怎么办。”姚干道,“我进去又出来,船里面便躺了一饼金子,一定是被江水给抛进去的。”
他脸上现出怅然之色,又道:“可是实在运道不好,一出来就遇到官府的人,知道我进去捞珠了,都等在外面呢。我还没留意到船里的金饼,他们反倒看见了。金子没了,唉,我倒还白赔了一头羊。”
裴明淮道:“你杀羊当祭品?”
姚干道:“是,公子,必须要杀羊。而且……”他眼中又突然现出了方才那诡谲之色,“若是真想进锁龙峡最里面,是得要将人牲沉入水底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他,吴震道:“人牲?如今还有?”
“这些年已是没了。”姚干叹道,“不过,咱们这就要进锁龙峡去,所以几个村子里面都商量着,说得好好祭祀一回。”
裴明淮道:“人牲何来?难不成几个村子商量好了选一个?”
姚干忙道:“不不不,是大家凑钱,去买一个。”
裴明淮道:“那有何区别?”吴震在旁边撞了他一下,道,“那买回来没有?”
姚干道:“去买了,还没买回来呢。虽说这些年日子好过多了,卖儿卖女的不多了,但想要买,总得买得到,隶户也有能买的。”
裴明淮皱眉,吴震又在旁边扯他,问道:“那锁龙峡到底是有什么古怪,连你们祖祖辈辈在此地的,都不敢擅入?”
“公子,即便没鬼神之言,锁龙峡也是极险之地。”姚干叹道,“我驾船的本事极精,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本事。可锁龙峡,这名儿听听,连龙这样的神物都逃不了,我们这些凡人……里面狭窄之极,仅容一小船通行,而且只要进了里面,就是黑漆漆的一点都不见光。下面全是浅滩,礁石十分尖利,船底只要一破,便绝无生路。”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你能出来,实在是不一般了。”
姚干笑道:“若论起驾船的本事,这村子里面的人,比得过我的还没几个。我也是横了一条心的,反正也是苦,苦到底了也就是死,葬身锁龙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是龙,我是虫,死在那倒也好,不分是龙是虫了。”
见二人无话再问,姚干便走了。裴明淮道:“这人说话比你还逗。”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这人说的,有几分可信?”
裴明淮笑道:“你吴大神捕什么都疑的毛病,越来越重了。怎么,你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
“半真半假,才最能让人信。”吴震道,“不管怎么说,他是唯一一个进了锁龙峡活着出来还得到了黄金的,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怀疑了。我倒是真想进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裴明淮道:“想必这几个村子里面的人,不日也要冒险进去。这黄金的诱惑,可比什么都大。”
吴震道:“你是说,他们若买到了人牲,便会进去?”
“对。”裴明淮道,“而且一定是马上进去。要不,我们也进去看看?”
吴震道:“你疑里面的金子便是王莽藏金?刺史到手那饼我见过了,上面磨蚀得不轻,看不到什么刻字,没法下定论。可他们不会让我们跟进去的,你我总归是官府的人,他们怕我们会像上次一样,拿走他们的金子。”
裴明淮道:“你我还怕他们不成?”
“在别的地方自然不怕,但若是进了锁龙峡,那就不好说了。”吴震笑道,“裴三公子,我总觉着你最近脾气变大了,也不如以前谨慎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裴明淮自然有事,但这事也不能对吴震说。只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别露身份。”吴震笑道,“我自有办法。”
裴明淮道:“总不能真让他们杀个人作祭品来祭祀。”
“这倒是个麻烦事。”吴震皱眉道,“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杀,我们去问问。若是走到锁龙峡里面再杀,倒也还好,到时候救下来便是了。若是在外面杀,那我们总不能看着吧?”
“……”裴明淮不知如何作答,忽见村子里面有烟冒起,道,“他们是在做什么?”
“说是要请僧人来念经超渡,毕竟死的人太蹊跷,人人都怕。”吴震摇头道,“唉!一面是念经超渡,一面是杀人祭祀,有趣,有趣!”
裴明淮默然片刻,道:“世人皆如此,又有何出奇之处?”
吴震笑道:“我看他们请来念经的僧人,必定也不是什么有德之僧。”
可见到那诵经的僧人的时候,吴震瞠目结舌,只有苦笑,看着裴明淮道:“这回我承认,我是自打嘴巴了。不但是有德之僧,还是真正的高僧。只是,他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这小地方,如何容得下这尊大佛!”
那青年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唇边含笑,见了二人一揖道:“原来是三公子,还有吴大人。”这僧人容貌俊美之极,且气度极其高雅,整个人身旁都似有淡淡光华,那村子里面的人,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生怕亵渎了这位高僧。
吴震回礼,笑道:“是昙秀大师。此处与邺都相隔何止千里,大师怎的到此处来了?”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
昙秀微笑道:“三公子还记得么,上次见面,我向你讨了一份文牒?”
“那是大师看得起了。”裴明淮道,“我也没细看,原来大师是要到此处来?不知这里有什么寺庙,能劳动大师亲临?”
昙秀道:“公子不知道?”
裴明淮道:“不知,请大师赐教。”
吴震在旁边道:“我说明淮,你们在这里一唱一和,要把礼做到十分么?有话就说,你们这么说下去,我们再说一个时辰,也说不到重点。”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说得是。此处确实有所寺庙,年久日深,也不知唤作什么名字。寺里有位高僧,听说医术绝世,我便是来朝他讨教的。”
裴明淮道:“还有这事?那昙秀大师也替我引荐一番,我倒也想见见这位高僧。”
昙秀道:“这是自然的事,公子若有心,自然能见。”
吴震忍不住又道:“你们不要公子来大师去的行不行?你们熟我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何苦来。”
昙秀笑道:“吴大人是爽快人。”又道,“我先替亡者念完这卷经,再跟二位相叙。”
吴震道:“自便,自便。”
昙秀自去诵经,吴震把裴明淮拉到一旁,悄声道:“他怎么来了?他可是千金难请,怎么会到这地方来?这,这,大有问题啊!”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要说你吴大神捕最常说的话了吧?非奸即盗?”
“我的话都被你说完了。”吴震抓了抓头,拉了姚兴,低声问道,“老姚,你们是怎么请到这位大师的啊?连京都里面的达官贵人,要请他都不易的。”
姚兴道:“昙秀大师去寻惠始大师讨教医术,路上到我们村子里借宿。听说我们村里有人死了,想请人念经超渡,昙秀大师心慈,就答应替我们诵经,真真是有道高人,香资一毫也不要。”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吴震也跟着笑。吴震道:“把你们这几个村子的钱全凑起来,你们也请不了他。这可是真正的高僧,连皇家寺庙祈福,都是请他去的。”
姚兴喜道:“是么?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啊。我们做了些素斋,二位大人要是不嫌弃,就过来用点?”
这都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要是不用,那得吃什么?吴震忙道:“好,好,有什么好嫌弃的,倒累了你们了。”
裴明淮道:“好歹等着昙秀诵完了经来,你一个人吃,好意思么?”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吴震道,“又不是宫里开宴,哪来那么多礼数!你不吃你就不吃,我可去了!你们够熟的,那不经常在一起讲经谈说么,一说就是一晚,又哪来这么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