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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9—4

那隆隆之声越来越响,竟如雷声在地底轰鸣。众人只觉脚下摇动不止,吴震叫道:“你们看!”

裴明淮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圆台,慢慢自地底升了起来。

“是那个有青铜兽面的石室!”吴震叫道,“就是我们刚才去过那一个!原来……原来它是根柱子!那兽面就是柱子最顶端……”

凌羽顿足,回头对祝青宁道:“我先前见着承影和含光都在你身上,你到底进来以后把那两把剑给了谁?”

吴震一听此言,眼睛一亮,道:“好啊,祝青宁,你主子也来了?好好好,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九宫会的尊主是谁了!”

裴明淮道:“什么?”

“你怎么糊涂了!”吴震道,“他能把那三柄剑拱手给人,对方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九宫会的遁甲,他的主子!”

此时那青铜兽面已经高高隆出地面,旁边的那些墓碑,桃树,尸体都纷纷落了下来。青铜兽面额头上,那三道凹槽里面插了三柄剑,剑身全部没了进去,只余剑柄在外面。

祝青宁仍不开口,裴明淮急道:“你倒是说话啊!”

吴震哼了一声,道:“他是月奇,要不给他主子,还会给谁?大家都知道,要找九鼎,就得要孔周三剑……”

他话还没说完,就像是吞下了一个鸡蛋,嘴张得大大的,后半截话也不知哪去了。青铜兽面在圆柱顶上,最先拔地而起,而这时候最底下的青铜圆台终于缓缓升了上来。吴震两眼都睁圆了,紧盯着跃上青铜柱顶的一个人。

是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容颜娇美。

姚浅桃。

那底下的青铜圆台极大,上面能站数百人,如今也真站了百余人。这些人他们也不陌生,便是带他们进锁龙峡的渔民们,却在进了这个地方后,不翼而飞。

一时间,裴明淮是心乱如麻。他都不明白这么多的思绪乱如丝缕,尽数涌上来,而顷刻之间,又能把这些纷乱的丝线给理得清清楚楚。

姚浅桃姓姚。

彭横江不可能把女儿牵扯到九宫会的事里面,于公于私都不可能。那姚浅桃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本来就知道。

道容师太知道姚浅桃的身世。道容的师傅道静师太本来就是从姚秦皇宫里面出来的人,所以道容师太也对她悉心照料,教授武艺。

姚赞虽身死,但他的旧部仍然忠心耿耿,留在此地等候。——等什么?或者是百年一见的异象,或者是有姚秦皇室血统的主子。姚氏旧部也跟太平道中人一样,有些进到了桃源并留上下来,从此就再不曾出来。他们与姚秦再无干系,但却传下了进来的法子。

姚浅桃就在马上要天生异象的时候到了,她想必有什么信物,或者有别的甚么暗语。既在此时到来,那对姚秦旧部而言,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所以他们杀了所有碍事的人,寻藏金的,裴明淮调来的官兵,或者连张鱼和他的属下也是他们杀的。

昙秀合掌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姚,你们还想不到吗?”姚浅桃道,“我母亲是姚秦的公主,战乱之中与我爹相识,二人都是自国难中逃出来的,二人彼此相惜,结为夫妻。可我娘忧病早亡,爹爹不便照料我,便将我送到了师傅那里。师傅本来就跟我母亲相识,自然会好好照顾我。”

吴震盯着姚浅桃,叫道:“你师傅呢?谁杀了你的师妹们?”

姚浅桃道:“她们都不该来这里。碍我的事,我只能杀!”

祝青宁怒道:“彭横江也是你杀的?他可是你爹!”

姚浅桃道:“是。”

众人都变色,裴明淮道:“你可知道,弑父杀师,若入轮回,必下畜牲道?”

姚浅桃笑道:“为了大业,谁都可以死。”

吴震叫道:“生恩养恩,你竟能一笔抹煞?”

姚浅桃缓缓地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若谁要阻我,我也没办法。”

吴震问道:“你是九宫会的人?”

姚浅桃道:“怎么会?我自然是天鬼。”

吴震大惊,回头对祝青宁道:“你疯了?你竟然把孔周三剑给天鬼?你是活腻了吗?!”又跌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让我们进来了。若是不让你祝青宁进来,你是不会给孔周三剑的!他们看来我们是一伙的,所以放我们来了!”

祝青宁面色惨然之极,低声道:“我若不给,他……他会杀了我娘。”

吴震听得云里雾里,叫道:“谁啊?谁会杀了你娘?”

凌羽在旁边道:“他爹。”

吴震叫道:“什么?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明淮道:“听说当年平原王偕数王谋逆,却功败垂成,那几位王公反而被他诛杀,皇上无奈,反而重重嘉奖于他,赐婚他跟上谷公主,京兆王的爱女。不过……想来这婚事平原王从来没愿意过,后来皇上诛他全家的时候,只有上谷公主活了下来,想必皇上赐婚,也只是让她作个眼线,平原王对上谷公主想是没有丝毫情份。”

见凌羽嘴唇微动,似想说话,裴明淮又道:“还有你,凌羽,你也是他那时候抛出来的棋子。”

凌羽低头不语,祝青宁惨然道:“我能怎么做?天鬼若要杀上谷公主,我怎么做都护不住她!”

昙秀道:“你宁可背叛九宫会?这是什么罪你不知道?”

“那我也只能认了。”祝青宁笑道,“只可惜我没法子选,若是能选,我一定不要这样子的爹。”

吴震在旁边拉了凌羽一下,低声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凌羽道:“问我?”

吴震奇道:“不问你问谁?”

凌羽沉默片刻,道:“这地方已经完了,要逃就赶紧吧!孔周三剑不是开启鼎湖的钥匙,天鬼是在拿她当棋子用呢。不仅不是钥匙,还是……”

他话还没落音,众人就觉得地动山摇,抬头一看,只见两边绝壁纷纷往下坍塌,那本来只容一船而过的小溪,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水,陡然涨高了不知多少,眼看着就要将谷底给淹掉了。再加上石壁坍塌,这地方不出多时就会被埋在下面。

姚浅桃也惊得面色发白,叫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把三把剑都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啊……”

“你主子骗了你。世间本无孔周三剑,当年太平道中人到了此处,在这里寻得了一种奇怪的石头,据说是天下掉下来的,方得炼成。”凌羽慢吞吞地说道,“从前此地也并非无路可入,也并不是就没有人出去过,所以江湖上传言一直不断,一直引得人来寻。但九鼎不能被人所得,若是要授人,不如毁掉。你方才把孔周三剑刺入,就是一个毁掉这神陵的机关,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毁。既然来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神陵里面必定也是没有活人了。机关已经开启,无可逆转,不想死的,自己去寻活路罢!”

听了他这一番话,众人都说不出话来。裴明淮问道:“天鬼为何要骗姚浅桃?难道天鬼就不想要九鼎了?”

“天鬼为什么想致她于死地,我不知道,但是想要九鼎现世只有一个法子。”凌羽笑道,“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知道,就是我大哥。他自然也知道孔周三剑本为虚妄,所以他这一回不求九鼎。他的目的想必只是王莽藏金,已然得偿所愿了。”

姚浅桃听他如此说,脸色却慢慢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好罢,跟九鼎埋在一起,倒也不亏了。”沉默片刻,对身边的姚兴道,“你们最熟水路,想必还有生机。赶紧走吧,以后再别想着什么复国了,平平静静了此一生最好。”

姚兴笑道:“公主怎么这时候却心慈起来了?”

姚浅桃道:“人既将死,其言既善。原来你们过得好好的,本来能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却因为我的痴妄之念,又了卷进来,是我这个公主对不住你们。”

姚干摇头,跪下道:“公主,你这话我可要驳了。过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公主错了,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平安喜乐!要是做个平常的渔民,有甚么意思!不打仗的时候,便是官府欺凌,为了交纳赋税苦不堪言。打仗的时候,便被充作兵役,于平日的赋税之外又另有征调。打完了仗呢?那便是打胜了的将我们迁来迁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来姓甚么,来自哪里!我们以渔民之名住在那处,若是再住下去,也只有被逼得一个个死掉的,下水捞珠慢慢地死,不如现在一死痛快!”

说罢拔出腰刀,在颈上一旋,叫道:“我先走一步!”

姚浅桃怔怔半日,笑道:“是了,所以江湖上总说,要快意恩仇,没那么多要虑的。”她拔剑出鞘,裴明淮却道:“姚姑娘,我请问你一句话。”

姚浅桃剑已在颈间,笑道:“裴公子请讲。”

“你为了那虚妄之念,弑父杀师,现在知道不过是他人傀儡,你后不后悔?”裴明淮道。姚浅桃大笑,道:“自然不后悔。有人愿意平平安安终此生,有人却想肆意妄为。我想什么我就做什么,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己。至于成还是不成,结局如何……这两三百年间,说好听点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说难听点,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去争去抢,走马灯一样地换皇帝,一国又一国生生灭灭,多我一个来争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大魏赢了天下,那是你们本事,别的人输了,那也就输了,这都输不起,还争什么天下!”

她剑刃在颈上一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仰天倒在青铜兽面上。姚干叫道:“恭送公主!”带头跪下,众人向她磕了三个头,各自拔出腰间刀剑,齐声对天而歌。

“他们唱的那是什么歌?”吴震问道。祝青宁神色茫然之极,缓缓道,“这是他们姚秦时候民间的歌。……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琅琊复琅琊,女郎大道王。……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

祝青宁声音越来越低,终告不闻。

10—1

这时山石纷纷落下,水越涨越高,那溪水早变成了河,淹到了众人膝上。吴震苦笑一声,道:“我看我们是要陪着这九鼎葬身神陵了,跟这姚浅桃一样。哈哈,明淮,我就跟你说了,这一趟我觉着不祥得很,你偏不信,偏要拖着我们一起来送死!”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怕死?”

“倒不是怕死。”吴震道,“就是觉得有点儿冤,他们斗来斗去的,怎么我们得一起陪葬呢?我又没想过要争什么天下啊!”

祝青宁笑道:“也罢了,反正我也没法回去交待,这么死也痛快点。”

吴震咳了一声,道:“反正都要死了,我得好好看看那三柄剑,就是这孔周三剑让我们送了性命!”

他飞身上了青铜兽面,把三柄剑都拔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姚浅桃和众渔民的尸身,个个竟面带微笑,吴震一时间竟觉得茫然。再看那青铜兽面,两眼圆睁,嘴也张得老大,便似要把自己给吞下去一般。

昙秀对裴明淮道:“我不太明白,天鬼为何要这般害姚浅桃?”

“为何会有天鬼?就因为众人的执念,刻骨之仇也好,复国之愿也罢,都一样。可一旦执念太深,天鬼的首脑也无法掌控!上一回,在沈家,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你以为你能拉着操控他们的丝线,让傀儡随你的计划而动,可傀儡有时候也会挣脱,为自己的执念而活。毕竟,那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真正的木偶!”裴明淮道,“所以,对于已经不听使唤的傀儡,只能消灭。天鬼的首脑非常明白,凡事有舍才有得。这一回,他们势在必得的只是黄金,毕竟那是传说中的王莽藏金!”

昙秀道:“照我看来,九鼎更重要。”看了痴痴而立的凌羽一眼,笑道,“小东西,我们都要死了,你就告诉我们,怎么能得九鼎,又有何妨?”

凌羽不答,却道:“刚才那些黑衣人,你们搜搜他们身上,一定有可以上去的东西。不过你们要快一点儿,那条路撑不了多久。”

裴明淮道:“既然有别的路,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大的力气从这里进来?”

凌羽道:“那条路因为二十年前的地动,已经毁了。”

裴明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天鬼又是怎么进来的?”

凌羽沉默,忽然叫道:“因为我不会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事,别人会!”

吴震眼前一花,手中捧着的霄练已被凌羽握在手中。凌羽人已在半空,凌空扑下,这一剑竟是往着祝青宁而去。祝青宁哪里想到他会对自己出剑,匆忙之中抓了吴震手中的承影,朝上相迎。裴明淮在旁边看得清楚,凌羽这一剑自上往下劈落,其势惊人,祝青宁全身上下都被罩在他剑光之中,是挡不了他这一剑的。裴明淮知道不好,哪里来得及多想,拔剑也迎了上去。

吴震和昙秀只见三剑相交,剑气激荡,四周桃树纷纷化为粉屑,不得不跃开相避。吴震掌心中已全是汗,昙秀叫道:“明淮,你还不让开?他要杀的不是你!”

凌羽怒道:“怎么,想跟我打?难不成你觉得你们二人就能胜得了我?”

昙秀忽见霄练剑气陡涨,本来此剑在白日是只有影而无光的,此时竟然灿如太阴之光,凌羽身形都在剑光中隐而不见,知道不妙,想出手相助,却根本进不了那剑光之中。

“叮”地一声,承影自祝青宁手中飞出,竟自贯穿一棵桃树。裴明淮只觉浑身剧震,虎口流血,已握不住赤霄。这时更来不及多想,人已经挡在祝青宁身前。凌羽身边剑芒陡敛,剑尖已堪堪递到他咽喉,竟然硬生生地顿住了。凌羽叫道:“我叫你让开!他这么对我,我就杀了他儿子,让他也知道伤心!”

昙秀和吴震都大惊失色,裴明淮却一笑道:“现在我真信了,你剑术天下无双。这样的剑势之下你居然能收住势头,没一剑刺穿我喉咙。”

“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凌羽怒道,“皇上要怪我也不怕!”

祝青宁突然衣袖一拂,裴明淮对他全没防备,这一下被他推开了去,大惊之下叫道:“青宁,你……”

凌羽霄练已直指到祝青宁面前,祝青宁笑道:“我虽不想认他这个爹,他也没打算要过我这个儿子,但我跟他是父子却是不争的事实。既是天鬼杀了这里的人,你要杀我便杀,我无话可说。但不要迁怒旁人,成不?”

凌羽凝视了他半日,忽然一笑,道:“你真觉得你爹没打算管过你这个儿子?若他不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师傅收你为徒,看的是谁的情面,你还想不到么?”

祝青宁一怔,道:“你说什么?”

凌羽剑尖往前一送,直指祝青宁咽喉。裴明淮大叫:“凌羽,手下留情!”回剑欲挡,却哪里阻得住。却见祝青宁全然无恙,凌羽那一剑是挑向他颈侧,只听一声脆响,一物落在凌羽手里。凌羽脸上神色是凄凉之极,这一回裴明淮看清楚了,那是个玉环,质地十分奇特,暗绿里又飘着些天然的墨色。再凝神看去,玉环上雕的是龙,却又与寻常的龙有些不同,很是眼熟。

凌羽抓着那物,笑道:“你爹把这东西给你了。嗯,里面的一半同心璧怎么不见了?永结同心,永结同心!”

裴明淮这时候也记起来了,在塔县之时,曾经见过同样质地和雕花的玉璧,当时还奇怪那玉璧怎么小成那样,跟一枚铜钱差不多。此时方才明白,原来那玉璧跟祝青宁佩着的这玉环乃是同心,想必都是大凉皇室之物,也是莫瓌随身之物。一时间怔忡难言,一个念头却浮了起来。

肯送同心之物,以结永好,上谷公主又明知自己嫁给莫瓌不过是文帝的权宜之计,仍然有了这个儿子,难不成是真有情意?

凌羽将那玉环抛回给祝青宁,泪水却下来了,笑道:“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真恨我当日为什么没杀他,还救了他的命!”

裴明淮心下也觉难受,伸手去拉凌羽,将他握剑的手慢慢按了下来。“你如此迁怒,又有何用?……”

凌羽哭道:“我知道没用,可是,我能做什么?”怔了半日,“铮”地一声,收了霄练回鞘,道,“你们走吧。”

吴震在旁边看着,这时总算舒了口气,又看水已经快过腰了,叫道:“走?怎么走?你倒是给我们指条路!”

凌羽道:“二十年前一次地动,将两山之间那条沟给毁掉了。但是桃花涧底下的门户是在的,只是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可是今日天有异象,鼎湖底下水尽数退掉,想必我大哥早已命人在那里了。只是他们想从外面进来,一定是用硝石硬炸开的,而且那条路本来机关重重,天鬼中人即便进来也一定是死伤惨重。那些机关只能用一回,这一回用过,那条路从此也废了,就算从里面也是再打不开了。几个时辰以后,再次涨潮,那条路从此就是再没有了。趁这条路还没毁掉,你们赶紧走吧!我带你们进来的路,是只能进不能出,走不了回头路的。”

裴明淮问道:“那你以前也是从桃花涧那里出去的?”

凌羽点了点头,道:“从里面可以出去的。而且,以前那里不是现在这样子,到处是桃花,好看得很,只可惜是再也看不到了。别说了,你们走吧!”

吴震与昙秀已自众黑衣人身上寻了天蚕丝和一种特制的弩弓出来,相配的弩箭极是锋锐,也不知什么制的,竟能射进连裴明淮的赤霄都难以穿透的山壁。

裴明淮一手拉了凌羽,道:“跟我一道。”

凌羽推开他,道:“我不用你帮忙。这里我还不熟了么?”

裴明淮知道他本事,也就不再去碰钉子。几人依着那些“天鬼”的样子,往上爬了数十丈,眼见再有个数丈便能到那个洞口,裴明淮忽听到一阵笛声,却在谷底。那曲子裴明淮已再熟悉不过,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凌羽却已经不在身边。

“他是不想走了。”祝青宁低声道,“想留在这里,与神陵同灭。”

裴明淮向下一望,凌羽坐在一株桃树下,手里握着那支紫玉短笛。也亏得那桃树居然还好好地长着,上面的花也好好地开着。此时乱石纷纷坠落,那桃花花瓣也是如雨坠落,凌羽把笛子拿开了,怔怔地仰头看着上面,看那些桃花雨落到脸上。

这时一块巨石自绝壁上滚落下来,凌羽也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并不躲闪。裴明淮叫了一声:“凌羽,闪开!”见凌羽仍旧全没躲避的意思,一把抓了天蚕丝,向下跃落。但天蚕丝之长是到不了谷底的,裴明淮无可奈何,见那块巨石已在凌羽头顶,凌羽也不避不让,只得弃了天蚕丝,那力道不竭,他坠下之时顺手把凌羽拖开,只见那石头已把那株桃树砸得不见了。

10—2

“你疯了吗,怎么不避不让!”裴明淮大叫,此时这下面已经乱作一团,凌羽坐的这地方是最高处,眼看水已经涨了上来,四边巨石纷纷砸落,眼见想走已经走不了了。裴明淮却笑了起来,道:“怎么我最后会跟你死在一起?”

凌羽道:“谁要你救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凌羽,这里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你实在不用这么自责,一定要陪葬。”朝凌羽伸出手,道,“走吧,这里本来就是个陵墓,你既然已经出去了,就不必回来了,把自己埋在这里。难不成,你是要我陪你死?我可是想来救你的啊。”

凌羽回过头,怔怔地看着那谷底。此时河水暴涨,乱石堆叠,已经把那峡谷给深深埋在下面,。

“这样也好……也好……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凌羽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对裴明淮道,“你把我抱紧,别放手。”

裴明淮笑道:“我怎么着都不会放手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吴震见着一道霜雪般的剑光夭矫如龙,自谷底盘旋而上,舒了一口长气,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叫道:“还好,还好,不然我回去怎么交待?”

祝青宁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下方,此时道:“你放心好了,裴三公子又不是傻子,白白跳下去救人,还搭上自己一条命。”

吴震道:“喂,你什么意思?”

祝青宁道:“刚才我们不是都看到了,那孩子有驭剑的本事?要不然,他以前是怎么出这个地方的?看他那个脾气,是绝不耐烦爬上爬下的。”

吴震被他说得语塞,道:“明明救人是好事,被你一说,就变成这样了。”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我并没说不是好事,只是若莽撞行事,那也没意思。明淮心思缜密,处处想得周到,我自叹弗如啊。”

吴震见他不说下去了,道:“说啊,我听着呢。”

“我只是在想,他这么拼命救那小东西,为的什么?”祝青宁若有所思地道,“有点不太像他的作风。”

吴震怔住,竟答不出言来。昙秀在旁看着,一直一言不发,这时道:“你跟明淮两个人合力,竟然挡不了他一剑。唉,你们啊,真是……”

吴震叫道:“大师,你就别再说这件事了行么?现在我终于相信你是高僧了,一件事翻来覆去念个不停,你念经啊!”

昙秀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裴明淮人在半空,只见身边剑气盘旋,带起了满天桃花花瓣。有的是粉白色,有的却是血染出来的紫黑色。花瓣一到剑气附近便被尽数绞得粉碎,但裴明淮仍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道,见凌羽嘴一扁,知道不妙,听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裴明淮手足无措,只得哄着道:“小祖宗,你别在这时候哭啊,我的命还在你手里哪!”

凌羽大概想想也是,好歹上到了洞口。剑气一敛,凌羽摔在地上,裴明淮慌忙把他扶起来,凌羽却不依不饶,放声大哭。

吴震在旁边摇头,道:“让他哭吧。”

昙秀却道:“还不赶紧走?你们看,水已经开始涨回来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裴明淮这时才留意看那个洞窟,这时确有一条路,看洞壁上湿漉漉的,一直到洞顶,心知此前这条路想必是全然被水淹了。那个洞口,显然又是硝石之属硬炸出来的,仅余一人进出。不由得望了一眼祝青宁,祝青宁见他目光,愠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这里有条路。”

“只是觉得这天鬼实在厉害。”裴明淮叹道,“没有人能从这么长的水道进来,再带黄金出去,除非是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真是什么都算计到了……”

吴震道:“还是先出去吧!”

裴明淮见凌羽还坐在地上哭,伸手去拉,凌羽却不起来。便把他拦腰抱了起来,道:“走吧!”见凌羽还在回头看,只是走了几步,进了那山腹中的路,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凌羽,那里面的香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你都会被迷晕?”裴明淮见凌羽好歹不哭了,便开口问道。

凌羽声音里面还带着哭腔,道:“我是太久不回来了,都忘了这回事了。平日里我也不会昏过去的,是进来的时候太耗力了。你们以为那个青铜兽面的门户是那么容易开启的么?对啦,我还流了那么多血,可虚弱得很!”

吴震道:“你若是早说谁的血都可以,那我们谁都可以替你!”皱了一皱眉,又问道,“那些姚秦的人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曾晕倒?”

“有解药的,只要知道便能准备。”凌羽道。吴震还在刨根问底,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以前进来的人告诉他们的?”

见凌羽不肯答了,裴明淮便问道:“凌羽,以前这里想必不是这样子吧?”一路上匆匆出来,果然是如凌羽说的,机关重重,刀山箭阵什么都有,不少黑衣人死在里面,死状甚惨。但那些机关都是一动不动,已然废掉。天鬼派进来的人,想必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能出去。

只见凌羽摇头,道:“不是啦!以前这山洞里面的路挺宽的,有水,但不是把整个山腹都淹了,小船可以进出的。”

吴震在旁边问道:“进出?船可以一直到那个桃花涧?”

凌羽道:“是。不管是机关还是门户,都能从里面开启,我进进出出挺容易的。毕竟,外面能看见整个的天,我以前就常常呆在那里玩儿。而不是这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天。”

吴震忍不住道:“那你还一心想回来?”

凌羽不答,裴明淮推了吴震一把,让他不要再问了。吴震也知道自己是不该问这话,果然,凌羽本来不哭了,这时候又哭了起来,洞里本来回声就大,就听见他的哭声,一时众人都无了话。

走到桃花涧底的时候,水已经慢慢涨了回来,几个人都不说话,心知若是再慢上半个时辰,怕是都会淹死在山腹里面。

众人自水涧底下上来,裴明淮回头看了一眼那重重叠叠的白骨,便不再看。吴震站在涧旁,叹道:“要从此处进来,自然要把飞头獠尽数杀掉,否则也太碍事了。”

裴明淮道:“功夫都做到此处了,又怕什么灭族!”见祝青宁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问道,“你要去哪?”

祝青宁道:“英扬还在等孟蝶,我……我得把孟蝶的骨灰给他。我再没脸见他,也得去。”

裴明淮道:“然后呢?”

“然后?”祝青宁笑道,“这一回我是闯了大祸,九宫会不会放过我的。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是跟天鬼暗通款曲,我知道是死罪。”

裴明淮道:“你非得要回九宫会不可?”

“我还有别的路可选么?”祝青宁道。见裴明淮还要说话,摇手止住,道,“我先走了。你若是想见你朋友的话,从锁龙峡出去走大约五里路,有个瀑布,你到那里来。”说罢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走了,还能不能跟你再见面。”

裴明淮叫了一声:“青宁……”

祝青宁朝他笑了一笑,飘然而去。裴明淮怔了半日,一回头见凌羽还坐在地上哭,吴震在旁边哄了半天,仍然哭个不停。吴震无奈道:“我是没办法了,你去哄哄。他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武功,说杀人就杀人,却跟个小孩一样。”

裴明淮道:“那样地方长大的,你能指望跟常人一样?”

吴震叹了口气,道:“我看到他们那地宫里面,有很多竹简,也有书,堆得跟山一样。他想必不该是什么都不懂。”

“书读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人心可不是读书能读出来的,所以……”朝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凌羽看了一眼,道,“所以再怎么武功好也没用,还是只能当别人的剑。”

裴明淮走到凌羽身边,道:“好啦,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替他拭了拭泪,道:“真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凌羽道:“可我如果当年没有出去,就不会有这些事。”

裴明淮笑了笑,道:“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懂。凌羽,这个神陵能够留到现在,已经是太幸运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世上从来都没有桃源,迟早都要烟消云散的。”

凌羽哭道:“可是……可是我没地方去了。我也有没家了。”

“天下之大,哪里会有没地方去的?”裴明淮道,“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回京吧。你很多年没去京城了吧?皇上挺想你的。”

“我不回去!”凌羽嚷道,“宫里一点不好玩,我老是做错事,才不回去了!”

裴明淮笑道:“想不想喝葡萄酒?那可是好喝得很。嗯,还有,你一定还没去过邺都。那里的市集比平城还热闹,什么玩艺儿都有,也有诸多西域胡人表演伎艺。你要是肯跟我回去,我就带你去玩。”

凌羽听着,有点心动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你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肯定也不会带我玩的。”

裴明淮道:“好,我不管你了,你爱去哪去哪,成不成?”见凌羽嘴一扁又不乐意了,道,“你到底要怎么着?”

吴震在旁边有点不耐烦了,道:“你跟这小东西缠什么,随他去吧。难道谁还动得了他一根毫毛?快走吧!你看昙秀都不耐烦了,自己先走了!”

“好好好,这就走。”裴明淮在凌羽身边坐了下来,笑道:“既然你不跟我一起走,那我们这就得回京了。你自己当心啊,可别又被人卖掉了。”说罢从怀里拿出那块白玉璜,道,“你的东西,还给你。”

凌羽伸手要接,裴明淮道:“我帮你戴上吧,免得掉了。”凌羽点了点头,裴明淮把那块白玉璜系上他脖子,伸手到了他颈后,把那条银链扣上。又笑道:“凌羽,你额上那点红,应该不是朱砂痣吧?”

“不是。”凌羽道,“是跟我炼的内丹一体的。”

裴明淮道:“这倒稀奇。让我摸摸可以么?”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没见过你师傅的内丹么?怎么人人都这样,傻不傻啊。”凌羽撇嘴道,“好吧,反正摸一摸也不会少什么的。”

吴震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说话,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裴明淮两指去按凌羽额头上那点珊瑚一样的朱砂痣,凌羽也不以为意,直到裴明淮手下运劲,“啊”地一声惊叫,整个人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软就软了下去。

“你……你……”凌羽伏在地上只是发抖,汗如雨下。裴明淮仍按着他额上那点朱砂痣不放手,道:“不想吃苦头,就赶紧把内丹给我。”

吴震在旁边目瞪口呆,叫了一声:“明淮,你这是要干什么?”又道,“你放手,他难受得很。”

裴明淮道:“凌羽,你要是把内丹给我,我就替你好好放着,一分一毫也不会损伤。要是你不肯,你知道,我能现在能毁掉它,你的多年修为又会毁于一旦!”

凌羽颤声道:“你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记得那天我端了一碗水给你喝么?”裴明淮道,“你不该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

凌羽怔了半日,终于叫了一声:“是你师傅给的丹药,才能逼得我……你真是他的好徒儿,居然一起来算计我!……”

10—3

吴震已经走开了,见裴明淮过来,也不开口。裴明淮道:“怎么?连你都看不顺眼我这么做了?”

“他挺信你的,若是你再哄上一哄,说不定就愿意跟你回京了。”吴震道,“你何苦这么做?”

裴明淮道:“他就是个孩子脾气,做事随心,就算答应跟我走,说不定路上就会跑了。我是有旨意在身的,非得把他带回去不可。”

吴震道:“皇上的意思?”

“不然我跟他缠做什么?”裴明淮苦笑道,“我取不到九鼎,再不把凌羽带回去,我怎么交代?”

吴震不语,半日道:“放了他吧,孩子怪可怜的。”

“放了他,倒霉的就是我。”裴明淮道,“难不成要我抗旨?”

吴震道:“你大可以说是没抓到他。他武功这么好,要不是使诈,你怎么抓得到他!”

“原本我以为这差事难办得很,后来才知道,实在不难,皇上对他的性子知道得很,也知道我不会办不到。”裴明淮道,“就是因为他武功太好,又知道九鼎的事,才不能放他在外面跑。太容易被人骗了,我能骗到他,别人也可以。若是他落到旁人手里,那就麻烦了。不能让他成为别人手里的剑,昙秀这一点是没说错的,这柄剑太可怕。”

吴震道:“可是,带回京城又怎么样?”

“他救过皇上的命,皇上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随便封个什么官职都成,比起在外面乱跑好。”裴明淮手里托了一个素面银盒,对吴震道,“你去一趟嵩山,把这个交给我师傅。别摔着,免得坏了他的内丹。”

“还真有这东西啊?真是神。”吴震道,“行,我也想去拜见天师。”犹豫了片刻,又道,“可是,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

裴明淮笑道:“有些卑鄙?”

吴震不答,裴明淮走回了凌羽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低声问道:“你还好吧?没伤到你吧?”

凌羽瞪着他,一张小脸又是汗又是泪,怒道:“原来你刚才救我,就是因为听了皇上的吩咐,要把我带回京?你老是来跟我说话,给我的伤上药,就是为了哄我的?我真是笨死了,早知道就不救你了,让你死在里面!”说着伸手便打,裴明淮也没避让,虽说凌羽手上无力,那一巴掌还是结结实实打上去了。吴震在旁边呆了一下,裴明淮低低地道:“气消一点了吧?凌羽,我没办法,我真是没办法。你在宫里呆过,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你想我放了你,然后累及家人吗?若是带你回去是要你死,那我也许会抗旨。但你也知道不会,你救过皇上,他感激你都来不及,回去了他自会好好谢你,你又何必一定要为难我?”

凌羽听了他这番话,怔怔半日,道:“你帮我做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裴明淮道:“你说,我什么都替你办。”

“那只小鸟,那个姊姊的那只,你去带来给我。”凌羽轻轻地道,“我怕它在那里飞不起来,会饿死了。我本来想,让你们回去的时候再带它走的……因为我是并没打算再出来的……”

裴明淮道:“好。”

凌羽道:“你答应我的,回了京城带我去玩,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其实,我在山里呆久了,也不好玩。”

裴明淮伸手把他的眼泪拭去了,道:“好。”犹豫片刻,道,“可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要不你一会又要说我骗你。皇上派和将军领禁军来了,这一路上,怕是得委屈你了,我做不了主。”

凌羽笑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反正我也惯了,被那村子里的人带回来,一路上已经够委屈了,也不差多一点少一点的。”

锁龙峡外,那些渔村已经空无一人。连村子都被付之一炬,裴明淮眼见那滚滚半天的黑烟,一时竟觉茫然。

和素和薛无忧都已到了,众人见面也来不及多礼,薛无忧便道:“这里路窄,只带了一小队人进来,却见着这副光景。在村子里搜寻了一番,还见着十多个死人,不是女子,便是老人和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看着吴震在问的,吴震苦笑道:“想必是那些青壮男子进锁龙峡之前,已经知道怕是有去无回,叫老弱妇孺都走了。”

和素奇道:“即便如此,为何要杀他们村子里面的人?”

“总有几个想过平淡日子的,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是。”吴震叹道,“这一些人,既然不想走,那就自然得被杀了。既生异心,那便只有杀了,省得坏事。有的毒死,有的在水下闷死……所以我们来的时候,见着他们在不停地办丧事,还请昙秀来替他们诵经。一面杀人,一面超度,嘿!”

裴明淮道:“来寻黄金的外人碍事,自然是要杀的,连自己人也不放过。这些人还真是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了,大约从来也没想过要活着出来。”

和素亲自牵了马过来,裴明淮翻身上了马,问道:“你们可看见昙秀了?”

薛无忧微笑道:“看见了,还找我们借了一匹马,急急忙忙便回京了。倒是从没见过他急成这样子!”

和素摇了摇头,道:“昙曜大师出事了,他能不着急?”还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回身对裴明淮道,“请淮州王示下,这村子里的人想必还不曾走远,追,还是不追?”

裴明淮不答,吴震在旁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让这些老弱妇孺走了,又能做什么?”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一代做不到的事,下一代再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他声音冷到极处,吴震听到都不由得一个冷颤。

和素又拱手问道:“请问淮州王,是不是要尽数诛杀?”

吴震两眼盯着裴明淮,裴明淮手握马缰,眼望前方。只见江水滔滔,卷着那些桃花花瓣顺水而下,竟还能见着花瓣紫黑,却是被血浸透了的。吴震见裴明淮举起一只手,顿在半空,心也悬到了嗓子眼,看他这只手究竟要不要挥下去。

“……罢了,由得他们去吧。”裴明淮缓缓地道,“不必追了。走的都是老弱妇孺,杀人的想必也不是他们。”

和素一怔,道:“可这些人,一定会去投奔他们的同伙。若是追上他们,也许能一网打尽……”

“和将军,我们即刻返京。”裴明淮道,“你知道你我带的是什么人,路上决不可有任何闪失!”

和素道:“是!”

见和素拨马而走,裴明淮回头道:“无忧,一道回京吧。”又是一笑道,“刚才和将军说了,皇上已经下旨,适西河公主给你,倒是要先喝你的喜酒了。难得有件好事,回去得多喝几杯。”

薛无忧笑笑不语,吴震在旁边忍不住道:“明淮,我真担心你刚才会让和将军去把那些人都杀了。毕竟,在塔县的时候,你可没手软,一个都没放过。”

裴明淮道:“那不一样。塔县的人是不会变的,他们心里仇恨太盛,又会永远信他们的神佛,留着他们只能是重复之前的六趣罢了。黄钱县如此,塔县也如是。而这些渔村里面的人……照我看来,也许还会有所改变。”

薛无忧道:“此话何意?”

“你把一滴血滴在清水里面,总会慢慢溶在里面,最后看不见血。”裴明淮道,“等下一代人长成,总得要二三十年。兴许到那时候,这些人已经就忘了以前的事,从此能平平静静过日子了。杀能杀得完么!能解得了仇怨么!总有些人会不愿意再杀下去了,这些村子里面不也有么!”

裴明淮说罢,马鞭一抽,纵马而去。吴震叫道:“那你倒说说看,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忘了以前的事?不止是要活得下去,而且还得是太平盛世,不必那么辛苦么?”

裴明淮勒住马,回头看他一眼,道:“活得下去只是最起码的。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并不止是无饥馁之患,比这个要难十倍百倍。我现在是有些明白我老师临终前说的话了,可是……谈何容易!要让人人都明白那个甚么天道,无异痴人说梦!”

吴震道:“你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裴明淮大笑,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了!”

吴震叫道:“喂,你去哪里?”

“你们先走,我随后便跟上。”裴明淮道,“你去了嵩山也即刻回京,还有案子等着你吴大神捕查呢!”

见裴明淮一乘骑走得远了,吴震喃喃地道:“只怕那案子,非我能查的。”

薛无忧道:“听说是灵岩石窟里的皇家造像被人损毁了。”

“不是造像,是东壁的画像。”吴震道,“巫蛊之术也不如这作法狠毒,究竟谁这么恨当今皇上呢?”

这话一说完,吴震便一笑,道:“是我说错了,那可就多了去了,我这神捕,也有得查了!不但如此,连这里的事,都还不曾了结呢!飞头獠……嘿嘿,死得着实古怪,那夜庙里的事,我可还没忘!”

薛无忧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吴震若有所思地道,“等我回京,再慢慢查罢。”

10—4

山间一道瀑布,飞花碎玉。英扬便站在瀑布前面,祝青宁见着他,却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英扬问道:“孟蝶呢?”

“……我实在对不住你。”祝青宁道,“在塔县的时候,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愿意把藏珍给九宫会,我就想办法让孟蝶走。但她……”

英扬道:“你拿的是什么?”

祝青宁低头,道:“她的骨灰。”

英扬盯着他,看了半日,伸手道:“给我吧。”

祝青宁把瓷坛递给了他,道:“你难道不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英扬笑道,“这个世道本来如此,谁能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江湖中人刀头舐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脑袋。这等乱世,哪怕是你有本事建了偌大一国,也是说没就没了,说灭了就灭了。怎么说我也是吕光的后人,要是这都想不明白,那岂不可惜了吕氏凉国的兴与废?”

忽听有人叫了一声:“英扬!”

马蹄声响,裴明淮顷刻间奔近,自马上跃了下来,喜不自胜,道:“你……你也太不够朋友了,你竟然跟辛仪一同骗我,让我以为你死了……”

“明淮,是我不够朋友,但也没法子。”英扬笑道,“我吕氏凉国的藏珍,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遇到孟蝶。其实对我而言,甚么藏珍,若比起她来,又算什么?”

裴明淮道:“你是说……你对她……”

“一见倾心,为她死都可以。”英扬道,“是,藏珍动人心,可跟她比起来又算什么?她若要,她拿去便是!只要她肯跟我在一起,博她一笑又有何妨?”

祝青宁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和孟蝶。我打算让孟蝶得件大功,离开九宫会,以免终归没好下场,但没想到她会死在这里,而且……连是谁杀她的我都不知道!”

裴明淮望向英扬,道:“英扬,东西毕竟是你的,你就心甘情愿给孟蝶——不,是给九宫会?”

英扬一笑,道:“身外之物罢了!看了黄钱县诸人的下场,难道我还想不通?九宫会又有何妨?只望他们不要拿我祖上这笔钱财作伤天害理之事,那便成了。看这位九宫会月奇的行事,想必九宫会的尊主也不会是甚么穷凶极恶之人,你说对不对?”又对着手里的瓷坛了一看,道,“明淮,还能见你一面,我是开心得很。你尽管放心,我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是什么都想通了。唉,我要走了,你们什么恩恩怨怨,我都不理会了!”

“住手!”裴明淮和祝青宁同时大叫,双双抢上,却已迟了。英扬坠入瀑布下面深涧之中,水雾蒸腾,顷刻间已经消失无影。

裴明淮闭目,只觉脑中空空,一瞬间却记起了凌羽在朝天峡天心殿中吟的那列御寇假托杨朱的言语。此时似乎有些明白凌羽的意思了,若能记得的都是些伤心烦恼之事,那统统忘了,一切皆抛诸脑后,岂不是好?

祝青宁站在那里,怔怔地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连替孟蝶报仇都不想?孟蝶到底是谁杀的?张鱼和檀山坞的那些人,就算是姚秦旧部杀的,他们……他们又怎有天蚕丝?我是真不曾杀那位惠始大师,我只是跟彭横江约在那里见面的。彭横江他们究竟是谁杀的?总不会真是姚浅桃吧?”

裴明淮沉默不语。这瀑布原本便在山头之上,居高临下,忽见着下面弯弯曲曲的山路之上,一队禁军走过,和素骑马走在前面,中间有一架囚车。

“明淮……你真要把他带回京?”祝青宁问道。

裴明淮道:“那我有什么法子?你看看,皇上派的是禁军,和将军亲至,我得随同一起回去。你惧九宫会,我又何尝不惧皇上?他是对我好,可我也明白,我全家的命,都在他手上。见了慕容白曜的下场,我实在是怕了,实在不敢阳奉阴违。”

“可那孩子挺相信你的,看得出来各种赖着你,也救了你一命。”祝青宁道,“你这么对他,良心过得去?”

裴明淮道:“放他一个人在外面,才是在害他。”

祝青宁怔住,见一阵风吹起了遮住囚车的青布,凌羽坐在囚车里面,手足都戴了镣铐,脸上神情恍恍惚惚。

祝青宁取了腰间赤玉箫,呜呜咽咽吹了起来,吹的却是凌羽常吹的那曲子。裴明淮道:“你怎么也会……”

祝青宁不答,继续吹那箫。凌羽想必也听见了,呆呆地看着外面。他手里捧着只鸟,这时一展翅就自铁栏之间飞了出来,正是孟蝶那一只传信的鸟。那小鸟想必是翅膀已经好了,鸣了两声,就一直朝祝青宁这边飞了过来。

刚飞到瀑布边上,裴明淮突见涧下飞起了一群蝴蝶,只只都是红色翅膀。那只小鸟被蝴蝶给遮住了,不见踪影,忽然一声鸣叫,“砰”地一声撞上了石壁,跟着便又坠进了那些蝴蝶之中。

祝青宁怔怔地看着,箫声已停。裴明淮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见那些蝴蝶,渐渐越飞越远,便如一片红云。

——《九宫夜谭》之七《锁龙魂》终 YJUe06gIcQ6iQ1VNoIdR5/p+17/HmRKygJkac2fa7IyQdb6GJWYgV/UFjJspzU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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