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哈哈大笑,道:“姊姊比朕还心急。急不来的,姊姊,朕等了二十年,才能一举拿下青齐之地。南朝再积弱,也一样的以正统自居,乃人心所向,只能水到渠成,不能逆流而上,否则只能是虚增民耗,白白地浪费了多年的休养生息。姊姊脾气太像先帝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真不愧是跟着他长大的。”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你有主意就成。只是霂儿……”
“就由得她,只要她大礼不错,别的就不管了。”文帝道,“宫里的事,姊姊多费心便是了。谁叫我们姊弟二人都欠了她的?”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道:“淮儿怎样了?”
“不知道。”文帝道,“姊姊放心,淮儿聪明稳重,不会有什么事。朕已经让河东薛氏赶去了,又派和素亲率禁军过去。他是老将,对朕一直忠心,又素来谨慎,不会出错。”
清都长公主道:“薛氏与淮儿素来亲近,他去就够了,派禁军作什么,如此大张旗鼓,旁人还以为什么事呢!”
文帝淡淡一笑,道:“为了那传国宝器,再大张旗鼓也不为过。况且,朕本来就想大张旗鼓,若真是宝器现世,那自然是越多人看到的好。”伸手扶了清都长公主,道,“姊姊,陪我去见霂儿吧,有你在,她不至于对我摆脸色。”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也怪你,你……”
文帝打断她道:“别说了,姊姊。”又环视四周,道,“便依她,她中宫的木槿全部移走,移去九华堂。她爱兰草,这里就全种兰草,天下有什么品种,那便都移来。兰草清雅,原也跟她最合。”
“方才提到云中,我倒是想起了司马氏。”清都长公主道,“司马楚之在那边,一切可还好?”
“他上表了,说他老了,想辞云中镇将一职,让他兄弟接任。”文帝道,“朕本来不以为意,多年来他也还兢兢业业。但如今淮儿对琅琊王生疑,他向来不是爱白疑心的人,沈信府上出的事又是大事,我看对司马氏还是多留意的好。司马楚之的辞表,朕没有准,且看看吧。”
清都长公主随手摘了一朵木槿,又叹了口气,道:“似乎谁都信不过。”
文帝笑道:“我们姊弟一心,互相扶持,那便够了。别的人信不信得过,又有什么?”
“你就会哄我开心。”清都长公主笑着又道,“以前司马金龙当过太子典师,沈鸣泉又一早就在太子东宫,他们有书信来往,也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许,是淮儿想多了。”
“有书信不奇怪,奇怪在被烧了。”文帝道,“司马楚之深得先帝信任,算是南朝来投的武将的头一位,否则又怎会放心让他镇守云中?沈鸣泉跟司马金龙自然是再熟不过了,可要这么说的话,不仅是沈鸣泉背叛太子,司马金龙也一样。明日把宜琦传进宫来问问,朕有些时日不见她了,也不知她这琅琊王妃当得如何。”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心狠,让她当司马金龙的续弦,还问她过得如何?”
“朕倒觉得自己可怜,身边的不是什么燕国皇女,就是大凉公主,国仇家恨,个个不知道心里多恨朕。”文帝叹了口气,道,“朕没先帝那么看得开,能立赫连氏当皇后,再温顺的猫遇到机会都会用爪子去抓断仇人的咽喉。宗爱弑主,矫皇后诏,这事赫连皇后不会没有份,朕想着都是怕,还能跟她们好好做夫妻?宜琦和宜琼总归是莫瓌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年纪大了,心思多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连景风都向着她哥哥,何况是她们俩?”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我不过说一句,陛下就抱怨了一堆。要不,陛下,让如今跟咱们大魏常常来往的国家再送几个妃嫔吧,高句丽如何?据说那处美人甚多哪。”
“姊姊,你就饶了我吧。”文帝笑道,“如今事多,哪有心思。”
二人走过回廊,四周都遍种香草,流水绕着栏杆,还有些极漂亮的金鱼在水里游。廊下挂着金铃,风一吹便响。
文帝又道:“说起来,太子倒是来求过我,饶了沈氏一门。”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兹体事大,怎么饶?”
“太子说是顾念旧情。一来与沈信的师生情谊,二来嘛,太子跟沈鸣泉的情份还是有的,老实说,朕也没想到沈鸣泉居然会设计太子。”文帝笑道,“想来也是不欲此事闹得更大,一旦撕开了个口子,便掩不住了。”
这时已走到云母堂外,文帝叹气,道:“姊姊,有时候朕在想,若还是孩子那时候便好,事事有姊姊替我拿主意,我只管玩便是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我的一生全系在你身上,陛下,你说没有我便没有你这个皇帝,那末,没有你也没有我这个长公主。”
渔村的这一夜,却是谁都睡不着了。裴明淮看着渔民们聚在一处生火喝酒,默默不语。吴震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裴明淮见他找村民们讨了些香烛,想是找地方去遥祝孟蝶香魂了,自然也不理会。昙秀说是要回房做晚课,也人影不见。道容师太与众弟子自打扫了几间空屋,此时想必也睡了,灯都灭了。
祝青宁眼望流水,这晚江面上仍是灰蒙蒙的,说是雾却也不知道是不是雾,缓缓上升,汇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说不出的诡谲。“你看他们,明儿是要不顾一切地进去了。明知凶险,还是要去试一试。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裴明淮道,“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些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祝青宁道:“你是不信的,对不对?”
“不信。”裴明淮道,“世间哪里会有什么既无战火相扰,也无官府欺凌的地方。不知为何,我心里居然觉得怕,不知道究竟明天进去会遇到什么。”
祝青宁沉默半日,道:“这锁龙峡,名字取得可真好。”
裴明淮道:“怎么说?”
“不管是多厉害的人,都走不出来。”祝青宁微笑道,“龙都会被困锁此处,何况是我们凡人?”
裴明淮一时无话,祝青宁抬头看天,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跟着抬头,只见天边银色星芒划过,却带了长长的尾巴。
祝青宁望着天边,笑道:“这样的异象,百年难得一见,你我也算是运道好了。”
裴明淮道:“我宁可不见的好。”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明淮,你真是从来了锁龙峡就奇怪得很。实话实说,我找的是黄金,你找的是九鼎,我这回不会跟你犯什么冲,你也用不着防备我。”
裴明淮道:“你真相信能找到?”
“信不信我都得去。”祝青宁道,“其实九鼎是否存世,真是让人存疑。比不得新朝黄金,总是有人见过的。”
他自身上摸出了一块金饼,递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伸手接过,见那金饼上有个“上”字,道:“果然是真的。”
“那个张鱼,他给这渔村的人的那一小块碎金,想必也是从这样的金饼上来的。”祝青宁道,“想来当年黄巾残部找到了新朝黄金,但只有很少的一点儿被人带了出去,张鱼可能也是部将之一的后人。黄金也会被分开或者熔掉,过得一两百年,实在很难再有完完整整留下的,不过,定然会有经手的人,所以就留下了那些传闻,说是黄巾得了王莽的藏金。至于他们是怎么得到的,就没人知道了。”
裴明淮道:“太平道盛行之时,离新朝近得很,他们道众又遍布各方,消息灵通,能找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只是不太明白……”
祝青宁道:“什么?”
“他们找到了黄金,九鼎也唾手可得,为什么却从此沉寂下来了?除了那些改头换面的旧部,江湖上再也不见太平道的影子?”裴明淮道,“他们若是找到了九鼎,应该是喜出望外才对。张角兄弟三人起兵的时候,喊出来的话便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又是借五德之说,又是自称天公将军,谶讳之意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什么能比周天子的九鼎更能证明天命神授了!若是他们能拿出真正的九鼎,我不敢说他们能得天下,但至少能改变当时的情势,天下恐怕又会大变一次。”
祝青宁望着那江水出神,良久方道:“是哪,怕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遇圣而兴!想都能想得到,各方势力拼命去抢这九鼎,抢到的就敢自称天命所归。从古到今,正统这两个字,从来都是重逾千钧。”
“何此千钧!”裴明淮笑道,“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一鼎以九万人挽之那本是颜率的欺瞒之言,照我看,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的是它含着的意思,不是它的大小重量。”
祝青宁望向裴明淮,道:“那些人想寻桃源,从此平安喜乐,与世无涉。你找九鼎,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圣命难违。我领命来取新朝黄金……”
裴明淮道:“不止我们。”
祝青宁道:“你觉得,还有一股势力不曾现身?”
“彭横江一行人怎么也不会是你杀的,那是你得力的下属。”裴明淮道,“连孟蝶都杀了,摆明是要先剪了你的左膀右臂,那么就肯定不是九宫会的人。这股势力一直隐匿在这锁龙峡之侧,看来我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所杀,飞头獠也是被他们所灭。他们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而且似乎势在必得。”
祝青宁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一直觉得还有人在这里,一路留意,却不曾发现。照你看,这股势力是属于谁?”
裴明淮道:“泰州叛乱多发,府兵都是精兵强将,这次派来的更是精锐。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剿杀,对方只能也是一支军队。江湖人再厉害,也比不了正统军,当年盖吴十万大军叛乱,终归被先帝平定,还不是因为他们还是乌合之众。黄巾也差不多,没些个厉害的将领,终究是不成的。”
祝青宁笑道:“那就要请问你了,若是军队,怎么能无声无息地调到这里?”
“我说的军队并非一定是属于朝廷。”裴明淮道,“势大的坞壁也可以算。你是九宫会月奇,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祝青宁道:“来的是九宫会的对头。即便是九宫会另派了人,也决不敢自己人相残,有什么恩怨暗中设计是一回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杀又是另一回事,决不敢的。”
裴明淮道:“有理。”站起身来,祝青宁道,“你去哪?”
“我去找人问一件事。”裴明淮道。祝青宁一笑,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倒也想试上一试,传说是不是真的。”
裴明淮也笑,道:“我劝你不要去。”
祝青宁奇道:“为何?”
“我知道你自恃极高,也知道月奇主武,你自入九宫会来,怕是还没遇到敌手。”裴明淮笑道,“但这一回,你一定会碰大大的壁。”
祝青宁道:“我不信。”
裴明淮一笑,道:“听我的,何必非要去给自己找些无趣?还是做些风雅之事吧。你既带琴来了,借我弹一弹。”
“那你等我一等,我去取来。”祝青宁道。不出片刻,便将那琴取了来,双手递给裴明淮,笑道:“看你也对这张琴喜欢得很,不如我送了你吧?”
裴明淮道:“本来也不是你的,你也好意思说送?”
祝青宁一笑,也不再说,将腰间那支赤玉箫抽了出来,“明日还不知如何,此刻静静心也好。”
裴明淮把那张琴搁在膝上,出神片刻,弹的却是华英所学的那曲“玄默”。祝青宁听了片刻,举箫就唇,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