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弟二人一时无言,清都长公主终于道:“陛下,你也不要生霂儿的气。她想要个孩子,是想得很,为此连死都不怕。”
“可我不想要她死,这话究竟要朕说多少遍,这都二十年了,她还想不通?”文帝怒道,“当年平原王谋逆,带她出宫暂避,是没法子的事。她路上跌进冰河小产,从此再不能有孩子,这也是天意。太医跟我说了多少次,若要保她的命,从此就别留宿她中宫。我是要孩子,还是要她的命?姊姊,你是太惯着她了,我们姊弟俩都太宠着她,她这皇后当得可还像个皇后!她不管这后宫,难道要我去管?”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好啦,你别恼了。”叹了口气,道,“好,姊姊也不管了,你爱怎么着,都由得你。”
文帝道:“我不是对着你发火。”
清都长公主道:“不管怎么样,皇后总是自小就跟着你的,也是因为你才落下这病的。你得好好待她一辈子,要不然,姊姊不放过你。”
文帝道:“姊姊放心。”出神了半日,又道,“本朝自开国起,子贵母死,哪个妃嫔不是怕有儿子!朕都即位了,竟也保不住自己母亲。从自己手里赐死生母,朕是第一个吧?前面的都是立太子便赐死,等不到儿子即位,只有朕……”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陛下若愿意,可以废掉这子贵母死之制,确实也太不近人情。”
“为何要废?”文帝道,“既是依故事,那也不必废,留着有时候也好用。”
清都长公主不语。文帝又道:“姊姊,我是真没想到,道武皇帝英雄一世,居然是死在那样的宵小之辈手里。若不是淮儿查得此事,连朕的命,怕都是要送在这些人的手里面。”
清都长公主再如何性子豪爽,这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握了文帝的手,道:“我们都太不小心了。居然让这样的人,在宫里藏了这么久。”
文帝道:“姊姊,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
“天鬼是莫瓌所建,这你我都知道。”文帝道,“再早也是在他入了我大魏,官至高位的时候。莫瓌入朝的时候年纪也轻,比我也就大七八岁的样子。可是,毒害先帝也罢了,毒害烈祖和太宗,那时候哪里来的天鬼?”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陛下心思好细,我倒没想这一点。那陛下觉得呢?”
“有人早在烈祖的时候,便已经有毒害皇帝之心了。那个人,不是李谅他们家的人,是另有其人。”文帝道,“这个人,最终被天鬼所用,但那已经是我当皇帝之后的事了,至少也是在我父亲以太子身份监国的时候了。”
清都长公主道:“那陛下觉得这个人是谁?”
文帝缓缓摇头,道:“朕实在不愿去多想,但是……照朕看来,一定是宗室亲贵。别的人,没有理由这么做。”
清都长公主道:“审问李谅如何了?”
“审不出什么来的。”文帝道,“姊姊你想,李谅三代人都在做这样的事,是何等的深仇大恨!而更要命的是,这样的人,可多了去了。”
清都长公主道:“那你还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那般恩宠,你就不怕?”
“你说阿苏?”文帝道,“我总得给明淮留点合用的人。明淮自有手段收伏他,姊姊无须操这个心。”
清都长公主笑道:“淮儿走的时候来见过我,抱怨你给他的差事实在难办。”
“一点不难办,他见了就知道了,于他是费不了什么力的。”文帝也笑,却道,“刚才说到冯昭仪,我却想到太子。太子前些时候跟我上表,求免了门房之诛。朕想了一想,其实免了也成,想来我朝刑律也实在有些过于严酷了,从前是不得已,如今也算太平了,也不必太过严苛。”
“陛下,万万不可。”清都长公主笑道,“我看你也是信佛信久了,心也慈了。陛下深知,如今减免门房之诛,是太早了些。北地宗族势力实在太大,就算表面上受朝廷册封,实则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九宫会便是因此而生。门房之诛,杀人倒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清除对我们有威胁的宗族势力,以绝后患。否则,一个个都闹起来,我们顾得过来吗?”
文帝两眼望着面前的烛火,却不知哪里跑来了一只飞蛾,绕着火飞。“那末,依姊姊看,要到什么时候,九宫会才会烟消云散呢?”
“陛下不如让淮儿用些心,好好清除那些诸国旧部。”清都长公主道,“坞壁隐而不发,若不遇上什么大事,是不至于乱的。但诸国旧部,却是野心勃勃。不说别的,陛下你这宫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燕国冯昭仪,凉国沮渠夫人,你也好歹上些心笼络着。冯昭仪那些来来往往的和尚道士,保不好就有眼线!宫里的嫔妃大都信佛,借着这由头做些什么也说不准。不会有谁跟灵岩石窟之事有关吧?还有昙曜,他又到底信不信得过?”
“谁知道?”文帝道,“我实在都厌烦得不堪了,每日里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昙曜论起来也是凉国过来的高僧,朕对他是恩宠得很了,又封沙门统,又让他主持开凿灵岩石窟。若还有异心的话,朕也实在没法子了。凉国迁来平城的便有三万户,朕总不能一起都杀了!好罢,就算朕咬咬牙杀了,反正先帝为一句谶言杀清河郡万人,也不是没有过。那高车迁过来的呢?大夏迁过来的呢?杀得完么?”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陛下刚才还说火气消了不少,姊姊还真不信。”
“我不是恼,就是厌烦。”文帝道,“朕是烦了,懒怠理会了,让下一位皇帝去操这个心罢!”
说罢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一笑,道:“自你登基,比起先帝的时候,是叛乱少得多了。战乱既少,也算国泰民安,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朕还真不满意。”文帝道,“本来冯昭仪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朕碍着太子,也不想理会,但……灵岩石窟之事一出,我想不管怕都不行了。要不我让把寿安宫整顿出来,姊姊来住,替朕操这个心。皇后那娇滴滴的脾气,难道我还指望她来替我分忧?”
清都长公主嗔道:“陛下倒是会说话,全推到我身上!寿安宫向来是皇太后住的地方,成何体统!”
“常太后殁了多少年了,寿安宫也空了多少年了。姊姊也别一天呆佛寺里面,你再吃斋念佛也没用,你那性子能改么?”文帝笑道,“长姊如母,我巴不得把姊姊当皇太后供着呢,体统不体统的,朕从来不在乎。而且,年纪越长,越是不在意了。”
清都长公主望了他,道:“陛下,你想让我回宫住,是不是有什么缘故?不妨直言。”
文帝道:“姊姊,你坐过来。”清都长公主走到榻边坐下,文帝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话,清都长公主一惊,道:“陛下,你此言当真?”
“机会难得,不如一劳永逸。”文帝笑道,“这般一来,若这宫里真有那布下的暗棋,想必也会变成活局。”
清都长公主皱眉,道:“不成,若真是如此,怕那些人图穷匕现,来害你啊。”
“所以叫姊姊回宫来住,我们姊弟总归一心。”文帝道,“有你在,我放心些。”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别托大,身边多留些最信得过的侍卫。”
文帝道:“信得过?什么叫信得过?”
“陛下又想起那件事了,是我不好。”清都长公主道,“凌羽只是孩子脾气,你留他在身边也不过是图好玩,又不是真要他统领禁军,他哪里懂事了!”
文帝眼中颇有回忆之意,微笑道:“多年前,凌羽初次随平原王进宫,那时候真是个野孩子,什么都不懂,人人都笑。是姊姊一笑置之,答应让他留下来。”
清都长公主见那只飞蛾终于扑进了火里,烧焦了翅膀,掉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飞蛾总是要投火。”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文帝笑着吟了一句,清都长公主叹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肯放手。”
“怀璧其罪,这话,姊姊难道没听过?九鼎之秘就系在他身上,杀是杀不得的,自然留在身边最好。”文帝道,“凌羽才进宫不久,就遇到寇天师回宫。那时朕想,与其让明淮随天师一去数年,姊姊和皇后都舍不得,不如让阿羽教明淮也罢了,还能把淮儿留在身边。可凌羽不肯,说是他收传人不能跟皇室有涉,朕也只得罢了。只是凌羽不知道,朕不止知道九节杖的来历,也知道他其实并不姓凌。唉,东西在掌中,总比隐匿山林,想要的时候找不到的好。”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微笑道:“陛下圣明,只是此话未免无情了些。”
文帝笑道:“若论无情,我比不了姊姊。朕赐死慕容白曜,姊姊却一句话都不说?”
清都长公主脸色一变,道:“陛下何意?”
“若姊姊肯开口,朕恕他也不是不可以。”文帝笑道,“既然姊姊不说,那也罢了,反正朕想杀他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陛下,你该明白,你实在不该杀他的。慕容白曜是当世名将,从无叛意,众人议论起来,都会说皇上的不是。”
“朕知道。”文帝道,“可那又如何?朕又不求什么身后之名,就想自己活得自在些,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否则,朕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道:“陛下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