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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派出所,我们去了移动营业厅。无论我们说什么,工作人员都拒绝提供那个手机号码的相关信息和佳萌的通话记录。他们明确表示只有本人和警方才有权拿到这些资料。
如那位雷警官所说,除了耐心等待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姐一定会回来的。放心吧。”董佳世安慰我。
他想留下陪我。我拒绝了,让他照常去上课。他是高中英语老师,与一家幼儿园合办了一个寒暑假少儿英语学习班。已经是第三年了。因为口碑好,收费公道,学生越来越多。我和他相识十年,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自信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热爱教学,讲究方法,喜欢小朋友,认为教育应该从儿时抓起,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
“也是,说不定我姐一会儿就回来了。警察不也说了嘛,一个大活人没那么容易失踪。”
他开车送我到店。离开之前,向我挤出一个大大咧咧的自信的笑容。
我到店里来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以为有人在身边忙碌,偶尔说句闲话,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实际却适得其反。一进店门他们就问我佳萌怎么没来。这个问题让我觉得为难,不想告诉他们实情,只好撒谎说她还在家里睡觉。从这个谎言开始,他们的说笑声,噼里啪啦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响动,以及衣物塑料包装袋的气味都让我感到焦躁不安。
如果她回来了,肯定是先回家。等在家里才是最好的选择。我离开店里,走回家。
上楼前,我查看了信箱。几天没看,里面积攒了很多东西。我把它们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翻阅。某教育机构的宣传册,垃圾。某楼盘的宣传单,垃圾。某小饭馆的外卖单,也许有用。水费账单,要钱。乐购超市的降价商品名录,有用。一个白色标准信封,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和寄信人地址,却没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姓名,也没有公司标识。奇怪。莫非与佳萌有关?我拿东西的时候顺手把最上面的信件翻到了最下面,也就是说,这封信原来是在最上面,是最新送来的。我又检查了一遍信封,贴了邮票,有邮戳,说明是寄来的。邮戳显示寄出的日期是昨天,寄到的日期是今天,果然是刚刚才寄到。我把其他印刷品全部塞回信箱,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并没有信,是一个空信封。我又将信封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收信人地址是我家,一点没错。寄信地址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地方,上海市塘沽路莲花小区122弄10号403,别无其他。把信封全部展开,里面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头发之类的信物,没有图案,没有花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墨点也没有。对着太阳看,也是什么都看不到。就算是用了可以隐形的高科技墨水,也应该留下书写的划痕吧。这样的划痕也没有。一个彻彻底底的空信封。
佳萌无缘无故的一夜未归,早上我接到了一个可疑电话,现在又是一个空信封。这一切都是偶然?我不相信。这个空信封一定有所表达,我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拿着信封跑上楼。家里空荡荡的,她还没有回来。
我坐到沙发上又把信封仔细研究了一番。邮票是最普通的民居图邮票,没有特殊意义。字写得算不上漂亮,但很工整,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像仿宋,又有隶书的痕迹,是在隐藏自己的笔迹,害怕被认出来?信是昨天寄的,今天到的,寄信人事先计算了时间,就是想让我今天收到?没写收件人姓名,对方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有寄信人地址,这一点很奇怪。如果是勒索信,写了自己的地址不就暴露了吗?或者说,地址就是这封信所传达的信息,寄信人是想让我顺着地址找过去?应该是这样,肯定就是这样。
可是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与佳萌有关吗?管不了那么多了,去了找到寄信人就知道了。
我快速冲了澡,换了内衣、衬衫和长裤。出门前,写了张红色的便条贴到电视机的屏幕上,告诉佳萌,如果回来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电话,仍旧都是关机。
董佳世正在给小朋友们上课,稍后再告诉他这封信的事儿也来得及。
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可能是因为天热的关系,路上行人稀少,车也不多,道路畅通。司机是个安静的人,车技一流。大约半小时之后,我在莲花小区门前下了车。
小区的门墙刷着红漆,半新不旧的,电子门留着一米宽的缺口供行人进出。门内一侧的花坛里种着红色的无名小花,在毒辣阳光的炙烤下,几乎蔫儿死了。两个穿制服的门卫躲在门房里开着空调打瞌睡。看他们睡得正香,我放弃了向他们问路的念头。小区里树很多,高耸的水杉,大叶两球的梧桐,还有更常见的香樟。树上住满了知了,仿佛全夏天的知了都躲到了这个小区的树上,吵得人耳根发痒。我躲在树荫里,查看楼牌。进门左手的第一栋楼是122弄12幢45-48号,右手边的是11幢41-44号,10号应该是在小区的另一端。我顺着车行道走向小区深处。在7幢楼和8幢楼之后,有一个小广场,标牌上写着健身广场,里面安放着五六种健身器材。一个女孩儿正蹲在广场边上的一棵香樟树下喂一只黑猫。三十几度的高温,女孩儿却穿着黑色运动鞋——好在是网面的,深蓝色的五分牛仔短裤,绯色的长袖T恤。T恤胸前印着硕大的天蓝色三叶草标识,丰满的胸部使得标识更加醒目。她留着齐颈的短发,中分,头发又黑又厚又直,简直像假发,外人看上去都会替她觉得热。我并没有刻意观察她,看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她太过显眼。就算是北极熊坐在那里,也不会比她更突兀。她似乎是痛恨夏天,所以故意与其作对。十足的怪女孩儿。
女孩儿注意到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并不友善。我朝她笑笑,移开目光。
经过广场,车行道向右转了一个大约30度的慢弯,然后笔直通向小区另一端的大门。几乎穿越了整个小区,我终于站在了10号楼门的前面。稳了稳心神,想了想措辞,又拿出信封把地址逐字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按下了门禁上面403的按钮。无人应答。又按了一遍,依旧没人。
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50分,周五。这个时间多数人都在上班,来的不是时候?可是,如果对方是计划好的,应该有人在这儿等我才对。或者,他们并不是住在这里。他们知道这个时间这户人家没人,只是让我站在这儿,方便他们在远处观察我,确认我是一个人,他们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他们想干坏事儿,这样更说得通。如若真是这样,对方肯定来者不善。我有点准备不足。心慌了,手心开始冒汗。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随机应变了。为了找到佳萌,冒险也是值得的。只要他们出现,有了线索,就算是好事儿。这样一想,心情又明朗起来。又按了一遍门铃,没人。楼上肯定是没人了。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可疑的目标。手机也没有动静。给那个陌生号码和佳萌打电话,关机。剩下的又只有等待。又是等待。我站到一个既有阴凉,又相对开阔,四周都能看见我的位置,以保证如果有人在观察我,能让他们看个够。
气温在升高,知了还在痴叫,有人的房间空调在疯转,小区里鲜有人影走动。我浑身都湿透了,口很渴,头有点晕。昨晚和早上都没吃东西,血糖降低的表现,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饿。没有风,世界仿佛凝固了。我没找到任何人,也没有人来找我。
11点刚过,董佳世打来电话,知道了信的事儿,也觉得可疑,要过来,被我阻止了。一个人等在家中,一个人在外面找,这样最好,都能照应到。另外,通过刚才十多分钟的观察,基本可以断定并没有人在监视我。这封信还是与住在403的人有关。既然寄信人敢于暴露自己的地址,说明房子里并无危险。
又等了几分钟,一个穿黑色T恤沙滩短裤的年轻男子从远处走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电话,关机。年轻男子看也没看我就用钥匙开门径直上楼去了。等了一会儿,估摸他已经到家了,我又上前按了门铃,没人,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头晕在加剧,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知了的聒噪听起来有点遥远了。就算不饿,也应该补充热量和水分了。如果因为中暑或者脱水而晕倒,得不偿失。就目前的情况判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回来。
我从就近的大门走出小区,随机向右转,不到两百米,有一家肯德基。虽然是饭点,人却不多。点了一份套餐,把可乐换成了橙汁。佳萌禁止我喝可乐,说是喝多了会骨质疏松。拣了一个门边的位置坐下,吃了几口汉堡,喝了半杯饮料,头晕和发抖的症状有所缓解。感觉有人在看着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抬头望去,发现那个穿长袖T恤的怪女孩儿坐在斜对面的角落里。之前没有注意,她应该是刚刚才到。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
她恨我,就像她恨夏天。我试着向自己解释她瞪我的原因。
我打算多坐一会儿。如果想得不错,只有到傍晚下班时间403才会有人回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到里面的人问个究竟。
那个怪女孩儿一直在看书。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她看的是什么书。包着塑料书皮,是地图册?是假期旅行的学生,来自北方,那里比较凉,所以才穿成这样?不应该,我自己就是北方人,北方的夏天也很热的。女孩儿抬起头,又瞪了我一眼。我识趣地移开目光,用余光看到她合上书,拿起饮料,向门口走来。
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我的对面。我很吃惊。她是寄信的人?从来没想过对方是一个女孩儿,甚至女人的可能性都没考虑过。她为什么寄信给我们?坐近了,突然觉得她有些眼熟。
“你好。”我说。
“你来这干什么?”女孩儿毫不客气地质问,就像在审问犯人。
我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噎住了。
“问你话呢!”
“信是你寄的?”我压低声看将信将疑地问。
“信?什么信?”她不耐烦地反问,不像是装出来的。她与信没有关系?又为什么针对我呢?
“我问你,你来这干什么?”她无所顾忌地提高了音量。有人在看我们,我感到尴尬。
“找人。我们认识吗?”
“找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知道。你认识我?”
她没有回答,站起来,弯下腰,对着我的食物吐了一口唾沫。“呸!”吐完,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意外,并不生气,只是感到无奈和一点失落。对于她的身份,我也想了个大概,很可能是我曾任教的学校的学生。看来学校里关于我的谣言还没有散去,我终究无法摆脱混蛋老师的恶名。罢了。
把汉堡和薯条倒进垃圾桶,只留下橙汁,换了根吸管。又坐了一会儿,我的意识渐渐变得黏稠,眼皮开始打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睡得太久,然后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孩子的吵闹声把我唤醒,太阳穴隐隐作痛。看了看手机,1点19分,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如果是平时,我可以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搂着佳萌睡午觉。我想念那样的下午。
那个怪女孩儿还在看书,时不时地瞪我一眼。
我喝光了剩下的橙汁。给董佳世打电话,悄声讲这个怪女孩儿的事儿。他感慨不已,嘱咐我小心为妙。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关机。我突发奇想,手机厂商或者通讯公司应该开发这样一种功能,有电但关机的手机在接到同一个号码的连续十次来电之后,就会自动开机。
去店内的卫生间洗了洗脸。又买了一杯橙汁,请服务员多加冰块。1点半,我离开了肯德基。外面的空气热得像火苗。回到莲花小区10号楼门前,又出了一身汗。按门铃,依旧没人。
整个下午,一共有十七个人上楼,八个人下楼。我按了二十八次门铃,一直无人应答。去了两次肯德基,买了三杯橙汁。小便一次。和董佳世通话三次,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六个电话,关机。知了一直陪着我,怪女孩没再出现。中间有一阵子我感觉很焦躁,想大吼大叫,但我忍住了。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4点25分,再过十九分钟,我和佳萌失去联系的时间将达到整整24小时。事情还是毫无头绪。
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驶过来,停入楼前的泊车位。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个女孩儿,两人又从后排座扶下一个老头儿。中年男人戴着墨镜,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淡黄色polo衫,黑色短裤,腹部扁平,小腿肌肉健壮。女孩儿也戴墨镜,十三四岁,穿着蓝色短裤,淡粉色polo衫,散着头发,身材纤细,提着两个白色的纸袋。老头儿很老,目光呆滞。中年人输入密码打开门,女孩儿扶着老头儿跟在他身后走进楼道。
等了两分钟,我走到门前按下403的号码。响了五声,有人接起来,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如咬黄瓜。“你好,请问找哪位?”应该就是刚上去的那个女孩儿。
“你好,请问,你们家里有谁认识董佳萌或者杜鸣吗?”
“董佳萌我们认识,但不认识杜鸣。你是哪位?”
“我就是杜鸣。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儿想请你们帮忙。”
“谁?”我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问女孩儿。
“佳萌阿姨的男朋友。”女孩儿说。
“喂,你好。”换作那个男人在说话。
“你好,我叫杜鸣,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儿想请你们帮忙。”
“上楼说吧。”男人爽快地回答。
我爬上楼。中年男人开着门等在403的门口,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掩盖着对我突然造访的疑虑。
“你好,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进。”
我换上他递过来的拖鞋,走进房内。
“去书房吧,那里比较凉快。”
我随着他走进书房。房间不大,装修古朴老派。棕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书,以商业类为主。棕色的书桌,上面放着文件盒和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书桌后面是窗户,上方是空调,前面,靠墙并排是两张灰色单人布艺沙发,中间是棕色的木质小茶几。沙发对面摆着一棵长势茂盛的文竹。
“请坐。”他用遥控器打开空调。
“谢谢。”
我们分别坐到沙发上。
“喝点什么?”
“不麻烦了。”
他的语气有点拘谨,我的也一样。
女孩儿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可乐,递给我一杯,然后坐到书桌上,自顾自地喝可乐。
我说了声谢谢,把可乐放到茶几上。
“您怎么称呼?”在用“你”和“您”之间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用了“您”,目测他应该比我年长十岁左右。
“我叫江友诚。你就叫我老江吧,别用您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女孩儿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名片递过来。上面印着,江友诚。友诚制衣,董事长。下面有手机号,不是早上给我打电话的那个陌生号码。
“我叫江若茗。”女孩儿坐回书桌上,大方地自我介绍,“您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帮忙?”她也用了“您”,是在学我,有挖苦的意味。
“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却是个空信封,寄信地址是这里,所以才贸然找过来。”我拿出信封,递给江友诚。
江友诚眉头紧锁,仔细地检查信封。
“给我看看。”江若茗说。
江友诚把信封递给她。她看过之后,摇摇头,把信封还给我。
“不是我们寄的。”江友诚困惑地看着我。
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实话。我苦苦等了一个下午,并没有旁人来找我,说明不管是谁寄的信,他想告诉我的内容就在这个房子里。
“其实,如果只是一个空信封,我不会特意跑来拜访你们。大概就是昨天的这个时候,佳萌从家里离开,然后就失去了联系。今天早上看到这封信,我以为是找到她的线索,所以才会找过来。”
江友诚的神色变得凝重。
“你们吵架啦?”江若茗问。
“没有。”
“可能你惹她生气啦,自己还不知道。”
“她没生气。”
“你肯定?”
“肯定。”
江若茗微微蹙起眉头,喝了一口可乐。
“就算吵架生气了,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江友诚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他好像很了解佳萌,可是佳萌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为什么?
“报警了吗?”他关切地问。
“算是报了,但没有用,只有失踪超过48小时才能立案。”
“哦,”他点点头,“我很愿意帮忙,但那封信真的不是我们寄的。”他的语气很诚恳。
我可以相信他吗?信应该不是他寄的。我正坐在他的家里,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儿,我随时可以找过来。那么信是谁寄的呢?为什么写他的地址?用意何在?他和佳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相信你。”
“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尽可以问我。”
“也不算是疑问,就是有几个小问题。”
“尽管问。”
“你和佳萌是朋友吧?”
“对,我们是朋友。”
“认识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我经营一家服装厂,她曾经是我们厂的采购主管。后来,她去了广州,我们联系得就少了。”
四年前,佳萌离开上海去了广州,这件事儿我知道。但离开的原因我并不清楚。那时候,我和董佳世读研二。一年后,我们毕业,工作,一起租房子。她从广州回来开网店,和我们同住。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最近有联系吗?”
“最近一次,”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半个月之前吧,在街上偶然碰到过一次。聊了一会儿,她说10月份你们就要结婚了。恭喜你啦。”
是的,我们计划在10月16日结婚,酒店都已经订好了。
“谁会用你们的地址给我们寄信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他微微仰起头,想了两秒钟:“没有。你认为这封信和佳萌的失踪有关?”
“我也不能确定。也不能确定佳萌就是失踪了。”
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儿,他和佳萌曾经是恋人。他对佳萌的了解,关切的眼神,诚恳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态度,无不说明这一点。这也应该是佳萌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原因。
他们曾经是恋人,可是他有女儿,按照他女儿的年龄推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所以当初佳萌才会和他分开。为了彻底忘记这段感情,佳萌去了广州。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半个月前,才偶然相遇。有人知道了,害怕他们旧情复燃,于是寄了这封信,算是提醒或者警告。因为某种善意,或者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且认为地址已经足够起到警示作用,所以只寄了空信封。谁会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呢?江友诚的妻子。这封信是江友诚的妻子寄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莫非他们已经旧情复燃了?佳萌为了避免解释或者争吵的麻烦,决定先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以冷却我们的关系?
不可能!
会不会是江友诚的妻子找人绑架了佳萌?
我看了看江若茗,她一直在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她的样子很乖巧很可爱,就算为了她,她妈妈也应该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儿吧?如果她当真绑架了佳萌,也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佳萌的失踪应该与这封信和这家人没有关系。对于江友诚和佳萌的旧情,我有点吃醋,但也仅仅是吃醋。不能当着江若茗的面验证我的推测。董佳世一定知道他们的关系,离开之后向他求证就可以了。就算我的推测错了,我已经认识了他们,如果有必要,可以随时再来。既然是这样,也就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佳萌阿姨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江若茗安慰我。
“对的,她肯定没事的。”江友诚赞同地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问题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来。江友诚也跟着我站起来。
“给我留一张名片吧。如果我想到什么好联系你。”
“我没有名片,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吧。”
他摸了摸裤兜。
“我的手机放在客厅了,麻烦你写下来吧。”
江若茗跳下书桌,走到另一边,拿出笔和纸递给我。我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江友诚说。
这句话是在暗示我给他打电话吗?
“好的。谢谢你们。”
“佳萌阿姨回来了,你们一起过来玩。”江若茗说。
父女俩送我到门口。我蹲下换鞋的时候,感觉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衬衫后襟。这一次肯定是暗示。一定是江友诚也想到了那封信是他妻子寄的,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讲明,所以暗示我在楼下等他,想跟我解释清楚。
我下了楼,并没有走出楼外,以防被他女儿看见引起她的疑心。
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有人下楼,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是自己蹲下的时候露出了内裤,人家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看见,才拉了我的衣襟。
就在我左猜右想的时候,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踢踏声。
江若茗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迈着小碎步跑下来。
被她发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得意地笑了,我才明白,拉我衣襟的是她。
“我还怕你没感觉到已经走了呢。看见我是不是特别惊讶?”
“是挺惊讶的。”
“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她开门走出楼外,站在她爸爸的宝马车旁向楼上看了看,然后向我招了招手。她开了车锁拉开后车门坐进车内。我快步走出去,从另外一侧上了汽车。
车内并不热。她脱了拖鞋,蜷起双腿坐在车座上,肩膀轻轻依着靠背,背挺得笔直,微笑着看我。
“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封信是我寄的。”她的眼角堆起歉意的细纹,嘴角却藏不住得意。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完全猜错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或者佳萌阿姨提个醒。”
“提醒什么?”
“如果是你看到,就是提醒你看好自己的未婚妻。”
“你知道她会失踪?”
“当然不是。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我没懂。”
我真的糊涂了。
“我直接说,你受得了吗?我不太会委婉的说法。”
“说吧,不管什么事儿,我都能接受。”
“真能?”
“你尽管说。”
“你自己就没感觉吗?”
“你指什么?”
“我爸和佳萌阿姨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他们曾经……”
“很相爱。”她抢先说道。
我猜的也并非全错。她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恋情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前一段时间他们又见面啦。”
“不是偶遇吗?”
“我认为不是。佳萌阿姨又来我家啦。”她同情地望着我。我以为是因为佳萌失踪了,她才这样看我,原来是另有含义。“其实,也没什么。”她换了一种暧昧的语气,“她以前经常住在我家的。”
她来他家里小坐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友诚隐瞒这一点也许是顾及他们之前是恋人,怕我多想。可是,佳萌之前住在他们家是怎么回事儿?
“你妈妈呢?”
“去世了。佳萌阿姨住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妈还活着,住在医院。后来,她跳楼自杀了。”她故意用一种徘徊在冷漠和轻佻之间的语气说。
“对不起。”她的语气越是不严肃,越让人难过。
“没关系。对于我妈来说,也算是解脱。”
“为什么这么说?”
“她精神不太好。”她抿紧嘴唇,摆出一副拒绝同情的神态。
“你恨佳萌吗?”
她摇摇头。
“我小的时候见过我妈妈发病的样子,骂人,打人,砸东西,很吓人。所以我曾经很不负责地想,如果佳萌阿姨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想法也在变,而且,我和我爸,还有外公一起生活得很好,我希望一直这样,不希望再有变动。”
“我明白,你放心吧,佳萌和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那样最好。如果这封信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没有困扰。”
现在唯一困扰我的事儿是佳萌到底去了哪里。
“你还有问题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这个啊,说起来话就长了。首先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在初中部。今年初三。开学就升高中了。我在学校里见过佳萌阿姨去找你,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其次呢,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认识你,包括初中部的学生。还有,我同桌就住在你家的前一幢楼。想不知道你的地址都难。”
她所说的所谓学校里的名人对我是莫大的讽刺。我的学生顾淑淑自杀后,学校里流言四起,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便是我在学校出名的原因,也是我选择离开学校的原因。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位好老师。我和顾淑淑从小就认识,我了解她。你不可能喜欢那种女孩儿。”
“谢谢你的信任。”至于她对顾淑淑的评价,我不想多说。我不喜欢议论死者。
“你会把这封信的事告诉佳萌阿姨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还是告诉她吧。我挺喜欢她的,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觉得她应该珍惜你,珍惜眼前的幸福。另外,如果我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原谅他。他最大的问题是多情、优柔寡断,不懂得拒绝。天秤座,没办法。”
后面的两句话别有深意,我权当没听懂。
“我替佳萌谢谢你。”
“你真是好人。佳萌阿姨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无论如何,我希望她能早点回来。”
“谢谢。”
“还有,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信是我寄的。害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半天时间,他知道了,肯定生我的气。”
“他总会猜到吧?”
“等他猜到再说。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没带手机。如果我知道了有关佳萌阿姨的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
她告诉我手机号码,我给她打过去,又让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我得上楼去了,我爸还等着我拿菜上去做晚饭呢。刚才忘了拿了。”
她先下车,向楼上看了看,确定她爸没在阳台,我才下车。
我躲到树下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心里觉得滑稽,感觉自己躲躲藏藏的样子就像是她的高中生男朋友。
她从汽车后备厢取出一个装菜的环保袋。
虽然她说是忘了,但我却觉得她是故意落下的。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站在楼下,她就想好了要下楼和我说信的事儿,下来取菜是个很好的借口。
下午的那个怪女孩儿拎了一个塑料袋从对面楼里走出来。
江若茗向她挥了挥手,“喂猫啊?”
怪女孩儿冷漠地点点头,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你同学?”我小声问江若茗。
“算是吧,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和我同级,但不同班,叫张君雅,是顾淑淑的表妹。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难怪中午她会那么粗鲁地对我。也算情有可原。
“我上楼了,再见。”
“再见。”
我站在小区门前的树荫里等出租车。已经24小时了,佳萌到底去哪了呢?本以为这封信是找到她的线索,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又忍不住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关机。
“你来这就是为了找她?”有人在我身边气势汹汹地问了一句,吓了我一跳。我“啊”了一声,把说话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张君雅。
“你有病啊,叫什么叫。”她一脸厌恶地呵斥我。
“我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我试图解释。
“别废话,你找江若茗干什么?”
她的无礼让我感到厌烦。我的女朋友失踪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既然她不想听我解释,我也无须理她。只盼着出租车快点出现,或者她自己知趣地走开。
“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们什么关系?”
“你们说了什么?”
“她是你另一个秘密小情人儿?”她用了儿化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刚刚认识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小情人儿。我在找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失踪24小时了。你满意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喜悦,随即被轻蔑取代。
为了摆脱她,我开始沿着马路向东走。她紧紧跟在我身后。
“你女朋友失踪了,你来这干什么?”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之前见过吗?”与其让她问个不停,不如我也问她几个问题。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我们班找过顾淑淑?”
“在你决定做什么事儿之前,要先动动脑子,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特别,黑眼珠又大又黑,几乎与瞳仁一个颜色,雾蒙蒙的。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你最好小心点。”她停住了脚步。
“小心什么?”我也停下来。
“总之小心点就对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小心点。是威胁,还是提醒?小心什么?和佳萌有关吗?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小心什么?你知道什么?”
“松手。”她停下,侧身,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我松开手。
“到底小心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赶紧滚吧,这里不欢迎你。”她歪着头瞪我。
看着她蛮横骄纵的眼神,我断定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受和难堪,才顺口说了一句狠话。
坐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前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上楼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没有信,拿上水费账单。到家,洗澡。烧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觉恶心,赶紧倒掉。给董佳世打电话,讲了讲在江友诚家的经历。
“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我讲完,他感叹说。
“是啊。”我无意义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没和你说过江友诚吧?”
“没有。”
“想知道吗?他的事。”
“你想说我就听听。”
“那我就给你讲讲。”
原来在江友诚和佳萌认识之前,他妻子已经病了两年多,情况时好时坏,进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诚深受其苦。就连他的岳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他和自己的女儿离婚,但江友诚始终没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诚才开始考虑他岳父的建议。后来,趁着他妻子病情好转,他岳父把道理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时候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离婚。可是,就在他们计划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他妻子跳楼自杀了。江友诚和佳萌都特别内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开了。
他讲完之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三秒钟,算是对死者的哀悼。
“哦,对了,那个怪女孩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烦的原因了,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说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现。”
我擦了地,洗了换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淑淑的影子开始在我意识的角落里徘徊。她幽幽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顾淑淑是我的学生。那是我执教的第二个年头,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开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长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扫除时她干活最卖力。这在漂亮的女学生中实属罕见。我的感觉是,她在竭尽全力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扫除结束,她主动找到我,自我介绍说:“老师你好,我叫顾淑淑,顾客的顾,淑女的淑。”她的头发染过,在阳光下泛着葡萄红。眼睛很亮,画了眼线——我以为是画的。我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更积极主动才行,不然的话,老师可能会很少叫到你。”
“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认真地回答。
她没有什么幽默感,我后来才了解。
“老师,我的眼线不是画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动找我可能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她是我认识的唯一天生有眼线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画的也没关系,女孩儿多少要学学化妆。不过,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化妆的,所以,最好还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画的,”她闭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还在吧,一点也没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吗?”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里,我会一直是你的班主任,只有彼此信任我们才能友好相处。”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说“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假设句呢?简直就是诅咒。
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去。这些往事的片段随着夜色聚拢而来。我朝空中挥挥手,它们就散去一点。当我收回手时,它们就继续聚拢,直至把我团团围住。我坐起来,信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网,玩小游戏,我几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只是利用手上的机械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而驱赶在脑海中飞来舞去的伤感旧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图标,才明确了目标。也许能从她的QQ上找到一点关于她一天未归的线索。
她设置了自动登录,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的QQ有两个分组,一个是亲人组,里面是我和董佳世;一个是好友组,里面有123个联系人。加入了一个QQ群,群的名字是神游人精英会议群,属性是资料分享。群里一共有5个人,管理员叫开奔驰的穷人,另外三名成员分别叫手术菜刀、小老百姓和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留言。查看群内聊天记录,空白。群里也没人说话。没有线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发里,任凭往事和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顾淑淑很勤奋,加之直觉敏锐,成绩一直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她在班级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干部调查情况,他们全部跟我打马虎眼:“没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后来,恶毒的流言才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她人品有问题,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时就堕过胎,等等。不知道这些谣言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每一条都传得有模有样。它们就像漫天的臭气,无孔不入,难以阻挡。我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谣言四下传播。如果强行辟谣,情况可能会更糟,可是,作为她的班主任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找她谈话,给她讲了我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学四年级时,我因为嫉妒一位女同学成绩好,编造了一条愚蠢的谎言,说她们家爱吃癞蛤蟆肉,结果一家人都长了癞,她的腿上都是癞疙瘩。这条谣言很快传播开来,很多同学信以为真,再也不愿意接近她。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成年之后,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羞愧难当。
顾淑淑说:“老师,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学,早就原谅你了。”
“再见到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我觉得该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只要一路认真快乐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种说法吗,经历皆财富。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会随口说,大概可以。然而,对于她,联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我说,是的,只要勇敢乐观,人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
“老师,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介意吧?”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一位有经验的老班主任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和自己的学生做朋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并不相信这句话。
顾淑淑是坏女孩吗?不是,肯定不是。只不过,她认识了一些坏朋友。她说生活重新开始,可能就是要摆脱那些坏家伙,可惜,她没做到,或者说她的“朋友”没有给她机会。高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三个社会小青年找到学校,溜进教学楼,把她叫出教室,在走廊里辱骂她,殴打她。当时,班里是自习课,我在办公室。董佳世正在隔壁班讲课,听见辱骂、哭喊声,急忙出来阻拦。一个小青年不由分说从后面给了他一刀。医生说,如果向右偏一寸就会刺到肾,那就糟糕了。
学校要开除顾淑淑。她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她哀求我说:“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是认识那些人,可他们不是我找来的,我想和他们断绝来往,我想好好学习,我不能被开除,不然,我就毁了。老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险些也哭了。学校难道不就是一个允许学生犯错并且帮助他们改正错误的地方吗?所谓的教育是教人永不犯错,还是教人犯错之后要吸取教训勇于改正?更何况整件事情当中顾淑淑也是受害人。我和董佳世还有她的父母一同替她向学校讲情。我说:“如果开除她,请先开除我。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犯了大错,首先是我教育的问题。”董佳世说,如果开除她,他后腰的一刀就白挨了。就算是为了他的刀伤,也不能开除她。她被记了大过,留了下来。
教师节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老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我爱你。佳萌看见了,火冒三丈。她并不是小心眼爱猜忌的人,主要是对顾淑淑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她,她弟弟就不会无缘无故挨上一刀,差点送了命。她要给顾淑淑打回去,让她说清楚,为什么说她爱我。
“我爱你能随便说吗?”她气呼呼地问我。
“现在的小孩儿都乱说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好说歹说把佳萌拦住了,没有给顾淑淑打电话。如果没有这条短信,顾淑淑出事的那天晚上佳萌可能会更通情达理,我可能就会去找顾淑淑,或者我俩可以一起去。
“老师,现在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收到这条短信的时间是1月4号的凌晨两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两天。佳萌说:“不能去,是你的学生怎么啦,老师又不是110,随叫随到。她也不说什么事,我知道她叫你去干什么?再说了,现在都几点了,她也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生活。”她帮我回了短信:好好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淑淑的明天再也没有到来。天亮之前,她用一条领带把自己挂在了自家楼下的斜树枝上。
佳萌会因为那些话和那条短信内疚吧?本来都没有错,却因为顾淑淑自杀了,一切就变得不那么正确了。江友诚妻子的自杀也是这样。
我感到内疚,时多时少。
在给我发短信之前,顾淑淑给她的“老公”也发了一条短信。“你不能这么对我,孩子确实是你的。”对方回:“就这么对你怎么了?你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警方帮他证明了。DNA验证,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已经六周了。他叫辛玉麟,我们学校高一(5)班的学生。顾及学校的声誉和这个男孩儿的“前途”,知情各方封锁了相关消息,对外界宣称,顾淑淑是因为抑郁症才自杀的。据说,辛玉麟的家里有些权势,顾淑淑的父母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她爸爸还是不依不饶到学校大闹了一番,堵在教室门口,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不配做老师,道德败坏,猪狗不如,人面兽心,学校应当立马开除我。在我请求学校不要开除顾淑淑的时候,他还满脸带笑地夸我是好老师,应该当校长。我的学生为我打抱不平,赶他走,甚至要动手揍他,被我拦住了。我并不委屈,被他骂一顿,心里也好受些。如果当时我去找顾淑淑了,她可能就不会死。她信任我。把我当成她唯一的朋友。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我没有及时赶过去,我辜负了她。可是,他在骂我的时候也应该有所反思,为什么她最后求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可是她的爸爸。他是怎么做到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自己始终高高在上的?我想不通。他失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伤心,需要发泄,把我当出气筒,也算是我最后帮顾淑淑的忙。可是,他越骂越脏,越来越逼近我所能容忍的底线。“你将来要是有女儿,她就是公共厕所。”他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顾淑淑。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甚至只是一味地恨她、怨她,嫌弃她给他丢了脸,他的心里塞满了恶毒和肮脏。我一直劝自己忍耐,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先是用黑板擦砸他,接着跳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不是董佳世和学生们强行把我拉开,后果难以想象。谁都有恶魔附体的时候。我为此感到难过。
他并不服气,站起来之后,继续骂我,还威胁我:“我操你全家,你们一家都他妈给我注意点。”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家里只有佳萌,现在她失踪了,会不会与他有关?
我打电话给董佳世,告诉他我的疑虑。董佳世说,他没这个能耐,不然也就不会到学校闹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说得有道理。
“别胡思乱想了。看看书看看电视,要不就干脆睡觉。我姐一定会回来的。要是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过去陪你。”
“不用。我困了,一会儿就睡了。”我真的有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