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导读/凌彻
在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推理界,京极夏彦的出现,为推理文坛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书中大量且广泛的知识、怪异事件的诡谲真相、小说的巨篇与执笔的快速,这些特色都让他一出道就受到众人的激赏,至今不坠。
此外,京极夏彦对妖怪文化的造诣之深,也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推理作家。除了小说以日本古来的妖怪为名,故事中不时出现的妖怪知识,也说明了他对于妖怪的热爱。
身为日本现代最重要的妖怪绘师水木茂的热烈支持者,更自称为水木茂的弟子,京极夏彦在妖怪的领域也具有无比的影响力。京极夏彦对于妖怪文化的大力推广,也绝对是造成日本近年来妖怪热潮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这一切,或许都是京极夏彦当初在撰写出道作《姑获鸟之夏》时,所始料未及的吧。毕竟他以小说家之姿踏入推理界,进而在妖怪与推理的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其实可说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他出道的过程,早已成为读者之间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了。
京极夏彦是平面设计出身,就读设计学校,并曾在设计公司与广告代理店就职,之后与友人合开工作室。但由于遇上泡沫经济崩坏,工作量大减,为了打发时间,他写下了《姑获鸟之夏》这本小说,内容则是来自于十年前原本打算画成漫画的故事。而在《姑获鸟之夏》之前,他不但没写过小说,甚至连“写小说”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姑获鸟之夏》完成后,因为篇幅超过像是江户川乱步奖与横沟正史奖这些新人奖的限制,所以他开始删减篇幅,但随后便放弃修改而没有投稿。之后他决定直接与出版社联络,询问是否愿意阅读小说原稿。会拨电话给讲谈社其实也是巧合,他当时只是翻阅手边的小说(据说是竹本健治的《匣中的失乐》),查询版权页的电话,之后便拨给出版这本小说的讲谈社。尽管当时正值黄金周(日本五月初法定的长假),出版社可能没有人在,但他仍然试着拨了电话。
没想到在连续假期中,讲谈社里正好有编辑在。编辑得知京极夏彦有小说原稿,尽管是新人,但仍请他寄到出版社来。京极夏彦原本以为千页稿纸的小说,编辑会花上许多时间阅读,之后还有评估的过程,得到回音应该会是半年之后的事,于是小说寄出之后便不再理会。结果回应来得出乎意料地快,在原稿寄出后的第三天,讲谈社编辑便回电,希望能够出版这本小说。
推理史上的不朽名著《姑获鸟之夏》,就这样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京极夏彦的作家生涯,也就此展开。
相较于过去以得奖为出道契机的推理作家,京极夏彦并没有得奖光环的加持,只是凭借着小说的杰出表现才有出道的机会。但他的才能不但受到读者的支持,推理文坛也很快给予肯定的回应。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才只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就能够在翌年拿下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出道就聚集了众人的目光,第二部作品更拿下重要的奖项,京极夏彦的实力,由此展露无遗。
而他初出道时奇快无比的写作速度,则是除了小说内容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特点。《姑获鸟之夏》出版于一九九四年,接下来是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与《狂骨之梦》,一九九六年的《铁鼠之槛》与《络新妇之理》。表面上每年两本的出版速度或许不算惊人,但如果考虑到小说的篇幅与内容的艰深,应当就能了解他的执笔速度之快了。除了《姑获鸟之夏》不满五百页,之后每一本的篇幅都超过五百页,后两本甚至超过八百页。如此的快笔,反映出的是他过去蓄积的雄厚知识与构筑故事的才能。
虽然京极夏彦在日后的执笔速度已不再像初出道时那么快速,但他发展的方向却更为多元。在小说的领域,京极夏彦笔下有两大系列作品,分别为京极堂系列与巷说百物语系列,此外还有一些非系列的小说。在小说之外,则包括妖怪研究、妖怪图的绘画、漫画创作、动画的原作脚本与配音、戏剧的客串演出、作品朗读会、各种访谈、书籍的装帧设计等等,在许多领域都可以见到他的活跃,更让人惊讶于他多样的才能。
京极夏彦的成功,影响了日后许多的推理作家。讲谈社由此开始思考新人出道的另一种方式,不需要挤破头与大多数无名作家竞逐新人奖项,只要自认有实力,且经过编辑部的认可,作家就可以出道。一九九六年讲谈社梅菲斯特奖的出现,也正是将这种想法落实的结果。
倘若比较同时期的作家,从一九九四年的京极夏彦开始,出道于一九九五年的西泽保彦,与一九九六年的森博嗣,推理小说界在此时出现了不小的变动。当许多新本格作家的作品产量开始减少之际,前述的三位作家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出书速度快,短短数年内便累积了许多作品,而且又不会因为作品的量产而降低水平,反而都能维持着一定的口碑。此外,更吸引了许多过去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将读者层拓展得更为宽广。
在大致描述京极夏彦的作家生涯与特色之后,以下就来介绍他笔下最重要的两大系列。
京极夏彦的主要作品,是以《姑获鸟之夏》为首的京极堂系列。到二〇〇七年为止,这个系列总共出版了八部长篇与四本中短篇集,是京极夏彦创作生涯的主轴,也仍在持续执笔中。由于京极堂系列是他从出道开始就倾力发展的作品,配合上写作前几部作品时的快笔,因此作品数很快地累积,而其精彩的内容,也使得京极夏彦建立起妖怪推理的名声。
京极夏彦的作品特色,首推他将妖怪与推理的结合。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写作妖怪小说时,采用了推理小说的形式,而这正表现在京极堂系列上。京极堂系列的核心在于“驱除附身妖怪”,原文为“凭物落し”。所谓的“凭物”,指的是附身在人身上的灵。在民俗社会中,人的异常行为与现象,常会被认为是恶灵凭附在人身上的关系。因为有恶灵的附身,才使人们变得异常,而要使其恢复正常,就必须由祈祷师来驱除恶灵。
京极堂系列的概念类似于此。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灵与想法,有些人的心中可能因为自己的出身或见闻而存在着恶意。扭曲人心的恶意凭附在人类身上,导致他们犯下罪行或是招致怪异举止,真相也从而隐藏在不可思议的表象中。京极夏彦让凭附的恶灵以妖怪的形象具体化,结果正如同妖怪的出现使得事件变得不可思议。阴阳师中禅寺秋彦借由丰富的知识与无碍的辩才,解开事件的谜团,让真相水落石出。由于不可思议的怪事可以合理解释,也就形同异常状态已经回复正常。既然如此,那么造成怪异现象的妖怪,自然也就在真相解明的同时被阴阳师所驱除。
这样的过程,正符合推理小说中“谜与解谜”的形式。京极夏彦曾在访谈中提及,推理小说被称为是“秩序回复”的故事,而他想写的也是这种秩序回复的故事。在这样的概念下,妖怪与推理,这两项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类型,在京极夏彦的笔下精彩地结合,也成为他最大的特色。
而京极堂以丰富的知识驱除妖怪及解释真相,也让京极夏彦的小说里总是满载着大量的信息。《姑获鸟之夏》中,京极堂所言“这世上没有不有趣的书,不管什么书都有趣”,事实上也正是京极夏彦本人的想法。对于书的爱好,让他的阅读量相当可观,因而得以累积丰富的知识,也随处表现在故事之中。
另一个特点,则在于人物的形塑。身兼旧书店“京极堂”的店主、神社武藏晴明社的神主以及阴阳师这三重身份的中禅寺秋彦,担负起驱除妖怪与解释谜团的重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可以看见别人的记忆。此外包括刑警木场修太郎,小说家关口巽,《稀谭月报》的记者同时也是京极堂妹妹的中禅寺敦子等等,小说中的人物有着各自独特的个性,不但获得读者的支持,更成为许多人阅读故事时的关注对象。
介绍过京极堂系列的特色之后,以下针对各部作品做简单的叙述。
一、《姑获鸟之夏》(一九九四年九月)。女子怀孕了二十个月却尚未生产,她的丈夫更消失在密室之中。同时,久远寺医院也传出婴儿连续失踪的传闻。
二、《魍魉之匣》(一九九五年一月)。因被电车撞击而身受重伤的少女,被送往医学研究所后,在众人环视之下从病床上消失。此外,武藏野也发生了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三、《狂骨之梦》(一九九五年五月)。女子的前夫在数年前死亡,如今居然活着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惊恐的她最终杀死了对方,却没想到前夫竟然再次死而复生,于是她又再度杀害复活的死者。
四、《铁鼠之槛》(一九九六年一月)。在箱根的老旅馆仙石楼的庭院里,凭空出现一具僧侣的尸体。之后,在箱根山的明慧寺中,发生了僧侣连续遭到杀害的事件。
五、《络新妇之理》(一九九六年十一月)。惊动社会的溃眼魔,已经连续杀害四个人,每个被害者的眼睛都被凿子捣烂。而在女子学院的校园内,也发生了绞杀魔连续杀人的事件。
六、《涂佛之宴》(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月),分为“宴之支度”与“宴之始末”两册。“宴之支度”中收录了六个中篇,“宴之始末”解明隐藏于其中的最终谜团。关口听说伊豆山中村庄消失的怪事,前往当地取材。数日后,有名女子遭到杀害,关口竟被视为嫌疑犯而遭到逮捕。
七、《阴摩罗鬼之瑕》(二〇〇三年八月)。由良伯爵过去的四次婚礼,新娘都在初夜遭到杀害,凶手至今仍未落网。如今,伯爵即将举行第五次的婚礼,历史是否会重演?
八、《邪魅之》(二〇〇六年九月)。描述在大矶与平冢发生的连续毒杀事件。
京极堂系列除了长篇之外,还包括了四部短篇集,都是在杂志上刊载后集结成册,有时也会在成书时加入未曾发表过的新作。这四本短篇集各有不同的主题,皆以妖怪为篇名。
一、《百鬼夜行——阴》(一九九九年七月)收录了十篇妖怪故事,每篇故事的主角皆为系列长篇中的配角。借由这十部怪异谭,读者可以看见在系列长篇中所未曾描述的另一个世界。
二、《百器徒然袋——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百器徒然袋——风》(二〇〇四年七月)各收录三篇,主角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故事中可以见到他惊天动地的大活跃。
三、《今昔续百鬼——云》(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共收录四篇,本作的主角是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描述他与同伴在搜集传说的旅行中所遭遇到的怪事。
京极夏彦的另一个系列作品是《巷说百物语》,这个系列于一九九七年开始发表,一九九九年出版第一本,到二〇〇七年为止共出了四本。本系列的第三本《后巷说百物语》更让京极夏彦拿下了第一三〇届的直木奖,成为他作家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巷说百物语》刊载于妖怪专门杂志《怪》上,是这本杂志的创刊策划,一直持续至今。在试刊号的第〇期,京极夏彦发表了《巷说百物语》的第一个故事《洗豆妖》,之后除了两期之外,其余每一期都可以看见《巷说百物语》系列的小说。京极夏彦总是提及,只要《怪》继续出刊,《巷说百物语》就不会停止,由此可见他重视这本杂志的程度。
刊载于杂志上的巷说系列,每期都是一个完整的中篇故事,目前为止尚无长篇连载。而在汇整出版单行本时,京极夏彦会再新写一篇未发表在《怪》上的作品,作为每本小说的最后一则故事。本系列至今已出版了四本,从一九九九年八月的《巷说百物语》,二〇〇一年五月的《续巷说百物语》,二〇〇三年十二月的《后巷说百物语》,到二〇〇七年四月的《前巷说百物语》,除了《巷说百物语》收录了七篇作品之外,之后的三本都收录六篇作品。
巷说系列的背景设定于江户时期,从一八二〇年代后半期开始。在那个时代,妖怪的存在依旧深植人心,人们深信妖怪会作祟,怪事的发生也可以归因于妖怪而不必寻求合理的解释。系列的灵魂人物是又市,一个以言语欺瞒人们的诈术师。在《巷说百物语》中,诡异的怪事不断发生,而这一切怪事,其实都是又市在幕后设计的。他接受委托,并与伙伴们刻意制造出妖怪奇闻,借由这些怪事的发生,使得他能够达成真正的目的,并且能够隐藏在怪异之下而不为人知。
《续巷说百物语》与前作略有不同,着眼点较偏重于角色,固定班底的描写在本作中被突显,他们的过去也借由不同的故事被一一呈现。《后巷说百物语》发生于江户时代之后的明治时期,四名年轻人每逢遭遇怪异,便来请教一位隐居在药研堀的老翁。老翁由这些怪事,回想起年轻时与又市一行人所遇到的事件,并在故事最后会同时解决现在与过去的事件。
《前巷说百物语》的设定再度转变,描写的是又市的青年时期。在前三作中,又市已经是成熟的诈欺师,但他并非生来就是如此,《前巷说百物语》中的又市还年轻,他的技巧也还不纯熟,因此故事又再次表现出和前三作不同的风格。
巷说系列目前共包含上述四本,但还有另外两本小说与其相关,那就是《嗤笑伊右卫门》与《偷窥者小平次》。这两本其实是京极夏彦改写日本家喻户晓的怪谈,使其呈现新貌的作品。但是由于巷说系列的重要人物又市与治平也出现在其中,而且对他们两人的生平有着较多的描述,因此虽然小说本身的重点在于固有怪谈的重新诠释,但由于人物的重叠,其实也等同于巷说系列的外传作品。而在京极夏彦的得奖史上,这两部作品同样都有得奖的表现,《嗤笑伊右卫门》拿下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偷窥者小平次》则获得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
京极夏彦的过人才华,发挥在许多的领域上,也让他有着非凡的成就。过去台湾曾经出版过京极夏彦的数本小说,读者们也已经对他有着一些认识。可惜的是,过去都未曾以作品集的形态来全面地引荐与介绍,因此对读者而言,期待度极高的京极夏彦作品,也始终都是传说中的名作,无缘一见。
如今,京极夏彦的小说再度引进,而且是他笔下最主轴的京极堂系列作品全集,读者们可以从完整的小说集中一睹这位作家的惊人实力。足以在日本推理史上留名的京极堂系列,其精彩的故事必然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妖怪推理的代名词,开创妖怪小说与推理小说新纪元的当代知名小说家京极夏彦,现在,就在眼前。
二〇〇七年五月九日
作者介绍
凌彻,一九七三年生,嗜读各类推理与评论,特别偏爱本格。
吾,未知生,焉知死——
阴摩罗鬼
藏经中云
初有新尸气变
化阴摩罗鬼
其形如鹤
色黑
目光如灯火
振翅高鸣
此出《清尊录》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郑州进士崔嗣复预贡入都,距都城一舍,宿僧寺法堂上。方睡,忽有连声叱之者,嗣复惊起视之,则一物如鹤,色苍黑,目炯炯如灯,鼓翅大呼甚厉。嗣复皇恐,避之庑下,乃止。明日语僧,对曰:“素无此怪,第旬日前有丛柩堂上者,恐是耳。”嗣复至都下,为开宝一僧言之。僧曰:“藏经有之,此新死尸气所变,号阴摩罗鬼。”此事王硕侍郎说。
——《清尊录》
廉布·宋代
【阴摩罗鬼——】
宋之时,郑州有崔嗣复者。入郭城外之寺,憩息于法堂之上,忽有物声叱崔。崔惊起而视,一物形如鹤,色黑,目光炯炯如灯火,振翅高鸣。崔惊恐避廊下。退而窥之,倏不见。
翌晨,语此事与寺僧,僧答曰:
此地无斯怪,然十日前曾送死人来,暂收置之,或是耳。
崔至京,告之开宝寺一沙门,沙门云:
藏经中有言,新尸气变如斯,号阴摩罗鬼。
出《清尊录》。
——《怪谈全书》卷之四
林道春·元禄十一年(一六九八)
【西京阴摩罗鬼之事——】
山城之国西京,一人名宅兵卫。
其时夏,日暮时,行于邻近寺院,出方丈缘,纳凉片刻,舒爽欲眠之时,俄然物声大作,唤:宅兵卫,宅兵卫。
宅兵卫惊起巡视,一物似鹭色黑,目光炽烈如灯火,振羽鸣声如人语。
宅兵卫大骇,退寺廊窥之,其物展羽振翅,自头渐次消失,终无形也。
宅兵卫甚感奇异,即告此寺之长老,述其形状,长老答曰,此地迄今不见斯怪。然近日曾送死人来,暂纳之,恐其物也。
初有新尸气变,化为此物。传其名即为阴摩罗鬼。曰藏经中载此事,宅兵卫闻此,诧异竟有如此之事,更觉妖异也。
——《太平百物语》
菅生堂人惠忠居士·享保十七年(一七三二)
【阴摩罗鬼——】
出佛书,新亡之气变,形如鹤云云。
——《譬喻尽》
松叶轩东井编·天明六年(一七八六)
“对您而言——”
伯爵望向我。
问道: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又是这个问题。
他究竟要重复同样的问题几次?
无论是高兴、哀伤,或是愤怒、冷静,他总是询问我相同的问题。
尽管我们认识还不到几天。
他总是以一张看似高兴又像哀伤,仿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孔这么询问。虽然他那张脸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
他以那样的脸孔,
询问我活着 这件事 的意义……
我答不出来。不,我是响应了,但很难说那是一番有意义的言论。总之,我已经回答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了。
不管伯爵再怎么询问,对于他的问题,我的回答都只有两种。
一种,是回答他:我答不出来。我这个人显然不如别人。这不是谦虚,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这个人既愚劣又低贱,对于那种崇高的提问,不可能有任何像样的见解。纵然我想到什么,那毕竟也不是足以向别人陈述的低劣愚见。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表达我的想法: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
然而,即使如此,伯爵仍追问不休。
以既柔软又坚硬的话语,询问我活着 这件事 的意义……
他是在揶揄我吗?还是在捉弄我?
或许,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对。聪明的哲学家是否无法理解鲁钝的愚者的话语?运用丰腴辞藻的诗人耳朵,是否听不进三流小说家低俗的形容?
不,我原本就极度欠缺向他人传达事物的能力。
无比流畅而柔和的话语。
硬质如钢铁摩擦般的嗓音。
伯爵的问题既柔软又坚硬。
“对您而言,活着 这件事 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被这么询问的时候,我没有多加思索,这么回答:
没有意义。
这是我所能够做到的另一种响应。
活着根本没有意义。我一直这么认为。不,我认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意义。
活着,有时候或许可以生产出类似意义的事物吧。而且,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以为活着有意义,坚信活着有意义,而认定自己没有白走一遭。
但那都是骗人的。
生和死,都没有意义。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这个人既胆小又卑鄙,不敢就此断定。但是我的内心一隅似乎也认为事实并不是如此,也希望并不是如此。即使如此——
我还是认为,活着并没有意义。
如果活着这件事有意义……
也只有 还没有死 这个意义吧。
要回答“我答不出来”吗?
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
我寻思之后,观察伯爵的样子。
伯爵……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
失去至爱的悲伤一定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像我这种正常的神经一开始就磨耗殆尽的人,就连想像都十分困难。
没错。
向我投以这个问题的人,目前的境遇有些特殊。他失去了刚与他结为连理的妻子。
那么,或许我能够准备的两种回答,都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出。
伯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他眼中有着极为深刻的哀伤。
即使如此,我仍然强烈地感觉他在微笑。
“怎么了?”伯爵追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
结果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回去。
伯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他那表情是哀伤。在我看来,那完全是高傲的贤者在对提出蠢问题的愚者投以怜悯的表情。
“因为,”伯爵说,“您知道答案。”
“我知道答案?”
“没错。您……对,就是最初会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而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
伯爵大大地摊开了双手。
“您说,活着……没有意义。”
“您……记得啊。”
或者说,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当然了!”伯爵夸张地应道,“我当然记得了!我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伯爵,您……”
“生命没有意义——您若无其事、毫不犹豫、一派轻松地这么回答我,不是吗?”
——那只是……
只是我没有深思罢了。
——而且……
即使伯爵听进去了,我也完全不认为他能够从我那番胡说八道里找出千万分之一的价值。因为后来伯爵一次又一次地责备我的冒失,训以贤者的真知灼见,让我认清自己的蒙聩。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获得半分领悟。纵然他再三对我投以相同的问题……
我是要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还是要回答“我答不出来”?
如今,我想得到的答案依旧相同。
“那只是我不加考虑的妄言罢了。您不是也十分清楚……我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之徒吗?”
“您在胡说些什么?”伯爵说着张开双臂,“我从未将它当成什么妄言。”
“可是您……”
“我为了明确地追溯您获得这个结论的过程,才会不断地质疑您,并质疑我自己。不断地质疑,然后再次质疑通过这样的过程所得到的结论。我只是……”
“您是说,您只是在重复这样的行为?”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
“是啊。”伯爵用力点头,“我从未曾想到过您所提出的见解,那真是一番崭新的见地。”
“所以那只是……”
浅薄的意见罢了,只是随口说说的。所以……
“那只是,呃……我随便说说的罢了。”
话一出口,我的脑中……
拥有金属鸟喙和翅膀的蜂鸟又开始鸣叫。
是一种锐利的刀刃尖端摩擦般的声响。
不,那不是声音。振动的不是空气,共振的也不是鼓膜。
在痉挛的是我的心,我萎缩的神经感觉到我的心正为了无法应对的现实而害怕颤抖。那细微的蠕动,在我脆弱的内部刻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啊啊,声音在响。
请不要把我这种人的话当真。请不要管我。请……
“就算如此,您又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理呢?!”
伯爵不肯放过我。
“所以人才会摸索。听好了——”
伯爵拿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
“这只玻璃杯——就如您所见,即使不加深思,这也是一只玻璃杯。一看就知道。但是我们面对真理的时候,大部分都是闭着眼睛的。如果不看,即使是这只杯子,我们也无法知道它是一只杯子。”
伯爵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玻璃杯纹路细致的表面。
“所以我们会像这样……触摸,思考。这个形状是什么?这种硬度是什么?这光滑的表面是玻璃吗?……真理也是一样的。不一定只有殚思竭虑之后想出来的结论才是真理。真理不是人所塑造出来的。真理早已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此处。可是……”
伯爵睁开眼皮。
“盲目的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真理。所以——”
我们必须验证——伯爵说。他放下杯子。
“如果您随口说说的话就是真理,那么它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是没有破绽的。”
“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
“可是……”
“生没有意义——多么令人惊叹的达观哪!”
“那……那不是什么达观。”
我,
我,我,
蜂鸟,
我内部的振动伤害着我。
伯爵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更加怜悯,道歉说“失礼了”。
“我似乎遣词不当了。达观这种字眼,是最不适合您的。没错,您……很不安吧?”
“不安……”
“以前您曾经这么说过。”
不安。
我很不安。
不安得不得了。我一直很不安。自出生以来,我一直笼罩在不安之下。
“您所紧紧拥抱的不安……这才是我想了解的。”
“想……了解?”
“我换个问法吧。”
伯爵站了起来。
“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种问法或许有欠妥当。啊啊,我真是愚昧。没错,是问题本身不妥当。”
贤者站了起来,将指头按在眉间表现苦恼,然后重新转向我。
“所谓意义……是被理解之物。”
“被理解之物?……”
“只能这样形容,不是吗?可是,我们没办法定义何谓意义。没有理解,不可能有意义。但是理解本身并不是意义,而被理解之物,这样的说法也会招来误解。因为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意义指的就是受到理解的对象物。不过这是错的。意义并不是物。意义是抽象的,而且并非个别的。换言之,询问活着的意义,完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我不懂,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前几天也听过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理解了;现在的我不懂。伯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所以说,”不知为何,伯爵十分激昂,“没错,我的问法错了。我一直对您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我应该问的,不是什么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没错,让我重新这么问您吧:对您而言,不安是什么?这样就对了。”
“不安是什么?……”
这种事,我更不可能回答得出来了。
不过对我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确像是同义的。
——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不安是什么?
当然,正因为活着,才会感到不安。以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生命可以理解为不安的具体存在。因为我透过不安这件事,自觉到自己活着。
可是,我更无言以对了。
因为……
自我、人类、个人这些方便的词汇,都已经预先被伯爵给封印起来了。
这些词汇和伯爵说不通。
伯爵说,这些全都是 物 。
不管是自我、人类,还是个人,这些全都是存在于此世之物——是存在 者 ,而不是存在。
他说,真正重要的不是物。
该探寻的不是存在之物,而是存在;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例如,我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只要固执于我,就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存在于此处。伯爵说,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应该区别开来才是。
那么,我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了。
就连一开始的问题,问的也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如果,伯爵的问题是询问 我活着的意义 ……
我应该可以当下回答“没有”,同时不管被追问多少次,我应该都能够抬头挺胸地回答“没有”。我知道 自己 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 人 ,但是伯爵提出来的问题是活着这件事——存在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我的脑中响起那道不协调音。
此外……
重新设定后的问题,问的也不是我为何不安。而是对我而言,不安是什么?我的不安,是从我这个自我,与我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所产生出来的事物。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答案。
“我……”
我的不安,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这件事……
我只能这么回答。
伯爵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他说道,“原来如此,您的不安,就是存在于此处这件事吗?”
“这算不上答案吗?”
“没有这回事。”伯爵抑扬顿挫地说,“此处,是指示场所的词汇吧?”
“是……啊。”
被这么问起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
“存在这件事,总是存在于与场所的关系之中。我认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与场所——与世界的交涉关系之中。”
无法理解。
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认为,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本身。”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
“没错。不对吗?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不知为何,伯爵兴高采烈地盯着我,但是我无法判断这个命题是否正确。
他的意思是,存在与活着是同义吗?
我一别开视线,伯爵就用力点头。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但是这么一来,又会如何呢?想想看,这种情况,您往往会为了身为您,而埋没在您这个存在方式当中——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是很懂。”
真的不懂。
伯爵微微偏头。
“以一般论来想或许比较容易懂。那么,把您这个物置换为人这个物好了。人为了身为人,不得不埋没在人这种存在方式当中。但是我也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常……非原本的。”
“非原本的?”
“没错。就是背离了原本。您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您相当厌恶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
我或许真的这么说过。
我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但是那并非深思熟虑之后所说的话,也不是直观所获得的见识。不懂理论、缺乏直观——我就是这种人。
“那是真理。”
伯爵这么说。
“没有……那种真理。”
“为什么?”
“因为,这……”
因为这番言论,只是迂回地证明了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胆小罢了。就像丧家之犬只敢远远地吠叫一般,我只是在诅咒着不肯接纳我的日常而已。
“听好了,您这个存在者存在于这个地方,存在于世界当中。这是本质性的存在方式。但是您存在这件事本身,与这种关系之间,原本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为了自觉到存在本身,脱离日常性是不可或缺的。不对吗?”
“我不懂,我……”
“不,您应该懂。”伯爵反复说,“您懂的。您一定懂。”
“我不懂。我、我只是不安而已。我害怕待在世界当中。我很恐慌,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既胆小又卑鄙,所以想要逃离。因此我才会厌恶日常。我会将日常贬抑为颓废、堕落,其实全都是自我防卫。我害怕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以及我存在的现实,所以……”
“这……”伯爵说,“不是逃避。”
“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这只是您对于原本的存在方式有所自觉罢了。对存在没有自觉的存在者不会不安。只要存在仍处于本质性的场所性关系,不安也应该会附带在本质性的存在之中。”
“这……”
这番话……
我被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攫住了。
“您的不安……”
我的不安。
“源自于面对 消失这件事 ,是不是?”伯爵问道,“不对吗,老师?”
“消失?”
“变得不复存在,或者说变成不存在之物。这个转变成不存在之物——非存在的时间过程,就是存在,也就是活着。”
这——
我听过这段话。
是什么时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会谈这种事?
朋友说过的话……
死。
面对死亡。
存在以通往死亡的存在这种形式被察觉……
朋友曾经这么说过。
只要把变成非存在这个说法替换为死亡——就一样了吗?
没错,伯爵的主张与朋友告诉我的异国思想家的论点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却有些不同。
有哪里不同。
蜂鸟,
在耳中,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激烈地拍动羽翼。
细微的振动不久后转变为无数的疼痛。
小鸟以利锥般的嘴喙啄刺着我。
我的脑中已经满目疮痍了。
外形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
黑色的……鹤。
伯爵背后。
镇坐在这个家的中心的,不祥的鸟之女王。
犹如暗夜般漆黑的鹤。不,不对。
——原来如此。
原来 那不是鹤 啊。
虽然长得像鹤。
但世上根本没有黑色的鹤。
——只是相似罢了。
我发问道:
“我可以把您——伯爵所说的 不复存在 ,和一般所说的 死 ,视为相同的意思吗?”
“死?”
伯爵的瞳眸一瞬间染上了讶异的神色——看起来。
“死……就是所谓……”
“死亡。”
“死亡……”
多么悲伤的表情啊。
我第一次感觉伯爵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这也并非伯爵的表情有了变化。看起来如此,只是证明我的内在出现了若干变化而已。我……
我恐怕在一瞬间对伯爵感到同情。
这位不可思议的绅士才刚失去了至爱。没错,他聪慧的妻子……如同字面所描述的死了,被杀死了。
“没错,死亡。”我十分稀罕地,冷淡地这么说,“就是造访尊夫人的事物。没错,我可以这么想吗?伯爵,您……”
“噢噢……”
伯爵发出呜咽,打断了我的话。
“内人……我至爱的妻子,的确就像您说的,不复存在了。”
“没错。她过世了。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我……我在说些什么?
我现在身处未解决的杀人命案当中,而且伯爵还是被害人的配偶。这不是该对被害人家属说的话。我在没神经、没常识地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脸部一阵灼热。
我感觉到汗水泉涌而出。
然而……
在平常,我的话应该会不像样地梗塞住,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遏止。
“我、我想请教伯爵。不存在的事物——非存在,就等于死亡吗?”
“我不太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图。”
伯爵把眉头蹙得更紧,这么说道。
“非存在 才是 死亡,不是吗?所谓死亡,就是 不复存在 吧?那么……”
“不复存在?”
—— 哪里不对劲 。
我胆小的心猛烈地振动。
那已经不是蜂鸟的振翅声了。
嗡嗡暴鸣。
刺耳至极。
伯爵说道:
“所谓 死 ,指的是与场所的交涉关系断绝吧?换句话说,就是从这个地方 消失 。若问为什么……没错,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
“所以非存在 才是 死?”
“是啊。不是吗,老师?”
伯爵问道。
不。
不是。
伯爵,
伯爵错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我不是很明白,但道理上应该没错。
在理论上、观念上,或许是分毫不差。但是即使外形相同……
——还是不一样。
不——
不是的——我这么回答。
此时,脑中鸣响的恼人杂音、呻吟般的振翅声唐突地止息了。
这个人的论点有瑕疵 。
同时这一瞬间,我发现了一切的真相。
关口老师,您说什么?——伯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