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禅寺一离开,鸟口立刻不安了起来。
会不会已经……
“铃铃”两声,风铃作响。
抬头一看,风铃底下的小短签正不停地打转。
——只有风景……
一如既往。
和半个月前相同。
没多久,多多良擦着汗进来了。
多多良看到鸟口,那双又小又圆的眼睛斜斜地注视着他,没多久想起来似的,笑着说:“哦,鸟口先生。”他好像真的是想起来的,之前的事都给忘了。多多良的外形教人看过一眼就忘不了,但鸟口的外表似乎没有什么特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上次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怎么样了呢?”
多多良和平地这么问道。“没有怎么样。”鸟口答道,于是妖怪研究家歪着短眉说:“那真是伤脑筋呢。”
接着多多良环起双臂,“唔唔”地低吟。
“上次鸟口先生不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吗?”
“呃……那个时候真是失礼了。”
“后来那个来通知的人——叫益田是吗?他向中禅寺说明情形。我虽然是个外人,不过怎么说呢,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就是这个!”
“什么?唔,就是那种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的心境……”
“这个!”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呢?呃,我一直听着说明,但有件事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多多良再次低低地“唔”了一声。
“就是中禅寺的态度啊。”
“态度?”
“他看起来面色非常凝重。我和中禅寺认识没有太久,但我头一次看到他露出那么悲怆的表情。嗳,妹妹被恶汉掳走,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但是那张表情……”
中禅寺果然十分忧心。鸟口有些放心了。
“那张表情……”多多良重复说道,“……在隐瞒些什么。”
“咦?”
意料之外的发展。
“中禅寺他……是啊,嗯,与其说是在隐瞒些什么,我认为他知道这次事件的核心部分,但却隐瞒不说。不过说是这次事件,我也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事件啦……”
“师傅知道什么?”
怎么回事?
“益田……完全没有提到啊……”
“那个人惊慌到不知所措,又似在深深反省自责,当时那个样子应该无法察觉到他人的脸色变化吧。不过那天中禅寺不是讲了很久的电话吗?”
“对对对。”
“我觉得那通电话……与事件有关系。”
“咦?”
意思是接到预告吗?
“呃……您有什么根据?”
“哦。每当那个益田说了什么,中禅寺就好似恍然大悟,可是同时又露出极为悲伤的模样,而不是担心或慌张的样子。虽然或许只是我多心,不过……对,我觉得那是知道某种程度的真相,然后想到了答案的表情。”
真相……
——什么真相?
自己究竟哪里还没搞懂?哪里有谜团?这次的事件……是哪个事件?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事实上,鸟口连敦子的所在都不明白,也不明白她为何会被掳走。就算被无端卷入,也不知道华仙姑为何会被绑架。
尾国的目的、条山房和气道会的动向,若说完全不明白,确实是不明白。
可是,这么一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敦子和榎木津确实消失了,街头巷尾也充满了可疑的家伙跋扈自恣。
可是……这样真的能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并没有人死掉啊。说是被绑架,但犯人也没有要求赎金。犯罪的主体并不明确。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而这些事在某些地方彼此有着隐隐的关联,即使如此……
还是……
——没有发生任何算得上事件的事件。
鸟口察觉到这一点,感到一阵栗然。
例如有人遭到华仙姑——尾国所骗。但是以事件来说,已经完结了。条山房似乎曾经进行某些可疑的买卖,韩流气道会也一样。还有气道会攻击敦子,使她受了伤。不过以事件来说,这也已经结束了。诈欺事件、暴力事件,它们个别的被害人与加害人都很明确,没有任何谜团。然而……
什么都不明白。
只是混乱而已,也觉得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个意义来说,鸟口的理解程度与多多良是一样的。
——但是。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到底知道些什么?
真的有真相吗?
“中……中禅寺先生说了什么?”鸟口逼问多多良。多多良歪着短短的脖子说:“唔,不,这只是我的印象,并不明确,不过……对,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对了,因为他说了一句话:游戏不可能还在继续吧……”
“游戏?”
“对。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他确实这么说了。若不是知道些什么,不会讲出这种话来吧?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你去问问他本人就知道了,他就快过来了吧。”
——没用的。
中禅寺不可能会说的。
如果能说的话,中禅寺老早就说了。既然他没说,不管怎么问都是白费工夫。
中禅寺不说的时候,就是有不能说的确切理由。
例如说,如果他的结论欠缺足以证明的论据,或是他的推论中包括了不确定的构成要素,无论它所导出来的解答再怎么充满整合性,中禅寺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即使满足这些条件,如果公开以后会使状况恶化,他也会三缄其口。只要有任何人会遭受到任何一点损害也是一样。
有时候,说了也是没用。
这时他的饶舌会完全中止。所以即使如同多多良所言,中禅寺知道些什么,他也有理由现在不说吧。
——没事的。
他有什么根据,确信敦子平安无事吗?
——游戏?
这是指什么?
一阵风吹来,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且旋转着。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一道声音响起。
一会儿之后,夫人带着光保公平进来了。这个人特色十足,非常肥胖。多多良也很胖,不过整体上感觉经过压缩,但光保给人一种膨胀的印象。多多良看起来硬邦邦的,光保则感觉软趴趴的。不仅如此,光保的头顶和眉毛都很稀疏,肤色也白,形态就像颗水煮蛋或巨大的婴儿。
“哎呀,鸟口先生,你是鸟口先生吧?”
光保看到鸟口,连呼了两次他的名字。
夫人介绍多多良,并且端出茶来说:“外子很快就过来了,请三位稍待。”
中禅寺真的很快就来了。
纸门打开的瞬间露出来的那张脸,确实就像多多良说的,神色凄惨。鸟口倒吞了一口气。但是中禅寺一看到光保,立刻恢复了常态。
“欢迎光临。我是中禅寺。这位是……”
中禅寺指着多多良,于是光保急忙说:“多多良先生,是多多良先生对吧?方才夫人为我介绍了。您好,敝姓光保。”
光保取出名片,恭恭敬敬地一人一张。
光保也递给鸟口,鸟口说:“我之前收过了。”
“啊啊,我给过你了,给过你了。嗯,就像上面的头衔,我是个室内装潢业者。虽然从事室内装潢,但我也在研究野篦坊。不,算不上研究这么了不起,只是个好事者罢了。然后呢,上个月底透过赤井介绍,我见到了作家关口老师,那个时候也聊了许多,谈到中禅寺先生的事,听说您对妖怪变化魑魅魍魉等等造诣极深。”
“唔……头衔是妖怪研究家的,是这位多多良……”
多多良用小熊般的动作再行了一次礼。
“啊啊。然后,我听说了有关中国野篦坊文献的事,所以想要询问详情。是什么去了呢,红衣无脸的女子……”
“啊,你是说《夜谭随录》的红衣妇人那段吗?”
多多良当下反应。
“什么?请您再说一次。”光保说道,拿出笔记本。多多良重复,光保便一边复诵,一边写下。
“那是没有脸的女人吗?”
“没有脸呢,白面模糊。故事本身和常见的野篦坊故事一样。”
“中国也有野篦坊吗?”
“唔,有是有……”
多多良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派轻松,说:“那只是怪脸的一种变化罢了。”
“您是说,那不是野篦坊?”
“只是没有脸罢了。如果说没有脸的妖怪都叫野篦坊,那么也算是野篦坊,不过中国并没有那类的特别怪物。《搜神记》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但提到的怪物单纯只是长相恐怖而已。嗳,用不着深思,无脸妖怪大概是我国独特的产物吧……”
“或许吧。”多多良说。
鸟口窥看中禅寺的表情。
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完全看不透内心的古书商说了:
“如果要在中国寻找我国野篦坊的起源,我想太岁、视肉这类不定型的异形比较接近吧。”
“这样啊!”
光保露出得到满意回答的笑容,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额头。
“完全符合我的主张呢!完全符合。”
光保再一次重复。
“其实我曾经挖到过太岁。”
“咦!”
多多良大叫。朝光保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真的吗?”
“真的。是日华事变的时候,我们在挖壕沟,结果挖到了太岁。然后就像传说中说的,部队死了一大半,是传染病。”
“哇,那真是太惨了。中禅寺,对不对?……”
多多良兴奋无比地望向中禅寺,中禅寺却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多多良把眼睛睁得更圆,问道:“你也看到太岁了吗?”
“不,要是看到,我就已经死了。”光保说。
中禅寺微笑,改变话题说:
“对了,听说光保先生在中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我听鸟口说的……”
“是住了很久。”光保答道。“那里的生活很适合我,我住了十二年之久。昨天通电话时说到什么去了?各位想知道扬子江周边的传说是吗?”
“是的,我很有兴趣。”多多良说。“听说您也看到了祭祀仪礼?”
“看到了,看到了。”光保重复说。“我在四川住了相当久。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现在变得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我在的时候,那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完全是穷乡僻壤,什么都没有。我住得最久的是广汉县,在四川省的成都平原,古时候就是蜀国。制蜀者制天下的蜀国哟。那里幽幽暗暗湿湿的,是个非常幽静的地方。”
真的很寂静呢——光保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