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十字侦探的慨然
“喏,你看,这举的不就是右手吗?”
近藤一脸满足地说,把那张熊也似的脸转向我。
满脸大胡子。
“怎样?看起来难道不像这样吗?”大胡子男几近咒骂地说道,握起右手举到脸旁,摆出和摆饰物相同的动作来。
近藤长了满脸粗硬胡子,头上缠了条手巾,身上穿着棉袍,脚下趿着衬牛皮的竹皮草履,一副盗贼模样。所以即使体形本身非常相似,看起来依然不像只猫,至多像狸猫,不,还是像头熊。
近藤背后的地上是为数惊人的成片招猫,大中小应有尽有,约莫有两百个之多吧。
近藤就站在它们正中央,摆出相同的动作。大批招猫由于风吹雨打,每一个都变得灰头土脸,而近藤也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那画面看起来就像隐神刑部狸猫
率领着它的八百八狸猫部下在同时敬礼。
“知道啦,知道啦,收起你那个动作啦。”
我极厌恶地摆出倦怠感全开的表情,牵制近藤。再继续让他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可吃不消。
虽然我的臭脸反正不会有屁用。
不出所料,狸猫头目更加猖狂起来地说,“怎么样?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朋友,全日本首屈一指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有岳大师的渊博知识,实在让我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我这个浅学无知的制图工,在近藤大师面前,也只能如同秋天的稻穗般,深深地低头行礼——怎样,你满意了吗?”
“不。”
近藤交抱起胳膊。
这次看起来像个达摩不倒翁。
“本岛,我啊,并不是为了启蒙我浅学无知的总角之交,才大老远跑到世田谷这儿来的。当然,我也不是想来参加‘拿米来’区民大会
。”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骚动了呢。那个时候你根本还没有复员回来吧?”
这家伙真随便——或者说,真挖苦人。受不了,外表豪放不羁,骨子里头却这么阴险。近藤接着又说了什么“我家代代都是净土宗,这家寺院是曹洞宗,所以我也不是来参拜的”。
“好了……本岛先生,那么我俩为何会身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真啰唆。我买就是了。我去那里的摊子买给你,你等一下吧。顺便还奉送护身符给你,好吧?”
“福钱,是吗?很好,钦准。”
近藤这才总算露齿笑了。
我啧了一声,往大门前面的小摊走去。
事情的源头,要追溯到约十天以前。我阴错阳差地被卷入了一桩与美食有关的国际美术品盗卖事件——我私下称之为山颪事件——在一场大骚动之后,事情告一段落,我刚重新恢复日常生活,这事又接踵而来。
事件结束,我的身份从 那个侦探 的手下,又恢复为一介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
同一时期,我的总角之交,也是邻居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总算从他热爱的古装剧饱受抨击、最后惨遭腰斩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百般委屈地画起画商委托的侦探剧连环画。
标题决定为《神妙侦探帖》。
白面贵公子私家侦探梦野塔十郎,带着助手新之辅少年一起痛快消灭恶势力的惩恶扬善武打剧——预先设定是这样的内容。
我真心觉得这听起来很有趣。
因为过去近藤画的连环画,净是些妓女遭到拷问、武家千金遭到活埋等,剧情曲折离奇的古装剧。而且近藤的画风写实得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卒睹,更别说是连环画的儿童观众了,看了绝对会哭出来,保证会被吓哭。所以这新的路线是正确的——我再三如此称赞近藤。
然而故事毫无进展。
即使对他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故事也完全没有进展。
一会儿说什么不会画手枪,一会儿说什么不会画汽车,每画一张,每涂一笔,手就停滞下来。
然后,荷包见底了。
连环画是靠日薪糊口的工作,这无关画得多好,剧情有多精彩。少画一张,就少一张的收入,就是这么回事,拖太久就会被开除。简而言之,连环画画家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能够稳定量产的技术。
画商也根本不是想要什么优秀的作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连续不断地画,受欢迎就尽量拖,不受欢迎就变更为受欢迎的路线——这样的随机应变,才是受欢迎的秘诀。这种事就连门外汉的我都可以轻易想通。连环画画家必须像艺术家般专心致志,像工匠般银货两讫,像流行小说家般稳定量产。然而近藤却像文学家般苦恼,像巨匠般考究,像艺术家般陷入创作空白期——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近藤整个人累垮了。饥饿与身体不适发挥相乘效果,近藤终于发起烧来。他染上了不合时节的流感。近藤睡了三天,荷包全空了。而每星期的假日和休半天的日子都来帮忙画图赚零用钱的我,也失去了副收入的来源,深感困扰。
然后……
就在一星期前的星期日……变得憔悴了一些的近藤一大清早就来找我。可能是扯了自己的头发吧,近藤的头变得好似石川五右卫门
般蓬乱稀疏,说着,“这是我最后一点钱了。”他把一枚硬币塞给了我,睁着充血的眼睛唐突地说:
帮我买吉祥物回来……
我愣住了。
——吉祥物?
我禁不住反问,以为近藤终于神经错乱了。
近藤一脸严肃地说,“只要是能招福的东西,什么都好。”接着他这么说:
要拿这钱填饱肚子很容易……
可是肚子一下子又会饿了……
饱足感顶多只能维持半天……
他说得没错。
食物只要吃掉就没了。
就算肚子饱了,不工作的话,空掉的荷包也不会再胖回来。
话虽如此,就算去买什么吉祥物,钱包八成也是不会变胖的。都是一样的。不,吉祥物甚至无法填饱肚子,反倒是亏了。
看来近藤是抱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认为被逼到绝境的话,即使是讨厌的工作也做得下去。确实,把硕果仅存的钱全部用光的话,就没有后路了,如果不想饿死,即使不情愿也得工作。
那样的话,还是吃点什么吧——我主张。
不吃迟早会死,死了也甭工作了。
这种情况,先吃点什么,然后工作,才是最具建设性的态度吧。不管拿去买什么,把钱用掉的状况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买吉祥物还是买芋头,都一样是来到了悬崖边。
我这么说,近藤却说他觉得就算填饱肚子也不会浮现出什么好点子。
吉祥物虽然填不饱肚子……
却可以激发人心啊……
近藤接着这么说。
看来他也不是相信吉祥物的庇佑。靠着吉祥物激起干劲,着手工作,然后荷包就会渐渐饱足,这样一来,肚子也能够跟着饱足,顺顺当当——唔,好像是这样的逻辑。
——教人似懂非懂。
非懂似懂。总之,连我都被搅浑了。
结果我招架不住朋友那尽管悲怆却显得逗趣的、宛如恳求的粗犷瞳眸,出门买吉祥物去了。
我犹豫了。
因为是这季节就买竹耙子
,太平凡了。每个人都会买。从经验来看,买竹耙子绝对会被念叨。可是近藤也没有虔诚信仰什么的样子,给他特定寺院神社的符咒又很怪。买护身符也有点不太对头吧。
再说又不是要许什么愿,买尚未点眼开光的达摩不倒翁也很奇怪。
我一筹莫展,请教店员,店员介绍这是避疱疮的,这是避盗窃的,这是防火的,这是求良缘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有某些庇佑。结果我考虑再三,最后……
我买了招猫。
是招福的。
多么单纯明快的吉祥物啊。
再妥帖不过了。
我这么以为。然而我错了。
我把招猫递出去,结果近藤瞪大了眼睛,歪起了脖子。
然后他把猫从头到脚给细细端详了一遍,说:
喂,你买错啦……
我问买错什么,近藤居然胡扯说什么这不是招福的猫。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应该。
说起来,招猫不招福,那要招什么?如果这是会招来福气以外的东西的怪猫,寺院神社才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拿来贩卖。我激动地回嘴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近藤便整张脸写满了不平地说:
“你自个儿看看,这举的可是左手呢……”
我哑然失声,近藤又说,“不行,得是右手才行。”把我特地为他买来的招猫给扔到他从来不收的懒人床上去了。
我……
狠狠地闹起别扭来。
我完全是可怜我饥贫交迫的老友,才会答应他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大老远到街上,买回这大吉大利的神猫来。然而他却挑三拣四,多么不讲理,多么忘恩负义……
说起来,近藤应该只要是吉祥物,什么都好,那么不管我是买木屐还是买丁字裤回来给他,他都该感激涕零地恭敬拜领才是道理。
再说,店员完全没有提到招猫还有种类之分。对于其他的吉祥物,店员都一一详尽地说明宣传效果,然而对招猫,却只说有围兜的贵一点,有坐垫的更贵而已。而且我记得店里的猫全都举着同一边的手。那些家伙就像水手一样,姿势整齐划一。我没看到有半只猫是举另一只手的。
根本没看到。
因此我大力主张。
主张说招猫才没有种类之分。
没有左也没有右。要举左手还是举右手,一定是看做的人高兴。不,那八成是规格品。所以一定都是举左手的。
然而……近藤受不了地说,“你是当真不晓得吗?”然后他铆足了力气擤了一泡鼻涕,瞧不起人似的瞥了瞥我,说:
我说你啊,这可是招客人的猫啊……
据近藤说,举左手的猫是招客猫,举右手的才是招福猫。我买来的猫的确是举左手的,如果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就是招客猫了。“没钱又发烧工作又没进展的这种非常时期,再有客人找上门来,你要我怎么办?”近藤歪起脸说。
我闹别扭闹得更凶了。
好吧,或许左右真的有别。或许举左手的猫是保佑招到客人的。或许是这样好了。
就算、假设真的是这样好了,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有保佑,那不就好了吗?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客人就是福气嘛。
那么在一般家庭中,就应该纯粹地把它当成招福来看才对……
我这么说。
可是近藤不退让。
他说规定就是右是福,左是客,这是没有互换性的。据近藤说,客也可以说是人,换言之,右是福德,左是人德。确实,人德跟福德是不一样的。人德有时候可以带来财富,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
并非只有富贵才是福。
例如说,做顾客生意的人开店的话,他的人德有可能就这样直接为他带来财富,但也有不会带来财富的人德吧。仔细想想,有人德的人是不会执着于金钱的。同样地,也是有除了致富以外的福德吧。
那么福德就不能与财富画上等号,招来人潮或吸引福气,虽然也有可能致富,但那终究只是结果的一种罢了——也可以这么看吧。
我问是不是这么回事,结果近藤又否定我的意见说,“不是啦,不是那样的。”
右手是钱啦,钱……
近藤用拇指和食指圈出个圆形。
举右手的猫啊,麻烦的细节省略不提,就是招财啦,是再直截了当不过的吉祥物了——近藤兴高采烈地说。
这家伙怎么搞的?
看起来……他根本完全恢复了。悲怆感也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莫名其妙地连贪念都冒出来了。不,贪念都溢出来了。
——真是个俗物。
近藤这家伙,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俗物。
我越发感到荒唐,所以懒散地说,“随便怎样都好吧。”近藤却顽固地不退让,任性地胡说起什么“我可是拿我压箱底的宝贝钱去买的,我可不妥协”。
可是我也一样不愿退让。
所以我坚持说根本没那种规定。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谁决定的?有根据吗?近藤说有根据,伸出右手,答道,“拿钱跟收钱的都是右手呀。”我回说,“那是因为你是右撇子。”近藤更反击说,“这可是我过世的祖母告诉我的。”
然后我们打了个赌。
是个古怪的赌注。首先,我负责近藤一星期的伙食。近藤则任劳任怨,这个星期之间就算是硬逼着自己也要画出连环画来,在周末之前攒到一笔钱。这是我们两方的条件。然后我们各自寻找可以证明自己说法的凭据。
一星期后一决胜负。
如果我的意见正确,近藤得把刚赚到手的钱就这样全数交给我。而如果近藤的主张才是对的,我不仅拿不到一文钱,还得买一只那个什么举右手的猫奉送给近藤——这就是赌注的内容。
近藤工作了。就算是这么愚蠢的赌注,只要意气用事起来,也是工作得动的。说什么画不出来,结果说穿了就是一个字:懒。我这一星期之间,早晚努力做饭,勤奋地送到邻家去。
然后今天,为了揭晓这场古怪赌注的胜负,我们特地来到了世田谷豪德寺。至于为什么是豪德寺……
四处打听之后,我获得了豪德寺是招猫发祥地这样一则非常有意思的情报。情报来源是一个叫青田太辅的轻浮中年男子,他在我任职的工程公司担任会计。
据青田先生的说法,那座寺院似乎甚至被称为猫寺,里面奉纳的绘马
全是招猫图案,院内甚至有座猫冢,摆着大量的招猫。我们认为如果那里真的就是招猫发祥地,应该会有一两个起源传说,那么关于猫举起来的手,以及它所保佑的是什么,应该也可以获得正确的答案。如果豪德寺真是招猫发祥地,只要询问住持,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吧。然而——
根本用不着问。
豪德寺的猫,每一只举的都是右手。
举的全是右手。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密密麻麻一整排的大绘马,上面画的猫也仿佛嘲笑我似的,全都举起右手来。加之大门外的花店前还设有卖招猫的小摊子,那里也都是举右手的招猫云集。
我哑然失声,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些猫,顾店的老婆子连问也没问,就自顾自地这么说了起来: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哟……
看看它,举右手哟……
跟其他的不一样哟……
是招福德的猫哟……
在这个阶段,胜负已尘埃落定,但脸色已经完全恢复红润的近藤惹人厌地竟默默不发一语,悠然踱到院内,无言地走到众猫前面,把那两百只猫浏览了一遍之后,得意洋洋地把那张大胡子脸转向我……
说了声,“喏,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无法释然,但输了就是输了。
总觉得我因为好强,大亏了一笔。早知如此,就买达摩不倒翁,或是乖乖地从俗买个竹耙子交差就好了。
我有点怄气地穿过大门,来到那家教人愤恨的小摊子前。我一来到正面,顾店的老婆子又殷勤地说起跟刚才一样的话: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哟。看看它,举右手哟。跟其他的不一样哟。是招福德的猫哟……”
——刚才听过啦。
我自暴自弃,问了句找碴般的废话:“这真的会保佑吗?”
“哦,谢谢惠顾哟。”
根本没听。
别说是回答了,老婆子还指着商品,反问我要哪个。
“哎,这边的是土偶,这边是陶偶。两种都非常灵验,大吉大利哦。”
仔细一看,猫的确有两种。
肚子上写着招福的是土制的,画个圆框里头写着福字的是陶制的。
两种都是白猫,土制的画有红色的项圈。
“这两种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边的是土偶,这边的是陶偶。两边都是灵验的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的属下哟。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是这里的本尊哟。只要祭拜这些猫,马上就可以招到好运哟。”
“为什么……是举右手?”
“举左手的是招客,是做生意的人买的呀。这边的猫是举右手的。”
她好像不知道理由。
每一只猫的长相都不太一样,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因为我觉得既然要买,至少要选个漂亮的。
结果我买了两个土制的。我会选土制的,不是因为比较便宜,而是觉得土制的比较可爱。会买两个,不是要给近藤两个,而是也买了自己的份。当然,脸画得比较可爱的是我自己的。我得请这只猫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散出去的财给招回来才行。
我一手拿着猫,再次穿过大门,马上就看到近藤了。
近藤站在招猫旁边的石碑前,好像在和一名僧侣谈话。
我顿时想起落语
的《御血脉》
这则故事。是近藤那张有如五右卫门的面孔与寺院这样的景观组合带来的联想吧。
他该不会被误认成小偷了吧?不,近藤的话,很有可能哦——我还冒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但遗憾的是,在我走到之前,僧侣已经行礼离去了。近藤兀自点着头说着,“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拿去,保佑了你一星期的劳动报酬跟白吃白喝的伟大猫神。”
近藤接过猫之后,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说着,“什么白吃白喝,说得真难听。”但仍一脸高兴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把人说得像骗吃骗喝似的。”
“你不就白吃了人家一星期的饭吗?”
“那是我赌赢了。不管那个,本岛,我问到这座寺院的由来了。这里啊,是井伊的菩提寺
呢。”
“什么今一?”
没听过。
“井伊啊,井伊。”近藤说着,往本堂走去,“你连樱田门外之变
都不晓得吗?你不会说你连井伊直弼都不认识吧?”
井伊直弼我还知道。是近藤自己发音不好。
“那怎么了?井伊直弼葬在这座寺院吗?为什么那样招猫就非举右手不可?”
“不是直弼啦,是他的祖先。是和家康一起经历伊贺行
,立下彪炳战功,成为初代彦根藩主的井伊直政的儿子,代替体弱多病的长兄成为二代藩主的井伊直孝。”
“这又怎么了?”
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那个直孝的墓地在这里吗?那太奇怪了吧?如果他是彦根城主,一般不是应该葬在彦根吗?”
“配线工就是这样,教人伤脑筋。”近藤说出职业歧视的话语来,“这一带啊,是江户近郊的井伊家领地啦。”
“什么近郊……这里不是东京都内吗?”
“以前又不是。以前哪有都和区啊?井伊直孝他啊,遵照德川秀忠的遗命参与幕政,从宽永
十一年一直到他过世的万治二年
,都一直待在江户城御府内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可是……
“那又怎样?”
“哎,你听着吧。”
近藤在大型猫绘马正下方的大岩石坐下。
“这座寺院啊,以前是一座又穷又破的寺院。”
“看起来不像啊。”
“都说是以前了啊。然后呢,年老的住持秀道和尚,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寺院。那个住持养了一只白猫,非常疼爱。”
“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还养什么猫啊?”
“这就叫慈悲心啊。”近藤双手合十说,“他与猫儿分食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勉勉强强地过日子。甚至宁可自己少吃一些,也要喂养禽兽活下去,这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情操,对吧?秀道和尚绝非泛泛之辈啊。然后呢,这个和尚有一天这么对猫说了:如果你也知恩义,就招来一些果报吧……”
“这太现实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心情很不好,“这类布施,不是应该不求回报吗?要求报答不算违反佛道吗?”“就算是僧侣,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嘛。”近藤见风转舵,“不吃就会死,死了就不能工作了,本岛,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呢。和尚也是一样的。死掉的话,岂不是就不能宣扬佛法,也不能祭祀佛祖了吗?说起来,如果和尚死了,谁来供养寺院墓地里的死者啊?哎,这要不是和尚,应该不会叫人报恩,而是会说:还不了的话,就拿肉体来还吧。”
说得简直像江户时代的高利贷。
“猫要怎么拿身体报恩啊?把猫卖到吉原花街去吗?”
“不是啦,一般当然是吃猫啊。”
“一般人会吃猫吗?”
“当然会啦。猫可是叫作陆河豚,很鲜美的。说起来,就算这么跟猫说,猫也不可能会报恩嘛。猫这种生物啊,就算养了三年,也三天就忘恩了。而且猫就算给它金币,也不懂得价值
。猫就是这种畜生啦。”
也是,既然是对动物说的,一定只是玩笑话。
“岂料万万想不到,”近藤拍了一下膝盖说,活像个说书的,“这只猫啊,居然感恩图报了呢。”
“简直像白鹤呢。”
说到报恩,那当然是白鹤了。
“是啊,一般来说,猫都是报仇的。从锅岛的妖猫事件
开始,佐贺妖猫、有马妖猫等,咒杀仇人一向是猫的拿手好戏。岂料万万想不到……”
“猫报恩了是吗?怎么报?”
“猫招来了福。”
近藤再次握起右手,摆在脸旁边做出招手的动作。
是熊。
招熊继续说道:
“你想象这座寺院门前的路……我想大概是这前面坡下的路吧。那里啊,正好那位井伊扫部头
直孝大人路过了。”
“我没办法想象随随便便就有武士路过这附近啊。又不是卖金鱼的。他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士吧?”
“别管那么多,想象就是了。他是个地位不凡的武士,所以是骑马。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唔,这一带是森林嘛,八成是去猎鹰之类的回来吧。结果啊,一只白猫突然冒了出来,像这样……”
“就叫你别模仿猫了嘛,近藤,你那看起来根本是熊或是狸猫在搔耳朵嘛。”
“没礼貌!”近藤生气了。
“我只是照实说呀。不管那个,你是说猫招来了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如果是人胡乱招贵人,视情况可能会被当成无礼,当场斩死,可是猫是动物嘛。直孝大人有点累了吧。他在猫的招请下,来到这座寺院,于是和尚便说,难得大人大驾光临,请暂时歇脚再行吧。一问之下,大人竟说是猫把他给带来的。和尚吃了一惊。然后,唔,就请直孝大人进了本堂,奉上薄茶。”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说,近藤答道,“这寺院以前很穷嘛。”真是天花乱坠,信口雌黄。
“然后呢,哎,和尚心想大人可能觉得无聊,便向他说法。唔,和尚会做的也只有说法跟念经了嘛。没想到和尚的说法十分引人入胜。直孝大人心想这和尚外表虽然穷酸,却说得头头是道,不想此时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又是阵雨,又是落雷,真不得了。如果没有猫把自己招进寺里,主公大人现在一定淋成了落汤鸡。直孝大人大为惊奇,心想这真是天缘奇遇,便皈依了秀道和尚,从此就把这里定为井伊家的菩提寺,寄赠田地等,大加厚遇,哎,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猫招来的福气吧。
“那么那只猫怎么了?变妖怪了吗?”
“怎么会变妖怪?哦,听说这座寺院以前叫作弘德寺,然后万治二年直孝大人过世,葬在这里的时候,得到他的法名豪德天英久昌院的一部分,改名为豪德寺,直到今天。就是这么个情形吧。猫呢,哎,死了吧。”
“死掉变妖怪了吗?”
“没变啦,就是普通地死掉了。那只猫的墓地,听说就是那座满是招猫的石碑。叫作猫冢。”
说到万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近藤说,盘起胳膊。
“你的同事告诉你这座寺院是招猫发祥之地,这个情报是正确的呢。”
“是吗?”我总觉得无法信服。
“那……为什么这里的猫是举右手,其他地方的猫是举左手?”
“那当然是……”近藤把头左右各歪了一下,“因为这里的猫是右撇子吧。”
“喂,难道这里以外的猫都是左撇子吗?这太奇怪了。”
“别输不起啦。”
“不是。这根本不成解释啊。”
我再一次望向猫冢。
有人影。
刚才应该没有人的。
两个人影蜷着身子,看起来像是来上香的。
猫冢后面是墓地,我以为是来扫墓的,但看来似乎不是。
人影——好像是女人——似乎是在拜猫冢。近藤好像也发现了,说着,“那是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影子之一忽然站了起来。
不出所料,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暗橘色和服,绑着围裙,而且和服袖子也用带子绑了起来,打扮得就像个旅馆女佣。可是只有发型看起来是西洋风,我难以判断与那身装扮搭不搭。
那个小姑娘转向仍然蹲着的另一个影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什么来。
从她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的姿势,还有看似温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安慰对方,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能说不像是在责备对方。
我会这么感觉,似乎是因为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听不出内容,但看得出劲道十足。如果是在安慰人,应该不会是那种连珠炮般的凌厉语气。
蹲着的人——这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服装,但远远看过去的印象,感觉更要朴素几分,年纪也比小姑娘要年长一些。直到那名女子站起来以后,我才发现看起来会像那样,应该是发型的缘故。
“她们是哪家客栈的女伙计吗?”这话从近藤口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在演古装剧。“好像……出了什么非常古怪的事呢。”
“喂,你听得到哦?”
“你听不到?”近藤露齿问道。
“很远呢。”
“那姑娘声音不是很大吗?是听不到全部,可是内容非常古怪呢。什么猫作怪啊,母亲被调包的。”
“母亲被调包?”
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叫母亲被调包?”
“我哪知道啊?可是感觉很有意思呢。喂,你过去打听打听。那个女伙计好像伤心欲绝,可是女孩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该不打紧。”
近藤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两名女子说。
“女孩?……她们是母女吗?”
“喂,哪有那种可能啊?一个顶多二十七八,另一个才二十出头吧。哪有这种母女?”
如果近藤说中了,是没这种母女吧。
近藤很擅长目测别人的年纪。
我这个盗贼风的朋友活像日本駄右卫门
似的,威风凛凛地戳着我说:
“喏,快去。能在这里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啊。”
“缘分?要说这种话,连都营电车都不能搭了。在车厢里头,别说是衣袖相拂了
,根本是衣袖相挤,紧贴在一块儿了,哪有这种挤成寿司盒似的缘分啊?况且说起来,我们连袖子也没擦到,哪来的缘分啊?”
“别在那里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总而言之,光是目击到、稍微耳闻到,才不会产生什么缘分。再说就算有那么一丝丝半丁点儿单薄微弱的缘分好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非是我去不可?有兴趣的人是你呢,反正你一定是想要拿去当成连环画的题材……”
我在说话的当下,两人也渐渐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忍不住躲到近藤背后。
姑娘的大嗓门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看你啊,还是找个侦探商量下吧。
是叫榎木津什么的吗?
“榎……榎木津?”
我大声惊叫。
“所以说,它的右边就是人家工作的店呀。不好意思哦。”
小姑娘——奈美木节噘起嘴巴说。
这里是太子堂
的甘味店。
“那么,隔着那条路的左边,是这位……”
“是的。”另一个女子——梶野美津子答道。
“说到涩谷圆山町,那儿是花街呢。”近藤说,“是明治末期,受到摊贩大量出现的影响,从道玄坂移过来的。市电和玉川电车通车后,涩谷一下子成了闹市区嘛。”
近藤用他那张看不出究竟活了几年的脸,怀念过往似的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人家不晓得啦。”阿节说,“不好意思哦,人家出生后连二十年都还没过嘛。人家是昭和儿童呢。重点是,我们的关系,你们真弄清楚了吗?”
“呃,清楚是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聒噪。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正对面的阿节。
她整个人十分娇小,小而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并不特别花哨,也不特别漂亮或特别丑,算是很普通的相貌,面孔却不知为何十分抢眼。
——该说是娇媚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中华荞麦面店的海碗上常画的中国儿童图案——发辫圆脸的那种儿童。
明明也没那么像。
两相对照,坐在旁边的梶野美津子几乎是不发一语。
在阿节宛如地毯式轰炸般的舌锋之间,她只是略低着头,“嗯”“哎”地应声而已。听说她二十九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年纪更大。也不是显老,只能说是朴素。阿节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梶野美津子连一点华美的地方都没有。
可能有什么内情吧——我是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近藤推断的她们两个的年纪,几乎都说中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特技。明明只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瞄瞄,怎么就看得出年纪呢?令人无法理解。
没错……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在豪德寺的境内远远地观察她们俩而已。然而现在却面对面吃着蜜豆,但这并非我听从近藤的要求,轻浮地向她们搭讪的结果,也并非近藤下定决心,强硬地诘问她们的结果。
不瞒各位,其实是因为我对阿节的某句话有了反应,不小心叫出声来罢了。
理所当然,我们被当成了可疑人士。我们俩是这样一副外表,又是那种地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假日的大白天,像熊又像盗贼般的粗犷男子,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工作服男子两个人厮混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恶心了,而且还坐在寺院的院落内偷看妇女,就算被人以为有变态嗜好,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我想一般女士看到两个这样的家伙的时候,就会尖叫着逃跑吧。然而——
不巧的是,阿节并不是这样一个姑娘。
阿节大步朝我们走来,以严厉非常的口气逼问,“有什么事吗?”我吓住了。至于近藤……他先前的威风都不晓得跑哪去了,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居然把我给推了出去。
阿节看到我们这种态度,可能更感到怀疑了吧。她一脸凶悍,挥起了手中的束口袋。
然后——
就在那个时候……
我脱口说出了 不该说的话 。
因此,哎,我没有挨揍,嫌疑也洗清了。
可是事情变麻烦了。然后我们落入边吃蜜豆边聆听阿节的境遇——或者说,那本来应该是梶野美津子的体验才对——的窘境。
“清楚是清楚了,然后怎样?”阿节问。
因为我只说“清楚是清楚了”就沉默下去了。我立刻回道,“没什么”。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姑娘,我竟然完全退缩了。
听说阿节在池尻一户富豪家中帮佣,她说自己是通勤上班的女管家。
另一方面,美津子说她是住在下代田一户望族帮佣的女佣。她说自己是婢女。我不清楚在现代自称这样的职业名称是否妥当,至少对于近藤来说,非常易懂。
职业种类虽然相近,但两人毫无共通点。
池尻与下田代说是邻町,也算是邻町没错,但两人帮佣的地点好像并不是特别近,年纪也相差了将近十岁,出身地也不同。
外貌与性格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富豪家女管家与望族家的婢女,究竟是在何处相识的?——近藤的话,应该会在这里下回待续,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连环画。这是现实发生的事。不过就像大部分的连环画在下回待续告一段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准备好什么特别的续集剧情一样,现实发生的事揭晓开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有两个相关之处。
阿节是通勤上班的,所以并不住在池尻的大宅子。
好像是她以前住宿帮佣的地方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再也不愿意住在工作地点工作了——不过这部分跟正题毫无关系,而且也没人问她——她现在好像寄住在叔母家里。
说开了没什么,阿节的落脚处就在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宅院的后门一带。
因为这样,放假的日子她们会在路上或菜摊子碰见,因此认识了。可是只有这样的话,就只是街坊邻居而已,据阿节说,要有更进一步的亲交,还是需要一点特别的契机……的样子。
契机——或者说另一个相关之处,就是店铺。
阿节的雇主大富豪好像叫作信浓铳次郎。
这位信浓氏在涩谷圆山町有一家大店,好像是餐饮店,但阿节没有说明详情。
而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听说姓小池——也在圆山町经营同一类店铺。
两家是生意敌手,而且好像持续着相当激烈的竞争。因为再怎么说,这两家店都是隔着一条狭小的巷子比邻而建。面对小巷,右边是信浓氏的店,左边是小池家的店,阿节刚才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老爷一天会去店里一次,去收钱啊,拿账册啊,处理一些事情什么的。喏,老爷不是店长,是社长嘛。”
我才不懂,是这么回事吗?
“老爷其他还有别的公司啊,事业什么的,生意做得很广哦。”阿节说。
富豪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也相当受到老爷信赖呢。我来虽然还不到半年,可是介绍我去的睦子姐颇受老爷信任。她辞职了,所以才介绍我去。先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接替睦子姐的。睦子姐动不动就辞职嘛。”
我才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睦子姐。
阿节一副“你怎么会不认识睦子姐”的表情。
“那,呃……”
我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只是斜斜地看着阿节。
“哎呀呀,”阿节掩住嘴巴,“美津子姐也常去那家店,去跑腿。喏,美津子姐也都帮佣了二十年了嘛,所以唔,地位跟其他佣人是不同的。”
“帮佣了二十年之久吗?”
那么……她九岁就被送去帮佣了吗?
真的假的?
“不就是二十年吗?算算就是这样啊。”阿节机关枪似的说。
看来这姑娘认定自己知道的事,别人也应该都知道。
“所以啦,在那样的闹市区碰到自己的邻居,我也吓了一跳嘛。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我一样是女佣,而且还是隔壁生意对手的老板家的女佣。对我来说,这真是 值得金玉 的事实。”
“值得金玉?”
“应该是值得惊异的事实吧。”近藤悄声说。
阿节僵了一秒钟,但马上就振作起来,说:
“到这里为止可以吗?”
只要应一声“可以”就行了吧。我无可奈何,算是作为确认,总结了阿节的话说:
“唔……所以在相邻的两家竞争店铺各自的老板家帮佣、境遇相同的你们两人就开始变得亲近了,是吗?”
非常简单的整理。用不了几秒,而且还是跟正题无关的内容。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阿节不服地说。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想拜托 那个侦探 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啊……你真的是那个侦探的助手吗?”
“咦……呃,差不多啦。”
没错。
我遭到阿节逼问的时候,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而且还是个非常要不得的谎。
——我、我是……
——那个榎木津侦探事务所的人。
糟糕的是,我居然诈称了一个完全无法挽回的身份。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眉清目秀、身手高强。身居上流,学历傲人。破天荒又毫无常识。豪放磊落又天真烂漫。世上的常识十成十对他不通用。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记别人的名字,所有的旁人对他而言都是奴仆,不调查不搜查也不推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
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唾骂——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这我可以断定。如果有比榎木津还怪的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如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更胜于榎木津的怪人,要我倒立着纵贯日本列岛都行。
哎,从某些意义来说,他是个厉害角色,但怪到那种地步,对凡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而已。
我在完全没有这些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因为亲人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小心跑去委托榎木津侦探。那个事件本身算是解决了——虽然那与其说是解决,不如说被破坏了比较正确——但是从此以后,我完全被那位侦探当成了奴仆。当然,都过了半年多,我还没有被他记住名字。每次见面,都一定被他耍得团团转,陷入不可收拾的状况。
因为这样,当我耳尖地听到阿节的口中冒出那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么一想,这个谎有一半也可以说是不可抗拒的。
再说,榎木津那破坏性的侦探活动,实际上我也帮忙了不少,所以这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有一半是真的——我正要这么想,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再怎么样,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还是不该说的吧。
这么说来,以前我曾被某个人教训为了应付场面而信口开河撒的谎,是最要不得的谎,他说的完全没错。
虽然我参与了侦探活动,但我根本不是侦探助手,而是榎木津的奴仆,所以这依然是谎言。
我穷于应答。
阿节露出古怪的表情。
阿节……大概误会了。
若非如此,就是被舆论给骗了吧。否则她不可能会萌生去委托榎木津这种无谋又不智的念头。我想阿节是对那些性质恶劣的风闻照单全收了。她是读到了三流杂志之类上头有关榎木津的报道吧。
这个社会比想象中的更要流俗,而且不负责任。社会上对于榎木津的评价,是 名侦探 。
事实上,每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件,榎木津皆参与其中。也是因为这样吧,不了解内情的一部分人士,认定这些案件全都是榎木津解决的。
这显然是个谬误。
榎木津这个人,只会破坏他不中意的东西,根本不会解决什么。榎木津的前方,存在的只有粉碎或歼灭。
才没有这种名侦探。
即使如此,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世上会有像榎木津这样的玩意儿,因此他的侦探活动受到了相当大的误会。流俗而不负责任的社会将他歌颂成名侦探,因此造访榎木津事务所的不幸委托人不绝如缕。
无知真是恐怖。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真可疑。”阿节说。
“可、可疑?”
“太可疑了。不好意思哦,你这人很普通,我不认为你担任得了那个人的助手。不好意思啦,可是你真的很普通。”
“普通?呃,难道……你认识榎木津?”
“当然认识了。”阿节答道,“所以才会想要把他介绍给美津子姐啊。就是认识才会介绍哇。榎木津这样古怪的名字怎么可能凭空就从嘴巴里蹦出来嘛!”
“那、那……”
“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联络他。”阿节说,“喏,事件还没解决,我就离开先前的宅子了。对介绍我的睦子姐是不好意思啦,可是死了一堆人,人家怕死了,没办法嘛。但幸好我走得快。只差一点,我也要被卷入惨剧喽。”
“被卷入惨剧?”
“我辞了差事,然后离开宅子,走去车站的这段期间,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呢。真是千钧一发呢。”
“你、你不是在杂志上看到榎木津的吗?”
“我以前待的是织作家呀。”阿节答道。
“咦?你说的是那个……”
非常有名。
“哦,是溃眼魔事件吗?”近藤说。“那个灭门血案的织作家,对吧?对了,我记得那也是……呃,你们那里的榎木津侦探解决的,对吧?”
什么叫你们那里的?
我一瞬间感到恼怒,但随即就发现近藤是在配合我的说辞。这反而是值得感谢的机灵发言。
我当下说道“是啊”。
“箱……箱根的事件还有伊豆的事件,连白桦湖的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都、都是我们家的侦探经手的。大矶的连续杀人案也是。”
我把我想得到的一切案子都拿出来遮掩。
每一宗都是大事件。
“顺带一提,逮到先前的国际美术品盗窃团伙的也是他。”我有些自豪地说溜了嘴。因为那场逮捕剧,我人也在现场,惩治恶人的过程,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那当然会教人想拿来吹嘘一番了。我想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
不过,只有一网打尽这一点是事实,正确地说,榎木津并没有逮捕凶嫌,也没有解决。侦探真的 修理 了恶汉。毫不留情地。体无完肤地。
“那真是一场精彩的大乱斗啊。”我连不必要的感想都说出来了。
——自掘坟墓。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就算我说的体验是事实,这也是谎上加谎,从这个状况来看,是非常不妙的。
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的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道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哦。”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名其妙,但颇具说服力。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分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
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
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联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记住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联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
“在神田啊?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优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
。那么,这位姑娘是……”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呢,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
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伎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坂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坂,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坂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呢。”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呢。”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
那样啦。有三温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谙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个……叫什么来着?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因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呢。”
“或许是吧……我家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田,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
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是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这我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剌剌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
“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伎屋,是去当艺伎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伎,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呢。”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呢,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嘛。”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战败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
的时候。”
学徒动员
的时期呢——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伎,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并不会去轻蔑她们,但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象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伎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呢。”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呢。”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何种状况,大概都会认为 那是普通的 。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淡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蹩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
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的,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哎,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哎,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情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的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
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联络呢。虽然对老爷很过意不去,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摩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份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
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溜号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