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
李韵韵的脚伤已经恢复大半,脖颈和手臂的瘀青也尽数散去,站在试衣间里,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的扮相,迟迟不愿推门出去。
门外的人大概等得不安,在这时轻轻敲了敲门:“小姐。”
“知道了。”李韵韵推了下门,接着迈着有些迟缓的步子走了出去。
杨柳镇那晚,看过陈鱼和云乔的戏,第二天一早,唐清和便独自开车返回城中,把司机留给李韵韵,并告知两人,稍后会从城里派一辆专车过来接他们返回。
据工作室的几个家伙通过微信群打小报告,唐清和返城后直奔机场去了外省。李韵韵推测,大概是唐氏旗下其他公司运营出现状况,所以才这么急着离开。也难怪那天晚上他接到那个电话,脸色显得不太好看。
她回城后,受伤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到李毅松耳朵里。李毅松派了专人过来公司了解详情,很是兴师动众了一番。好在影视公司的人都是见过大阵仗的,又都理解她受伤后腿脚不方便,见有专人接送,也没有大惊小怪。
接下来几天,李韵韵被李父派来的助理小赵叔叔送去医院拍了片子,证实脚踝只是扭伤,没有伤到筋骨,与此前云乔给她看的一模一样。李父还不放心,又让人把家里的厨师连同一干补品打包到李韵韵的公寓,一周多的时间,一日三餐外加点心炖汤,车接车送,连坐轮椅都有人推,她这一遭受伤,不仅没掉秤,还比从前胖了两斤。
扭伤的脚踝恢复得很好,只要不走得太快,一般人已经看不出她有伤在身。李韵韵在心里盘算,再过几天就能找借口再把厨师送回去,胖的那两斤,用不了一周就甩掉,因此用不着太过烦恼。这样看来,此番李父的劳师动众,带来的好处远比坏处大。
真正的大麻烦在今晚。
走出试衣间,小赵叔叔恭敬地站在一边,朝镜子里望了一眼就垂下眼,朝身后的双人沙发喊了声:“李总。”
坐在沙发上的李毅松闻声连忙朝电话那端讲了两句敷衍的话,匆忙挂断电话就站起身来。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韵韵的背影,但毫不妨碍他大声赞美起来:“我女儿就是穿什么都漂亮。”说着,指了指摊在沙发上的一堆衣物:“这些,尺寸合适的,都给我包起来。”
候在一旁的服务员最爱这种顾客,自然笑容满脸,忙不迭和同伴一起包装,还体贴地问需不需要再去隔壁间看一看他们用来搭配服装的限量款首饰。
李韵韵拖着脚快走两步,拽住李毅松的手臂,压低嗓音说:“爸,我平时都上班,这种衣服一件就够了,你买这么多,我哪有机会穿!”
李毅松一挥手:“咱们家不差钱。”
要说李毅松长得也算仪表堂堂,高个子,黑脸膛,身材有着中年男子特有的魁梧,小腹微隆,却不显得笨重,穿一身西装,头发打点发蜡向后一梳,颇显成熟男人的魅力,走在许多场合回头率都蛮高的。如果非要挑出点什么毛病,大概就是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摆阔,虽说李家的家底也够他摆的,但总会弄得有点尴尬。
此时此刻李韵韵就尴尬得有点下不来台,她揪紧了李父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忘记妈过去怎么说的,咱们家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李父皱着眉头,看向李韵韵的表情显得有点委屈:“我又不是给外人花,是给自己女儿花,这也不行?”他又努着嘴巴朝服务员那边一指,“人家都给包起来了,这时说不要,你让爸爸多下不来台。”
李韵韵深恨自己腿脚比平时慢了许多,这种话又不适宜高声宣扬,只能肉痛地看着服务员整理好衣服一袋袋递过去,而跟在小赵叔叔身边的那个小兄弟被武装得像个八爪章鱼……
李韵韵不忍多看,连忙别开了脸。
李父却兴致颇高,扶正李韵韵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对着椭圆形镶边试衣镜仔细打量,又摇了摇头:“这件裙子还是先换下来,就穿……”他琢磨片刻,“穿那件浅粉色的吧。”
李韵韵简直不敢设想,那件粉色裙子把她包得像个粽子,领口的蕾丝勒得她几乎没法低头。她连忙说:“这件就挺好的。”又轻声撒娇,“爸,我脚踝有点疼,不想再折腾了。”
李韵韵小时候就是个小大人的样子,长大更是以清冷端庄形象示人,不用说外人,就是李父也没听过几次李韵韵撒娇说话,因此一听她这么说,连忙答应下来,扶着女儿到沙发坐下来,然后抬手招呼服务员:“你们刚才说隔壁间那些什么限量版的首饰,拿几件最好看的过来,贵不怕,好看最重要。”
接收到李韵韵投过来的深沉目光,李父心领神会地改口:“我女儿喜欢最重要。”
最后走出精品店时,李韵韵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尤其戴着粉钻项链的脖子,仿佛有千斤重,她明知是心理作用,但始终没办法从脑海中抹去账单上的那串数字。这么一想,顿时头也跟着疼了。
李韵韵不知道的是,这一晚的厄运远不止如此。
她见小赵叔叔将车停在一处B市知名的大饭店,一路又是走向宴会厅的方向,料想今晚李父大概是以赴宴为主,相亲对象是要到场后慢慢挑的,心里不由得稳妥许多。
人越多的场合,她越有机会提前偷溜。而且人多眼杂,李父又有自己的正事要谈,也不会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哪知道走进宴会厅,李韵韵就蒙了。
枫国酒店她过去也曾来过,但之前进出的宴会厅明显与这个不是一个规格,今天这个地方,说是宴客厅或许更为妥当。
宴客厅并不很大,是个套间,但布置得非常庄重,厚实的纯羊毛地毯,古典雕花壁纸,房间陈设是上年纪且有品位的人会喜欢的那种古董家具,墙上还挂着两幅仿宋代名家的画作。苏女士出自书香家庭,李韵韵自小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这两幅画,哪怕仅仅是仿作,也已经是许多人眼中的天价了。
而且放眼整个房间,除了两个站在一边的服务员,也没看到什么人。
李韵韵开始隐隐觉得不对。
这种档次的场合,李父平时也经常出入,但这种品位,绝不是李父会有的啊……李韵韵摸着小心肝暗暗吐槽,李毅松要是能有这品位,苏女士当年也就不会同他离婚了。
所以这地方,百分百是其他人选的。可问题是……李父那些已知的朋友里,就李韵韵所知,真没有哪位能有这份品位和境界。
正想着,就感觉手腕被李父拉了一下,接着整个人被推到前头。
李韵韵一抬头,目光正与对方的撞上——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近前的,年纪和李父相仿,保养得很好,目光温和,面上带笑,但李韵韵就是觉得,这个人相当了不得。
目光锐利的多数是不懂得藏锋的,又或者正值盛年,比如唐清和。他的家世、个人能力以及性格,让他不必藏锋也能事事顺遂。可若人到中年,依旧目光如炬,大抵是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所以不得不依靠锋芒毕露去恫吓他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真正的上位者,正该是眼前这位中年男子这样,五官轮廓有一种岁月洗礼后的温润随和,不张不扬,又让人不敢小觑。所谓静水流深,大概说的也是一样道理。
对方见李韵韵直盯着自己看,露出一抹笑,说:“李老弟,你家这个女儿,真是落落大方。”
李毅松听了这话,笑得嘴巴合不拢:“那是!我没诓你吧?我这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学历、能力、性格,方方面面都是这个!”他比了比大拇指,然后朝对方投了个眼色,“配你的儿子,绝对绰绰有余。”
从前几次所谓的相亲宴,都是在人多的场合,诸如朋友生日,好友庆功,李毅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李韵韵次次滑溜得游鱼一样,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溜之大吉。哪知道这次和苏女士打过招呼,李父的手段方式直接提升至最高档,不仅挑了个安静地方,还知道节省时间,一见面开门见山就介绍双方儿女……这是逃都不好逃掉的节奏啊。
对面的老先生又说话了:“犬子在里面处理一些紧急公务,我这就喊他出来。”
李父连忙阻止:“正事要紧,正事要紧。”他眨了眨眼,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咱们当初都是这样忙过来的,能够理解。”
大概是见李韵韵迟迟不言语,对方伸出手,自我介绍说:“忘了自我介绍,鄙姓唐——”
“爸,公司有急事,我先回……”
这声音实在耳熟,李韵韵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于是就这么瞧见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唐清和也没料到是她,说出的话撂在半空,难得地也愣了神。
唐老反应极快,朝李父看了一眼,又看向李韵韵,仔细端详起来:“清和,你跟李小姐是朋友?”
李韵韵哪敢让自家老板开口解释这个,原本和唐先生单手相握的手改为双手握住,一边微微躬身,一边解释说:“唐老您好,我是星辉的员工,我叫李韵韵,很高兴今天能有机会认识您。”
要知道唐家能人虽多,但唐氏能有今天这样开疆拓土的局面,都与眼前这位人称“唐老”的老先生脱不开关系。虽然只比李毅松年长几岁,但圈内但凡知道他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会尊称他一声唐老,足可见此人在B城商圈的地位和声誉之高。
唐老极快地接口,还笑眯眯的:“你好李小姐,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他又朝唐清和扫了一眼,言语间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既然你们本来就认识,也省了我和李老弟的事儿。你们两个去里间玩,我有些正事要和你李伯伯谈。”
李毅松在此刻非常乖觉地保持缄默,微笑。
唐清和沉默片刻,转过身,朝李韵韵隔空扔了句:“李小姐,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