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的光景,雪子开始落了起来。打在东门五金店的钢化玻璃顶棚上,噼啪作响。昨天的天气预报还说今天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这天气预报却如同亚飞的经期一样不准。这会儿,亚飞就站在东门五金店的门口。她看上去有些焦急,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她一直在给小美打电话,小美说马上到马上到,可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依然不见踪影。
亚飞有些不高兴,这段时间,小美总是不准时。
又过去十多分钟,雪子下得缓了些,小美那辆红色的QQ车终于从路口现身了。小美还是像平常一样,将车开得飞快,一脚急刹车,“吱”的一声响。小美摇下车窗玻璃,跟亚飞打着招呼。亚飞慢吞吞地坐上车,一声不吭。小美盯着亚飞,忽然凑过头来在她脸上用力亲一口。亚飞没留神,慌乱避开。
亚飞伸手擦脸上的唾沫,说,真脏,弄我一脸口水。
小美哈哈地笑,亚飞也笑。面对小美,她总是生不起气来。
亚飞叮嘱说,你好好开车,开慢些。
大约廿分钟左右辰光,亚飞和小美到了天景庄园。天景庄园是一个新建的小区,里面铺着巨大的草坪,草坪上种着各式各样的热带树,旁边还有假山和哗哗作响的人造瀑布,很气派。亚飞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摊子是小美找来的。小美说人是自己在洗头时认识的,底子硬,现钱也付得快。摊子这活儿,现在都是小美在找,小美年轻,交往的人多。
小美带着亚飞在小区里转了转,很快便找到了十二幢楼。对这个地方,她显得熟门熟路。小美站在楼道口,在防盗门的按钮上按下了房间号码,小美将脸对着门上的话筒说,萍姐,是我,小美。
防盗门“嘀”的一声响,打开了。亚飞和小美两个人便推开防盗门走了进去。
亚飞问小美,几楼啊?
小美说,四楼。
走到四楼的时候,右侧的房间房门已经开了。亚飞跟在小美后面,往房间里一打量,看见房间里的打扮就像外国电影里那样豪华。亚飞微微有些胆怯。她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女主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铺着雪白的毛垫子。沙发的一边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花,女主人正低头拨弄花瓣。女主人看上去并不年轻,四十五六岁的光景。眉毛长得很低,刚好被无框的眼镜遮挡。皮肤很白,虽然有些松弛,但对于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还算是保养得好的。
小美介绍亚飞,说这是亚飞姐。然后冲亚飞介绍,这是萍姐。
小美叫女主人萍姐,亚飞不能这么叫。她感觉自己的年龄应该是比这个萍姐大些。
萍姐说,小美,怎么才来,我和晓波都等了交关辰光了。
小美一脸歉意,说,亚飞姐家里有些事情耽搁了。
萍姐“噢”了一声,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亚飞一眼。亚飞吃了冤枉,心里不舒服。但她没有辩解,跟在小美和萍姐身后进了麻将室。
麻将室不大,开着空调,暖烘烘的。窗帘拉上了,有灯,灯光很柔和,既能照亮牌桌,又不会让眼睛难受。麻将桌是红木的料子,手动的。自动麻将桌流行了一阵后,已经不讨欢喜了。自动麻将不硬气,有个遥控器想要什么样的牌都行。
亚飞看见牌桌边坐着一个男人。男人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眼角微微上挑,有些媚。男人坐在牌桌边无聊地摸着牌。
萍姐说,晓波,你去倒几杯茶来。
男人顺从地从椅子上起来,去外屋倒茶。
椅子也是红木的,上面同样铺着白色的绒毛坐垫,坐上去非常软和。萍姐坐下后,掏出一包香烟,香烟是白蒂的,细长细长。萍姐给亚飞递了一支,亚飞说不抽,萍姐又递给小美,小美接过来,点上抽了起来。亚飞微微有些皱眉,她从来没见过小美抽烟。
摇过色子,定下了方位。萍姐坐东,小美坐南,晓波坐西,亚飞坐北。亚飞是萍姐的上家。小美介绍过,萍姐的牌搓得老,哪个人坐她上家,就多摘摘她的牌。这是两人一直以来的规矩,出去做搭子时,一家负责摘牌,一家负责赢钱。不能两人都赢。那样,摊子容易倒掉。今天摘牌的任务就交给了亚飞。
几副麻将打下来,亚飞心里有了数。萍姐牌搓得慢,也出得稳,但却不摘牌。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并不在乎输赢,该打的牌照样打,很爽气。倒是晓波,把牌看得牢牢的,坐在自己上家,几乎不打生牌。亚飞想,这样倒好,反正今天自己是负责摘牌,胡不胡都无所谓。亚飞不高兴的是小美。小美今天手气很顺,基本上听了就能胡。而且,萍姐和晓波没顾到自己和小美,小美做个手势,自己放牌,他们丝毫都不会察觉。
但小美在偷偷放晓波的牌。亚飞知道,小美似乎对晓波动了心思。从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这不是第一次,最近一遇到男人,小美就耐不住性子。这是做搭子最忌讳的事情,要是换了别人,亚飞早就跟她翻脸了。但对小美,亚飞不会。
庆幸的是晓波的手气太差,东打一张,西打一张,没胡几副。
一边打牌,小美还一边跟晓波聊天。
晓波,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
忙什么,没忙什么呀。
没忙什么,怎么也不找我玩。
这不正陪你玩着吗?
两个人说着话,萍姐也开口了,小美,下午手气不错嘛。
小美冲萍姐笑,说,每次到萍姐家来,手气就挡不住的好。
萍姐说,那你多来来。
亚飞在一旁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小美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她跟谁来的,为什么从来不跟自己说?
一来二去,下午的麻将也已经快打满四圈了。
萍姐说,最后一副,这副打了,下午就先散了,我还约了陈局长吃饭。
晓波有些不大高兴,说,怎么就散了啊,我都输了这么多。
萍姐说,我好容易约出陈局长,是生意上的事。再说,你下午手气这么差,再搓下去也是输,等哪天你手气好了再打。
最后一把牌轮到亚飞坐庄。萍姐仍是不紧不慢地打,她的牌不好。晓波看上去倒有些紧张,亚飞留意了一下他打出来的牌,发现他在做万子一色。幸亏小美紧了手,一个万子也没放。但晓波手气似乎转暖,张张在上牌。亚飞微微有些紧张,她拼命放下家的牌。从牌面看,萍姐手里没有大牌,亚飞自己的牌一塌糊涂,她希望萍姐能胡了。但萍姐不吃也不碰,根本没有胡牌的心思。亚飞又看了看小美,小美冲她笑了笑,亚飞微微有些心安,小美的牌应该不错。
晓波的牌上听了。萍姐打出一张二万的时候,他的手抖动了一下。亚飞看了看桌面上的牌,晓波刚刚打出过一张五万。亚飞估计晓波听的是三六万,萍姐打出二万,他看错了。
晓波看着萍姐打出的二万,故作镇定地说,呵,萍姐,这二万你也敢打啊,你不知道我在做万子一色吗?
萍姐笑笑,说,你要胡就胡去好了。
萍姐话音刚落,小美随手便放出了一张三万。晓波似乎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叫一声,用力推倒了自己的牌。亚飞也愣了,她没想到小美敢打出这张生牌来,难道她不知道晓波听的是三六万?
萍姐看了小美一眼,微微笑笑,没说话,点钱付给晓波。
这把牌,亚飞付了一千。亚飞有些心疼。走过小美位子的时候,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小美的牌。小美的牌是二五万上听。萍姐打出二万,她不胡,反而拆牌放了晓波。
亚飞没有说话,走到门口换鞋。
萍姐走到门口说,你们有空再来玩。亚飞笑笑,小美冲晓波喊了一声,晓波,你要不要搭车。
晓波走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不用了,我坐萍姐的车走。
坐到车上,亚飞和小美将赢的钱分了。总共赢了四千六百元,亚飞拿了两千三。拿到钱的时候,亚飞想跟小美说说今天牌桌上的事儿,但话到了嘴边,她又不忍心。小美毕竟是个姑娘,有些事儿,自己实在也是不好张口。
亚飞没回家吃晚饭。本来儿子在家,自己要给他做饭。但今天儿子去了丈夫家。说丈夫不准确,应该是前夫。五年前,亚飞就跟他离了婚。儿子放假回家,提出要去看看父亲。虽然不愿意,但亚飞还是没有拒绝他。事实上,即便她拒绝,也挡不住儿子想做的事情。儿子似乎跟他父亲更亲一点。想起这样的事情,亚飞总觉得委屈。自己和丈夫离了婚,儿子跟了自己。自己供他吃喝,供他上学,可他却还是跟那个父亲亲。
亚飞到老庄麦虾汤店去吃麦虾汤。平常儿子上学的时候,亚飞很少做饭,经常来这里吃。老庄的麦虾汤店在这条街上是很有些名气的,平常的时候,老庄就站在门口,将面疙瘩一勺一勺地放在大锅的汤子里。等面疙瘩熟了,盛到一个海碗里,加笋干,加小河虾,加小咸菜。亚飞每次去,老庄总是会多加些笋干、河虾,满满地盖在面疙瘩上。
亚飞走到店里的时候,老庄却不在,门口做麦虾汤的是他的儿子小庄。
亚飞问小庄,老庄呢,今天没来吗?
小庄说,病了。
亚飞听说老庄生病了,有些担心,怎么突然就病了,住哪个医院?
小庄说,昨天中午就说自己不舒服,让他去医院又不去,现在在家里呢。
亚飞想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看看老庄去。
吃过麦虾汤,回到家里,亚飞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里玩游戏。
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儿子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
亚飞走进儿子的房间,说,你怎么老玩游戏,也不看看书?
儿子不耐烦地斜了亚飞一眼,说,你怎么这么烦。
亚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舍不得说儿子。
亚飞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儿子也走出来了,坐到亚飞旁边。
妈,你给我五千块钱吧。
亚飞一愣,五千块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儿子说,我想买台电脑。
买电脑?家里不是有电脑吗?
我想买台笔记本电脑,带到学校用。
亚飞说,什么笔记本电脑,和你这电脑不一样吗?
儿子有些不屑地看了亚飞一眼,你真是老土,这能一样吗?笔记本电脑很薄的,跟书本一样。
是吗?还有这样的东西?可你买那东西干嘛?
儿子说,上课的时候,可以带到教室里。
带到教室里,老师不说你吗?
说我干嘛,现在大家上课都带笔记本去。再说了,我买电脑也是学习用的,又不是玩的。
亚飞沉默了一阵,对于儿子的要求,她很少拒绝。在亚飞心里,儿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以后自己老了,没有钱了,终究是要靠儿子养活的。但五千块毕竟不是小数目,虽然平时靠打麻将弄些钱,但自己的吃喝、儿子上学的花销,根本就剩不下什么钱。自己口袋里的这几千块还要留着打牌做底子呢。
亚飞盘算了一阵,说,过几天再说吧。
听了亚飞的话,儿子有些不高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亚飞坐在客厅里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小美打了个电话。亚飞听见小美那边很吵。
小美,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酒吧呢,和晓波在一起。晓波你知道吗?就是上次一起打牌的那个男的。
亚飞皱了皱眉,小美,这两天找个摊子吧。
小美说,行啊。
搁下小美的电话,亚飞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乱。
隔天上午,小美给亚飞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寻好摊子了。
亚飞问小美,这摊子硬不硬?
小美说,应该是硬的吧。
你熟吗?
我倒是没接触过,我也是朋友介绍的。不过我听朋友说,一个是党校的副校长,一个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我想这样的人应该是靠得牢的。
亚飞说,你可得把底子探听清楚了。
小美笑一阵,说,亚飞姐,你现在怎么这么胆小啊。
搁下小美的电话,亚飞便准备出门。她走到儿子的房间,儿子还在睡觉。亚飞叫醒了他。
亚飞说,我给你准备了面条,你自己烫烫。
儿子说,你烦不烦,我刚睡着就把我叫醒。
亚飞心里一股火,赤佬,我还不是为了你?
亚飞和小美在永和豆浆一起吃午饭。亚飞一边吃,一边跟小美仔细地打听对方的来路。小美显得有些不耐烦,亚飞姐,你别这么唆了行不行,跟电影里的唐僧一样。
亚飞一愣,小美竟然把自己比作唐僧,唐僧是个唆的人吗?
小美,吃这碗饭还是小心些好。哪天碰上烂摊子,就陷进去了。
小美不屑地笑了笑,说,陷什么陷,就算碰到个烂摊子,输上一场也输不死啊。
亚飞赶紧捂小美的嘴,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下去还要打牌呢。
让亚飞和小美都感到意外的是,下午这场牌局居然放在了党校里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副校长笑盈盈地带着几个人进了一个偌大的会议室。
小美试探着说,不会是在这会议室打吧?
副校长笑笑,走到一面白色的墙前,轻轻一推,竟然开了。原来这墙上有一扇小门,因为和墙壁是一个颜色,不仔细看,倒很难看出来。小门里头是一个棋牌室,放着一张质地很好的麻将桌。
副校长看着亚飞和小美,语气温和地说,平时空闲的时候,同事们就一起消遣消遣。
几个人坐下打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亚飞总有些心神不宁。要是以往,这样的感觉,她是绝对不出门打牌的。但今天不一样,她想给儿子把电脑钱挣出来。亚飞宽慰自己,许是自己多心了,这样好的摊子出去找也难找的。
亚飞看见副校长的手很白,很干燥,时不时地会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摸牌的动作很轻柔,也是斯斯文文的。那个老板打牌也没什么坏脾气,一边打还一边跟小美说些俏皮话,逗得小美咯咯地笑。让亚飞有些不能接受的是他烟瘾太大,手不时地伸向搁在桌上的那包中华烟,弄得整个房子烟雾腾腾的。亚飞不停地咳嗽,但他却装作听不见。
老板坐亚飞下家,小美和亚飞坐对面。几副牌下来,这个老板虽然嘴上说说笑笑,但手中的牌却看得牢,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吃张。她看了看小美,小美正被老板逗得直乐,似乎心思根本不在牌桌上。亚飞有些不高兴,这也是她和小美最不一样的地方,每一场牌局,无论大小,她都是认认真真的,从头到尾都避免出现任何错误。但小美却总把麻将当成游戏。亚飞觉得麻将是吃饭的饭碗,既然是饭碗,就不能搞砸了。
亚飞冲小美使眼色。小美却看不见,依旧打得松松垮垮。
副校长手气很好,上听上得快,胡牌也胡得快,几圈下来,他成了桌面上最大的赢家。副校长牌风顺,亚飞就多留了个心眼。虽然她也不相信副校长这样身份的人会使手段,但这是打牌的规矩,或者说这是她应有的职业敏感。
看了一会儿,亚飞发现了一个小细节。副校长摸牌的时候,叠着的麻将似乎总会动一下。这个细节让亚飞感到十分紧张。虽然她的眼神不如以前利索了,但她的感觉仍旧是灵敏的。她疑心副校长在换牌。亚飞吃麻将饭不是一两天了,她知道今天有了麻烦。
很快,亚飞便发现这副校长和那个老板之间有暗示。虽然副校长手法很隐蔽,但亚飞仍旧能看出来。每次副校长拿手推眼镜,他对面的那个老板就会在摸过几张牌后打出一张他要的牌来。
尽管观察到了这些,但亚飞却不能说出来。自己能发现他们是搭子,他们同样也能发现自己和小美是搭子。都是吃这碗饭,没办法揭人家的底。再说了,这是在人家的摊子上,自己是断然不敢冒这个险的。
牌局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副校长十分有礼貌地将亚飞和小美送到了门口。临分别的时候,他还彬彬有礼地邀请亚飞和小美下次有空再一起打牌。
亚飞坐上小美的车,可能是因为输钱的关系,小美显得情绪不高,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开到半路,小美忽然一脚刹车,将车停了下来。
小美盯着窗玻璃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扭头跟亚飞说,亚飞姐,不对,下午这牌局有鬼。
亚飞看了看小美,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亚飞去电脑店里看了一下儿子说的笔记本电脑,她想看看有没有便宜一点的。但不去看还好,一看却是吸一口冷气。原来儿子说的五千块钱的电脑已经是最便宜的了。稍微好一点的就要上万,有些甚至是几万块的。亚飞看了一阵,心里有些郁闷。怎么办,儿子非要买这电脑。儿子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从小就被自己惯坏了。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自己不买给他,他会一直不理自己,直到自己满足他的要求为止。后来自己也想明白了,反正早晚都得给他买,何必要讨着看他的冷脸呢?
可毕竟是五千块钱,自己去哪里找呢?亚飞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前天下午,自己就不跟小美出去应那副牌局了,那天输的钱足够给儿子买电脑了。想起小美,亚飞脑子里忽然一转,对了,小美的钱不是存在自己这里吗?那是小美存了结婚用的,有五万。反正一时半会儿小美也不会结婚,先给儿子买电脑,到时再存回去不就行了。
亚飞想好了主意,便到银行将钱取来了。亚飞回到家,儿子坐在客厅,看见亚飞,却不理,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装作看不见。亚飞心里叹了口气,儿子是给自己脸色看。亚飞将钱从口袋里取出来,扔在茶几上,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亚飞关上门,躺到床上,她能想象得出儿子看到钱的喜悦。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她心里却有些烦。躺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老庄。对了,那天老庄的儿子不是说老庄生病了嘛,自己这几天想着儿子电脑的事儿,都没顾得上去看看他。想起老庄,亚飞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她知道老庄想跟自己好,她是过来人,老庄的这点心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但她心里有顾虑。老庄比她大十岁,年龄上倒也差不到哪里去,自己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老庄的儿子。老庄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临老跟自己好了,他儿子肯定是不乐意的。他们会疑心自己是为了老庄的钱才跟老庄在一起的。还有老庄的儿媳妇,每次去老庄店里吃麦虾汤,她脸上虽然都是笑吟吟的,但她看自己的眼神却很不地道。自己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防着自己,生怕自己顺手拿走她店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亚飞想了一阵,儿子推门进来了。他走过来,冷不丁地在亚飞脸上亲了一口。
儿子说,谢谢妈。
面对儿子的热情,亚飞似乎有些尴尬,她伸手擦自己脸上的口水,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儿子笑笑,站直了身子。
妈,你别愁眉苦脸的,不就几千块钱嘛,等我以后毕业赚钱了,我给你买房买车,放心,有我这么个儿子,你亏不了。
亚飞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又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晚上的时候,小美给亚飞打了个电话,让亚飞去咖啡馆。亚飞觉得奇怪。小美从来不约她去咖啡馆,今天这是怎么了?
亚飞到了咖啡馆一坐下,小美就帮她点咖啡。
亚飞说,你别点,我喝不惯那玩意儿。
你喝一杯吧,很香的。不喝,你放着闻闻也是好的。
你还真是的,花那么多钱就为闻,这满屋子都是咖啡味,干嘛非花钱闻?
小美笑笑,那个,亚飞姐,那天的牌局,不好意思啊。都怪我摊子没寻好。
亚飞一听,原来小美是为这事儿。
就这事儿,你干嘛还兴师动众地跑到咖啡馆里来?没事儿的,吃这口饭,总是难免的。
小美呵呵笑,说还是亚飞姐好。说着,又凑嘴要亲亚飞的脸。亚飞赶紧躲开,心想这帮孩子怎么都这么喜欢亲人啊?
咖啡上来了,小美帮着往亚飞的咖啡里加奶加糖。
小美说,多加些糖,就不苦了。
亚飞端起咖啡闻了闻,别说,这咖啡还真挺香的。
小美用一个小勺轻轻地搅着杯里的咖啡。
亚飞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你说吧,什么事情。
那个,我想跟你把钱拿出来。
亚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你想动那钱?你钱不够用吗?
小美笑了笑,钱倒是够用,只是,我现在突然想结婚了。
结婚,跟谁结婚啊?
小美喝了口咖啡,说,这个,我以后跟你说吧。现在事情还没最后定呢。
小美不想说,亚飞便不再追问了。
亚飞清了清嗓子,说,那个,小美,钱是你的,我照理是要给你。不过结婚这样的事儿你可要慎重些。要知道你以前……
我心里有数的。小美打断了亚飞的话。
亚飞怔了怔,那行,明天我就把钱给你吧。
从咖啡馆回到家,亚飞觉得头有些疼。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些想不明白。小美怎么突然会想到结婚,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亚飞在心里叹了口气。小美找到男人了,自己和小美这对搭子也就到头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做这行的,终究是露水夫妻,长不了的。再说小美那么年轻,自己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终归是要结婚,要跟一个男人走,总不能跟着自己一辈子吧?
亚飞只是觉得有些伤感,她一直将小美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
亚飞去银行取钱,只有四万五。那五千块钱,已经给儿子买电脑了。亚飞有些着急,这事情就是烦人,早不早,晚不晚的,都凑到一块儿去了。想来想去,亚飞决定跟老庄去借些钱。这关节,似乎也只有老庄那儿能借得到钱了。
从银行出来,亚飞便买了些水果,往老庄家里去。
到老庄家时,老庄正坐在家里看电视,老庄的儿媳妇也在。看见老庄的儿媳妇,亚飞心里一沉,心想自己今天不应该来。瞧老庄儿媳妇的眼神,刀子似的,瞧着就让自己发虚。
老庄,怎么样啊,听小庄说你身体不舒服,本来早想来看看,就一直抽不出时间。
咳,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小毛病,你看你还专门跑来。
你平时也多留神些,别跟年轻人比。
亚飞和老庄说着话,老庄的儿媳妇就在一旁转着。一会儿倒水,一会儿拿瓜子,显得特别殷勤。亚飞知道,她是在偷听自己和老庄的话。
亚飞坐了一会儿,心想,这样的场合,借钱的事情肯定是说不出口了,还是回去另想办法的好。这样想着,亚飞便起身告辞。
从老庄家出来,刚走到半路,老庄就从后面追了上来。老庄叫住亚飞。
亚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亚飞说,没事儿,只是来看看你。
亚飞,你瞒不过我,你心里有事儿,我看得出来。
亚飞想了想,便跟老庄说了借钱的事儿。老庄似乎有些为难,低头想了半天。
亚飞说,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样好了,你明天中午到我店里吃麦虾汤吧,我会安排好的。
亚飞感激地看了老庄一眼,亚飞说,老庄,你自己要当心身体呀。
老庄叹了口气,说,亚飞,我不是身体上的病,我是心病。
亚飞听了,心里一动,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隔天中午,亚飞便去了老庄的麦虾汤店。老庄招呼亚飞吃了碗麦虾汤,却半句没提钱的事情。临走的时候,老庄塞给亚飞一盒营养液。亚飞赶紧推,老庄冲亚飞使眼色。
别人送的,我又吃不了,你拿去给唐唐吃。
亚飞接了过来,她看见小庄正在往自己这里看,便说,谢谢你了,老庄。
亚飞回到家里,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装了五千块钱。亚飞将这五千块钱和先前取的四万五放在一起,用橡皮筋,一万一捆地绑起来。绑好后,用报纸包了一遍,然后又用透明胶布包了一层,想想不放心,又在外面包了一层报纸,这才放在一个鞋盒子里头装起来。
亚飞给小美打了个电话。小美正在家里。
小美说,那我过来拿吧。
亚飞说,还是我送过来吧,反正我也正好要出门。
搁下电话,亚飞便提着盒子去小美家。
小美在城南租了一个套房,不大,六十多个平米。以前,亚飞会经常来这里,跟小美一起烧菜,一起看电视,有时实在晚了,亚飞就干脆睡在这里。那段时间,小美刚刚和一个男人分手。那个男人骗了小美,他说要跟小美结婚,可其实他是结过婚的。那阵儿,小美整天哭哭啼啼的。亚飞几乎每日和她待在一起,有时晚上亚飞就和小美睡在一起。半夜的时候,亚飞总是会发现小美将身体蜷缩在自己的胸口上,就像个孩子一样。那时,小美是多么需要自己。
但那样的场景没有持续太久,后来,小美缓过来了,就不闷在家里了,天天晚上都去酒吧玩。那时,亚飞的儿子正在外地上学。当亚飞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她忽然发现,其实并不是小美那么需要自己,相反,是自己更离不开小美才对。
小美穿着件睡衣,将亚飞迎进了房间。亚飞将鞋盒交给小美。
亚飞说,钱在里面,你点点吧。
小美说,点什么点,呵,我还不信任亚飞姐吗?
亚飞笑笑,小美对自己还是亲的。
亚飞叮嘱小美,钱要装好,不要乱花。
小美说,我知道的。
亚飞想了想,又叮嘱道,小美,你以前跟我说过,这钱你是留着结婚的。现在你说你要结婚了,所以,这钱我照理是要给你的。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几句,这男人你一定要看清楚,结婚不是随便的事情,男人跟你好时,话说得比蜜还甜,可你知道他想什么?没准他就是想骗你的钱也说不定。
亚飞正说着,忽然卧室的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男人来。亚飞看这个人有些面熟,她想起来,这人和自己一起打过麻将,对,他叫晓波,就是萍姐家遇到的。
亚飞的心里忽然一凉,她看了看小美。
小美,这钱,你还是点一点吧。
整个礼拜的时间,亚飞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小美已经好多天没联系她了。一直以来,都是小美在联系外面的摊子,没了她,自己连牌局都没了着落。亚飞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小美了。有时候,她会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拨小美的号码,但还没按下号码,她便会想现在小美是不是跟晓波在一起?如果他们在一起,自己打电话去是不是不大合适?
虽然打个电话也是平常的事,但想来想去,亚飞总觉得她和小美中间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小美的心里已经住了另一个男人了。想到这里,亚飞觉得有些伤心,还有些妒忌。她妒忌晓波,是因为晓波的出现才让小美离开了自己。但想来想去,她又觉得这妒忌实在没道理,小美还是个姑娘,她找个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自己又妒忌什么?
不能再想小美的事情了,想来想去做什么?大家只是搭子,搭子能搭,也就能散。自己不能这样成天在家待着,得出去重新寻个搭子。自己还要生活,吃喝都是个钱。每天物价都在上涨,自己没有钱,那些东西不会自己飞到房间里来。就算是自己厌了,两年的时间终归还是要坚持的。儿子还有两年就毕业了,自己好歹得熬过这两年吧?
亚飞想,现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弄些钱,撑过儿子的学费。等儿子毕业,顺顺利利地找份工作,他挣了钱,自己这苦日子兴许也就熬到头了。儿子不是说过,等他以后有钱了,就给自己买房子、买车子。自己应该相信他。想想当初跟丈夫离婚时,自己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儿子,不就是希望养儿防老吗?
想宽了些,亚飞就开始盘算找搭子的事情。但找搭子这样的事情,比找男人还难。你不能将这样的事情挂在嘴上,满世界去嚷嚷,得偷偷摸摸地来。亚飞有些着急,但急也是没有用的。这段时间,她也只能到附近的棋牌室去打打零散的麻将。在这些棋牌室打麻将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打牌慢,而且心疼钱,没输多少,便着急得要命。和这些人比起来,亚飞的麻将水平似乎高出太多了。一来二去,那些棋牌室的老头老太太见亚飞几乎每次都能赢,就不乐意跟她打了。有时,亚飞去了,明明是三缺一,桌上的人却硬说有人,不肯让亚飞坐下。
一个棋牌室混不下去,便换另一个棋牌室。但换来换去,终归都是些不挣钱的小活儿。赢下几个散碎钱,勉强买些菜,交交水电费。而更让亚飞觉得沮丧的是,终日坐在那些老头老太太中间,自己身上总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这味道让她觉得心里很绝望。她想,自己再这样下去,可就真的老了。
隔天,亚飞到南门的一家顺城棋牌室打牌。这棋牌室亚飞和小美一起来过,这里比那些坐满老头老太太的棋牌室要好,有时也能遇上一两桌好的牌友。老板赵顺成跟亚飞认识,今天亚飞来,也是他打来的电话。赵顺成说棋牌室里有桌牌,三缺一,问亚飞有没有兴趣,有兴趣可以过去玩一玩。亚飞赶紧应下了。现在,像这样的好活儿不多。
亚飞去了。一桌几个人,她都不认识。坐在亚飞上家的是开干洗店的,下家据说是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她的手很胖,香肠一样的手指上戴着三四个亮闪闪的戒指,似乎是专门招引别人来抢。还有一个人,没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坐在亚飞对面。五十来岁年纪,看上去眉目柔和,面善得很,倒是不像圈子里的人。
这天,亚飞的手风很顺,干洗店那个人又总是不停地在打电话,很少顾着下家的牌,一圈下来,几乎就是亚飞一个人在胡。
几副麻将下来,副局长的妻子有些不乐意了。
你这手怎么这么顺,不会动了手脚吧?
亚飞听了,一肚子的火。但她没有发脾气,难得遇上一桌稍微大些的牌,而且自己手气这么顺,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儿就把牌局砸了。
亚飞笑笑,说,哪里会,你应该看得出来的,我只是手气好。
又打了几副,亚飞仍旧手气很好,副局长夫人就把气出到了干洗店那个人身上。
你别打电话了,打得人心烦。你多摘摘牌,别老这样放下家。
干洗店的人一看副局长夫人发火了,赶紧赔笑脸,他似乎有些畏惧她。
实在对不住,店里太忙。
忙就不要出来打牌了嘛。
呵呵,局长夫人让我来打麻将,我怎么敢不来。
接下来,干洗店的人开始拼命摘牌,但亚飞的手已经顺了,怎么挡也挡不住。副局长夫人又开始说风凉话了。
这老赵的棋牌室也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是什么人在打牌?乱糟糟的。下次我跟我老头子说一声,教育系统的人一个也不准来这里打牌。
干洗店的人就说,那老赵可要急了,现在打麻将的就属老师和医生多,你不让老师来打,不就是折了老赵一条腿嘛。
哼,我管他那些。
见亚飞手气太好,副局长夫人提出要搬方。搬方就是扔色子将大伙儿的位置调换一下,换换方位,换换手气。
搬好了以后,副局长夫人竟坐在了亚飞上家。她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神情。
这下你好放心了,我可一个牌都不会让你吃的。反正赢不赢钱的,我都不在乎,我就不信你的手气真有那么好。
这时,那个一直坐在亚飞对面的男人有些看不下去,倒是帮亚飞说了句话,你也不要这么说,打牌嘛,何必搞得跟打仗一样?
搬方后,还是亚飞第一个坐庄。亚飞刚要掷下色子,副局长夫人却一把伸手拦住了她。
你慢些,你慢些。
副局长夫人站起身来,用左手抓住色子,然后弯下腰,将色子在裤裆处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她的右手从身后绕到裤裆附近,将左手的色子接了过去。
副局长夫人坐下,将色子扔到了桌面上。
我看你手风还能顺到什么时候。
那天在顺城棋牌室打过麻将后的好几个礼拜,亚飞都没摸过牌。一看到麻将,她就想起副局长夫人的裤裆。亚飞不是个脆弱的人,但想起那样的事儿就让她感到恶心。那天回到家里,她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号码。她想跟儿子说说话。可电话那头的儿子却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似乎是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电话那头不时传来一阵阵杂音。说了几句,亚飞就将电话搁下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自己都过了五十了,可就是这么个年龄,自己却连个说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亚飞想,自己是不是该考虑换一个活法了?她不想再打麻将了。虽然这几年在牌桌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碰上过,那天顺城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她就是绕不过这个弯去。
亚飞想,兴许是自己年岁大了,年岁大的人脸皮终归是要薄一些。
亚飞想过去老庄那里做服务员,但一想到老庄儿媳妇的那副嘴脸,她马上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念头。自己能干什么呢?亚飞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现在想起来,她发现自己还真没什么事情好干。亚飞没念过几年书,也不认识几个字。早些年,她帮别人看过店,服装店、书店,她都干过。但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自己已经老了,有时候看看镜子里的脸,都觉得吃惊,怎么就那么老了?现在那些店里招来的服务员,都是外地来的小姑娘,一个个新鲜萝卜似的水白粉嫩,要的工钱还低,看自己镜子里的这张脸,怎么跟他们比?
琢磨来琢磨去,亚飞发现自己也只能吃麻将这碗饭,她没有别的活路。但吃麻将饭没有搭子不行,归根结底,自己还是得要个搭子。像自己这样,单枪匹马地四处胡乱去打,太累。而且这样钱来得也慢。自己需要钱,等到了夏天,又该给儿子交学费了。对于亚飞来说,那是一笔大开支,自己根本周转不过来。
这天,没什么事儿,亚飞睡到很晚才起床。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个人在家,她也懒得做饭,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吃面。亚飞没有去老庄那儿吃麦虾汤,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老庄那里吃麦虾汤了。她还欠着老庄五千块钱,她不好意思看见他。
亚飞要了碗面,坐在角落里吃。吃了一会儿,对面又坐了个男人。那个人也低头吃,吃到一半,那个男人忽然停下来看亚飞。
怎么是你呀。
亚飞一看,觉着这个男人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很快她便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在顺城棋牌室一起打牌的那个男人。那天他还帮亚飞说过话来着。说实在的,这是那天唯一给亚飞留下好印象的人。
亚飞说,是你啊,真巧。
是啊,是挺巧的。呵,这儿的面味道还挺不错。你经常在这儿吃吗?
是的,我家就在这附近。
男人“哦”了一声,又低头吃面。
你呢,你也住在这儿附近吗?
男人说,不是,我住在北门,就是阀门厂那边。今天和几个朋友在这儿附近打牌,散了就过来随便吃些。
哦,是吗,你经常打牌吗?
是啊,呵,不打牌又能干什么?打打牌,消磨消磨日子,还能挣几块香烟钿。
亚飞听了,心里一动。
男人又说,不过,现在一个人出门打牌很难啊,外面的牌局搭子太多。
亚飞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吃了。
男人问亚飞,你也常打牌吗?
是啊,就像你说的,闲着也是闲着,打打牌可以消磨消磨时间。
男人看了亚飞一眼,笑笑,没再说话。
吃完了面,男人抢着付了钱。亚飞推辞了一阵,没推掉。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即将分别时,男人忽然对亚飞说,对了,我下午还有场牌,有兴趣就一起去吧。
下午的牌局在西门大花坛旁边的一个小区里。两个人是打的去的,在路上,男人告诉亚飞,自己叫陈天行,让亚飞叫他老陈就好了。亚飞觉得老陈这人不错,牌也打得很有分寸。老陈的牌看起来不动声色,稳稳当当的,可关键时却十分老辣,摘牌时滴水不漏,放牌时又狠又准。一来二去,很快,亚飞和老陈之间便有了默契。
这天下午,亚飞和老陈两个人一共赢了三千。老陈赢了两千,亚飞一千。从小区里走出来时,老陈将五百元钱塞给亚飞。亚飞推辞着,不肯要。
亚飞说,这是你赢的,我怎么能要。
可老陈却说,我们两个一起来的,赢了钱自然是要对半分的。
亚飞听了,心里有了数,老陈的意思是经过下午这个牌局,两个人就算是搭子了。亚飞将钱接了过来。
老陈说,下次有空再一起打。
亚飞说,行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亚飞对老陈很满意,打牌稳,不喜欢冒风险,手里有生牌,即便再好的牌,他也宁可不胡。而且他脾气好,对亚飞很照顾,哪副牌亚飞打错了,他不说,事后也从不计较。亚飞觉得自己挺幸运,刚愁着搭子的事情,便遇上了老陈。
这段时间和老陈打牌,亚飞的手已经缓过来了,她想自己也应该把钱还给老庄了。老庄平时这么照顾自己,不能因为这么点钱的事儿,就这样一直避着他。还好钱,下午,老陈那儿还约了场牌局呢。
亚飞将钱准备好,准备去老庄那里。半道,手机响了,亚飞一看,竟然是小美。亚飞感到有些惊讶,小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了。
小美说自己现在在永和豆浆,问亚飞吃过没有。亚飞说没吃,小美便让亚飞过去一起吃。
永和豆浆是亚飞和小美以前经常去的。亚飞喜欢吃咸鱼茄子饭,小美则喜欢吃炒饭,蛋炒饭,扬州炒饭,反正是炒饭她都喜欢吃。不过,和小美散了后,亚飞就再也没去过了。
搁下小美的电话,亚飞没去老庄那里,改道去了永和豆浆。
亚飞看见小美的时候,吓了一跳。小美的脸色很难看,像打了蜡一样,似乎很长时间没睡够的样子。亚飞到时,小美已经帮亚飞点好了一份咸鱼茄子饭。
小美问亚飞最近有没有出去打牌。
亚飞微微一怔,说,偶尔出去打打。
小美说,哦,一个人去的啊?
亚飞心想不能跟小美说自己找了新搭子的事情,便随口应了一声。
小美说,我找了个摊子,下午一起去。好久没打了,手痒得很。
亚飞一愣,没想到小美一见面便约自己打牌。要知道下午老陈已经给自己安排好牌局了。
小美看亚飞有些迟疑,便拉了亚飞的手,说,亚飞姐,好久没一起出去打牌了,你可别拒绝我啊,再说了,我摊子都约好了,不好推辞的。
亚飞想了想,便给老陈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得去处理一下。老陈没说什么,但从电话里不难听出老陈的不悦。这样的事儿,换了谁都不会高兴。亚飞知道现在寻一个摊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有时候,一次失了约,那这个摊子就永远黄了。
走出永和,小美便伸手拦出租车。
亚飞问,你的车呢。
被朋友借走了。
两个人打车到了海阔天空大浴场,下午的牌局安排在这里。这是亚飞第一次到浴场打麻将。两个人在浴场里洗了澡,然后换上浴衣,到三楼的棋牌室去。亚飞觉得有些不大适应,穿着浴衣打牌,总觉着有些怪怪的。
走到棋牌室,另外两个人已经等着了。一男一女。那个女的,亚飞倒有些面熟,似乎在哪个地方一起打过牌的,但她想不起来。
这天的牌局很大,亚飞好久没打过这么大的牌了。她有些紧张,小美可没跟她说下午这牌有这么大。虽然是带了搭子来的,但牌太大,便打不好。小美实在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早知道牌这么大,她是断然不敢来的。但既然坐下了,亚飞也不好说什么。这是小美应的牌局,再怎么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
这天下午的牌,亚飞打得很谨慎,极少出生牌。有时,摸上一张把握不准的牌,她便将桌面上的散牌反复地看,掂量手里这张牌的风险。亚飞知道自己输不起。但小美却不一样,似乎根本不知道这牌有多大。只要有机会,她就努力做清一色。她几乎不摘牌,只要是做一色用不上的,多生的牌,她都敢往外面打。
亚飞看了看小美,感觉小美心里有事儿。要是旁人这么打,自己肯定疑心她是在放下家,但小美不会。亚飞了解小美的性格,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设局害自己。她肯定碰到什么事了。按照亚飞的考虑,像这么大的牌局,不用做一色,能和个一番两番,也能有几千的进账,一个下午下来,也是很可观的。但小美却不一样,她不是打麻将,而是在赌博。小美看上去很想赢钱。
一个下午下来,小美输了两万多。从浴场出来时,小美的情绪很低落。亚飞看着她,将自己赢的一千块钱点了一半给她。照理说,亚飞是不用给小美钱的。下午这牌,小美没打好。按照以前的规矩,这样的牌局,亚飞是不用给钱的。
小美不肯要亚飞的钱,但亚飞却硬塞给她。随后,两个人一起去吃晚饭。吃饭的时候,亚飞还安慰小美。
没事儿,小美,一场牌而已,以后多的是赢钱的机会。不过下次可不敢打这么大的了,让人心惊肉跳的。
小美不说话,用筷子反复捞着碗里的面条,却不吃。亚飞猜想可能是小美和那个晓波之间出了什么事儿。但这样的事情她现在问不出口,要是以前,她会问,但现在再跟小美在一起,她觉得有些话已经不大合适了。
分别的时候,小美开口问亚飞借钱。亚飞有些犹豫,她身上是有钱,但那钱,是她留着还给老庄的。但她看着小美,又不忍心不给。亚飞暗自叹口气,她觉得自己似乎是上辈子欠了小美的。
隔天,老陈又给亚飞打电话来了。老陈说,昨天运气好,本来约好了打牌的那两个医生有一个正好临时有手术,来不了,换了今天。
老陈和亚飞约好在亚飞家附近的面馆见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去老陈找的那个摊子。在路上,老陈细心地问亚飞昨天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亚飞含糊地回答过去,她不愿意说太多,这本就是个谎言。亚飞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老陈的情况,一说才知道,原来老陈也是单身。老陈早年当过兵,复员回来曾结过一次婚,但一直没有生孩子。后来,老陈的女人生了乳癌,死掉了,老陈便一直单身至今。
牌局放在温泉宾馆。来的那两人都是医生,一男一女。男医生姓黄,是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昨天就是他临时有手术失约。一见面,他就跟亚飞和老陈说对不起。亚飞觉得有些惭愧,她知道其实应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女医生姓钱,是妇保医院的。亚飞从言语中听出,他们两个似乎是高中同学。亚飞倒不在乎他们是同学还是同事,反正这样一桌麻将,除了她之外,能再有个女的,倒安心些。亚飞觉得一桌麻将四个人,最好的配置就是两男两女。有时就自己一个女的,坐在三个男人中间,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而且打麻将的这些人,大多爱说笑,有时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总让自己觉得尴尬。但女人多了也不好,相比较而言,女人的心眼毕竟小些。麻将这东西,终归是有钞票上落的,输了赢了的,说话就不好听起来。
这天下午,亚飞有些心神不宁,手下的牌也打得没什么章法。亚飞想着小美的事儿。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想着小美的事儿。她心疼自己的钱。小美借了她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要知道自己也是急等着用钱的。她也心疼小美,就这么几天没见,她就变成了这么个样子,就像一棵脱水的蔬菜。虽然小美没跟自己说,但她知道小美心里有事儿。可究竟是什么事儿,她吃不准。小美跟晓波发生了什么,她也搞不拎清。她只能猜,可猜来猜去,猜出很多答案,就是不知道哪个是对的。亚飞就这样想了一夜。
亚飞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小美跟自己算什么关系,不过是一起打牌的搭子而已。说得难听一点,连露水夫妻都不如。在麻将这个圈子里,搭子多的是,聚聚散散都是极正常的事情。如果小美是自己女儿,就像唐唐一样,那她有什么事儿,自己这么惦记,倒也说得过去。可现在小美又算什么,连搭子也算不上,自己干嘛这么勾着肝儿地想?
亚飞在那儿走神,老陈的牌也打得不顺。幸亏两个医生的手气也不好,几乎没上过什么大牌。一下午牌下来,倒是风平浪静,都没什么输赢。
牌局散了后,老陈叫亚飞一起去吃晚饭。亚飞推辞了,说自己打了一下午牌,腰酸背疼,想回去睡觉。老陈不肯答应,说,不吃饭怎么行?吃过了再去睡好了。亚飞拗不过老陈,只能跟着去了。
让亚飞没有想到的是,老陈居然带着她到了老庄的麦虾汤店。走到门口的时候,亚飞退缩了。
算了,老陈,我还是回去了,自己煮碗方便面就行。
老陈不让,硬拉着亚飞往店里走。
都到了,怎么能走?我不诓你,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老陈拉着亚飞进了麦虾汤店,这个时候,老庄正好从里屋走出来。老庄看看亚飞,又看看老陈,有些迷糊。
老陈和亚飞选了张桌子坐下。亚飞低着头,很不自然。老陈却热情得很,让亚飞点配料。
亚飞说,你帮我随便点些好了。
老陈看着单子,点了两碗麦虾汤,一碗加咸菜笋干,一碗加虾蛄海鲜。
亚飞,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亚飞愣了一愣,我?呵呵,没有的。
老陈看了看亚飞,没说话。
两个人吃着,亚飞看气氛有些严肃,便开口问老陈以前有没有寻过搭子。老陈说有的,他跟亚飞说了那个搭子的事。他们一起搭档,打了好些年的麻将,但后来,那个人打麻将的时候脑溢血中了风,就再也打不了麻将了。
亚飞说,那你后来有没有再寻过搭子?
老陈摇了摇头。
没有了,搭子这东西也不是说寻就能寻得到的。而且,那个搭子中了风以后,我就一直提不起寻新搭子的热情。
听到这儿,亚飞倒很想问问老陈,既然没兴致,怎么最后又寻了自己做搭子。但亚飞还是忍住没问,她怕这问题会引出老陈别的什么话来。
老陈也问亚飞以前的搭子,亚飞便跟老陈说了小美的事情。听亚飞说了小美的事儿,老陈愣了好一会儿。
做搭子,年纪差太多了不行,终究是有代沟的。
亚飞觉得老陈说得挺有道理。
小美出事了。
那天,亚飞和老陈一起在清水湾茶馆打牌。打到一半,亚飞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在电话里说,你是小美的姐姐吗?
亚飞一愣,小美姐姐?你什么事儿?
那个男人说,是小美让我打这个电话的,她说你是她姐姐。我跟你说,你听好了,小美借了我们的钱,她现在还不出,我们就将她扣起来了。她说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你会帮她还钱。
亚飞慌了,多少钱啊?
也不多,十五万。
亚飞觉得自己的头“嗡”的一下,十五万,小美怎么会借这么多?
男人在电话那头说,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你也不要再打这个电话,这个号码待会儿就扔掉了。你考虑一下,到时我会再打给你的。
挂掉电话,亚飞脸色变得很难看。老陈发现了,低声问亚飞,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亚飞没听见老陈的话,她有些失魂落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脑门,然后又坐了下来。
亚飞说,没事儿,没事儿,打牌,我们打牌。
老陈将信将疑地看着亚飞。
打完这一圈,老陈说,下午就算了吧。呵,真是不好意思,我身体有点不大舒服。今天的包厢钱我付,对了,下次有空一起出来吃饭,我请客。
一起打牌的两个人也都看出了端倪,便识相地结束牌局,一起离开了包厢。
亚飞和老陈两个人坐在包厢里。老陈问亚飞什么事情,亚飞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老陈看着亚飞,忽然生起气来。
亚飞,你如果不当我是朋友,那我就走。
亚飞有些歉意地看了老陈一眼,说,老陈,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这事儿跟你说了也没用,真的。
那你倒是说啊,我是个急性子,你这话说半截,我怎么受得了?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能不能帮上忙另说,多个人商量,兴许就多个办法呢。
亚飞想了想,说,是小美,小美出事儿了。
小美,就是你以前那个搭子?
对。
她出什么事儿了?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刚才有个男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小美欠了他们十五万,现在人在他们手上。
十五万,小美怎么会欠他们这么多钱?
我不知道。
他们是不是让你替小美还钱?
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啊。对了,老陈,我们要不要报警?
老陈摇了摇手,不行不行,这样的事情报警是没有用的,又不是绑架。你不是说小美爱打麻将吗?我估计小美打麻将被人设圈套了。
打麻将再输,也不至于输十五万啊?
你不知道,现在有些摊子心狠着呢,骗着你去打。输了就借高利贷给你,利滚利,越打越输,越输就越借。有些输了几百万的都有。
亚飞有些慌了,这小美,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老陈,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啊。
老陈想了想,说,要不你通知小美家里人吧,你跟她非亲非故的。再说你也没那么大能力。
亚飞说,小美是外地人,她家里人我又没接触过,我到哪里去找?
老陈愣了愣,说,那小美除了你就没有其他的朋友了?
亚飞想了一阵,忽然抬起头,说,对了,小美还有个男朋友。
离开清水湾,亚飞和老陈赶到了天景庄园,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十二幢楼。亚飞按下了四○六的房间号。隔了一会儿,从门口的喇叭里传出一个声音。
谁啊?
亚飞说,萍姐,是我啊,我是亚飞。
萍姐微微沉默了一阵,将门打开了。亚飞跟老陈一起往楼上走,走到四楼。门掩着,一推便开了。亚飞和老陈站在门口,看见萍姐正坐在沙发上。
亚飞叫了声萍姐。
萍姐说,进来吧,别站在门口啊。
亚飞赶紧换了拖鞋,和老陈一起走进客厅。
萍姐夹着一根白色的香烟,说,亚飞,你好久没上这来了。
亚飞说,萍姐,我今天找你有急事儿。
萍姐平静地看了亚飞一眼,说,什么事,你说吧。
是这样的,萍姐。我有急事儿找晓波,可我不知道怎么找他,所以就来找你,我想萍姐应该知道怎么联系晓波。
萍姐笑了笑,说,找晓波怎么找到我这了。你找晓波有什么事?
亚飞便跟萍姐说了小美的事儿,亚飞说,小美跟晓波好着,现在小美出事了,我想找晓波商量一下。
萍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亚飞一眼,说,亚飞,小美跟你什么关系啊?
亚飞有些意外,她不知道萍姐这么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朋友。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帮她?
我没那么多钱啊。
萍姐笑了笑,说,你没钱,又想帮她,我倒有些听不懂了。
亚飞解释说,萍姐,正因为我没办法,所以我想找晓波商量商量,晓波是小美的男朋友,小美的事儿他总不会一点不管吧?
萍姐掐灭了手中的香烟,慢吞吞地说,亚飞,有些事,我必须跟你打个招呼。你别怪我说话直,我觉得小美这个人,很不懂事,她看不清人。你也是一样,我这么跟你说,我是个肚量很小的人,我可以对一个人好,我可以打麻将让她赢,我可以给她钱,但谁要是太贪心,连我的人都要抢,那我一定不会对她客气。
听到这里,亚飞的脑子一激灵,她马上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亚飞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起身走到门口换鞋。老陈也跟出来。萍姐走过来,看着亚飞和老陈在那儿换鞋。亚飞和老陈换好鞋,萍姐笑眯眯地说。
亚飞,有空过来打牌。
亚飞和老陈回到家里,老陈到厨房里煮面,亚飞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她在责怪自己,自己早应该看出晓波和萍姐的关系,怎么就这么没脑子?亚飞正生气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亚飞见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心中一紧。她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没想到电话里的却是小美。
亚飞姐。
小美,别哭别哭,你跟我说说,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亚飞姐,你帮帮我吧,我现在只能求你了,你帮帮我吧,你不帮我我就完了。你放心,钱以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亚飞说,小美,你别急,我正给你想办法呢。
亚飞姐,你得给我想办法啊。
还没等小美说完,电话就被挂了。
亚飞坐在客厅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老陈从厨房里端着一碗面出来,他坐在亚飞对面。将面条递给亚飞。
亚飞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老陈说,再怎么样,总得吃些东西。
亚飞看了看老陈,喃喃地念着。
小美跟我一起做了五年的搭子。那时,我刚离婚,小美也刚被一个男人骗走了钱,我们是同病相怜啊。后来,我们就一起打牌。我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老陈,她真是个孩子,睡觉也要抱着我睡的。对了,老陈,我听说那些放高利贷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我怕,我真怕小美会出什么事儿啊。
亚飞,你别想那么多,情况倒是没那么严重。那些人不会做那种傻事的。他们只是些放高利贷的,要钱而已。你放心,小美不会有事儿的。
亚飞说,老陈,我得帮小美,除了我,没人能帮她了。
老陈说,可你就是想帮她,你也没能力啊。
亚飞沉默了,她低着头,忽然抬头无助地看着老陈。
老陈,你帮帮我吧。
老陈听到亚飞的要求,愣了一下,可以看得出,老陈有些为难。亚飞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悔。自己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向老陈提这样的要求,老陈是自己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帮自己?让亚飞意外的是,老陈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亚飞,如果说小美真的对你这么重要,那钱的事儿,我来想办法。
亚飞看了老陈一眼,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陈看着亚飞,说,亚飞,凭良心说,这钱,我不是帮小美,我是帮你。
亚飞的眼神跟老陈的眼神撞了一下,她低下了头。老陈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老陈是在帮自己,他想跟自己处。其实老陈的心思,亚飞早就知道,可她一直有顾虑。的确,自己现在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人的生活太不容易了。可她没想过这个男人是她的搭子。说起来,老陈条件不错,一个人,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而且没有儿女的牵绊,以后他应该也会对自己儿子好的。但毕竟两人是搭子,和搭子结婚,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儿?可自己还有选择吗?自己能不帮小美吗?自己和小美其实就是一条船上的两个苦命人,现在船沉了,忽然又出现一根救命稻草,她能不抓住吗?
亚飞没有选择。
当天晚上,老陈就在亚飞家住了下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提走或留的事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心照不宣了。老陈咳嗽一声,手掌轻轻地搭在了亚飞的手背上。亚飞有些慌张,却没有躲闪。她默许了一些事情,老陈感觉得出。
坐了很长的时间,老陈说,很晚了。
亚飞说,是的,很晚了。
亚飞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这样接受过一个男人了,虽然这个男人并不算陌生,他们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了。但这事情仍让亚飞觉得有些羞涩。整个过程,她都闭着眼睛。她的身体和脑子一直在经历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感觉。亚飞觉得自己很幸福,这种幸福很突然,却很实在。就像打牌的时候,一副好牌上了听,左等右等,要的那张牌始终没人打。可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那张牌却在自己手中自摸了。
很晚的时候,两个人都没睡。亚飞觉得自己似乎有了当年新婚的那种感觉,如少女一般的羞涩和美好。老陈抱着亚飞,他们两个就像年轻人一样憧憬了接下来的生活。两个人商量等小美的事情弄好后,老陈就搬到亚飞这里来住,这样,两个人之间能有个照应。而且,老陈的房子还可以租给别人,落些房租钿。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亚飞发现老陈已经没在床上了。亚飞听到厨房里有声音。她出去一看,是老陈将早饭买来了。他正在煮牛奶。
老陈看见亚飞,说你起来了。
亚飞看见老陈,仍有些不好意思,这一夜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仓促。老陈倒比亚飞显得老练许多,吃些东西吧,吃好了,我们再商量商量小美的事情。
提到小美,亚飞才从羞涩中挣脱出来。她很快地洗漱了,然后和老陈一起吃早饭。老陈让亚飞待在家里等他的电话,上午,他要出去找一个朋友。这朋友也是吃麻将饭的,和放高利贷的那些人有些联系。
老陈分析道,小美欠下的钱应该不会有十五万那么多,自己去寻寻门路,跟对方谈一下,兴许能把钱再压下来一点。
吃过早饭,老陈便出门找朋友去了。亚飞坐在家里,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几年,亚飞从没有这样踏实过。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冲锋陷阵,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这样的生活方式总是让她觉得慌乱。现在,终于有一个男人能够帮自己在外面张罗了,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渴望的那种生活吗?
午饭的时候,老陈回来了。老陈说亚飞猜得没错,的确是萍姐设下的局。萍姐找人跟小美打麻将,让小美输钱,然后又让放高利贷的人把钱借给小美。放高利贷的人和自己的朋友也有些来往。他们说了,只是求财,别的事情跟他们不搭界。双方谈了一阵,价格也谈下来了。本来,小美的本金是借了九万,一直利滚利滚到了十五万。现在对方答应,只要还给他们十二万就行了。
老陈说,亚飞,我也没那么多钱,我只能帮小美还上九万。还有三万分半年还清,每个月利息按三分算。
亚飞感激地说,谢谢你了,老陈。
老陈笑着说,耐心等着吧,到时他们会给我打电话的。
果然,等到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人给老陈打了一个电话。老陈放下电话,跟亚飞说,行了,我们一起领人去吧。小美现在在人民大道的枫叶宾馆。
二十分钟后,亚飞和老陈到了枫叶宾馆。枫叶宾馆是一家很小的宾馆,在这个小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宾馆,很多人自家有两间空房子,就装修了当宾馆。走进宾馆时,亚飞和老陈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坐在总台后面,一边玩电脑,一边在打手机,她对着电脑屏幕,笑容灿烂。
老陈走到总台前,跟那小姑娘要房卡,可那小姑娘却光顾着手机和电脑,没理睬老陈。亚飞刚想说什么,却见老陈一巴掌敲在了桌子上,将上面搁着的一只水杯打倒在地,“咣”的一声响。小姑娘吓了一跳,扭头看老陈。
你做什么?
老陈说,房卡。
什么房卡,你登记了没有?
胡广天的房卡。
那姑娘听了胡广天的名字,顿时不说话了,放下电话,低头在抽屉里找房卡。找了一会儿,她将房卡畏畏缩缩地递给老陈。
老陈瞪了她一眼,说,我跟你们老板说一声,你这么喜欢打电话,就回家去打好了。
老陈说完,扭身就往楼上走,亚飞跟在老陈身后,忽然觉得老陈有些陌生,这老陈可从来没这么对人凶过。
两个人走到三楼。房卡上写的是三○三。两个人走到三○三门口,老陈用房卡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便传出一股浓重的香烟味道。亚飞和老陈走进房间里,床上的床单很凌乱,却没有人。
亚飞着急地说,人呢。
老陈说,卫生间好像有声音,去看看。
两个人又往卫生间走。推开门,看见一个人蜷在水龙头底下淋水。她抱着肩膀。一听见有人进来,赶紧站直了身子。
是小美。
亚飞轻轻叫了一句,小美。
小美似乎没听出是亚飞的声音,忽然大叫一声,马上就有人来付钱了,你们就别再要利息了。
亚飞说,小美,是我,我是亚飞姐。
小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后转过身看着亚飞。老陈赶紧上去关掉水龙头。小美看着亚飞,愣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跑过来紧紧抱住了亚飞。
两个人抱头痛哭。
老陈说,别哭了,亚飞,我现在去外面帮小美找身干净衣服,你帮小美擦擦身子,我待会儿就回来。
说完,老陈就出去了。
亚飞和小美又抱着站了一会儿,亚飞发现小美浑身冰冷。原来刚才小美在淋冷水。
亚飞说,小美,洗个热水澡吧,别冻着了。
小美忍住抽泣,点了点头。
亚飞说,那我出去,你先洗澡。
小美却一把拉住亚飞,说,亚飞姐,你陪着我洗吧。
亚飞说,我怎么能陪着你洗呢?你放心,我就在房间里。要不你把门开着好了。没事儿的。
小美点了点头。
亚飞走出浴室,坐在床沿上。房间里很脏,四处扔着吃过的方便面碗和烟头,可能因为长时间没开窗的缘故,房间里有一股很奇怪的难闻味道。亚飞皱了皱鼻子,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了,透透气。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亚飞走过去开了门,是老陈回来了。老陈把衣服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老陈说,我也不会买衣服,胡乱弄了一套,你先给小美换上,等回到家再说。
亚飞说,你不进来了?
我不进来了,我在外面等。
亚飞将门关上,这时,小美也洗好澡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亚飞帮她擦干身子,亚飞忽然发现小美身上有淤青。
亚飞说,他们打你了?
小美点了点头。
亚飞眼睛瞬间湿润了,她低声骂了一句,这帮天杀的。便迅速地帮小美擦干了身子,将衣服给她换上。
走出门口,小美看了老陈一眼。似乎这时她才发现还有个老陈。
老陈冲小美笑了笑,说,我是亚飞的朋友,你叫我老陈好了。
小美看了老陈一眼,没多理睬,拉着亚飞往楼下走。小美的态度让亚飞感到有些尴尬,小美一点礼貌都没有,她不知道是因为老陈她才能够摆脱困境。
三个人一起回了亚飞的家。
进了门,老陈便说,小美,你饿了吧,我先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老陈就去厨房给小美烧东西吃。小美坐在沙发上,不时地扭头打量厨房里的老陈。这时,她看上去气色已经好多了。毕竟是年轻人,这样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亚飞挨着小美坐下,亚飞说,小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跟我说说?
小美晃了晃脑袋,说,算了,没事儿了。
还没事儿,都快成电视里的那些警匪片了。
亚飞姐,你别少见多怪了,这种事情太正常不过了。
亚飞犹豫了一下,问小美,小美,你有没有吃亏啊?
小美扭头看着亚飞,亚飞姐,你怎么跟唐僧一样啊。
亚飞有些生气,这小美,刚吃过苦头就忘了。什么唐僧。
老陈给小美煮了一大碗面。老陈说,小美,赶紧趁热吃。
小美瞟了老陈一眼,不客气地接过面条吃起来。老陈在一旁坐下。小美吃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老陈,哎,你下午没有事情做吗?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这里呀?
老陈有些难堪地看了亚飞一眼,亚飞也觉得尴尬,这小美,说话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老陈咳嗽了一声,说,哦,对了,亚飞,我还有点事儿,得出去一下。晚饭我带回来好了,你就别做了。
老陈走了,亚飞就对小美说,小美,你对老陈客气些。要知道,可是老陈想办法帮你还的钱,这几天,他忙前忙后,对你的事情别提多关心了。
小美放下手中的筷子,对亚飞说,老陈是你什么人啊?
亚飞一愣,有些支吾地说,我朋友啊。
你朋友,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有这么个朋友?
哦,也是刚认识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小美说,刚认识的?刚认识的朋友,怎么会帮你这么大的忙?
亚飞有些生气,这小美的确是有些不知好歹。
亚飞说,你管我那么多干嘛?扭过头,不再搭理小美。
小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便凑过来说,亚飞姐,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嘛。说完,小美嘴凑到亚飞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亚飞用力擦脸上的口水,说,又来了。
亚飞说,哎,小美,你老实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美拿筷子在面碗里捞了几下,说,怎么回事儿,还能怎么回事儿,赌钱输了呗。
啊,还真被老陈说准了,你胆子可真大,连高利贷也敢借。
小美说,借高利贷怎么了?打牌的人借高利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亚飞说,对了,上次你不是从我那里拿回五万去吗,怎么都没了?
小美愣住了,愣了半天,忽然说了一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亚飞也冷笑了一声,哼,是不是晓波把你给骗了?
小美不说话。
亚飞又说,你以为晓波真跟你好啊,他是萍姐的相好。
小美奇怪地看着亚飞,你怎么知道?
我去找过萍姐,萍姐自己亲口说的。老陈跟我说,你赌钱输了,借了高利贷,也是萍姐设下的局。
小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知道的。
亚飞惊讶地说,你知道还赌?
小美说,我就受不了她趾高气扬的样子。
亚飞说,你跟她赌什么气?
小美说,妈X的,我为什么不能跟她斗,她有什么呀,不就有些钱吗?要不是有钱,晓波会跟她好?看她一脸的粉,做一锅麦虾汤都剩得下。
亚飞看了小美一眼,叹了口气。
就这样,小美在亚飞家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下来,她就再没提搬走的事情。这段时间,小美的情绪不是太稳定,这个时候,亚飞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本来亚飞跟老陈商量好,等小美的事情处理好后,就让老陈搬过来住。但现在小美这个情况显然是亚飞和老陈不曾预料的。
亚飞跟老陈说,小美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毕竟是个姑娘,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肯定承受不了。我现在怎么好跟她说走的事儿?再说了,就是她肯走,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漂着,我也不放心,我担心她又会去赌,要是再这样,就真没有人能救她了。
老陈沉默了一阵,说,行了亚飞,就让小美先住着,我们的事儿不急。
这天,吃过午饭,老陈给亚飞打了个电话。老陈说自己下午约了个摊子。这些日子,亚飞一直都没有出去打牌。事实上,自从小美住到家里以后,亚飞就没再出去过了。一方面,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亚飞自己也没有打牌的心思。另一方面则主要是小美的缘故。小美一天到晚地缠着,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自己也一直没跟小美坦白老陈的事情,按照小美的性格,要是她知道自己和老陈成了麻将搭子,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傻事儿来。
可这样老不去打牌也不行,要知道自己吃的是麻将这碗饭。如果不打麻将,平时吃喝的开支,儿子的学费,就都没有着落了。再说了,虽然老陈帮着自己还了小美的债,但那终归是债,不管自己和老陈能走到哪一步,那钱总是要还他的。还有剩下的那些钱、利息,到哪里去找?
亚飞应了老陈的牌局。出门的时候,她跟小美编了个谎。
小美,我的一个亲戚病了,我得回趟乡下老家。
亚飞说话的时候,小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躺在沙发上,“嗯”了一声,无精打采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下午的这场麻将放在白云小区里,房子的主人是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难怪看上去那么面熟。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好像是做什么家纺生意的,亚飞没留心听。
这天,亚飞和老陈的手气都很不错,本来按照事先的安排,两个人做搭子,一家赢钱就差不多了,否则容易让别人怀疑。但手气这东西也真是怪,好起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总不能故意输钱吧?
就这样,一下午下来,亚飞和老陈都赢了不少钱。
本来说好是打一下午的,但电视台的主持人输得有些不服气,打完四圈,又说晚上要继续打过。亚飞有些为难,这几年来,她几乎没打过夜牌。打夜牌,特别是这样连着白天打,体力消耗非常厉害。亚飞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她现在只能应付半天的牌局。而且,亚飞的眼睛也有些老花了,晚上打牌,眼神也跟不上。
亚飞说,要不下次再打好了。
老陈也说,对对,下次再打,下次再打。这样好了,晚上我请客,去避风塘吃螃蟹怎么样?
主人依旧不答应,说,不行不行,今天这牌打得不爽快,还要再打过。
老陈说,要不这样,我们先去吃晚饭,晚饭吃了再说,怎么样?
亚飞知道老陈的意思,老陈是缓兵之计,先缓住对方,出了这个门,去了饭店,再打不打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听了老陈的话,主人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搁下电话,他说,行了,现在谁也不要走了,我已经打电话订好外卖了,我们也别到外面吃了,就在这里现场直播。
亚飞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老陈,可老陈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只能再接着打。
这场牌一直打到了第二天的天亮才结束。牌局结束后,亚飞腰酸背疼,坐在椅子上差点起不来,最后还是老陈拉了她一把。
离开白云小区,老陈和亚飞一起去吃了早点。坐在小吃店里,亚飞呵欠连连,困得要死。胡乱吃了几口,便说要回去。
老陈提议,亚飞,要不你去我那儿好了?
亚飞摇了摇头,我都一晚上没回家了,再不回去,小美那里不好弄。
老陈看了看亚飞,似乎有些失望。
行了,那你赶紧回去睡吧。
亚飞坐出租车赶回家里,刷了牙,洗了脸,准备睡觉。一进房门,却看见小美在自己的床上坐着。亚飞愣住了,小美怎么跑到自己房间里来了。
小美看着亚飞,笑眯眯地说,怎么这才回来呀?
亚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小美说,呀,你是不是昨天晚上熬夜了,脸色这么差?
亚飞有些支吾地说,嗯,他们拉着我打牌,便陪着打了一晚上。
小美“哦”了一声,从床沿上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小美忽然转身说了一句,哎,亚飞姐,你昨晚不会住在老陈家了吧?
亚飞一愣,心里有些不舒服,刚想说些什么,可小美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径直走出房门去了。亚飞怔了怔,心想,自己跟她争什么,有什么意思?亚飞关上门,钻到被窝里睡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亚飞睁开眼睛,听见厨房里有烧菜的声音。她感到有些纳闷,是老陈来了吗?亚飞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厨房,看见在厨房里烧菜的却是小美。
小美烧了很多菜,这还是亚飞第一次吃小美做的菜。看着满满一桌的菜,亚飞有些感动,她觉得此刻的小美就像自己的女儿。事实上,一直以来,亚飞就想要个女儿。亚飞第一胎怀的便是女儿。当时她很想要这个孩子,可这孩子跟她无缘,有一次她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滑了跤,肚子里的这个女儿便意外地流掉了。后来,有了唐唐,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完成要个女儿的心愿了。
吃完了饭,亚飞和小美一起洗碗。洗好碗,两个人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这天晚上,小美跟亚飞说了很多的话。比如她家里有些什么样的人,她们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虽然这样的事情,小美并不是第一次跟亚飞聊,但这样安逸地一起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吃着零食,仍让亚飞感到很温暖。亚飞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想这可能也就是女儿和儿子的区别了,女儿就是妈的贴身小棉袄,什么事都会说、都会听。不像儿子那样,只知道问你要钱,给你脸色看。
隔天,老陈约亚飞一起吃饭。看见亚飞的时候,老陈显得有些吃惊。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没调整过来?
亚飞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打通宵牌了。年纪大了,没办法的。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老陈一个劲地给亚飞夹菜,说,你多吃些,你最近可瘦了许多。
听了老陈的话,亚飞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她感激地看了老陈一眼,她知道,老陈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吃了一会儿,老陈忽然搁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盒香烟来。亚飞觉得有些意外,她从没见老陈抽过烟。
老陈,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
呵,没事抽着玩。
亚飞也搁下了筷子,老陈,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老陈抬起头,笑了笑,说,哪有,没有的事儿。
老陈,有什么事儿你不要瞒着我,如果现在,你还不肯把我当自己人,我会不高兴的。
老陈犹豫了一下,将手上的烟掐了,慢吞吞地说,那个,我有个想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其实,还是那事。亚飞,不是我小气,真的。可现在这事情的确有些别扭。我知道你对小美好,我能理解。可我们的事儿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拖着吗?亚飞,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拖不了太多时间。我心里真的没底,我不知道小美会在你那儿住多久,如果她一直住下去,那我们的事儿也就一直拖下去吗?
亚飞看了看老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老陈说的没错,他对自己好,自己不能就这样应付他。自己也的确应该跟小美商量一下这个事情了。小美住到自己家的这一个月里,自己跟老陈只出去打过一场麻将。虽然,这些事情不能完全怪小美,但她的重新出现的确是打乱了自己跟老陈的正常生活。这样的局面,对老陈的确不公平,自己应该给老陈一个说法。
回到家里,亚飞决定找小美谈谈这个问题。
亚飞小心翼翼地问小美,小美,你有没有想过接下去该怎么办?
小美看着亚飞,笑笑说,没怎么办啊,我不担心,反正亚飞姐会养着我的。
小美,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应该想想了,比如唐唐。你现在睡在唐唐房间,以后唐唐回来了怎么办,他住哪儿?
小美说,这个简单,唐唐回来也没关系,到时我就和你住,反正以前我们也一起住过的。
可唐唐终归是要毕业的,到时难免不方便。
小美有些疑惑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唐唐不是还有两年才毕业吗?这时,小美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用力盯着亚飞的眼睛。
亚飞姐,你是不是要赶我走啊?
亚飞一听,心里有些发虚。亚飞退缩了,她赶紧摇头,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没那个意思。
小美看着亚飞,脸上的神情十分的古怪。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美不肯睡到唐唐房间,一定要跟亚飞一起睡。亚飞拗不过她,小美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她不忍心拒绝她。
就这样,小美一直搂着亚飞。半夜的时候,小美忽然哭了起来。亚飞有些担心,说,小美,你这是怎么了?
小美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上沾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亚飞姐,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要是离开我,我可怎么办啊?
亚飞用力地将小美搂进怀里,她轻轻地拍着小美的背脊,说,小美,别怕,我怎么会扔下你呢,我也离不开你啊。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抱着睡在了一起。在亚飞怀里,小美说起了自己被关在宾馆里的那些事情。小美说,自己在宾馆里的时候,几乎没睡过一天的好觉,那些人太坏了,想方设法不让她睡觉。他们买来纸钱在房间里烧,然后将小美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用烟熏。半夜,他们还将她叫醒,赶到卫生间用凉水淋她。而更让亚飞震惊的是,那些人居然还动起了小美的心思,他们让小美陪他们睡觉。
小美说他们每天逼自己还钱。还有个人拿着个计算器不停地跟自己算着每天的利息。听着那些每天不断变化的数字,小美怕极了。照这样算利息,自己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最后,那些人跟小美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小美陪他们睡觉,睡一次,抵一次利息。
听到这里的时候,亚飞忽然想起自己在宾馆第一眼看到小美的场景,当时小美听见身后有动静,紧紧抱着肩膀,不停地说,你们不要再跟我要利息了。
想到这里,亚飞心疼极了。她紧紧地抱着小美,心想,自己不能让小美再受伤害了。
下午的牌局,老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牌出得乱,而且很少顾牌面。老陈也很少说话,他没有了生气,要知道,往常牌桌上的老陈总是全身心投入的。这一点老陈和亚飞非常相像,他们都是将打牌当作自己的生活一样来经营。
亚飞偷偷看了看老陈,老陈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恍惚。老陈有心事。亚飞知道,老陈心里装着的还是自己那事儿。亚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对老陈不大公平,换了谁都会这样认为。
牌局散了,亚飞稍稍赢了点,老陈看上去输了不少。两个人从打牌的地方出来后,亚飞准备跟老陈清理一下今天的输赢。这是做搭子的规矩,无论输赢,都要两个人一起去承担。
亚飞问老陈输了多少。老陈却摇了摇头,无精打采地说,算了,没多少钱。老陈显得情绪很低落。亚飞便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并肩慢慢地走了一段。
就这样,一直走到亚飞家路口的时候,老陈说,亚飞,我们找个茶馆坐坐吧。
亚飞看了看老陈,说,好。
两个人走到了亚飞家附近的一家茶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可坐下后,老陈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坐着发愣。他似乎难以启齿。亚飞看着眼前那杯冒着热气的绿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老陈先开了口。
亚飞,你最近出来打牌的次数可少多了。
亚飞说,呵,好像是少了些。
老陈看了亚飞一眼,没说话。
亚飞有些心虚,低头喝了口绿茶。
老陈说,对了,前几天你是不是到迎宾宾馆去过?
亚飞一愣,她想起了自己前几天被小美拉着到迎宾宾馆打麻将的事情。可这事老陈怎么会知道?
亚飞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哦,几个朋友硬拉着我去,就去应付了一下。
老陈说,小美也在吧?
听到这里,亚飞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嗯,是这样,小美说她想打牌,寻了个摊子,一定让我和她去打一场。
老陈低头喝了口茶,又将喝到嘴里的茶叶重新吐到茶杯里。
亚飞,我不知道今天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合适。你对小美好,你们以前也是搭子。可现在你们已经不是了,有些事情不能这样将就,丁是丁,卯是卯,是应该分开些的。
亚飞没说话,她又一次避开了老陈的眼神,她显得有些慌乱。
老陈又说,亚飞,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你一定得下决心,不能永远这样拖着。要知道,我们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拖不起的。
亚飞知道老陈的心思,自己的确应该给老陈一个交代了。
亚飞咬了咬嘴唇,说,老陈,我和你去登记吧?
听了亚飞的话,老陈脸上的神情显得很怪异,他看了亚飞一会儿,长叹一口气。
亚飞,你要明白,其实我要的并不是一张结婚证。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证不证的都不是紧要的事儿。我就是想要个伴儿,你也知道,一个人生活太苦了。
亚飞没想到老陈竟然会拒绝自己的提议,她觉得有些尴尬。她轻轻地搓着自己的手掌。老陈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其实就算他不说,自己也能够知道他的想法。原本亚飞想着先和老陈去登记,让老陈安心些。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老陈说的没错,大家都是想要个伴儿,这个年纪的人还有什么比有个伴儿更紧要的事儿?可还有小美,小美怎么办?她还是个孩子,她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带她出去打麻将,兴许她就不会遭这么大的罪。她对小美是硬不起心肠的。
亚飞低着头,捧着有些冷却的茶杯,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半天,她才抬起头,低声说了一句,老陈,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从茶馆出来,亚飞没有直接回家,她顺着淮河路慢慢地一直往下走。亚飞想了一些事情。关于自己,关于小美,关于唐唐,关于老陈。这些事情就像一件件枷锁一样,一层层地套在了她的身上。亚飞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能力可以承担这样的事情。都到了经期都不准的年纪了,很多事情,其实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走到红绿灯那里,她忽然看见了老庄的那个麦虾汤店。亚飞已经很久没有到老庄的麦虾汤店去了。
亚飞走进店里,老庄不在,在店里忙活的是他的儿子小庄。小庄比他的媳妇儿好些,看见亚飞还比较热情。
胡阿姨,你可好久没来了。
亚飞说,是啊,好久没来了。对了,你爸呢,怎么没看见他,还在家里休养吗?
哦,他呀,我大哥接他去上海了。
亚飞“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老庄怎么一声不吭就去上海了?亚飞寻了张桌子坐下。小庄走过来说,胡阿姨,想吃什么,大排还是海鲜?
给我来个虾蛄咸菜的吧。
小庄说,好的,那你先坐会儿。
小庄转身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扭身回来。
对了,胡阿姨,前几天,唐唐他爸到这里来吃麦虾汤了。他气色不错,还一个劲地跟我夸唐唐呢。
亚飞笑笑,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听关于她前夫的事情。
但小庄似乎意犹未尽,继续说,唐唐他爸说了,唐唐很孝顺,前段时间还给他买了个助听器。说那助听器要五千块钱呢。呵,胡阿姨,你算是有福气了。等以后你年纪大了,唐唐一定会将你佛一样地供起来。
亚飞笑笑,仍旧一句话也没应。她一个人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门外走。亚飞跟小庄说,小庄,不好意思了,我忘了家里还有点急事,不能吃了。下次再来。
小庄有些奇怪地看了亚飞一眼,说,哦,没事儿,没事儿,你去忙好了。
出了麦虾汤店,亚飞就急急地往家里赶,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想,只想早点回到家里,蒙头大睡一场。
推开门,小美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光着脚,身子缩在沙发里,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则轻松地将电话线绕在手指上。看上去,小美聊得十分投入,丝毫没留心亚飞开门进来。
说好了可不准反悔,就这个礼拜,你得带我出去玩,都说了好几次了,可不能再骗我了。讨厌。
亚飞站在门口,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她伸手摸住门框,将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了上面。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