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来自12个星球的敌人 第一章 备战2

2

脚下的内罗毕猛然坠落;我们走到一边,仿佛这儿是什么高速电梯(豆杆这东西确实就是一种高速电梯),望着地球滑向深渊。

“从上边看他们就像蚂蚁!”站在我身旁的利昂·迪克咯咯笑道,“黑蚂蚁!”

我有强烈的冲动想砸破窗户,把利昂扔出去。可惜这里的窗户都打不破;豆杆的所谓“窗户”和轿厢其他部分质地相同,也是金刚石复合材料,只是特地做成透明的,好让搭乘者观赏脚下风景罢了。轿厢密不透气,几分钟后这个特性就将非常有用,因为到时候我们会升到非常高的高处,砸破窗户将导致爆炸性减压、缺氧症和死亡。

因此,利昂恐怕不会意外地发现自己突然开始重返大地的怀抱了。实在遗憾。从芝加哥开始,利昂这只一肚子香肠和啤酒的虱子就黏上了我。这家伙的血管里至少有一半是猪油,居然能活到七十五岁,我真是叹为观止。往内罗毕的航班上,我足有一半时间都在听他一边放屁,一边阴森森地阐释殖民地种族构成的阴谋论。在这场滔滔不绝的独角戏里,放屁还是比较令人愉快的一部分;我这辈子从没如此渴望过一副耳机,好让我欣赏飞机上的影音娱乐。

我选择了前一个离开内罗毕的豆杆航班,想借此甩掉这家伙。他看着像是放屁一天后需要稍事歇息的那种人。可惜我实在时运不济。同利昂和他的臭屁再共度六小时,这彻底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豆杆轿厢若是有窗户,而我又没法把他扔出去的话,我恐怕情愿自己跳出去。情急之下,我只好动用了唯一有可能避开他的办法:说我必须上个厕所。利昂不怎么乐意,咕哝着表示同意。我逆时针在轿厢里溜达,大体而言走向洗手间的方向,但更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个利昂找不到我的地方。

这可不容易。豆杆的轿厢形如甜甜圈,直径约一百英尺。甜甜圈中间的那个窟窿,也就是轿厢沿着豆杆滑动的洞眼,直径约二十英尺。缆索的直径显然稍微再小点儿,大概是十八英尺,很难想象一根几千英里长的缆索竟然只有这么粗。剩下的空间里放置了舒适的小隔间和长沙发,人们可以坐下来聊天,另有几小块区域供旅客观赏娱乐节目、玩游戏和就餐。当然,还有很多靠窗位置供你观景,你可以俯瞰地球,可以平视其他几根豆杆缆索和轿厢,也可以仰望殖民太空站。

大体而言,轿厢就像一家经济型酒店舒适的大堂,忽然被发射上了地球同步轨道。唯一的毛病是开放式设计使得我很难找到躲藏的地方。这个班次并未满员,因此乘客数量不够多,我不能往人群里一钻了事。最后,我决定在轿厢中心附近的售货亭喝点什么,这里大约和利昂站立的位置相对。视线没法拐弯,所以在这里最有可能逃离他的魔爪。

离开地球的过程从肉体上说相当恼人,这得感谢神憎鬼厌的利昂,但从心理上说却轻松得出乎意料。去年我终于下定决心:是的,我要参加殖民防卫军;接下来就只是例行公事地安排后事和告别了。十年前,我和凯西刚决定参军之后,便让儿子查理成为了我们住处的共同所有者,这样他无需通过继承就能得到那幢房子。除此之外,凯西和我别无长物,只有些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各色小玩意儿。其中比较拿得出手的都被我在过去一年内送给了亲友,剩下的就交给查理去处理吧。

告别亲友也没多困难。人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无非是惊讶和悲伤,但在程度方面各有不同:一方面,大家都知道参加殖民防卫军意味着你将一去不回,但另一方面,参军和死亡又有所区别。他们知道你还活在天空中的某个地方;妈的,搞不好过一阵子,他们还会来和你做伴呢。这和几百年前看着熟人跳上四轮马车驶向西部有几分类似,人们会哭泣,会想念他们,然后回去该干啥干啥。

总而言之,整整一年前我就宣布了这个消息。时间这么长,足够你说完该说的话,了结该了结的事情,化解该化解的仇怨。在这一年间,我跟老朋友和家人聚了好几次,也最后一次揭开了几块陈年疮疤,结局基本上都不错。我甚至还为几件我其实并不太抱歉的事情请求了宽恕,其中有一次不知怎的让我和对方上了床——在正常情况下我恐怕没这个念头。有些必要的事情非做不可,就算是给别人一个交代吧。这能让他们心情愉快,何况你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我愿意为我其实不太在乎的事情道歉,让地球上有人祝福我武运昌隆;而不是顽固到底,搞得有人希望异形吧唧吧唧吃掉我的脑髓。管这个叫果报保险好了。

我最挂念的是查理。和许多父子一样,我们处得并不好。我不是最体贴的父亲,他也不是最有人生目标的儿子,虚度人生直到三十好几。第一次发现我和凯西有参军意愿的时候,他大发雷霆。他提醒我们,我们曾经反对过次大陆战争。他提醒我们,我们经常教导他,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他提醒我们,我们曾禁足他整整一个月,只是因为他和比尔·杨出去打靶而已——三十五岁的大男人居然会提起这种事情,我和凯西都觉得很是稀奇。

凯西过世给父子争斗画上了句号,因为我和他都意识到我们所争论的大部分事情其实无关紧要。我是鳏夫,他是单身汉,有段时间我和他加起来就是完整的一个世界了。没多久,他认识了丽莎,他们结了婚。再过一年,在某个异常忙乱的夜晚,他同时升格为父亲和再度当选镇长。查理大器晚成,不过相当成器。我和他有过一次促膝长谈,我为一些事情真诚道歉,也同等真诚地告诉他,他的成就让我多么骄傲。聊完这些,我和他坐在门廊上,喝着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话,看着我的孙子亚当在前院打儿童棒球。分别的时候,我们怀着爱意互道珍重,理想中的父子关系也不过如此了。

我站在售货亭边,一边抿着可乐,一边想着查理和他的家庭,利昂那嘟嘟囔囔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接踵而至的是个低沉而锐利的女性声音,说了些什么回应利昂。我忍不住隔着售货亭张望。利昂显然又拦住了某个可怜的女人,正在大讲特讲他那颗白痴大脑此刻琢磨出来的什么荒唐阴谋论。骑士精神压过了独善其身的欲望,我出面干涉。

“我只是想说,”利昂正在这么说,“实在太不公平了,你、我、每个美国人,都必须老成狗屎才有机会上天,而那些印度崽子却被一船又一船地运往新开发的星球,他们生得有多快,走得就有多快——那可真是他妈的快。太不公平了。你难道觉得很公平不成?”

“不,似乎不怎么公平,”那女人答道,“但我觉得,在他们眼中,我们把新德里和孟买从地球上抹掉也不怎么公平。”

“我就是这个意思!”利昂叫道,“我们用核弹炸了缠头佬!我们赢了战争!胜利应该有奖赏才对。可你看看结果怎么样。他们输了,却在宇宙里到处殖民,我们想上天,唯一的办法却是志愿入伍保护他们!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圣经》的确有言道‘谦卑人必承受地土’,对吧?要我说,输掉一场他妈的战争,应该能让你学得谦卑点儿!”

“利昂,我觉得你弄错了这句话的意思。”我说着走近他们。

“约翰!看,明白我话的人来了。”利昂朝我咧嘴一笑。

那女人转身面对我。“你认识这位先生?”她的问话中暗流涌动,意思是说如果我认识,那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我在去内罗毕的航班上遇见过他。”我答道,轻轻挑起一根眉毛,意思是说那家伙才不是我主动结识的呢。“约翰·佩里。”我说。

“杰西·冈萨雷斯。”她说。

“幸会幸会。”我答道,然后扭头对利昂说,“利昂,你弄错了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出自《山顶宝训》,原话是这样的:‘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承受地土是奖赏,而非惩罚。”

利昂眨眨眼,嗤之以鼻。“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们赢了。棕色小屁股吃了我们几脚狠的。殖民宇宙的应该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我张开嘴刚想说话,却被杰西抢了先。“‘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她说话的对象是利昂,眼睛却在看身边的我。

利昂瞠目结舌地瞪了我俩好一会儿。“你们不是认真的吧?”隔了半晌,他开口道。“《圣经》可没说美国人应该被困在地球上,听凭一群棕皮猴子占领银河系,老天在上,他们连耶稣都不相信!《圣经》肯定也没说还得让我们去保护他们。天哪,我有个儿子参加了那场战争,被某个缠头佬一枪敲掉了一个卵蛋!卵蛋!狗娘养的,他们活该被轰炸。要我兴高采烈地去殖民地给他们擦屁股,门也没有!”

杰西对我丢个眼色。“这次轮到你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说。

“完全不介意,请吧。”她答道。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我引用《圣经》,“‘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憎恨你们的要为他求福,凌辱你们的迫害你们的要为他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利昂的脸色涨红如煮熟的龙虾。“你们俩的脑子都他妈有病。”说完,他以那身脂肪所允许的最高速度,跺着脚走开了。

“耶稣,谢谢你,”我说,“这句话请从字面上理解。”

“你引用《圣经》很熟练,”杰西说,“当过牧师不成?”

“没有,”我答道,“不过我住的镇子只有两千居民,却有十五座教堂。让我有机会学习宗教说辞。再者说,不信教也不妨碍你欣赏《山顶宝训》。你呢?有什么借口?”

“天主教学校的宗教课,”她说,“十年级的时候因为背经得过绶带。说来也很了不起,大脑能把这些东西一存就是六十年,最近从超市出来却经常记不起车停在哪儿了。”

“唉,无论如何,还是让我替利昂道个歉吧,”我说,“我不怎么认识他,但足够让我知道他是个白痴了。”

“‘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杰西耸耸肩,“再说,他只是把很多人的心声说了出来而已。我觉得这种看法愚蠢而错误,但不代表我无法理解。我也希望存在别的办法能让我见到殖民地,而不是等上一辈子,最后靠参军才能上天。要是我年轻的时候就能离开地球,恐怕早就走了。”

“这么说,你入伍不是为了追求军队里的刺激。”我说。

“当然不是,”她略有些轻蔑地说,“你难道是因为特别想打仗?”

“不。”我答道。

她点点头。“我也不是。大部分人都不是。你那位利昂朋友参军肯定不是为了行伍生涯——他从骨子里厌恶要我们保护的那些人。参军是因为人们不想死,不想变老;是因为过了一定年龄,生活在地球上就很没劲了。也有人是因为想在死之前见识一下别的地方——比方说我。我只是想看看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她扭头眺望窗外。“听见自己这么说,感觉真是很滑稽。知道吗?直到昨天,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得克萨斯州。”

“别难过,”我说,“得州地方很大。”

她笑了笑。“谢谢。我并不怎么难过。只是很滑稽而已。小时候我读了《年轻殖民者》系列的全部小说,也看过电视剧,梦想过饲养大角星牛,在伽马主星殖民地和邪恶的地虫作战。年纪大些,我发觉殖民者全都来自印度、哈萨克斯坦和挪威这种无法养活自己人口的国家,我出生在美国,意味着我没法上天。还有,根本不存在什么大角星牛和地虫!十二岁的时候,我搞清楚这些事情,真是失望极了。”

她又耸耸肩。“我在圣安东尼奥长大,‘出门’去得州大学念书,然后又回到圣安东尼奥工作。后来结了婚,度假去墨西哥湾海岸。三十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丈夫和我打算去意大利,可惜没走成。”

“发生什么了?”

她笑了起来。“他的秘书。结果他们俩去意大利度蜜月了,而我留在家里。不过嘛,他们在威尼斯吃海贝双双食物中毒,还好我没去成。但是,从那以后,我对旅行就断了念想。我知道一到岁数自己肯定会参军,结果我不就来了吗?不过现在我的确希望从前能多出去走走。我在达拉斯搭三角翼飞到内罗毕,非常好玩。真希望我这辈子不止飞过这一趟。更别说这个了——”她朝窗外的豆杆缆索挥挥手,“我从没想过我会愿意乘上这种玩意儿。我是说,这缆索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的?”

“信仰,”我说,“你相信它不会掉下去,它就不会掉下去。别多想,否则咱们就麻烦了。”

“我相信的是,”杰西说,“我想吃东西了。一起去?”

“信仰,”哈利·威尔逊哈哈大笑,“说起来,或许的确是信仰支撑住了缆索,因为基础物理学绝对做不到。”

哈利·威尔逊走到杰西和我吃饭的小隔间边,开口第一句是:“你们似乎互相认识,这可比其他人强得多了。”我们邀请他坐下,他欣然接受。哈利告诉我们,他在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教了二十年高中物理,自从走进豆杆轿厢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支撑缆索的不是物理学,这话什么意思?”杰西说,“相信我,这会儿我可不想听见这种话。”

哈利微笑道:“不好意思,让我换个说法。支撑豆杆的原理肯定和物理学有关系,但这个物理学绝对不普通。这里的许多事情怎么看怎么说不通。”

“物理学讲座似乎快开始了。”我说。

“我教了十几岁的孩子几十年物理,”哈利掏出小记事簿和钢笔,“保证不会让你头疼,请相信我。好了,你看,”哈利先在页面底端画个圆圈,“这是地球,而这个——”他在页面中间画了个较小的圆圈,“——是殖民太空站,是个地球同步卫星,意思是说它和自传中的地球保持相对静止状态。总是挂在内罗毕上空。都还能听懂吧?”

我和杰西点点头。

“那好。你们看,豆杆背后的原理是这样的:把殖民空间站和地球用‘豆杆’连接起来——所谓豆杆,就是窗外那些缆索——然后让电梯轿厢沿着它往返运行,此刻我们就坐在这么一个轿厢里。”哈利画了一条线代表缆索和一个小方块代表轿厢。“重点在于,要进入地球轨道,缆索上的轿厢不需要达到逃逸速度,而运载火箭就不一样了。这对你我来说是好事,否则去殖民空间站的路上,我们就会觉得有头大象站在胸口了。道理很简单吧?

“但问题是,这根豆杆违背了传统地空电梯模型所必须遵守的物理规则。举例来说——”哈利画了一条从殖民空间站到页面顶端的线,“——殖民空间站不该位于豆杆尽头。原因与质量平衡和轨道动力学有关,按理说应该存在另外一段缆索,从空间站向太空延伸上万英里。没有这种平衡物的豆杆天生不稳定而危险。”

“你想说我们这根豆杆没有?”我说。

“这根豆杆不但非常稳定,而且多半是人类发明的最安全的运载工具,”哈利说,“这根豆杆已经连续运行了一个多世纪。这是殖民者离开地球的唯一途径。从来没有因为不稳定或不稳定导致的材料失效而发生过事故。四十年前发生过著名的豆杆炸弹事件,但那纯属人为破坏,与豆杆本身的物理构造无关。豆杆从建成那天起就稳定得让人惊叹。但是,从基础物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是什么支撑住了豆杆呢?”杰西说。

哈利再次露出笑容:“唉,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对吧?”

“你是说你也不清楚?”杰西问。

“的确不清楚,”哈利承认道,“但这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因为我只是——曾经是——区区一名高中物理教师而已。不过,话也说回来,据我所知,谁也不清楚它的工作原理——我指的是地球上,殖民联盟显然清楚。”

“怎么可能呢?”我问,“老天在上,豆杆立在这儿已经一个多世纪了。难道就没有谁愿意动动脑子搞清楚它的工作原理?”

“我可没这么说,”哈利答道,“当然有人尝试过。这些年都不是秘密了。建造豆杆的时候,政府和媒体曾经要求殖民联盟公布其工作原理。殖民联盟的回答基本上等于‘自己琢磨吧’,然后就是句号了。物理学界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还起了个名字叫‘豆杆难题’。”

“很没创意。”我说。

“嗯,物理学家把想象力花在别的地方了。”哈利咯咯一笑,“重点在于,难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原因大致有二。第一,豆杆复杂得难以置信——我已经说过了质量平衡,但还有其他问题呢,比方说缆索强度,比方说风暴和其他大气现象导致的豆杆振荡,甚至还有缆索的锥度该如何变化。其中任何一项在现实世界中都是异常棘手的难题,试图一次性全部解决更是不可能的任务。”

“第二个原因呢?”杰西问。

“第二个原因是没有研究的理由。就算搞明白了,我们也花不起钱修建一个。”哈利往后一靠,“当老师前,我在通用电气的土木工程部做事。我们当时正在论证大西洋海底铁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是研究过往项目和项目提案,看其中的技术和工程手段是否能应用于海底铁路项目。大体而言,就是高喊万福玛利亚,瞧瞧老天能不能恩赐什么降低成本的办法。”

“通用电气就是被这个项目搞破产的,对吧?”我问。

“现在你明白他们为啥要降低成本了吧,”哈利说,“还有我为啥当了老师。在那以后,通用电气发不出我的工资,发不出好多人的工资。总而言之,我翻阅了很多旧提案和报告,其中一部分是机密资料,有一份跟豆杆有关。通用电气受雇于美国政府,为在西半球建设豆杆系统做第三方可行性研究;政府想在亚马逊戳个特拉华州大小的窟窿,然后把豆杆立在赤道上。

“通用电气的答案是别犯傻。报告里说,即便在几个主要技术方面获得突破,这个项目仍旧是异想天开——和建造豆杆所需要的技术没有关系,而是工程预算比美国的年度国民生产总值高两倍。前提还是费用不会超过预算——这当然更是不可能的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报告本身也至少有十年历史。但我估计费用在现在不可能降低太多。因此,我们没有修建新的豆杆——想把人和物品送进太空,有不少更便宜的办法——便宜得多。”

哈利再次凑上来。“这就引出了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第一,殖民联盟怎么有能力制造出这个技术怪兽;第二,他们费神费力建造它的原因。”

“呃,显而易见,殖民联盟的技术比地球先进。”杰西说。

“显而易见,”哈利答道,“但原因呢?殖民者再怎么说也是人类。非但如此,殖民者都征募自有人口问题的穷国,往往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抵达新的家园星球后,按理说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挣扎求生上,而不是研究如何建造豆杆。另外,星际殖民的核心技术是跃迁引擎,这项技术是在地球上发展起来的,一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什么像样的进步。因此,从表面上看,殖民者没有理由在技术方面领先我们。”

我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除非他们作弊。”我说。

哈利咧嘴一笑:“没错。我也这么想。”

杰西看看我,看看哈利。“我没有跟上你们的思路。”她说。

“他们作弊了,”我说,“你看,在地球上,我们与世隔绝。只能靠自己学习——没错,我们一直有发明创造,一直在改良技术,但这很缓慢,因为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但是,在宇宙里——”

“在宇宙里,人类遇到了其他智慧种族,”哈利说,“其中肯定存在科技比我们领先很多的。或者通过贸易,或者通过反向工程,他们搞清楚了工作原理。有参照物供你研究,这比自个儿瞎捣鼓要容易得多。”

“所以,他们作弊了,”我说,“殖民联盟偷看了别人的笔记。”

“呃,殖民联盟为什么不和地球分享他们的发现呢?”杰西问,“保守秘密有什么意义?”

“他们也许认为越是无知就越是没有伤害力。”我说。

“也许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哈利说着朝窗户打个手势,豆杆的缆索闪过窗外。“豆杆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它是把人送上殖民空间站的最简单的办法,而是因为它属于最困难的那种办法——事实上,豆杆的造价最昂贵,技术上最复杂,政治上最具威慑力。豆杆本身就是一个提醒:殖民联盟已经甩开地球几光年了。”

“我怎么从来不觉得豆杆有什么威慑力?”杰西说,“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它。”

“因为威慑的对象不是你,”哈利说,“如果你是美国总统,想法恐怕就不同了。其他的暂且不论,殖民联盟毕竟把我们堵在了地球上。除了他们的殖民和征兵,根本不存在太空旅行的其他手段。政治领袖永远有压力,一方面要对抗殖民联盟,另一方面又要帮助国民上天。豆杆是个恒久不变的提醒,它在说,‘造不出这东西,就别动心思挑战我们。’另外,豆杆只是殖民联盟决定向我们展示的唯一一项技术。想想还有什么没让我们看到的吧。我敢保证美国总统见识过,否则他和地球上的其他领袖就没这么乖了。”

“你这些话没有一句能让我觉得殖民联盟是好人。”杰西说。

“他们不一定很邪恶,”哈利说,“说不定殖民联盟正在努力保护地球。宇宙浩茫,很难说邻居都很友善。”

“哈利,你是生性多疑?”我问,“还是说你年纪越大,就越是把世界往坏里想?”

“否则我是怎么活到七十五岁的?”哈利咧嘴坏笑,“话说回来,我才不介意殖民联盟的科技更先进呢。反正对我有好处。”他举起一条胳膊。“瞧瞧这东西,”他说,“松松垮垮的旧玩意儿,保养得不怎么好。但殖民防卫军将会收下这条胳膊——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件——整饬得能上阵杀敌。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吗?”

“不知道。”我答道。杰西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哈利说,任手臂扑通一声落在桌上。“我完全猜不透他们打算怎么做。还不止,我根本想象不出他们能怎么做——如果殖民联盟真的把地球封锁在了技术发展的初级阶段,那么解释给我们听就和向只见过马拉车的人解释豆杆轿厢没啥区别了。但他们反正做到了,对吧?否则为啥要征召七十五岁的老家伙入伍呢?老年病兵团可没法征服宇宙——别往心里去。”他连忙加上最后一句。

“没关系。”杰西笑着答道。

“这位女士,这位先生,”哈利看着我和杰西,“我们大可以认为我们对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有所准备,但我觉得恐怕都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豆杆的存在就是明证。它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巨大、更陌生,而这只是旅程的头一部分而已。接下来的将更更巨大、更更陌生。尽可能作好准备吧。”

“跟演戏似的,”杰西干巴巴地说,“听了你这番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了。”

“我知道。”我说着侧身挪出小隔间,“我要去尿尿。如果宇宙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巨大、更陌生,那我还是腾空了膀胱再去面对它吧。”

“有正牌童子军的气概。”哈利说。

“童子军哪儿需要像我上这么多次厕所。”我说。

“当然需要,”哈利说,“等他六十年就是了。”

3

“不知道你俩怎么想,”杰西对我和哈利说,“不过就目前来说,这可不是我心目中军队的模样。”

“还不坏,”我说,“来,再吃个甜甜圈。”

“我不需要再吃一个甜甜圈,”她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去,“我需要的是睡一觉。”

我明白她的意思。离家已有十八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我很想打盹,但却坐在星际巡航舰宽敞得难以置信的食堂里,和上千个新兵一起边喝咖啡边吃甜甜圈,等待有人告诉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最后这部分倒是和我心目中的军队颇为相似。

抵达目的地后先是一阵忙乱,接着就是等待。刚走出豆杆轿厢,就有两个官僚味十足的殖民联盟职员迎了上来,说我们是即将离港的太空船在等待的最后一群新兵,因此请立刻跟着他们走,免得预定的时间表出岔子。接着,他们一个开路一个殿后,既有效率又相当无礼地驱赶着几十个老龄公民横穿整个空间站,前往殖民防卫军那艘名叫亨利·哈德逊号的飞船。

急吼吼地赶路显然让杰西和哈利好不失望,我也一样。殖民空间站是个庞然巨物——直径超过一英里(实际上是一千八百米,七十五年人生历程之后,我大概终于不得不开始习惯公制单位了),乃是新兵和殖民者唯一的中转太空港。被驱赶着横穿它,无法驻足欣赏,这就像五岁孩童在圣诞节被忙于赶路的父母匆匆带过玩具店。我很想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直到对方让步为止。很可惜,我的年龄对于这种行为来说太大了(另外一方面,还不够大)。

紧走慢赶的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吊足了我的胃口。那两个蛮横的殖民联盟职员连戳带刺驱赶着我们,经过了一个非常宽敞的等待室,里面挤满了我猜是巴基斯坦人或印度穆斯林的男女老少。大多数人在耐心等候交通艇送他们登上某艘硕大无朋的殖民运输飞船——隔着窗户,我能看见远处漂浮着一艘这样的飞船。还有些人或者操着带各种口音的英语在和殖民联盟的职员争吵什么,或者在安抚显然觉得非常无聊的孩子,或者在行李里翻找食物。角落里,有一群男人跪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祈祷。我刚开始琢磨他们该如何在两万三千英里高空找准麦加的方向,就被赶着走过这块地方,他们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外。

杰西拉拉我的袖子,指指右边。在一小片就餐区里,我瞥见了某个有触手的蓝色东西,它举着一杯马丁尼。我招呼哈利看,而他完全被迷住了,甚至掉头走了两步细看,让殿后的联盟职员大吃一惊。她带着最难看的脸色把哈利嘘回队伍里,而哈利则咧开大嘴,笑得像个白痴似的。“吉哈尔,”他说,“我看见它正在吃辣鸡翅。好恶心。”接着嘿嘿嘿笑个没完。吉哈尔是人类遇到的第一个外星智慧种族,那是殖民联盟垄断太空旅行之前的事情。他们为人不错,就是吃东西的时候要用脑袋上的几十根触须把酸液注射到食物里,然后将所得到的浆液呼噜噜地吸进一个孔道。的确挺恶心的。

哈利才不在乎呢,因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外星人。

长途跋涉终于迎来终点,我们走进一个等待室,航班显示屏上亮着“亨利·哈德逊/殖民防卫军新兵”这几个字。大家感激涕零地坐下歇息,那两个职员去和等在交通艇门口的其他职员说话。哈利这家伙显然是个好奇宝宝,溜溜达达地走到窗口,欣赏我们即将搭乘的飞船。杰西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跟了过去。窗户上有个小小的信息显示屏,帮助我们在熙来攘往的船流中找到了它。

当然了,亨利·哈德逊号并没有停靠在门外。空间站在不停旋转,让一艘十万公吨的星际飞船优雅地跟上它的步伐,这件事实在难度不小。和其他殖民地飞船一样,它和空间站保持了一段合理的距离,更容易操控的交通艇和货船来回运送给养、乘客和机组成员。哈德逊号停在上方数英里处,和缺乏美感、讲求实用性的大型轮辐式殖民飞船不同,这艘飞船的线条更流畅,形状更扁平,更重要的是,外形根本不是圆柱体或轮辐。我提醒哈利注意这一点,他点点头。“全时人工重力,”他说,“而且作用区域非常大。很了不起。”

“上来的这一路上不是都有人工重力吗?”杰西说。

“是啊,”哈利说,“豆杆轿厢升得越高,重力发生器的输出功率就越大。”

“那太空船使用人工重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杰西问。

“因为这件事困难得没边了,”哈利说,“制造重力场需要消耗巨大能量,所需能量随半径变化呈指数增长。他们也许作了弊,没有制造一整个巨大的重力场,而是用多个较小的重力场取而代之。但即便如此,单是制造豆杆轿厢里的重力场,就足够你家镇子照明好几个月了。”

“这就难说了,”杰西说,“我住在圣安东尼奥[2]。”

“好吧。那就他家小镇好了。”哈利竖起大拇指对着我,“重点在于,这是对能量的极大浪费。在绝大多数需要人工重力的场合,轮辐结构要简单和便宜得多,造个轮辐,转起来,把人和物品安置在内框上。一旦开始旋转,你只需要补偿摩擦所损耗的少许能量而已。人工重力场则恰好相反,它需要持续输出大量能量。”

他指着亨利·哈德逊号说:“你们看,哈德逊旁边有艘交通艇。拿交通艇当参照物,我估计哈德逊号长八百英尺,宽两百,高一百五十。想制造足以包裹这个宝贝儿的单一人工重力场,保证能让圣安东尼奥灯光黯淡。即便采用多个重力场,所需能量也非常可观。因此,他们要么有个不但能保持人工重力,同时还能驱动推进和生命支持等诸多系统的能量源,要么就是找到了某种低功耗的新办法制造重力。”

“也许并不便宜,”我指着停靠在亨利·哈德逊号旁边的殖民者运输飞船说,“看那艘殖民飞船。轮辐式的。另外,殖民空间站也在旋转。”

“殖民联盟把最先进的技术留给了军队,”杰西说,“这还只是接送新兵的飞船而已。哈利,我认为你说得对。天晓得我们把自己送给了什么组织。”

哈利咧嘴一笑,转身眺望远处的亨利·哈德逊号,殖民空间站不停旋转,飞船懒洋洋地兜着圈子。“我喜欢让别人跟着我的思路想问题。”

没多久,那两个职员又驱赶着我们排队登上交通艇。我们向守在门口的殖民联盟职员出示身份卡片,他将我们的名字登记成一份名单,他的同事则将PDA[3]发给我们。“感谢您曾定居地球,请笑纳这可爱的分别礼物。”我对他开玩笑。但他似乎没听懂。

交通艇没有人工重力。联盟职员拴牢我们,警告说无论如何也别动念头解开自己;为了确保幽闭恐惧症最严重的人也不犯这个错误,挽具上的锁在飞行期间根本不受我们控制。问题就这样得到了解决。塑料发网被分发给头发比较长的人,长发在失重时会四处乱飘。

他们说,如果有人晕机,请使用座位侧袋里的呕吐袋。他们提醒我们,别等到最后一秒钟才掏出呕吐袋。失重时,呕吐物会随处飘飞,刺激其他乘客的肠胃,使得第一个呕吐者在余下航程乃至整个军旅生涯中很不受欢迎。这番话让好些人立刻悉悉率率地准备了起来。我旁边的女人紧紧攥住她的呕吐袋。我暗自作好最坏的打算。

感谢上帝,没人呕吐,去亨利·哈德逊号的这一路大体上风平浪静。重力刚消失,我的大脑高喊“天哪,要摔死了”,接着就像坐了一段超级长但很平缓的云霄飞车。差不多五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哈德逊号。入坞又花了另外一两分钟,虹膜门打开,让交通艇开进去,然后再次关闭。随后的几分钟里,我们等待空气被送进船坞。一阵轻微的刺痛过后,重量感忽然重新出现。人工重力起了作用。

船坞的门打开,出现了一个没露过面的联盟职员。“欢迎登上殖民防卫军亨利·哈德逊号飞船,”她说,“请解开自己,拿上行李,沿着灯光指引的通道离开船坞。舱内空气将在整七分钟后抽空,以便让本艘交通艇离开,接收下一艘交通艇。因此,诸位请抓紧时间。”

我们所有人的动作都快得惊人。

接着,我们被领进亨利·哈德逊号宽敞的食堂,船员请我们喝点咖啡,吃两个甜甜圈,休息休息。稍后会有职员前来讲解情况。等待的时候,先于我们登船的新兵也逐渐坐进食堂;隔了半个钟头,房间里挤满了数以百计的老家伙。我从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么多老人。哈利也没有。“活像星期三早上全世界最大的丹尼饼店。”他说,起身给自己添了杯咖啡。

就在膀胱开始抗议我喝多了咖啡的时候,一位相貌堂堂的先生走进食堂,径直走向房间前部,他身穿殖民联盟外交官的蓝色制服,房间里的噪音音量开始降低,终于有人来解释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看得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他站了几分钟,直到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为止。“欢迎。”他说。我们都吓了一跳。他的身上肯定带着麦克风,说话声通过墙上的扬声器广播出来。“我叫萨姆·坎贝尔,隶属于殖民联盟,协助殖民防卫军开展工作。尽管从技术上说我不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但殖民防卫军授权我代表他们培训在座诸位,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请把我看作你们的长官。我知道有许多人搭乘的是最后一班交通艇,迫切希望能立刻休息;而最早登船的人已经等了一整天,迫切希望能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为了同时照顾双方,我会尽量说得简明扼要。

“大约一小时后,殖民防卫军亨利·哈德逊号将离开轨道,准备首次跃迁,前往凤凰星系,我们在那里稍事停留,补充给养,然后前往罗盘座贝塔星的三号行星,你们将在那里开始训练。别担心,我知道你们现在还听不懂这些话。你们只需要知道,两天零几个小时后,我们将抵达第一个跃迁点,在此期间,我的手下会给诸位做一系列测试,评估心理和生理状况。时间安排正在下载入你们的PDA。请抽空查看。PDA还可以指引你们去任何需要去的地方,因此不用担心迷路的问题。刚登船的人还将在PDA上找到各自的舱室。

“除了找到自己的舱室之外,今天晚上各位没有其他任务了。有很多人赶了很长时间的路,希望你们能得到充足休息,为明天的测试作好准备。说到时间,现在各位可以开始习惯本舰的时间了,也就是殖民星球通用标准时间。此刻是——”他看看手表,“——殖民时间2138[4]。PDA已经设定为本舰时间。明天起床后0600至0730用早餐,然后是生理测试与强化。早餐不是强制性的,你们还不受军队作息时间的约束,但明天这一整天都会很辛苦,因此我强烈建议各位吃早餐。

“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可以将PDA接入亨利·哈德逊号的信息系统,使用人工智能界面帮助你们,用触感笔写下问题或者对着PDA的麦克风说话就行。客舱的每层甲板都有殖民联盟的人员,可向他们请求帮助。根据诸位的个人资料,医疗人员已经了解你们或许会遇到的问题和需要,有可能已经预约好了今晚探访舱室的时间。请检查PDA。你们还可以随时去医务室。食堂今晚彻夜开放,但到早晨的正常运营时间才开始服务。请在PDA上查询服务时间和菜单。最后,明天请换上殖民防卫军的新兵制服。制服现已送往舱室。”

坎贝尔停了一秒钟,向众人投来我认为他觉得意味深长的一瞥。“本人谨代表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欢迎各位成为新公民和最新一批守护战士。上帝保佑你们,祝各位未来平安。

“顺便说一句,如果有兴趣观看我们离开轨道,视频信号将会送往了望甲板的剧场。剧场很宽敞,能容纳所有新兵,因此无需担心座位问题。亨利·哈德逊号的速度很快,到明天早餐时地球就只有蘸料碟大小了,到午餐时将只是太空中的一个亮点。这也许是最后见到家乡星球的机会。如果这对你们很有意义的话,那就过来看看吧。”

“新室友怎么样?”了望甲板的剧场里,哈利坐进我旁边的座位。

“我实在不想提。”我答道。我在PDA的指引下找到舱室,发现室友已经开始整理行李了:利昂·迪克。他瞅了我一眼,说:“哦,看呐,《圣经》变态。”就此对我视而不见,这在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房间里可不容易做到。利昂抢了下铺(对于七十五岁的老膝盖来说,下铺确实有优势);我把行李扔在铺位上,拿起PDA,出门找到在同一层甲板的杰西。她的室友是一位和蔼妇人,名叫玛琪,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去看亨利·哈德逊号离港了。我告诉杰西我的室友是谁,她听了大笑不止。

把前后经过告诉哈利时,她又笑了一场,哈利怜悯地拍拍我的肩膀。“别难过。熬到罗盘座贝塔星就好了。”

“管他的,”我说,“你的室友怎么样?”

“不知道,”哈利说,“我进门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也占了下铺,狗娘养的。”

“我的室友可爱极了,”杰西说,“初次见面,她请我吃自家烤的曲奇,说是孙女的临别礼物。”

“她可没请我吃曲奇。”我说。

“呃,她又不和你住在一起,对吧?”

“曲奇好吃吗?”哈利问。

“活像燕麦味道的石子儿,”杰西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咱们三个人里,我的室友最像样。我命好。”宽阔的屏幕亮了起来,她伸手指着屏幕喊道:“看,地球!”地球挂在半空中,解析度好得让人目瞪口呆。这东西的制造者太厉害了。

“真希望我家客厅能挂个这样的显示器,”哈利说,“保证能举办全街区最受欢迎的超级碗聚会。”

“好好看着,”我说,“咱们这辈子只呆过这么一个地方。认识的人、爱过的人,都在那儿了。现在我们正在离开它。难道二位就没有任何感受吗?”

“兴奋,”杰西说,“也难过。但不算太难过。”

“绝对不算太难过,”哈利说,“留在地球上,我们只能继续衰老和死亡。”

“你还是有可能会死,知道吗?”我说,“你参加的是军队。”

“是啊,但我不会老死,”哈利说,“我有了第二次死在青春岁月的机会,可以留下一具漂亮的尸体,足以弥补上次错过的遗憾了。”

“还真够浪漫的。”杰西冷眼道。

“说得对。”哈利答道。

“听,”我说,“开始脱离轨道了。”

剧场的扬声器里传来亨利·哈德逊号离港时和殖民空间站的对话。接着是低沉的隆隆声响和最轻微不过的震颤,我们仅能通过座椅稍微有所感觉。

“引擎。”哈利说。杰西和我点点头。

屏幕上的地球开始慢慢缩小,虽说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依然是耀眼的蓝色和白色,但占据屏幕的比例显然在无情地逐步变少。几百名前来观看的新兵默不作声地望着地球渐行渐远。我看了一眼哈利,他尽管刚才还高谈阔论,此刻却陷入了安静的沉思。杰西的脸上挂着一行泪水。

“喂,”我握住她的手,“不算太难过,还记得吗?”

她对我笑笑,也握住我的手。“不,”她嗓音嘶哑,“不算太难过。但还是不好受,还是不好受啊。”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望着我们熟悉的一切在屏幕上越变越小。

我把PDA的闹钟设定在0600。时间一到,小扬声器播放出轻柔的管乐,音量逐渐增大,直到叫醒我为止。我关掉音乐,悄悄从上铺爬下来,打开衣橱里的小灯,翻找毛巾。衣橱里挂着我和利昂的新兵制服:每人两套殖民防卫军的浅蓝色运动衫和运动裤、两件浅蓝色的T恤、两条浅蓝色的丝光棉系带裤、两双白袜子、两套贴身短内衣和两双蓝色运动鞋。在抵达罗盘座贝塔星之前,我们显然不需要穿军服。我穿上运动裤和T恤衫,抓起也挂在衣橱里的一条毛巾,踢踢踏踏地晃进走廊去洗澡。

等我回来,房间里的灯全亮着,但利昂还躺在床上——灯肯定是到时间自动点亮的。我在T恤外面套上运动衫,顺便穿好了袜子和运动鞋。我准备完毕,可以去慢跑,也可以——呃,去做今天该做的任何事情。现在嘛,先吃早饭。出门时,我推了推利昂。这家伙是个混球,但就算混球也不该因为睡懒觉而错过吃饭。我问他要不要去吃早饭。

“什么?”他口齿不清地说,“不吃。别烦我。”

“你确定?”我问,“知道大家是怎么说早餐的吧?这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顿饭,等等。来吧,你需要能量。”

利昂真的咆哮了起来:“我老妈死了三十年,据我所知,她没有借你的身体还魂。给我他妈的滚出去,让我睡觉。”

很高兴发现利昂对我还是这么蛮横。“好吧,”我说,“我吃完早餐就回来。”

利昂咕哝了两句什么,翻了个身。我出门去吃早餐。

早餐令人叹为观止,要知道说这话的我娶过一个早餐手艺能让甘地停止绝食的老婆。我领了两份比利时华夫饼——金灿灿的,外脆里酥,裹着糖霜和怎么尝怎么像是佛蒙特枫糖的糖浆(如果你觉得自个儿分辨不出佛蒙特枫糖浆,那肯定是因为你根本没吃过),再浇上满满一大勺融化得恰到好处的稀奶油,正巧填补了华夫饼深深的洞眼。另外还有嫩得过头的嫩煎蛋和四条厚厚的黄糖培根,橙汁新鲜得估计橙子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榨成了汁,最后是一杯刚从驴子背上卸下来的咖啡。

我想我大概已经死了,这儿其实是天堂。从法律上说,我在地球上已经被宣布死亡,此刻又乘着宇宙飞船穿越太阳系,因此这么说也不算太离谱。

“天哪。”我放下满载的托盘,身旁的一位伙计这么说,“看看这托盘上有多少脂肪。存心想得冠心病不成?我是医生,我最清楚。”

“啊哈,”我指着他的托盘说,“你那份煎蛋卷似乎用了四个鸡蛋,外加火腿和干酪各一磅。”

“‘依其言,勿效其行。’我开业当内科医生时的格言,”他说,“如果患者肯乖乖听话,而不是效仿我这个坏榜样,他们恐怕都能活到今天。这个教训大家请记牢。顺便说一句,我叫托马斯·简恩。”

“约翰·佩里。”我和他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虽说同时也很难过,因为吃了这些东西,你一小时内就将死于心脏病突发。”

“约翰,别听他的。”我们对面的女人说,她的盘子里剩下些薄煎饼和香肠的残渣。“汤姆[5]只是想骗你的食物罢了,免得他再站起来排队。我的一半香肠就是这么被他抢走的。”

“你的指控尽管确凿,但与本案无关,”托马斯忿忿不平地说,“我承认本人对他的华夫饼心怀不轨,没错,我不否认。但如果牺牲我的冠状动脉就能延长他的寿命,那我也觉得非常值得。就当我舍身为战友挡了手雷吧。”

“正常手雷可不会泡在糖浆里。”她说。

“应该泡上才对,”托马斯说,“那样舍己救人的例子就会多起来了。”

“给你,”我说着切下半片华夫饼,“挡这个去吧。”

“我保证一头扑上去。”托马斯信誓旦旦。

“听你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说。

桌对面的女士自我介绍,她叫苏珊·瑞尔顿,来自华盛顿州贝尔维尤市。“到目前为止,你对咱们的太空小冒险感觉如何?”她问我。

“要是知道吃得这么好,肯定早几年就想办法混进来了,”我答道,“谁能想到部队伙食竟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里还不算是军队,”托马斯的嘴里塞满了华夫饼,“更像是殖民防卫军的候诊室,明白我的意思吧?真正的部队伙食要简单得多。就别提可以穿着运动鞋走来走去了。”

“你认为他们这是想让咱们放下戒心?”我问。

“是的,”托马斯答道,“你看,这艘船装着上千个彼此陌生的老家伙,全都离家万里,举目无亲,没有工作。这个精神冲击绝对他妈的够劲。让咱们好吃好喝,别去胡思乱想,这是最起码的事情了。”

“约翰!”正在排队的哈利看见了我。我朝他挥挥手,他和另外一个男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室友艾伦·罗森萨尔。”他用介绍的语气说。

“诨号‘睡美人’。”我说。

“对了一半,”艾伦说,“我的确美得倾国倾城。”

我把哈利和艾伦介绍给苏珊和托马斯。

“啧啧啧,”托马斯打量着他们的托盘,“又有两个人要动脉硬化了。”

“还是扔两条培根给汤姆吧,”我说,“否则这番话会没完没了。”

“你居然暗示食物能收买我,我很受侮辱。”托马斯说。

“哪儿是暗示?”苏珊说,“根本就是直言不讳的陈词。”

“唉,我知道你的室友运不佳,”哈利说着把两条培根递给托马斯,托马斯一脸严肃地接了过去,“我就不一样了。这位艾伦是理论物理学家,聪明绝顶。”

“而且美得倾国倾城。”苏珊插了一句。

“谢谢你记得这么清楚。”艾伦说。

“这似乎是一桌子讲理性有智慧的成年人,”哈利说,“那么,诸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节目?”

“我的日程表里0800是体检,”我说,“大家应该都有份。”

“对,”哈利答道,“但我的意思你们都清楚。返老还童治疗是否从今天开始?是不是过了今天咱们就不再是老家伙了?”

“谁说过了今天就不再是老家伙了?”托马斯说,“只是想当然而已,因为我们认为士兵肯定是年轻人。但转念再一想,谁也没见过殖民防卫军的士兵。只是想当然而已,有可能错到九霄云外去了。”

“衰老的士兵能有什么价值?”艾伦问,“要我这副德性上战场,天晓得究竟对谁有好处。我的背不好,昨天从豆杆轿厢走到登机口险些要了我的老命。背着包扛着枪急行军二十英里?想也别想。”

“要我说,咱们显然将会接受修整,”托马斯说,“但这和返老还童不是一回事。我是医生,对这种事略知一二。无论什么年龄,都有可能让人体工作得更好,发挥更强的机能,但每个年龄段都有其特定的能力底限。七十五岁的躯体天生缓慢、缺少灵活性,比年轻时更难修复。当然了,七十五岁的躯体也做得出了不起的事情。不是吹牛,但告诉各位,在地球上我定期跑十公里比赛。不到一个月前还跑过。我比五十五岁的时候跑得更快。”

“你五十五岁的时候跑多快?”我问。

“呃,其实是这样的,”托马斯说,“五十五岁时我是个肥佬。换心以后我才开始认真保养身体。我想说的重点是,身体机能良好的七十五岁老人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不是非得返老还童才行,但他的状态必须要很好。也许这支军队需要的就是这个。也许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种族都是软脚蟹。假如真是这样,年迈士兵这个概念虽说古怪,但也说得通了,因为年轻人对社会还有大用。他们面前摆着整整一个人生,而我们则是最合适不过的炮灰。”

“按你这么说,我们依然会是老人,只是非常、非常健康的老人而已。”哈利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托马斯答道。

“喂,别说这个了,让我心情很低落。”哈利说。

“把水果杯给我,我就闭嘴。”托马斯说。

“就算如你所说,我们能变成身体机能良好的七十五岁老人,”苏珊说,“但我们还是会继续衰老。五年后,我们就是身体机能良好的八十岁老人了。八十岁,那是我们作为士兵的年龄上限。”

托马斯耸耸肩:“我们的服役期限是两年。也许只需要让我们正常运转两年就行。七十五岁和七十七岁的区别不如七十五岁和八十岁的区别那么大,甚至不如七十七岁和八十岁的区别那么大。每年有成千上万的老人志愿入伍。两年过后,用一批更新的新兵取代我们就是了。”

“服役期限上限是十年,”我说,“契约里有这一条,虽说很难读懂。要我说,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技术能让我们正常运转那么多年。”

“还有,他们取了我们的DNA样本,”哈利说,“也许会克隆器官更换什么的。”

“有道理,”托马斯承认道,“不过,从克隆的躯体上把所有器官、骨骼、肌肉和神经移植到我们身上,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他们还得想办法处理大脑,那玩意儿没法移植。”

托马斯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他扫了全桌人的兴。“我可没说咱们不会返老还童,”他说,“单是在这艘船上的见闻,就足够让我知道殖民联盟的技术比地球先进得多了。然而,身为一名医生,我实在猜不透他们该怎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戏剧化地逆转衰老过程。”

“熵是个婊子,”艾伦说,“能支持这个结论的物理理论有的是。”

“我倒觉得有个证据能证明,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改进咱们的身体机能。”我说。

“别卖关子,”哈利说,“汤姆那个全银河系最衰老军队的理论很倒胃口。”

“这不就是吗?”我说,“如果他们没法修整我们的躯体,就不会供应这些脂肪含量足以在一个月内将大多数人斩杀殆尽的食物了。”

“这话不假,”苏珊说,“非常有道理,约翰,我的心情好起来了。”

“谢谢,”我说,“基于这个证据,我相信殖民防卫军有能力治疗我全部的病痛,因此,现在我要回去再吃一轮了。”

“帮我带些薄煎饼。”托马斯说。

“喂,利昂,”我说着推了推那坨肉山,“起床了。睡觉时间已经结束。八点钟安排了体检。”

利昂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我翻个白眼,叹了口气,弯腰去使劲推他。我马上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青紫色。

哦,糟糕了,我心想,然后拼命摇晃他。毫无反应。我抓住他的躯干,把他从铺位拽到地板上。我感觉到的是尸体的沉重感。

我抓起PDA,呼叫医疗救助。接着,我在他旁边跪下,朝他嘴里呼气,按压他的胸膛,直到两名医疗人员赶到,把我从他身上拖起来。

这时候,敞开的房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我看见杰西,伸手把她拉进房间。她看见地板上的利昂,立刻伸手捂住嘴。我飞快地抱了她一下。

“他怎么样了?”我问一个殖民联盟的医生,他正在查看他的PDA。

“死了,”他说,“死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像是心脏病发作。”他放下PDA,站起来,低头又看了利昂一眼。“倒霉蛋。都到这儿了,结果却散了架。”

“最后时刻志愿加入幽灵旅。”另一个医生说。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在这种时候说笑话真是太没品了。

4

“好,让我看看。”我走进医生的办公室,他瞥了一眼他的大号PDA。“约翰·佩里,对吧?”

“正是在下。”我说。

“我是拉塞尔医生。”他上下打量着我。“看你这脸色,像是家里的狗刚死了。”他说。

“其实,”我说,“死的是我的室友。”

“噢,对,”他又瞥了一眼他的PDA,“利昂·迪克。本来就排在你后面。他可实在太不赶巧了。嗯,让我把他从日程表上划掉。”他在PDA屏幕上敲打了几秒钟,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拉塞尔医生的临床态度有待改善。

“现在嘛,”他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咱们看看你的情况。”

房间里除了拉塞尔医生和我,还有一把给医生坐的椅子,一张小台子和两个容槽。容槽内部轮廓如人体,各有一扇带弧度的透明小门盖住内部区域。容槽顶端是个吊臂,吊臂尽头是个杯状物体,尺寸恰好能装下一颗人头。实话实说,这玩意儿让我心情紧张。

“请躺进去,姿势自便,舒服就行,然后咱们就可以开始了。”拉塞尔医生说着拉开靠近我的那个容槽的小门。

“需要脱衣服吗?”我说。据我所知,身体检查总得看见身体才行。

“不需要,”他说,“不过要是脱了衣服你更自在,那就脱吧。”

“既然不是非脱不可,难道还真有人脱?”我问。

“其实还真有,”他说,“要是多年来一直有人教你怎么做一件事情,到头来就会习惯成自然的。”

我没脱衣服,把PDA搁在桌上,走到容槽边,转过身,向后靠,躺了进去。拉塞尔医生关上门,退后两步。“稍等一下,让我调整容槽。”他在PDA上敲打了两下。我感觉到容槽的人形凹坑在改变形状,贴合了我的身体曲线。

“够瘆人的。”我说。

拉塞尔医生微微一笑:“你马上会感觉到振动。”他刚说完,我就感觉到了。

“问个事,”容槽在我身下微微地颤动着,“之前跟我一起在候诊室里的那些弟兄,他们进来以后去了哪儿?”

“走那扇门出去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PDA,抬起一只手朝背后挥了挥。“恢复区。”

“恢复区?”

“别担心,”他说,“这话是不是让体检听起来很可怕?事实上,你的扫描刚刚结束了。”他在PDA上敲打了两下,振动立刻停止。

“现在要我做什么?”我问。

“别乱动就行,”拉塞尔医生说,“还有别的项目要做,然后得复核你的检查结果。”

“意思是说检查已经结束了?”我问。

“现代医学很了不起吧?”他说。他把PDA的屏幕亮给我看,PDA正在下载扫描的结果概要。“连张嘴说‘啊——’都不需要。”

“没错,不过,这样的扫描能有多详细呢?”

“足够详细了,”他说,“佩里先生,你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六个月前。”我说。

“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保养得不错,就是血压稍微有点儿高。怎么了?”

“嗯,基本上没错,”拉塞尔医生说,“只是他漏掉了睾丸癌。”

“什么?”我说。

拉塞尔医生又把PDA转过来;这次屏幕上显示的是生殖器官的伪彩色图像。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自己那玩意儿在面前挥舞。“看,”他指着左睾丸上的一块黑斑说,“结节。狗崽子很是不小。肯定是癌症。”

我怒视着他。“知道吗?拉塞尔医生,大部分医生宣布这种坏消息都会找个委婉些的法子。”

“很抱歉,佩里先生,”拉塞尔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没心没肺的,但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啊。即便在地球上,睾丸癌也很容易治愈,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早期。退一万步讲,顶多不过失去那颗睾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我凑巧是那颗睾丸的主人。”我咆哮道。

“这更多是个心理问题,”拉塞尔医生说,“总而言之,你已经到了我们这儿,别担心就是了。几天后,你将接受全方位的机体修复,到时候也会处理你的睾丸。这几天肯定不会有问题。癌细胞还在睾丸内部,尚未扩散到肺部和淋巴结。你挺健康。”

“我要和这粒卵蛋说再见吗?”我说。

拉塞尔医生笑了笑。“我认为你尽可以保得住,”他说,“再者说,要不要和它说再见,这根本就不需要操心。除了小事一桩的睾丸癌,七十五岁的人能有多健康,你就有多健康。这是好消息;现在不需要对你作任何处理。”

“要是发现了什么真的很严重的问题呢?”我问,“比方说,如果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晚期’是个很不精确的用语,佩里先生,”拉塞尔医生说,“从最终结果看,每个人都是晚期病人。就这次检查而言,我们真正的目标是帮助面临即刻危险的新兵稳定病症,让他们撑过接下来的这几天。你那位不走运的室友迪克先生,他的例子并不罕见。有不少新兵熬了这么久,却死在体检之前。这对大家都不是好事。”

拉塞尔医生在PDA上查着什么。“你看,就迪克先生而言,他死于心脏病突发,按理说我们应该去掉他动脉内堆积的脂肪,给他能够增强血管壁强度的药物,防止血管破裂。这是我们最常用的治疗手段。大部分七十五岁老人的动脉都需要加固。就你而言,如果癌症已经开始扩散,我们会先压制肿瘤,不让维持生命的器官受到即刻威胁,然后清理浸润区域,以免你在接下来这几天里有什么三长两短。”

“为什么不干脆治好呢?”我问,“你们能‘清理’浸润区域,听起来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彻底治好。”

“可以是可以,但没这个必要,”拉塞尔说,“你们几天后就将得到更全面的修复。我们只需要让你们撑到那时候就行了。”

“‘全面修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

“意思是等结束之后,你会觉得奇怪,你当初为啥那么操心睾丸上的一个小小黑斑,”他说,“我向你保证是真的。现在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做。头部请向前倾。”

我照他说的做。拉塞尔医生伸手拉下吊臂,把可怕的杯罩放在我的脑袋上方。“在接下来这几天内,搞清楚你的大脑活动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他说着后退几步。“为了这个目的,需要把传感器阵列植入你的颅骨。”他一边说,一边在PDA屏幕上敲敲打打——我对他的这个动作已经不怎么放心了。杯罩套上我的脑袋,发出轻微的吸附声。

“怎么植入?”我问。

“嗯,这会儿你的头皮和脖颈应该有些刺痒。”拉塞尔说。我感觉到了。“那是注入器正在就位。它们就像许多微型皮下针头,会把传感器注射进去。传感器本身非常小,但数量很大。大约有两万个左右。别担心,它们有自我消毒能力。”

“疼吗?”我问。

“不太疼。”他点了点PDA的屏幕。两万个微型传感器钻进颅骨,感觉像是四把斧头同时砸在头上。

“我操!”我伸手去抓脑袋,双手却撞在容槽的门上。“狗娘养的,”我朝拉塞尔医生叫道,“你说不疼的!”

“我说‘不太疼’。”拉塞尔医生说。

“跟什么比不太疼?大象踩脑袋?”

“和传感器互相连接的时候相比,”拉塞尔医生说,“好消息是连接一完成,疼痛就会停止。忍耐一下,顶多一分钟而已。”

他又点了点PDA的屏幕。八万根针头在脑袋里朝各个方向乱戳。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想殴打医生。

“天晓得,”说话的是哈利,“我觉得这样子挺好玩。”他揉揉脑袋,和所有人一样,两万个侦测大脑活动的皮下传感器让脑袋布满了灰蒙蒙的小斑点。

早晨时成立的队伍在午餐时再次聚首,这次又加上了杰西和她的室友玛琪。哈利宣布我们正式结党,冠名“老屁帮”,他提出和隔壁餐桌来场食物大战的动议。投票结果否决了他的念头,其中托马斯居功至伟,他指出食物扔出去就没法进嘴了,而且虽说不太可能,但午餐确实比早餐更加丰盛。

“幸好如此,”托马斯说,“经过上午那场大脑注射,我愤怒得险些想绝食了。”

“难以想象。”苏珊说。

“请注意‘险些’两个字的语气,”托马斯说,“但我必须要说,真希望地球上也有那种容槽。肯定能节省我百分之八十的门诊时间。腾出更多时间让我打高尔夫。”

“你对病人还真够尽心尽力的。”杰西说。

“呸,”托马斯说,“高尔夫基本上都是陪他们打的。他们保证全心全意赞成。说起来很郁闷,但我不得不承认,容槽让医生对我作出了完美的诊断,我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厉害。诊疗医生做梦也想要那东西。它发现我的胰腺有个针头大的肿瘤。在地球上,肿瘤要再大上许多倍,或者患者已经出现了症状,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有所察觉。你们几位有什么惊喜吗?”

“肺癌,”哈利说,“几小块黑斑。”

“卵巢囊肿。”杰西说。玛琪说她也有。

“风湿性关节炎,早期。”艾伦说。

“睾丸癌。”我说。

男人纷纷倒吸凉气。“哎呀。”托马斯说。

“他们说我会活下去的。”我说。

“只是走路一边高一边低。”苏珊说。

“够了。”我说。

“我有一点不明白:他们为啥不解决掉这些问题,”杰西说,“医生说我的囊肿有口香糖球那么大,但又说我不用担心。我似乎还没超脱到不担心这种问题的地步。”

“托马斯,你号称自己是医生,对吧?”苏珊说着敲敲她灰光闪闪的眉头,“这些小杂碎是干什么的?为啥不直接做个大脑扫描了事?”

“要我说,只是乱猜的,因为我也毫无头绪,”托马斯说,“他们想监控我们训练时的大脑活动情况,但没法把我们捆在机器上训练,因此只能把机器装在我们身上了。”

“谢谢你的解释,深具说服力,虽说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苏珊说,“我想问的是,监测大脑活动的目的何在?”

“谁知道呢,”托马斯说,“也许真能给我们装上全新的大脑。或者想办法添补新的大脑组织,所以得预先知道哪些部分需要改善。反正我只希望别再给我安装一套这种鬼东西了,现在这套差点儿没疼死我。”

“说到这个,”艾伦对我说,“听说今天早上你的室友走了。你没事吧?”

“我还行,”我说,“不过的确挺让人郁闷。医生说他只要能撑到今天早晨的体检,他们多半就能救他一命。吃药去掉血管里堆积的脂肪什么的。我觉得都怪我没叫他起床吃早饭,否则他说不定就能熬到体检了。”

“别太自责了,”托马斯说,“你怎么可能预知未来?凡人终有一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该死在差几天就能接受‘全面修复’的时候,‘全面修复’是医生的原话。”

哈利插嘴道:“不是我这人缺少同情心——”

“接下来肯定没好话。”苏珊说。

“——但我念大学的时候,”哈利朝苏珊丢了一块面包,“若是室友去世,通常来说你就不需要参加期末考试了。你们懂的,心理创伤嘛。”

“说来有趣,你的室友也可以不参加了,”苏珊说,“原因差不多相同。”

“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哈利说,“总而言之,你觉得他们会允许你不参加今天安排好的测评吗?”

“恐怕不可能,”我说,“即便他们允许,我也不会接受。否则我还能干什么?在舱室里傻坐一天?那才真叫压抑呢。他是死在房间里的。”

“你可以搬走,”杰西说,“说不定还有别人也死了室友。”

“这想法很病态,”我说,“再说我也不想搬走。利昂死了,我当然很惋惜。但现在我可以独霸整个房间了。”

“创伤显然已经开始愈合。”艾伦说。

“我只是想尽量忘掉痛苦罢了。”我说。

“你的话不多,对吧?”苏珊忽然对玛琪说。

“是的。”玛琪答道。

“哎,大家的日程表上接下来都是什么?”杰西问。

每个人都伸手去掏PDA,然后羞愧地齐齐停下。

“刚才还真有高中生活的味道。”苏珊说。

“唉,管他的,”哈利说着还是掏出了他的PDA,“我们连午餐帮派都组织好了。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结果,哈利和我一起参加第一项评测。我们被领进一间会议室,里面已经摆好了桌椅。

“妈了个巴子的,”坐下时哈利这么说,“这下真的回到高中了。”

一个殖民联盟的职员走进房间,这种印象愈发强烈了起来。“现在测试基本语言和数学能力,”监考官说,“你们的PDA正在下载第一份试卷。多项选择。请在三十分钟内尽可能多地回答问题。如果在三十分钟内完成测试,请坐在原处或检查答案。不要和其他受训者讨论。现在开始。”

我低头看PDA。上面是个词汇类比问题。

“开玩笑吧?”我说。房间里的其他人跟着咯咯直笑。

哈利举手示意。“老师,”他说,“想进哈佛,我得拿多少分?”

“这个笑话没创意了,”职员说,“诸位请认真答题。”

“我忍了六十年,就想在数学上多考几分,”哈利说,“给你们瞧瞧我的厉害。”

第二项评测更加难熬。

“请盯紧白色方块。只移动眼睛,头不要动。”职员调暗灯光。六十道视线射向墙上的白色方块。它开始缓缓移动。

“真不敢相信,上太空就是为了这个。”哈利说。

“会好起来的,”我说,“走运的话,还有另一个方块可以看呢。”

第二个白色方块出现在墙上。

“你莫不是进过这房间?”哈利说。

接着,哈利和我分道扬镳,我单独参加了下面的节目。

第一个房间里有一名殖民联盟的职员和一堆积木。

“请用积木搭个房子。”职员说。

“那你得多给我一杯果汁。”我说。

“我尽量。”职员许诺道。我用积木搭了房子,然后走进第二个房间,这个房间的职员取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从迷宫中央开始走,看你能不能出得来。”

“老天在上,”我说,“吸了毒的耗子都做得到。”

“但愿如此,”职员说,“不过,还是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走完迷宫,接下来那个房间的职员要我报数和背字母表。我已经懒得琢磨原由了,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下午的稍晚些时候,我被惹怒了。

“我读过你的档案。”这次的职员是个瘦巴巴的年轻男人,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当风筝放上天。

“很好。”我说。

“档案说你结过婚。”

“是的。”

“你对结婚有什么看法?喜欢吗?”

“喜欢。比不结婚好上一万倍。”

他嗤笑两声。“那么,发生了什么?离婚?拈花惹草?”

这家伙原本还有几分让人厌恶的趣味感,此刻却也在飞速消散。“她死了。”我说。

“死了?怎么死的?”

“中风。”

“中风可真叫一个绝,”他说,“‘砰’的一下,大脑就成了脑壳布丁。还好她没活下来。否则现在肯定肥得不行,整个儿一卧床不起的大萝卜,对吧?你得用麦管什么的喂她吃东西。”他发出啧啧的吸吮声。

我没有搭腔。有一部分大脑在思考我能多快扑上去拧断他的脖子,但大部分的我只是坐在那里,陷入茫然的震惊和狂怒。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意识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吩咐我赶紧呼吸,否则马上就会昏厥过去。

职员的PDA忽然嘀嘀嘀地叫了起来。“好了。”他说,随即立刻起身。“我们结束了,佩里先生,请允许我道歉,刚才不该那么评论你妻子的死因。我的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激起新兵的愤怒反应。我们的心理学模型显示出,你对刚才那类言论的反应最为负面。请你理解,就我个人而言,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那么说你过世的妻子。”

我傻乎乎地瞪着他看了几秒钟。最后咆哮道:“哪儿会有那么变态的恶心测试啊?!”

“我承认这些测试极度令人不快,请允许我再次道歉。我只是在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绝没有别的意思。”

“苍天在上!”我说,“知道我差一点儿就他妈的拧断了你的脖子吗?”

“说实话,我知道,”他的语气既冷静又克制,一听就明白他确实知道,“我的PDA在跟踪你的精神状态,赶在你爆发之前的那一刻发出响声。但就算它不提醒,我也知道。这份工作我做了有些年头了,很清楚应该会发生什么。”

我还在竭力平息怒火。“你对每个新兵做这种事情?”我问,“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答道,“事实上,我是被特地挑来完成这个任务的,因为我的个头比较小,让新兵无论男女都会产生他能揍得我屁滚尿流的错觉。我是个非常称职的‘小爬虫’。然而,如果需要的话,我有能力制服任何一名新兵。尽管通常来说没这个必要。如我所说,我就是干这行的。”

“这份工作可不咋的。”我说。我终于让自己恢复了理性。

“‘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家伙说,“我觉得挺有意思,每个新兵爆发的原因各自不同。但你说得对,这份工作压力很大,不适合所有人。”

“你在酒吧里恐怕不怎么受欢迎吧?”我说。

“其实,据说我挺有魅力的。前提是我不去存心触怒别人。佩里先生,这个环节结束了。请你走右边那扇门,接受下一项测验。”

“不会再想个办法惹我发火吧?”

“你也许还会发火,”他说,“但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这项测试只做一次。”

我朝右边那扇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我明白你是在完成工作,”我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她不该被这么利用。”

“我知道,佩里先生,”他说,“真的知道。”

我走过了那扇门。

隔壁房间里是个漂亮姑娘,凑巧全身赤裸,要我尽量回忆七岁生日派对上的事情。

“真不敢相信,居然赶在吃饭前放这么部电影给我们看。”杰西说。

“不算赶在吃饭前,”托马斯说,“然后还放了《兔八哥》的动画片呢。再说也不难看。”

“哦,是啊,肠部手术的片子大概没法让你倒胃口,医生大人,但我们其他人都恶心坏了。”杰西说。

“意思是说你不吃那几块肋排了?”托马斯指着她的盘子说。

“还有谁遇到裸体女人问童年往事了?”我问。

“裸体男人。”苏珊说。

“女人。”哈利说。

“男人。”杰西说。

“女人。”托马斯说。

“男人。”艾伦说。

大家一起看他。

“怎么了?”艾伦说,“我是同性恋。”

“这有什么意义呢?”我问,“我说的是裸体,不是艾伦喜欢男人。”

“谢谢。”艾伦干巴巴地答道。

“他们在努力激发各种特定反应,就是这样,”哈利说,“今天所有测试针对的都是最基本的智力和情感反应,它们是更复杂和微妙的情绪和智能的基础。他们只是想搞清楚我们最原始的思考和应对方式而已。裸体显然是想唤起性欲。”

“但从头到尾问的都是童年往事,这才是我疑惑的地方。”我说。

哈利耸耸肩:“没了负罪感,性爱又有什么意思?”

“最让我生气的是惹大家生气的那个环节,”托马斯说,“我发誓我要捶死那鸟人。他说小熊队活该降级小联盟,因为他们有两百年没拿过世界系列赛的冠军了。”

“这话不是挺有道理吗?”苏珊说。

“少招惹我,”托马斯说,“给我听清楚了,不许诋毁小熊队。”

如果说第一天是在全方位地侮辱你的智力,那么第二天就是在全方位地侮辱你的体能了——或者,侮辱你完全没有体能。

“给你一个球,”考官对我说,“拍球。”拍完,他说我可以去做下一项测试了。

我沿着小号跑道走了一圈,然后奉命跑了一小段,做了几下最简单的健美操,打了会儿游戏机,奉命用光枪打墙上的靶子,还游了会儿泳。这部分我喜欢,我向来喜欢游泳,只要脑袋能露出水面就行。他们让我和其他几十个人在一间休闲室呆了两个钟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打了几局桌球,打了一盘乒乓球。上帝啊,我还玩了打圆盘。

从头到尾,我连一滴汗都没流。

“这他妈的究竟是什么军队?”吃午饭的时候,我问老屁帮。

“道理嘛,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哈利说,“昨天是基础智力和情感评测。今天是基础运动能力。再说一遍,他们似乎对高级活动的基础很感兴趣。”

“乒乓球难道也能算是高级身体活动的指标?”我问。

“手眼协调,”哈利说,“对时间的把握能力。精确度。”

“很难说啥时候你得把手雷一拍子打回去。”艾伦插嘴道。

“没错,”哈利说,“再说了,你希望他们怎么做?让我们跑马拉松?一英里没跑完我们就全体阵亡了。”

“那是你,软面团。”托马斯说。

“允许我纠正一下,”哈利说,“我们的托马斯朋友要跑完五英里,心脏才会爆炸。前提是他没有因为吃多了而引发腹绞痛。”

“别傻了,”托马斯说,“谁都知道比赛前要用碳水化合物积蓄能量,所以我要再去拿些意大利细面条。”

“托马斯,今天不跑马拉松。”苏珊说。

“时间还早,难说得很。”托马斯说。

“说到时间,”杰西说,“我的时间表是空着的。今天后面没有任何安排了。至于明天,计划表上只有一条,0600到1200,‘完成机体增强’,然后是晚餐后2000的新兵集合。”

“我的时间表也是到明天结束。”我左右扫了两眼,发现大家今天都没事了。“那么,”我说,“咱们上哪儿找点乐子呢?”

“接着打圆盘。”苏珊说。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哈利说,“1500诸位有安排吗?”

我们一起摇头。

“那好,”哈利说,“到时候在这儿碰头。咱们老屁帮去旅行考察。”

“允许咱们来这儿吗?”杰西问。

“当然,”哈利说,“为什么不允许?再说就算不允许,他们又能拿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没有正式加入军队,军事法庭无法正式审判我们。”

“话是没错,但他们说不定会找个气闸把咱们扔出去。”杰西说。

“别说傻话,”哈利说,“那是浪费干净空气。”

哈利领着我们走上殖民地人员生活区的一处了望甲板。他说得对,谁也没有明确说过新兵不得登上殖民地人员生活区的甲板,当然也没有说过可以登上(或者应该登上)。站在这么一个空荡荡的甲板上,我们七个人感觉像是逃课去看西洋景的学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正在看西洋景。“做今天小小练习的时候,我和一个殖民联盟的人聊了起来,”哈利说,“他说亨利·哈德逊号将在今天1535跃迁。我想咱们谁也没真的见识过跃迁,因此我问他去哪儿看得最清楚,他说了这个地方,所以我就带大家来了。还有——”他看了一眼PDA,“——四分钟。”

“不好意思,”托马斯说,“我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意大利细面条好吃极了,但我的结肠显然有不同的意见。”

“托马斯,以后遇到这种事情,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大家,”苏珊说,“咱们还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呢。”

“哦?怎样才能变得亲密到那个地步呢?”托马斯说。大家都懒得搭理他。

沉默了几秒钟,我开口问道:“有人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吗?我说的是在太空里的位置。”

“还在太阳系内,”艾伦指着舷窗说,“因为还能看见各个星座。看,那是猎户座。距离如果真的很远,那么恒星在我们眼中的相对位置就会改变。星座的形状会被拉伸,或者完全变了模样。”

“我们这是要跃迁到哪儿去?”杰西问。

“凤凰星系,”艾伦说,“但这个答案没有多少意义,因为‘凤凰’是颗行星,不是恒星。也有个叫‘凤凰’的星座,就在那儿——”他指着一簇星辰,“——但行星凤凰并不是那个星座的任何一颗恒星的行星。要是我没记错,行星凤凰其实位于天狼座内,在更北边——”他指着另外一簇更加黯淡的星辰,“——但现在我们不可能看见这颗行星。”

“你很懂星座,真厉害。”杰西钦佩道。

“谢谢,”艾伦说,“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宇航员,但宇航员的薪水少得可怜,所以我就改行搞理论物理去了。”

“发明什么新的亚原子粒子能挣大钱?”托马斯说。

“唉,不能,”艾伦坦白道,“不过我研究出了一套理论,帮助我效力的公司发明了用于海军舰艇的新型容能系统。公司的利润分享激励计划很不错,我能得到百分之一的利润。钱太多了,我根本花不完——相信我,我花钱如流水。”

“有钱的感觉肯定不错。”苏珊说。

“反正不坏,”艾伦承认道,“当然,我现在已经没钱了。入伍必须放弃财富。还得放弃很多其他东西。比方说,一分钟后,我花在记忆星座上的那许多时间就全都等于白费了。咱们去的地方没有猎户座、小熊座和仙后座。说来有些傻气,但比起金钱,我更怀念的是星座。钱总还可以再赚,但我们却没法回地球了。现在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些老朋友。”

苏珊走过去,搂住艾伦的肩膀。哈利低头看看PDA:“时间快到了。”他开始倒数读秒。数到“一”,我们抬起头,望向窗外。

根本没有什么戏剧化的场面。前一秒钟,我们盯着满天繁星。后一秒钟,满天繁星还是满天繁星,只是换了一幅画面而已。万一眨了眼,就有可能错过这个变化。然而,你看得出这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天空。我们在星座方面虽说没有艾伦那么丰富的知识,但大部分人都认得猎户座和北斗七星。此刻它们都已不见踪影,变化虽说细微,但又不容置疑。我看了一眼艾伦,他牵着苏珊的手,呆若木鸡。

“飞船在转向。”托马斯说。亨利·哈德逊号改变航向,群星在我们眼前逆时针旋转。忽然之间,行星凤凰出现在视野内,一段庞大的蓝色圆弧悬在我们头顶。行星凤凰的上空(或者脚下,从我们所见的方向而言)是个无比巨大、无比宏伟、无比繁忙的空间站,我们只能瞠目结舌地望着它。

最后,终于有人说话了。出乎意料的是,开口的居然是玛琪。“瞧瞧这个大家伙。”她说。

我们一起扭头看她。她显然有些生气。“我又不是哑巴,”她说,“只是话不多而已,但这东西值得我评论一句。”

“太他妈扯了,”托马斯扭头接着看空间站,“殖民空间站相比之下跟坨屎似的。”

“你数到了多少条飞船。”杰西问我。

“数不清,”我说,“几十条,搞不好有几百条。我都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星际飞船存在。”

“谁要是还以为地球是人类宇宙的中心,”哈利说,“现在是个修正看法的好机会。”

我们站在那里,望着舷窗外崭新的世界。

0545,我的PDA叮叮咚咚地叫醒了我,奇怪,闹钟明明设定在0600。屏幕在闪烁;有条标着“紧急”的消息。我点了一下那条消息。

通知

0600至1200将对所有新兵进行最终的机体增强治疗。为确保按时完成,全体新兵请留在舱室内,等待殖民联盟职员来陪同各位前去实施机体增强。为保证顺利进行,舱室门将在0600关闭。请利用现在这段时间去洗手间,或处理需要在舱室外完成的其他个人事务。0600之后如需使用洗手间,请通过PDA联络本层甲板的殖民联盟职员。

你将在约定时间前十五分钟得到通知;请在殖民联盟职员抵达门口前穿好衣服,作好准备。早餐取消,午餐和晚餐照常。

到了我这把年纪,不需要提醒两次就得撒尿。我踢踢踏踏地走向洗手间,前去解决个人问题,希望我的预约宁早勿晚,我可不想求得许可才能上厕所。

给我预约的时候不早也不晚。0900,我的PDA通知了我,0915,门上响起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个男人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打开门,两个殖民联盟的职员站在门口。得到许可,我飞快地去了趟洗手间,然后跟着他们从我那层甲板回到拉塞尔医生的候诊室。没等多久,我就获准走进了他的检查室。

“佩里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说着伸出一只手。陪我来的殖民联盟职员走对面那扇门离开了。“请进容槽。”

“上次我进去,你把几千根钢钉敲进了我的脑袋,”我说,“请原谅,可我真的不怎么有兴趣再爬进去了。”

“我能理解,”拉塞尔医生说,“不过今天保证不疼。另外,时间非常紧张,所以,请吧。”他对容槽打个手势。

我不情不愿地钻了进去。“哪怕有一丁点儿刺痛,我就揍你一顿。”我警告他。

“悉听尊便。”拉塞尔医生说着关上了容槽的门。我注意到,和上次不同,拉塞尔医生扣上了门闩,他也许把我的威胁当真了。我并不介意。“告诉我,佩里先生,”扣门闩的时候,他问我,“你对过去几天有何看法?”

“让我摸不着头脑,还挺生气,”我说,“早知道你们把我当学龄前儿童对待,我恐怕就不会志愿参军了。”

“人人都这么说,”拉塞尔医生说,“那就让我解释一下我们在做什么吧。植入传感器阵列有两个目的。首先,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们监控你在发挥各种基础功能和经历某些原始情感反应时的大脑活动。所有人的大脑都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处理信息和体验,但具体的方法和程序又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这就好比每个人的手都有五根手指,却没有相同的一套指纹。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分离你的‘精神指纹’。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很好。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两天为啥让你们做那些荒谬愚蠢的事情了。”

“比方说和裸体女人讨论七岁生日派对。”我说。

“那个环节让我们获得了很多非常有用的信息。”拉塞尔医生说。

“我看不出来。”我说。

“那是个技术问题,”拉塞尔医生言之凿凿,“总而言之,过去这两天让我们清楚地了解了你的大脑如何使用神经系统传递和处理各种各样的刺激,这些信息就是我们的模板。”

没等我问是什么东西的模板,拉塞尔医生就说了下去。“其次,除了记录大脑活动,传感器阵列还在实时传送大脑活动的表现内容。简而言之,它在广播你的意识。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和具体的脑内过程不同,意识是无法被记录下来的。想要传送,就必须实时传送。”

“传送。”我说。

“正是如此。”拉塞尔医生说。

“介意我问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吗?”我问。

拉塞尔医生笑了:“佩里先生,你志愿参军的时候,肯定以为我们会让你返老还童,对吧?”

“是啊,”我说,“谁不这么认为?老家伙没法上阵厮杀,但征兵征的都是他们。你们肯定有办法让他们焕发青春。”

“你认为我们的手段是什么?”拉塞尔医生问。

“不知道,”我说,“基因疗法。克隆器官,用什么办法把旧的全去掉,换上新的。”

“说对了一半,”拉塞尔医生说,“基因疗法和克隆器官,这两样我们的确使用。但我们并不‘去掉’任何东西——除了你。”

“我没听懂。”我说。我觉得浑身冰冷,像是现实世界忽然从脚下被人一把抽掉了。

“你的肉体已经老旧,佩里先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拯救或更新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肉体这东西,老旧了不会增值,更换零部件也不会让它运转如新。当躯体衰老了,它就只会继续衰老下去。因此,我们将抛弃它,彻彻底底抛弃它。我们打算挽救的只有一个部分,是不曾衰老的那个部分——你的思维,你的意识,你的自我。”

拉塞尔医生走向职员刚才出去的那扇门,他敲了敲门,然后回头对我说:“好好看一眼你的肉体吧,佩里先生。”他说:“因为你就要和它说再见了。你的意识另有去处。”

“去哪儿?”我的嘴巴干得说不出话。

“这儿。”他说着拉开了门。

那两位殖民联盟的职员走进门,其中一位推着轮椅,轮椅上坐了个人。我伸长脖子去看,随即开始颤抖。

那个人是我。

五十年前的我。 KV/Y2631Yrxlh2cqsBB729RnwzvfaOpS70zQnmau1PDGfGkk3GwoyKLpGRE4ma2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