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学者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其所在的领域获奖的。一般来说,一旦一位经济学家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意味着其所在的领域进入了经济学的主流。一般来说,一旦其所在的领域进入了经济学的主流,这个领域的原创力就会减弱,随后涌进来的是无数跟风的研究。
但是,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塞勒却不一样。
即使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塞勒身上依然洋溢着一般“异端”气质。获奖之后,他在其任教的芝加哥大学发表了一个简短的答谢致辞。他在致辞里讲到,或许这是院长和系主任第一次没有用“混蛋”这个词儿来形容他。然后,他又“补了一刀”:以后领导们还会不会再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他,他也不确定。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台下的院长、系主任,可能还有素来跟塞勒不和的几位资深教授,恨得牙根痒痒却又不得不故作大度且开心的样子。
塞勒研究的领域是行为经济学。这是最近十年来发展最为迅猛的经济学领域之一,也是少数从不驱逐“外来人口”的经济学领域。经济学家向来认为自己的学科是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他们不“入侵”其他学科的阵地,就是给其他学科莫大的面子了,怎么可能容忍其他学科“入侵”经济学的地盘呢。唯独在行为经济学的帐篷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不冠不履,亦正亦邪。在正统的老一辈经济学家看来,行为经济学就是瞎搞。塞勒的同事,同样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法玛(Gene Fama)教授曾经这样评价塞勒:“他做的研究很有趣,但什么价值也没有。”法玛对塞勒还算客气,两人有时会一起打打高尔夫球。芝加哥大学的另一位经济学大牛,也拿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米勒(MertonMiller)教授,据说在楼道里见到塞勒连招呼都不打。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死气沉沉的经济学最需要的就是一场新的“范式革命”,而无论是环顾还是远眺,隐隐然具备挑战原有“霸权”、发动一场革命的新领域,可能也就是行为经济学了。甚至,我们有可能期待,未来的社会科学将打破藩篱,统一为一种社会科学,那么这种社会科学的发源地就是行为经济学的营地。
理查德·塞勒有三本重要的著作,一是其学术自传《“错误”的行为》,二是《赢家的诅咒》,三是他与著名法学家卡斯·桑斯坦合著的《助推》。中信出版社现将这三本重要的著作一并出版,可以帮助中国读者更好地了解塞勒教授以及行为经济学。
塞勒教授1945年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他的家族是从乌克兰移民到美国的犹太人。塞勒教授的父亲是保险公司的精算师,母亲是一名教师。跟别的学霸不太一样,塞勒上过的学校不算最好的——他大学本科在凯斯西储大学(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硕士和博士是在罗切斯特大学读的。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个经历有点儿像一个中国学生在重点大学读完本科,然后到普通大学读了硕士和博士。要知道,很多经济学的学霸都是一路从哈佛、MIT这样的顶级名校读下来的。如果你是在哈佛、MIT读经济学,好处是能够直接跟着导师(尤其是年轻一点儿的导师)一头扎进学术前沿,走上一条捷径。像塞勒教授这样的求学经历,可能更多地要靠自己摸索,但也可能正是由于走了这样一条路,才使得他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走上这条“叛经离道”的路注定充满了艰辛。塞勒在罗彻斯特大学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罗森说,当年,塞勒的老师们对他能够取得的成就“并不抱多高的期望”。刚刚博士毕业的时候,塞勒很难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只得在罗切斯特大学当一名类似“临时工”的讲师。他写的论文也不符合主流学术期刊的口味,很难发表。更要命的是,塞勒觉得主流经济学的基本原则是错的。
主流经济学假设人们都是理性人——如果你是个消费者,就不会乱花一分钱。广告、推销员、“双11”,对你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如果你是个生产者,就不会丢掉赚每一分利润的机会。决策失误、一时冲动、错失良机,对你而言根本不可能发生。就像塞勒教授所说的,主流经济学假设我们都有爱因斯坦一样的智商,计算机一样的记忆力,圣雄甘地一样的意志力。理性人假设并非仅仅是经济学家的一种工作假设,到最后,这种假设发展成了经济学家的信仰。由于每个人都是理性人,他们在市场经济中的决策一定会导致所有的资源都得到最优的配置,因此,市场经济是完美的,所有的政府干预都是错误的。讲到这里,你可能就会明白,为什么主流经济学家要誓死捍卫“理性人”假设了。
在《“错误”的行为》一书中,塞勒讲到自己是如何逃离这一“范式”的。塞勒还在罗彻斯特大学读博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做了一个问卷调查,其中问了受访者两个问题:
A.如果社会上流行一种致命的疾病,染病的人会在一周之内没有痛苦地死掉。你染上这种病的概率是万分之一。请问,假设你不幸染病,那么你愿意最多花多少钱治疗这种病。
B.同样是这种病。假设你的老板要派你到疫区调查情况。到了疫区之后,你染上这种病的概率是万分之一。请问你的老板要给你多少赔偿,你才愿意到疫区去?
按照主流经济学的理论,这两个问题是等价的,都是在问“万分之一的死亡率值多少钱”,但是,受访者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却差异很大。很多人在第一种情况下选择花较少的钱治疗,但在第二种情况下却要求得到巨额的补偿。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塞勒去找他的指导老师求教。他的指导老师却说,别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
于是,塞勒只好自己去寻找答案。有一次,他读到两位以色列籍心理学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关于决策心理的研究,又听说他们要到斯坦福大学访学的消息,就专门跑到加州,找到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卡尼曼就是畅销书《思考,快与慢》的作者,也是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特沃斯基是卡尼曼的合作者,要不是他去世得早,不然他也能一起获奖。他们三个人志同道合,共同开创了行为经济学。不同之处在于: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是从心理学攻入经济学阵营,而塞勒则是打开了经济学的大门,欢迎心理学的进入。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会怎么解释塞勒发现的反常现象呢?他们提出了“前景理论”,根据这一理论,决策者会选择一个参照点,其对得失的判断往往根据参照点来决定,而人们对损失比对获得更加敏感。也就是说,如果是在赚钱的时候,人们当然赚得越多越快乐。在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实验中,收益增量带来的快乐强度大约是增量的0.5~1倍;但如果是在赔钱的时候,人们赔得越多越不开心。在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实验中,损失增量产生的痛苦大约是同等收益增量的2.5倍。也就是说,人们特别不愿意遭受损失。
塞勒则提出了“禀赋效应”,与“前景理论”互相印证。“禀赋效应”讲的是,人们非常不愿意失去自认为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个理论对经济学的冲击很大。比如说,按照“禀赋效应”,即使不考虑交易成本,所有权的最初分配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资源的最终配置。
塞勒教授在反对“理性人”假设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禀赋效应”其实仍然假设每个决策者都会试图使其偏好最大化,只不过要考虑到一个“参照点”,也就是“禀赋”(所有权的最初分配)。后来,塞勒教授又提出了“心理账户”(mental accounting)理论。这个理论进一步偏离了主流经济学,却和现实更为接近。
“心理账户”理论注意到,消费者会把其支出分为不同的账户,比如花在买衣服上的钱、出去旅游的钱,或是买菜的钱。如果你刚去过海南度假,花了两万元钱。刚刚回来,又听旅行社说,有一个去北海道的旅行团,可以给你一个特别优惠的价格,团费原价两万元,现在只需要5 000元。你会考虑吗?很多人都会犹豫。但是,如果这时候商场打折,原价20 000元的名牌服装,现在的价格是5 000元,你会考虑买吗?我相信很多人会立刻掏钱买。这说明消费者是把出去旅游的钱和买衣服的钱放在了不同的心理账户中。
为什么会有“心理账户”呢?塞勒教授讲到,这和我们的“自我控制”有关,我们之所以把钱放在不同的“心理账户”里,是为了防止自己乱花钱。在“心理账户”理论的基础上,塞勒教授进一步提出,消费者的效用包括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获得效用,即买到了商品和服务之后获得的满足感,另一个部分是交易效用,是跟交易价格相关的。交易效用又跟消费者心目中期待的“公平价格”和实际交易价格之差有关。如果消费者觉得交易价格比他心目中的“公平价格”更高,即使他买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东西,也会觉得很不爽。
总结一下,在塞勒教授看来,人性比“理性人”假设所想象的更为复杂。人不是完全理性的,而是有限理性的。人没有坚强的意志力,只有有限的意志力。此外,人不是完全自私的,因此公平问题始终受到人们的关注。
《赢家的诅咒》是塞勒教授在《经济展望期刊》(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上发表的专栏文章的合集。他的这组文章旨在发现经济学中的“反常”(anomalies)。“赢家的诅咒”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篇文章。
20世纪70年代,研究油田拍卖的几位工程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假设有个油田的开采权要拍卖,有很多家石油公司来竞拍。谁也不知道这个油田在地下的储量到底有多大,只能靠自己猜。每个公司都会给这个油田一个估值,每个公司都按照自己对这个油田的估值报价。
一般来说,公司会按照比自己的估值低一些的价格报价,而报价最高的公司将获得油田的开采权。但在现实的拍卖中,结果如何呢?这三位工程师发现,一般来说,竞拍中的赢家往往会变成输家。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最糟糕的情况是,油田的实际价值没有竞拍成功的公司的报价高,这家公司花的钱越多,亏的也就越多。稍微好一点儿的情况是,这个油田的价值比公司的报价高,但没有公司当初的估值高,所以公司也会觉得吃亏了。这就叫“赢家的诅咒”。
真的有“赢家的诅咒”吗?1983年,两位经济学家马克斯·巴泽尔曼和威廉姆·萨缪尔森做了一个实验。他们在课堂上拍卖一个存钱罐子,罐子里装满了硬币。学生们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每个学生都来猜,到底里面有多少钱。猜完了就竞价,出价最高的学生可以获得这个罐子和里面的硬币。罐子里实际上有8美元的硬币。他们做了许多次实验。学生们的猜测各不相同,平均估值是5.13美元。也就是说,大部分学生对罐子的估值都远低于真实价值。但赢家的出价平均是10.01美元,这意味着,平均每个赢家要亏损2.01美元。
课堂实验或许无法代表真实世界,但在现实生活中,“赢家的诅咒”比比皆是。比如,在1969年阿拉斯加北湾油田的拍卖中,赢家的出价是9亿美元,而次高的标价是3.7亿美元。这是不符合理性假设的。如果按照理性假设,赢家的报价和次高的报价应该相差不多才对。这只是一个特例吗?当然不是。研究者观察了很多油田竞拍,发现在26%的案例中,中标价是次高价的4倍甚至更高,在77%的案例中,中标价至少是次高价的2倍以上。
从1954年到1969年,墨西哥海湾地区拍卖出了1000多份租约,其中有62%的租约是赔钱的,另有16%的租约勉强持平,只有22%的租约最后赚了钱,但收益率并不高。我们再来看看身边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央视广告“标王”。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各家企业争相在央视砸下重金,抢夺“标王”的桂冠。1995年孔府宴酒的中标金额是0.31亿元,2015年翼龙贷花了3.6951亿元,才拿下“标王”称号。荣登“标王”宝座的企业当然有好企业,比如茅台,但大部分“标王”很快就变成了“倒王”。听我给你报报它们的名字:孔府宴酒、秦池酒、爱多VCD、步步高和熊猫手机。“赢家的诅咒”纠缠着这些曾经风光一时的企业:2002年,孔府宴酒宣告破产;秦池酒已经无人知晓;2004年,爱多VCD的掌门人胡志标被判有期徒刑8年;2005年,熊猫手机的前掌门人马志平因涉嫌“虚报注册资本”被批捕。即使是那些没有破产的“标王”企业,在成为“标王”之后就真的平步青云了吗?恐怕这里面的苦闷,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为什么总是会有“赢家的诅咒”呢?有两个原因。首先,最根本的原因是信息不对称,因为竞拍者不知道标的物的真正价值,所以只能靠主观猜测,这就会带来判断失误。其次,最直接的原因是傲慢。赢家过于自负,总认为自己比市场上的其他参与者判断更为准确,而且求胜心切,志在必得。抱着这样的心态,不犯错误那才叫反常。
在一个极端的经济自由主义者看来,既然人是理性的,理性的人自然会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比如,如果开车的人不系安全带,骑摩托车的人不带头盔,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政府非要规定大家系安全带或带头盔,是不会有效果的,大家不会听政府的话。如果有人吸毒或是卖淫呢?在极端的经济自由主义者看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也是你无法干涉的。反对吸毒或是卖淫,只会使吸毒或卖淫转入地下,反而更难控制,对社会的危害更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吸毒或卖淫合法化。
我想,大部分经济学家都会反对政府的直接干预。政府来规定我的孩子必须学什么知识,这在我看来是非常荒谬的。政府来规定我的饮食搭配,也是我不能接受的,即使政府说这样的饮食搭配是更健康、更合理的。但是,通过行为经济学的研究我们可以知道,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误,也很容易做出其实不利于自己的选择,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政府是否应该帮助个人避免做出错误的决策?
2008年,塞勒教授和法学家卡斯·桑斯坦合著了《助推》。这本书很快成了全球畅销书,也受到各国政府的关注。书中提到,我们可以采取一种“自由意志的家长制”(Libertarian Paternalism),改善人们的最终决策。自由意志和家长制听起来是水火不容的,却能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自由意志是指我们要保留人们自主决策的权利。家长制是指我们可以适当地影响人们做决策的过程,好让他们做出对自己更为有利的选择。
举例来说,如果政府强制规定人们不能吃垃圾食品,只能吃健康食品,这就是一种粗暴的干预。尽管政府的用心可能是好的,但结果一定很糟。这种粗暴的专制主义在现实中随处可见。但是,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呢?比如,我们可以把新鲜的水果以更低廉的价格、更方便地提供给消费者,那么,很可能就会有更多的消费者主动地选择健康食品。这就是塞勒和桑斯坦所说的“助推”。
吃不吃健康食品,其实还是小事。像养老金计划,不仅对个人,而且对整个社会,都是一件大事。美国的养老保险制度非常复杂,员工需要在各种五花八门的方案中做出选择。正如我们说过的,选择的机会越多,人们就越不愿意做出选择。于是,许多美国人就放弃了参加养老保险计划。这一选择对自己不利:因为到了退休之后,员工的收入水平会下降;这对政府也不利:因为这最后还是得由政府买单。有一些美国公司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整,以前的方案是你要主动选择,才能加入养老保险计划,如今的方案是如果你不反对,就默认你同意参加养老保险计划。
塞勒和桑斯坦提出了“为明天储蓄更多”的方案,并得到美国国会中保守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联合支持,这在美国政治中也算是一个奇迹。“为明天储蓄更多”是公司为其员工提供的养老金计划。签了这份合约的员工在加薪时,其在养老金账户中的储蓄额也会自动调高,于是,储蓄率随工资的上涨而上升。如果员工觉得存得太多,他们也有选择退出该计划的自由。这一方案没有强迫任何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欺诈和隐瞒,只是巧妙地把人们的懒惰天性和他们的长远利益结合起来,让人们自己做出更有利的选择。
在塞勒和桑斯坦看来,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只要做出小小的调整,就能极大地改变决策的结果。比如,总会有人把尿尿到公共厕所的小便池外边,但是,如果在小便池里刻上一只苍蝇,男士就会自动地瞄准那只苍蝇尿尿,于是,尿到小便池外边的现象便减少了80%。如果你想让人们节约能源,仅仅在墙上张贴一些“节约能源,保护环境”的标语是没有用的。如果让每个家庭在收到账单的时候,都能够从账单上看到自己的用电量和邻居的用电量的对比,那么,出于“同侪压力”,很多人就有更大的自觉性去注意节约资源。这说明,帮助人们改进其行为的最好方法就是提供反馈。
对于是否在政策设计中采用“自由意志的家长制”方法,我持谨慎的保留态度,因为我们必须先相信政府是无私而善良的,才能相信它会为了我们的利益,帮助我们改善决策。但是,这一方法也给了我们很多日常生活的启示。家长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了让孩子和学生做出更好的选择,我们是该奉行毫不干预的自由主义原则,粗暴独裁的专制主义原则,还是找到一种中庸的“自由意志的家长制”呢?
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经济学教授
何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