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盘散沙的社会状态下,比较有组织的团体,无论组织如何微弱或人数如何稀少,都可操纵一般消极颓靡的堕民。中国社会自汉以下只有两种比较强大的组织,就是士大夫与流氓。
士大夫团体的萌芽,远在战国时代。古代的贵族政治破裂,封建的贵族被推翻,在政治上活动的新兴人物就是智识分子,在当时称为游说之士。但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游说之士并非一个纯一而有意识的团体。这种团体的实现是汉武帝废百家,崇儒术,五经成为做官捷径后的事。隋唐以下,更加固定的科举制度成立,愈发增厚士大夫的团结力量。儒人读同样的书,有同样的目标,对事有同样的态度,并且因为政治由他们包办,在社会上他们又多是大地主,所以他们也可说有共同的利益。虽无正式的组织,他们实际等于一个政党,并且是唯一的政党。由此点看,一党专政在中国倒算不得稀奇!皇帝利用儒人维持自己的势力,儒人也依靠皇帝维持他们的利益。这些士大夫虽不是一个世袭的贵族阶级,却是唯一有共同目标的团体,所以人数虽少,也能操纵天下的大局。
但士大夫有他们特殊的弱点。以每个分子而论,他们都是些文弱的书生,兵戎之事全不了解,绝对不肯当兵。太平盛世他们可靠皇帝与团体间无形的组织维持自己的势力。天下一乱,他们就失去自立自主的能力,大权就移到流氓的手中。士大夫最多只能守成,并无应付变局的能力。每次天下大乱时士大夫无能为力的情形就暴露无遗。乱世士大夫的行为几乎都是误国祸国的行为,古今绝少例外。他们的行为不外三种。第一,是无谓的结党误国。东汉末的党祸,宋代的新旧党争,明末的结党,是三个最明显的例子。三例都是在严重的内忧或外患之下的结党营私行为。起初的动机无论是否纯粹,到后来都成为意气与权力的竞争;大家都宁可误国,也不肯牺牲自己的意见与颜面,当然更不肯放弃自己的私利。各党各派所谈的都是些主观上并不诚恳、客观上不切实际的高调。 (除正史外,可参考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五,卷二十六,卷三十五)
乱世士大夫的第二种行为就是清谈。一般的高调当然都可说是清谈,但典型的例子却是魏晋时代的清静无为主义。胡人已经把凉州、并州、幽州 (略等于今日甘肃、山西、河北三省) 大部殖民化, (《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卷九十七《匈奴传》) 中国的内政与民生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些负政治责任的人与很多在野的人仍在谈玄,这可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 今日弄世丧志的小品幽默文字,与一知半解的抄袭西洋各国的种种主义与盲目的号呼宣传,可说是两种不同的20世纪式的清谈。
乱世士大夫的第三种行为就是做汉奸。做汉奸固然不必需要士大夫,但第一等的汉奸却只有士大夫才有资格去做。刘豫与张邦昌都是进士出身。洪承畴也是进士。近年的例可无需列举了。
流氓团体与士大夫同时产生。战国时代除游说之士外,还有游侠之士。他们都肯为知己的人舍身卖命,多为无赖游民出身;到汉代皇帝制度成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侠士太公开的自由行动大致铲除。 (《汉书》卷九十二《游侠列传》) 但这种风气始终没有消灭,每逢乱世必定抬头。由东汉时起,流民也有了组织,就是宗教集团。最早的例子就是黄巾贼。 (《后汉书》卷一〇一《皇甫嵩传》) 松散的人民除对家族外,很少有团结的能力。只有利用宗教的迷信与神秘的仪式才能使民众团结。由东汉时代起,历代末世都有类似黄巾贼的团体出现。黄巾贼的宣传,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似通不通的神秘口号。唐末黄巢之乱,也倡出黄应代唐的妖言。 (《新唐书》卷二二五下《黄巢传赞》) 元末白莲教甚行一时, (《明史》卷一二二《韩林儿传》) 明代 (尤其明末) 历批的流寇仍多假借白莲教或其他邪教的名义。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六《明代先后流贼》) 清朝末季的白莲教、天理教、八卦教 (魏源《圣武记》卷十) 以及义和团都是这类的流氓、愚民与饿民的团体。流氓是基本分子,少数愚民被利用,最后饿民大批入教。一直到今日,在报纸上还是时常发现光怪陆离的邪教在各地活动。但二千年来的流氓秘密组织是否有一线相传的历史,或只是每逢乱世重新产生的现象,已无从稽考了。
太平时代,流氓无论有组织与否,都没有多大的势力。但唯一能与士大夫相抗的却只有这种流氓团体。梁山泊式劫富济贫、代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虽大半是宣传与理想,但多少有点事实的根据。强盗、窃贼、扒手、赌棍以及各种各类走江湖的帮团的敲诈或侵略的主要对象就是士大夫。流氓的经济势力在平时并不甚强,但患难相助的精神在他们中间反较士大夫间发达,无形中增加不少的势力。
流氓团体也有它的弱点。内中的分子几乎都是毫无知识的人,难成大事。形式上的组织虽较士大夫为强,然而实际也甚松散。《水浒》中的义气只是理想化的浪漫故事。真正大规模的坚强组织向来未曾实现过,所以在太平时代,流氓不能与士大夫严重对抗,并且往往为士大夫所利用:大则为国家的武官或捕快,小则为士大夫个人的保镖。由流氓团体的立场来看,这是同类相残的举动,可说是士大夫“以夷制夷”政策成功的表现。
但遇到乱世,士大夫所依靠的皇帝与组织失去效用,流氓集团就可临时得势。天下大乱,大则各地割据的土皇帝一部为流氓头目出身,小则土匪遍地,官宪束手,各地人民以及士大夫都要受流氓地痞的威胁与侵凌。人民除正式为宫廷纳税外,还须法外地与土匪纳保险费,否则身家财产都难保障。士大夫为自保起见,往往被迫加入流氓集团,为匪徒奔走,正如太平时代士大夫的利用流氓一样。以上种种的情形,对民国初期的中国人都是身经、目睹或耳闻的实情,无需举例。
流氓虽然愚昧,但有时也有意外的成就。流氓多无知,流氓集团不能成大事;但一二流氓的头目因老于世故,知人善任,于大乱时期间或能成伟人,甚至创造帝业。汉高祖与明太祖是历史上有名的这类成功人物。但这到底是例外,并且他们成事最少一部分须靠士大夫的帮助,成事之后更必须靠士大夫的力量保守成业,天下的权力于是无形中又由流氓移到士大夫的手里。